转眼半月过去。
展云身体休养的差不多,嗓音也恢复正常。周计相几乎日日登门,顿顿蹭饭,顺带拎着自家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劲儿往段尘面前送。王妃那倒是不再勉强,七王爷却镇日跟赵廷使眼色,似乎对于将段尘娶进王府做儿媳妇这件事颇为上心。
数日前,段尘真实身份一经曝露,先前那名自称江家后人的女子当夜便不见踪影,同时留书一封给段尘,解释了自己多番试探段尘的用意。原本李临恪是想“抛砖引玉”,借假雪落引出真雪落来,谁知道因为一度楼的事,阴差阳错之下,自己事先设好的一步棋倒显得多余了。
几日前,段尘收到萧意意从清溪镇寄来的信,上面说了帮李临恪一起找那个假雪落来推波助澜的事。后半封信几乎全是对段尘和展云二人的打趣,直看得段尘面染绯色,一半天都窝在自己房里没出门,怕见到展云会觉得别扭。
这天清早,众人用过朝食,正在偏厅吃茶,就见周煜斐风风火火走进来,抬手一甩,一本薄薄的卷宗就送到段尘怀里。
赵廷面色冷峻看向他,展云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七王爷也清咳两声,缓声道:“熠然啊,年轻人一大清早就这么大火气,不好。”
周煜斐嘴角一抽,硬着头皮朝七王爷拱拱手:“王爷教训的是。”
萧长卿在一旁看的很欢快,左辛啜了口茶汤,有些无奈的望了望房梁,又是热闹的一天哪!
段尘放下茶盏,打开卷宗翻了翻,面色微沉,抬眸看向周煜斐的时候,嗓音也有些冷:“什么时候的事?”
展云见段尘面色不善,伸手把卷宗拿过来,只看了一眼,唇畔噙着的清浅笑容就渐渐淡了。
赵廷在另一边唤了一声:“行之。”展云起身,一边往过走一边将十几页纸快速翻阅,接着又递给赵廷。
周煜斐有些烦躁的扒了扒头顶,接过一旁丫鬟递过的茶盏,先灌了一大口,深吸一口气说道:“三天前。”
萧长卿也凑上前跟着一块看,赵廷有些难以置信的抬头:“一天死一个?”
周煜斐点点头,接连两大口把剩下的茶汤饮下:“我也是今天一早才听说。曹大人为了这案子,已经把手底下一多半人都遣出去了。说是接连查了三天,一点头绪都没有,仵作已经仔细查验过尸体,记录都在这,说是想请咱们帮忙。酬金和上次一样,都是朝廷给发。”
萧长卿从赵廷手里拿过卷宗,走回左辛身边两人一起研究,一边看还一边啧啧叹出声:“今年怎么尽碰上疯子!先前苦水镇那会儿,一个个的都喜欢抽人血,挖人心。这回这个还活着挖人心……”
展云站在段尘身边,低声问她:“你怀疑是七笙教的人做的?”
段尘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仵作的记录上说,这三人皆是活着被人用利器挖出心脏致死,和七笙教的做法不尽相同。”段尘抬眸看向展云,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不过我确实怀疑这事和七笙教有关。”
展云知晓她心中所想,唇角含笑柔声安抚:“不用担心。待会儿咱们先去查验尸体,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可循。”
赵廷在一旁静静看着,漆黑眼眸染上一抹黯然,薄唇紧抿,搁在身畔的拳也紧紧握着。七王妃都在上位坐着,见此情形也不禁暗暗叹气。七王爷缓缓抿了口茶,深邃眼眸微眯,心说这方面还真得好好教教这孩子,这追女孩子么,光有真心实意还不行,必要时候还是要用些手段的……
一行人说着便赶往开封府。和曹大人打过一声招呼,便有捕役上前引领众人到后院仵作房,当值的仍是上次那名老仵作。
天气渐渐热起来,尸体也越发不好保存。好在开封府里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曹大人也舍得花银子,差人在距离仵作房不远的地方凿了地窖,专门存放冰块。尸体一送过来,四周就放上冰块,便于查看的人反复查验尸体。普通的案子一般没两天便解决了,碰上类似这两次的疑难案件,冰块的作用便凸显出来。
老仵作将三具尸体上的白布掀开,又依次解开尸体上覆着的衣物,方便众人查看。和上次一样,段尘仔细查看尸体,展云在旁边念诵尸体初检后的记录,旁边老仵作还不时补充。其余众人也都跟在后头,认真看着。
就见三具尸体为两男一女,皆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左胸被剖开一个血口,心脏被人摘走,身上其余各处皆完好无损。老仵作在一旁解释说:“尸体送过来的时候,身上衣物就是这样半敞着的。”
萧长卿在一旁摸摸下巴,墨玉般的眼珠闪过一丝兴味:“有行房的痕迹没?”
左辛眼角一抽,周煜斐低笑出声,赵廷冷眼瞟了这两人一眼,展云有些不自在的清咳两声。唯独段尘十分认真的点点头,看向仵作:“有么?”
老仵作连忙摆手:“这倒没有。”
段尘又仔细端详三具尸体,那名女子样貌生的极标致,身上衣物不俗,看样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两名男子,一个是白面书生的长相,身上穿着也是普通的书生打扮;另一个则生的相当魁梧,面部轮廓较一般人更深邃一些。段尘执起他的手掌,虎口和指间都有薄茧,四肢修长有力,明显是习武之人。
左辛在一边打量片刻,又侧眸看向萧长卿:“苦水镇那次,你不是说那些人专挑长得漂亮的年轻男女下手么?”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两具男性尸体,“这两个,应该都算不上漂亮吧。”
展云捧着卷宗点点头:“与七笙教的行事作风确有很大不同。”
朝廷已经下令全力追剿七笙教余党,文书告示已于数天前下达到各级地方,衙门中人对其中内情比普通白姓要清楚些。老仵作一边将死者衣物盖好,一边缓声说道:“依老朽愚见,这人剖人胸膛,摘走心脏的手法相当娴熟。倒不像头一回做这种事。”
说着话,一边伸手指了指最后一具尸体胸膛上的豁口:“各位请看这里,周边脏器没有半点破损,单独把心脏摘了出去。即便是做我们这行的,也不见得能做的到。”
展云看了看死者面部神情,眉心轻拢:“看来这人出手很快,死者生前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遭了毒手。”
赵廷也皱起眉,朝仵作递个眼色,示意他把死者衣袖撩起来。仵作点了点头,将死者两边袖子挽起,两条手臂上皆不见半点伤痕。在场众人皆是习武之人,见此情形均觉得有些奇怪。这人明显会武,身上却没有半点抵御的伤痕,显然死前没做过任何反抗。
左辛努了努嘴,沉声道:“这不合常理。”
赵廷点头表示赞同:“这人身材魁梧,看得出功夫底子也很不错,若是没用什么特殊手段制住他,不可能毫不反抗的任人宰割。”
萧长卿嘿嘿笑了两声,见众人都看他,忙摇摇头:“没事,我就是想……会不会这三个人也和上次那几人一样,吃了五石散,然后被人色诱……”
周煜斐一脸正色点头:“没准!”
左辛抬头望了望窗外明媚天光,这俩人最近是越来越有共同语言了!
赵廷狠狠白了周煜斐一眼,又转过头看段尘:“尘儿,有什么想法么?”
段尘帮着仵作将尸体上的衣物收拢,又重新覆上白布,一边轻声说道:“出去再说罢。我想先看看这三人的资料。”
众人回到前厅。曹敏德正在书房忙着处理文书,年轻主簿递过来几页纸:“这些是这两天大伙查到的一些情况。”
段尘等各自拿了一张,三两凑在一处看了,又交换看过。最后都抬头看向主簿,异口同声问:“怎么没有第三个人的?”
主簿有些为难的拽了拽袖口:“第三个人……似乎,似乎不是……”
赵廷忆起那人面部轮廓,挑起一边眉毛接口道:“不是我大宋子民?”
年轻主簿连连点头,懦懦答道:“曹大人是这么说的。大伙昨天查了一整日都没有收获,曹大人就去仵作房看了眼那位死者,说他样貌更像辽国或者西夏那边的人……”
周煜斐抖了抖手上宣纸,挑起一边嘴角:“这回可有趣了!一个相府千金,一个穷困书生,还有一个是身份背景不明的蛮子。三人完全不搭界,这凶手是想干嘛?!”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看向段尘。段尘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这其中一定是有联系的。我们先要确定第三个人的身份,可能到时会有些头绪。”
众人正说着,就见一名捕役快步跑进来,手里捏着只信封:“段公子,你的信。”
段尘接过一看,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便问那捕役:“什么人送来的?”
捕役快声答道:“说来也巧,我刚才一出衙门大门,就跑过来一个小童,把信递给我,说让我给一位姓段的公子。”说完,朝众人一拱手,便退下了。
段尘刚要拆信,左右各伸过一只手掌,拦住她动作。展云浅浅一笑:“我来。”这信笺来的古怪,万一里面有什么陷阱呢。
赵廷则直接把信封拿过去,见两人都看他,薄唇轻抿,弯出一个弧度:“还是我来罢。”这种事自然不能让段尘冒险,展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要是再受什么伤,段尘肯定又得心疼。
萧长卿在一旁啧啧感慨:“想不到小王爷还真是长情之人哪!”不仅护着段尘,还连带护着段尘的心上人,这等境界,一般人还真赶不上!
左辛忙兑了一下萧长卿手臂,朝他使个眼色,这还有外人在场呢!
果然,在周煜斐抬手抚额头的同时,那年轻主簿已经双目瞠大,结结巴巴的指着段尘三人:“你们……”
赵廷一个眼风扫过去,什么?!展云看了眼段尘身上男子长衫,不禁暗自摇头,以后还真是要注意些,不然以他和段尘之间的互动,实在容易惹人遐思。
刚上任不到一月的小主簿赶忙捂住嘴巴,连连摇头,没什么没什么!一边暗下决心,为了小王爷以及行之公子的声誉,他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接着又有些好奇的看向段尘,眨巴眨巴眼,段公子人长得俊秀,又顶聪明,心思手段都厉害,怪不得小王爷和行之公子都对他……
赵廷冷哼一声,有些不耐的看了主簿一眼:“刀。”
年轻主簿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赵廷是跟他要切纸刀,连忙从案上取来,一脸恭谨双手奉上。划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笺纸,赵廷将信笺翻过来调过去看了看,才拿给段尘。
段尘道了声谢,打开折成两折的信笺,初一看到上面的字迹,清秀眉尖一跳,唇角也抿的有些紧。
上书寥寥数语:落儿,午时二刻,青纱坊一聚。有要事相商,莫带闲杂人等。最后闲杂人等四字,力透纸背,写的有些龙飞凤舞。
众人在一旁等着,见段尘收起信笺,都问:“怎么回事?”
段尘凤眸半垂,轻声说了一个字:“李。”
因为有别的人在场,再加上李临恪身份特殊,因此段尘并未道出全名,在场众人却都反应过来。
原本上次那事也过了没多久。一则是那假扮江雪落的绯衣女子,一则是紧要关头救了展云性命的解药,李临恪这两件事办的可谓不是一点半点的狂肆大胆。不仅神不知鬼不觉的只身混入赵廷从宫里带过来的军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救了段尘一命;而且还把手底下人明目张胆往七王爷府里送,挑拨的七王爷府鸡飞狗跳的,连带还整到了周煜斐!
众人因这两件事都对李临恪颇为忌惮,却非常默契的把事情压下来,因此直到现在,曹大人以及七王爷那对此尚毫不知情。
展云心里一直怀有隐忧,弯月眼眸与段尘对视,又低声问道:“他约你见面?”
段尘轻轻颔首。赵廷在旁边一扬眉,冷声道:“不行!”
其他三人也不大同意。萧长卿皱起眉心:“小段哪,他可不是普通人。信上说的是单独见面吧?”见段尘点头,萧大先生连连摇头,“这可不行,太危险了……”
段尘看了众人一眼,轻声道:“都别说了。我必须得去。”因为,李临恪信上提及的要事,或许和这次的案子有关。
第二节 允诺·情深情薄
绿纱坊是间新开的酒坊。
眼看汴京天候一日比一日炎热,酒坊的主人倒是有别致心思,在坊间四周挂起轻薄绿纱。每每有风吹过,纱帐便随之轻扬,远远望去,如同一阵绿色水雾,让人顿感心旷神怡。再加上里面多是单间雅座,窗台上放着冰片,又燃上味道清幽的熏香,因此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
展云等虽然不能跟着段尘一同进去,却也不放心她只身赴约,因此便在绿纱坊斜对过的茶楼挑了个视野开阔的位子,一边饮茶一边观察对面动向。
却说段尘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将段尘上下一通打量,又赶忙赔笑道:“想必这位便是段公子了,我家主人里面有请。”
段尘轻轻颔首,跟在男子身后往里面走。
坊内熏香味道清淡,温度不冷不热,也极静谧,倒是一处闲谈对饮的好地方。很快两人行至一处房门,那男子撩起淡青色珠帘,朝段尘微微一笑:“公子请——”
段尘进了屋,就见那人一袭深蓝色外裳,坐在矮桌一边,正似笑非笑往这边瞧着。冰蓝色松柏暗纹交领大敞,露出大片麦色精壮胸膛,略微带些栗色的长发极随意的披散身后,只束起一小绺儿在脑后,发间的簪子不知是什么材质,隐隐透着幽蓝流光,与那双湛蓝眼瞳遥相呼应,衬得这人深邃五官愈显妖异。
段尘走到对面位置,掀起衣袍席地而坐,清冷凤眸不带任何情绪,看向一直饶富兴致端详自己的男子。
缓缓弯起嫣红色的唇,李临恪看着段尘吩咐道:“给段公子来一坛梨花白。”
那人躬身应了一声,转身便没了影。
李临恪一只手捏着酒樽,唇角含笑看着她:“这么久未见,落儿见了我都没有话说么?”
段尘看着他的眼,嗓音清冷若山中冷泉:“谢谢。”
如墨修眉缓缓抬起:“嗯?”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谢谢你上次救了我,还有解药的事,也要多谢你。”
李临恪嗤了一声,指间酒樽一撂,往后靠上后方软榻,略带沙哑的嗓音隐隐透着质询:“你喜欢那小子?”
段尘轻蹙眉心:“与你无关。”
李临恪眯了眯眸子,似有不悦:“落儿,你是有意惹怒我。”
段尘嗓音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我和你的交情,还没有好到你可以这样称呼我。”
李临恪静静看她半晌,唇畔蓦地绽出一朵笑,眼角显出细小纹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子狠戾:“你知不知道,即便是你师傅,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段尘身体有些紧绷,指尖狠狠掐着掌心,面上却一派沉静若水:“我早说过。我师傅是我师傅,我是我。”
李临恪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哑声道:“这我自然知道。”
话音刚落,门边珠帘微微拂动,发出清脆声响。先前那青年男子捧着酒坛站在帘外,垂着眼帘,轻声道:“主子,酒来了。”
李临恪将杯中酒液一口饮尽,眼角扫到街对面茶楼异动,眸中快速闪过一抹诡光:“进来罢。”
男子送酒进来,又垂眸躬身退出去。李临恪指尖一挑,掀开酒坛覆头的红绸,手掌一拂一转,两只酒樽里瞬间倾满澄澈酒液。
捻起酒樽轻啜一口,清洌酒液在舌尖打了个旋儿,又缓缓吞咽下喉咙。李临恪执着酒樽,另一手搁在曲起的膝盖,勾起唇角道:“尝尝,汴京最好的梨花白。味道清洌甘甜,后劲却不小。酒量不好的人,喝几杯就醉,贪恋它的清甜,却终究无缘领略它的全部滋味。”
段尘面色稍冷,李临恪却仿佛还嫌不够,舌尖缓缓滑过内齿,低声笑道:“就如同落儿你,不够强大的人,或许懂得欣赏,但若妄想拥有,最终只会自讨苦吃。”
段尘冷眼看向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是酒。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别人对此无权置喙。”
李临恪悠悠一笑,又抿了口酒液:“落儿,所以说你还是太嫩。这世上强者为王,弱者,从来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段尘心下一转,勾起唇角回道:“那为何你的手下如此疏忽大意,任人摘了心脏也毫不反抗?”不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么,如若那人真是他李临恪的手下,如此羸弱不堪一击,拂的不还是他姓李的面子!段尘说这话,一方面是试探他邀自己前来的真正用意;另一方面,也是有意激他,想让他收敛一些,不要总是对自己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李临恪捏着酒樽的手一滞,修眉微拧,湛蓝眼瞳蓦地收缩,接着却仰起头放声大笑:“好好好!”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李临恪上身略微前倾,微哑嗓音隐含笑谑,一字一句叹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子!”说完,又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面上神色有些微妙。
扬颈饮尽杯中酒,一任清冽酒液洒在半敞衣襟,李临恪半垂眼眸,状似漫不经心的一甩衣袖,桌上的酒坛子直接朝对街茶楼一扇敞开的窗户去了。
此时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眼看那酒坛子就朝路旁摊子边上一年轻女子砸去,朱红色窗牖却蓦地窜出一道雪色身影,一手擎住那飞旋而来的酒坛,同时袖中折扇反手一甩,玉骨折扇半开,稳稳当当落在段尘面前的矮桌上。
段尘伸手按住正在打旋儿的折扇,凤眸微抬,就见对面李临恪正眼带笑意盯着她瞧。两人不约而同朝对街望去,展云侧身而立,一手托着酒坛子,旁边那身穿浅绿色长裙的女子正浅笑着与他道谢。
朝那陌生女子轻轻颔首,展云半转过身往这边看来,弯月眼眸半染阴霾,清俊面容也显出愠怒。李临恪却故意抬了抬眉,湛蓝眼瞳闪过一丝挑衅,唇角勾着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展云略显冷淡的别过眼,再看向段尘时,已经恢复平日里温润面色,唇畔也噙着清浅笑容,似是让她安心。再看窗边几人,也是刚刚坐回去的姿势,各自面色都不太好看。
李临恪低声笑道:“怎么办,上好的一坛子梨花白都赠予了你的心上人,落儿要拿什么赔我?”
段尘收回视线,知道这人是有意逗弄自己,清冷凤眸大胆与人对视,段尘唇角微勾,轻声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帮你把凶手揪出来。”
李临恪故作为难的蹙了蹙眉尖,食指指节却不慌不忙的敲着桌子:“这样啊……好像我有些吃亏……”
段尘面不改色看着他:“找到真凶后,如若你有本事抢在官府的人前头……”见李临恪挑起一边眉毛,段尘又轻声继续道,“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李临恪有那本事,对那凶手是杀是剐,便都交由他一人定夺。
李临恪半晌不语,只一径盯着人瞧,唇边笑意却愈加深浓。转过脸看向对街茶楼里那一桌子人,李临恪低声叹道:“在外这几年,你结交了不少好朋友。”
段尘没有接话。李临恪转过头,一脸惋惜的蹙起眉尖:“我还真挺舍不得放你走的。”
“西夏虽然地处西北,这几十年却日益繁盛,虽赶不上江南水乡温柔,却也别有一番好景致……”李临恪一边说,一边在指间把玩空了的酒盏,眉宇间也隐隐透出一缕寂寥,“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可如你这般有趣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段尘听他这话不似之前轻浮,倒显出几分罕见的诚挚,面色也不禁略微和缓。
李临恪却蓦地一笑,嫣红唇瓣弯出有些狡猾的弧度:“不过如今乾坤未定,一切言之尚早。或许有一日,落儿你冠上我李家的姓也不定!”
段尘眸色微冷,抿唇不语。
李临恪将她面色变化尽收眼底,指尖酒樽一撂,溢出一声长叹,唇边的笑也显得有些无奈:“你这丫头,可知我为你费了多少心思……倒被那毛头小子抢了先,换做谁也不肯甘心。”
段尘面无表情,侧眸看向窗外,清冷目光锁定那抹雪色身影。他身体还未大好,刚才那般催动内力,又明显动了怒,不知会不会伤到元气……
李临恪半眯起眸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又转而凝视她略显疏离的面容。心下略感不悦,李临恪扬手甩出一只酒樽,淡青色珠帘发出清脆声响,酒樽被人及时接住,先前那人垂首出现在门口。
“你要的人。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想见我,直接来这里找他便好。”李临恪嗓音微哑,一双湛蓝眼瞳眸色幽深,定定看着对桌女子。
段尘调转视线,朝他轻轻颔首,遂起身朝外面走去。
李临恪看着那道清瘦背影,不禁低嗤一声,眸中浮现淡淡嘲讽,这世上,倒有比自己还薄情的人!
跟从那人一路走到外间,段尘停住脚步,轻声说道:“我有几位朋友还在对面茶楼等着。”
那年轻男子点点头:“公子请便。”
很快,众人跟着段尘一同来到绿纱坊,仔细询问过死者基本情况。展云跟店家借了纸墨,将男子所言一一记下。
时当正午,众人与男子告辞,在附近找了家饭庄用午膳。
照例,段尘坐在展云和赵廷中间,依次排过去是周煜斐,萧长卿和左辛。等菜的功夫,萧长卿睁圆眼眸询问段尘:“小段,我看那姓李的跟你讲话时,一连笑了好几次。你们都说什么了?”
其余几人也都看向段尘。段尘抿了抿唇角,凤眸半垂:“也没什么。不过是跟他做了笔交易。”
段尘抬眸看向赵廷和周煜斐:“我和他说,一旦查明真凶,如若他有本事抢在咱们前头抓人,就随他去,不会跟他要人。”
周煜斐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隐含戏谑瞟了展云一眼,又笑着看向段尘:“我说段尘,你这事做的可不大厚道。为了你的行之,连带把我和曹大人都给卖了!”
赵廷也皱起眉,显得有些不悦:“不管怎么说,抓人判刑也是官府该做的事,你这样,不等于允了他动用私刑么!”
萧长卿侧眸白了这两人一眼,有些没好气的说道:“你们两个听清楚,小段的原话是,如若他‘有本事’抢在前头。若到头来真被那姓李的抢了先,只能说明你们无能!”
左辛和萧长卿都是江湖中人,对于段尘这般做法不仅不反感,还挺欣赏,因此也跟着点头道:“其实小段这样也是为你们着想。若那凶手真是七笙教的,这回就相当于有两拨人等着拿他,谅他插翅也难飞!李临恪行事狠辣,敢动他手底下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这样一来,不也相当于为民除害了么!”
本来么,七笙教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若是官府的人治不了他,还有李临恪这样的狠角色在旁边等着,怎么想,段尘这步棋都走得挺合算。其实段尘这样做确实有私心,展云那还带着玉笙当饵,若不是七笙教的人倒还好,若是的话,这次的案子就没那么简单。到最后双方见了真章,若有李临恪在一旁搭把手,对他们这边绝对是有利无害的。
赵廷还是不太赞同,本来就是官府查案,最后若是被那李临恪抢了先,拂的不是他赵家的面子么!本来西夏那边就一直蠢蠢欲动,妄想自成一国,朝廷这几年一直想方设法打压拓跋一族的嚣张气焰。那李临恪更是胆大包天,连皇家的军队都敢往里面混。赵廷上次那口气还没消,这回一听段尘自作主张允了他这种事,心里一时很难接受。
展云在桌下轻轻覆上段尘的手,朝她浅浅一笑,又转而看向众人,温声说道:“这案子刚开始查,咱们手上线索也不多,现在说什么都还言之过早。吃饭罢。”
萧长卿拿起筷子夹菜,又笑眯眯看了展云一眼——小云云,看小段多护着你呀,好福气喏!
展云朝他微微一笑,又凑近段尘耳边低声道:“大家都就事论事,别往心里去。”见段尘轻轻点头,趁众人不留意飞快啄了下她耳廓,“谢谢。”
段尘整只耳朵瞬间就红透了,脸颊也微微发烫,似有嗔怪的睨了他一眼,就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展云却略微用力的一握,弯月眼眸含笑看着她。接着松开手帮她盛汤。
第三节 查探·父母之命
众人用过饭食,六个人分三路,分别去到三名死者住所了解情况。三人皆是在自己房内被害,陆府的千金是在自己闺阁,那名姓姜的书生是在一家小客栈,李临恪的那名手下则是在酒坊后院的一间小屋。
却说段尘和展云去到那家小客栈,跟随小二上到二楼拐角处的一间客房。那小二一见是官府的人来查案子,苦着一张脸跟二人抱怨,直说这几天店里生意受了牵累,许多原先住在这的客人也都转到别家去了。
两人进了屋,就见屋子不大,只得一扇小窗,即便是正午时分也晒不到太阳。因为之前曹大人下了命令,房间内仍保持着当日案发时的样子。床上有一小滩干涸乌黑的血迹,桌上还摆着纸墨,一只水壶,一只杯子。
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小摞书,靠近窗子的墙壁下放着一只木箱。打开来一看,嗬!除了覆头几件略显旧陋的衣物,满满一箱子都是书籍纸张。展云拿出一本翻了翻,温声道:“看样子是在准备恩科。”
那小二在一旁连连点头:“这位客官人挺好的,虽说租的是我们这最便宜的一间房,不过从来没拖欠过银子。吃穿都特别朴素,倒是舍得花银子买书!”
“每天哪,天还没亮就起身,夜里又睡得特别晚。”小二看着墙角那一箱子书,也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人也挺倒霉的。听说是去年考试时染了风寒,人烧的稀里糊涂的,还去考试哪!结果好像考得挺差的,这不,今年这又卯足了劲儿准备再考……”
段尘四下里看了看,又问那小二:“他有什么常来往的朋友么?”
小二皱着眉头想了想,迟疑道:“常来往的……好像没有,这位客官好像是成都府那边来的,在咱们这也没什么朋友。而且他挺少跟人来往,每天就是窝在屋子里看书。出去了也是去书局之类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展云给了那小二几枚铜板,让他先下去。
段尘走到窗边,想推开窗子看看,不想却推不动,定睛一看,窗子四角竟是被钉死的。段尘又走回门边,拨了拨门闩,完好无损。而且看卷宗上对这里的记述以及之前小二的态度,来人明显不是硬闯进来的。
段尘转过身看向桌上几样物件,这人当晚正在一边看书,一边做些摘抄,壶里的水还满着,应是刚烧好没多久,还未来得及喝。
桌上只有一只杯子,整个屋子里只有一张凳子,明显死者当时并未料到会有人造访,专心在做自己的事。
再加上方才小二所讲,这人生前鲜少与人往来,段尘不禁蹙了蹙眉,如此一来,这线索可谓少之又少,难怪开封府那一干捕役一筹莫展。
展云站在墙边,正在翻阅那书生生前所写的一些文章。看了一会儿便若有所思的轻轻摇头。
段尘有些好奇的凑到跟前:“是有什么发现么?”
展云见她一双凤眸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眉眼间满是对案子的专注,不由得心头一叹,将手里一卷宣纸折好收入袖中,又扶上她腰侧。
段尘不解他要作甚,眼见着他把那卷纸收入袖中,心道上面该是有什么线索,便伸手去够。展云溢出一声轻叹,扶着段尘腰侧的手微一用力,将人揽入怀里,另一手轻轻抚上她下颌:“先别管那些。”
段尘比他矮约莫半个头,两人如此近距离对视,只能略略抬起下巴看他,心里仍琢磨着案子的事,凤眸也透出淡淡困惑:“怎了?”
展云轻抚着她下颌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双弯月眼眸定定看进她的眼:“刚刚发生那么多事,你就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段尘闻言微微一愣,眼眸下意识的看向别处,唇角悄悄抿紧。
展云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这人倔强性子又上来了,手指顺着她下颌弧线滑到脸颊,单手轻轻捧着,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上一个吻。
段尘凤眸大瞠,有些无措的看他,这里是凶案现场!而且还是晴天白日,他怎么说也不说一声……
展云被她那副神情逗得唇角微勾,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有多担心。要不是之前答应过你,我当时真想直接冲进去算了!”
段尘似是蓦地想到什么,忙低头去掏自己的袖子。
展云见她从袖中取出自己那把玉骨折扇,又一脸认真的递给自己,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带折扇将素手收拢掌中,又搁在自己心口,将人搂的更紧:“人都要跟着你过一辈子了,扇子又有什么紧要……”
他真是被这人气的心口发疼,之前在茶楼,眼看着李临恪虎视眈眈盯着她瞧,身上衣衫不整,不住给她斟酒,唇畔还总是挂着不羁笑容,不用想都知道那人没安什么好心。偏这个小呆子,脑子里除了案子还是案子,提起那李临恪来,先是犟着不张嘴,接着又忙着还自己扇子,一点都不了解他到底有多心焦!
展云思着想着,唇畔笑容也有些苦涩,心道罢了罢了,谁让自己喜欢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丫头,偏旁边还一堆人对她情根深种,自己每日防着挡着不说,回来还尝不到半点甜头……深吸一口气,行之公子不由得有些气馁,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他们俩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啊?他可是信都写了寄了,父亲和大哥大嫂那也早都知会过,一心一意等她首肯就将人娶进家门啊!
段尘察觉到他气息略显不稳,掌心下的心脏也跳得有些急促,不禁抬起头看他:“你不舒服?”
展云苦笑着垂下眼:“嗯。”
段尘心尖一颤,忙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哪里不舒服?”
展云攥着她手的大掌微一用力,弯月眼眸定定看着她,嗓音低沉到有些沙哑,听起来让人不禁心尖一软:“这。”
段尘觉得他神色有异,却没想到他那边因为自己心思百转受尽煎熬,还傻乎乎蹙起了眉问道:“心口疼?”
展云一看她面上神情就知道这人没懂自己意思,不由得眸色一黯,唇角弯出的弧度也有些涩然。
段尘心里没一般女子那么多弯弯绕,却也是心思玲珑的人,虽然想不明白展云缘何露出这般神色,却也知道他心里是不高兴了。便轻声问:“你怎么了,是生我的气了么?”
展云依旧垂着眼,将人圈在自己怀里,却不说话。
段尘踟蹰片刻,抿了抿唇,又轻声道:“李临恪那个人,说话总没个正经。我学不来他都说了什么,只是我已经跟他说了,我喜欢的是你,包括他在内,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展云听到那句“我喜欢的是你”,就觉心头一热,待段尘话音一落,已经直接亲了上去。唇柔柔辗转,舌轻轻勾缠,直恨不得将人一口吞了,偏又怜惜她到了极致,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敢太过轻狂放肆。又怜又爱的吻了半晌,才抵着她的额低声说道:“这次的案子完了,跟我回苏州好不好?”
段尘不懂换气,每次都傻乎乎任他在自己口中肆虐,这会儿已经娇喘连连,双眼蒙雾,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展云问的是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展云直接把她那声疑问当应允,浅笑着在她眉心轻轻一吻:“哪!说好了,可不准反悔。”
段尘仰头看他:“嗯?”
展云弯起唇角笑得格外纯良:“跟我回苏州城,见见我家人。”
段尘蓦地反应过来,一双凤眸有些难以置信的睁大,这人,居然趁火打劫,诓她?!
展云笑着帮她挽了挽耳畔的发:“我早就跟我爹提过你,我家里人不多,除了我爹,就只有大哥大嫂,他们都挺想见见你的……”
段尘彻底回过神,将手里扇子往他胸口一拍,转身就走。眉眼间也浮上淡淡恼意,这人,居然把对付别人那套用在她身上,而她居然还真傻傻的上了套!
展云在后面带上门,笑吟吟跟着下楼,到了街上,又上前两步跟她并肩行着,一边侧头看她:“生气了?”
段尘唇瓣尚且有些红,这会儿唇角轻抿,略微转脸向另一侧,不看人。
展云故意轻叹一声,有些为难的说道:“我爹自从我娘亲过世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原本我跟他提到你,他一整个正月都高兴非常,直说让我请你到庄中做客……”
段尘侧眸瞪他,正月那会儿?
展云见她凤眸微斜,唇瓣红润的娇嗔模样,弯月眼眸透出浓浓宠溺:“我那会儿只是和他们说,认识了这样一位朋友。我很喜欢她,所以不会娶别的女子。”
段尘被他直白话语说的面染绯色,转回视线不再看人。
展云则一直面带浅笑,一边走着路,一边不时逗段尘说几句话,却没再提回苏州的事。他心里知道,段尘这人虽然聪明,但心眼实在,跟她提了个话头,接下来她肯定会放在心上好好思量。自己这边虽然心焦,但也不能把人逼的太紧了。
到了门前,正碰上赵廷和周煜斐迎面走来,四人遂一同进入府衙,一进到后院,发现左辛和萧长卿早已经坐在当院石桌旁喝上茶了。见几人回来,二人连忙招招手,正好天也渐渐热了,众人就坐在院中一边饮茶一边将自己查到的情况说与其他人听。
左辛和萧长卿去的是酒坊后院的那间小屋,按照旁人所讲,尸体是昨日天还没亮时被人发现的。当时死者仰倒在椅子上,衣衫大敞,屋子里仍点着蜡,桌上摆着一坛子酒,还未开封。死者生前擅用双刀,可刀却还好端端在床头放着。
赵廷和周煜斐则去到陆府。因为死者是第一个遇害的,闺阁中多数物品都被移动过,染了鲜血的床被也被拿去烧了,能够查探的线索所剩无几。不过照一旁伺候的贴身丫鬟所讲,当时不仅床上,地上,桌上,甚至连带窗边都有血迹。梳妆镜前的首饰盒子也被人打开过,而且还丢失了一对红珊瑚制的耳坠。
茶是加了些许晒干的茉莉花煮出来的,因此不仅口感较一般茶汤温润,还蕴藉淡淡芳香。周煜斐在一旁说着查到的几条线索,萧长卿就对着段尘挤眉弄眼,末了还笑眯眯的感慨:“小段哪,这茉莉花茶,可是越品越有味道……”
段尘原本因为在客栈和展云耽搁那一段时间就有些不自在,这会儿被萧长卿一调侃,更是禁不住耳尖微红,一双凤眸略带嗔怒的看了他一眼,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想借饮茶遮掩过去,又觉得此举更加不妥,只能捧着茶撇过头不言语。
其余几人都看得有些糊涂,不明白怎么一杯茶就让向来心性清冷的段尘既窘又羞,周煜斐在一旁挑了挑眉,喝了口茶,又看向段尘:“还好吧。味道清淡了些,我个人比较喜欢加桃花的。”说着,又眨了眨那双桃花眼。
萧长卿正喝茶喝的欢,一听这话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接着就连连拍着胸口咳嗽半晌。左辛在一旁帮着拍后背,萧长卿呛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还颤颤伸出手指怒指周煜斐:“不,不许喜欢桃花!”
段尘却勾起唇角,清冷凤眸映出浅浅笑意,转回视线睨了萧长卿一眼,又看向依然大惑不解的众人:“这人接连三天下手,今天是第四天,咱们还是尽量做些防范措施为宜。”
第四节 混乱·各怀心事
说是做一些防范措施,但也并不见得能抵上多大用处。毕竟,这三宗案子彼此间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被人活着掏了心,除此之外,无论是性别,身份还是家世背景,都看不出半点联系。也因此,段尘等无法推断出凶手下一个下手目标,即便是缩小范围都很难做到。
曹大人也知道这次的案子难办,便让主簿写了十几张告示,分别贴到汴京城街道各处,并让几名捕役敲着锣巡城一圈,提醒百姓夜间注意锁好门窗,最好不要一人独处一屋。并且在日落之后加派在城中各处巡逻的人手。
另外,前些天送去太医院研究的药物已经得出成分,乃是辽国所特产的一种毒草,类似于见血封喉的效用。这半个多月下来,已经研制出与之相对应的解药。再加上之前盗窃秘密名单的事,朝中几位大员被无辜戕害,朝廷已经有所动作,与辽国私下密谈也在秘密进行中。
傍晚,众人由府衙回到王府。左辛收到荆湖总堂寄来的信笺,说是诸事繁冗,让他尽快返乡。萧长卿因着这次的案子,正在兴头上,左辛也想等这次案子了结再离开,因此便在信中与霹雳堂二当家相约,最多再留半月一定从汴京动身。
却说段尘一进大厅,周浅波就快步迎上,满脸笑容问候:“回来啦?我听人说,雪落你今日又帮着那不肖小子破案去了?累不累?来来,喝杯茶……”
周煜斐扶着额头上前挡住自己老爹的殷勤攻势,一边低声说道:“爹,你别再添乱了行不行!还有啊,你别再叫人家那个名字,都说了,叫段尘就好……”
周浅波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伸手推搡开挡在自己和段尘中间的不肖儿子,又面带笑容把手中茶盏递了过去:“段尘哪,来来,这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段尘只能双手接过茶盏,一边轻声道:“伯父不要这么客气,快坐罢。我们自己来便好。”
七王爷一直似笑非笑往这边瞧着,一边捏着只梨子轻轻嗅着,这会儿看见众人都堆在门口,就缓声道:“老周啊,你那么大岁数人了,不要总往年轻人堆里扎,搅得人家不安生……”
周浅波老脸一僵,转过身色厉内荏瞪了赵瑞一眼,又朝段尘笑笑,踱着步子回到自己位子上落座。众人这才将将松了口气,周煜斐把茶盏从段尘手里接过来,又朝她挑挑嘴角,一双桃花眼也露出些许无奈,再看向另外那两人的目光中,则显出深重诚挚的讨饶意味——赵廷啊,别瞪了,行之你也别笑了,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周煜斐顿觉乌云罩顶,一步比一步沉重的挪着步子找了张椅子坐下,手指微颤的从一旁婢子手里接过茶盏,闷头琢磨着什么时候真得跟老头好好聊聊。这事不能这么办哪!
且不说他自己心里对段尘究竟是什么心思,单就展云和赵廷与她的复杂纠葛,自己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再掺一脚。回想起在杭州府那会儿自己搂着人逗着玩,愣是把这人逼得自己拧折手腕子,且多余一句话都不愿与自己讲……
周煜斐一边垂下眼帘轻啜清茶,一边暗自露出一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来,回想起从前种种,他心里比在场任何人都明白,段尘对他,不是一般的厌恶……能够做到面对自己时不愠不怒,还真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胸襟气度。而自己从前那些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虽是无心之举,却实则伤人不浅。在布庄里调侃她一脸肃容好像卖身葬父,于喧嚣街道冷语逼迫她在赵廷与展云之间尽早做出抉择,在当时看来没有半点过错的自己,在知晓段尘真实身份后,却显得……不是一般的欠抽!
素来自诩处事游刃有余的周公子,一时间也感到有些迷惘。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段过往,他有时,还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段尘……按旧理,他原是与她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君,是她历经家世巨变之后,这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因着自己老爹当年无奈之举,自己反倒成了她在这世上第二个应该怨恨的人。
第一个,是那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在座众人,无论是身份尊贵的七王爷,还是位高权重的计相大人,也都奈何不了这位始作俑者半分。而他周家,便是紧随其后的无耻小人。再怎么无奈,再如何愧疚,也无法改变他父亲当年拒施援手落井下石的小人行径。而他,虽说对此事毫不知情,却因为头上冠了周姓,再面对段尘的时候,身份也显得尴尬无比。
“熠然。”耳畔传来赵廷微冷声线,周煜斐蓦地抬头,就见众人都盯着他看。
似有迷茫的摸摸自己脸颊,周大人瞬间勾起一抹有些欠揍的笑:“大家在看什么?”
萧长卿嗤了一声,又脆声说道:“刚刚小段叫了你两声,你都不理人。我说周大人,这可是你的案子,关键时刻认真点行不行?”
周煜斐忙侧眸看向段尘,就见对方朝自己轻轻颔首:“我想明天一早再去那陆府看看。”
赵廷撂下手中茶盏,漆黑眼眸专注的盯着人瞧:“是想到什么了?”
见众人均将视线投向她,段尘沉吟片刻,方才谨慎答道:“之前听你和周大人所讲,那陆小姐闺阁内似是一片狼藉,血迹顺着床铺一路到窗台。再加上那位小姐是第一个被害的,我想凶手首次行凶,应该有些不得章法,或许会犯了什么错误也不一定。”当然,一切还要等到第二天大家一同查看过现场才能确定。
展云在一旁点点头:“也是,另外两处凶案现场,明显都整齐的很。譬如那间客房,屋子各处都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段尘哪,不要这么客气嘛!”周浅波在一旁笑脸打断展云的话,又厚着脸皮为自家儿子争取,“这也没外人,就叫熠然不挺好!”
七王爷在一旁笑得有些玩味,斜眼乜了周计相一眼,心说要是比脸皮厚,在场这些人还真没人能赢得过你!
周煜斐也被自家老爹两句话弄得有些不自在,忙端起手边茶盏递过去:“爹,喝茶!”
周浅波眼角瞧见赵瑞那颇有戏谑意味的一瞥,再看自家儿子端着茶盏朝自己不断使眼色的窝囊样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喝什么茶!没看都快用晚膳了么!”一边在心里怒斥,心说个没出息的臭小子!我这么觍着老脸跟人小丫头套近乎是为了谁!也不知道争点气赶紧把人娶回家,平日里花天酒地的嘴皮子不挺溜的么,怎么一要见真章了倒正经起来……
段尘那边正端着茶喝,一听周浅波那句话不禁微微一愣,捧着茶盏的手也是一顿。赵廷眸色转冷看了周煜斐一眼,那意思赶紧治住你那人来疯的老爹,都半个月了怎么还没完没了!
周煜斐露出一个苦不堪言的表情——我也不想啊!老爷子就认死理了我能怎么办……
周浅波话一出口就发现有些不对,又忙朝段尘赔笑:“我是说我,年纪大了,不能喝太多茶水。段尘你尽管喝,呵呵……”
展云也让这老头搞得哭笑不得,转过脸唇映浅笑看了段尘一眼,心里则暗暗祈祷这案子赶紧破了,不然搁这京城待着,一众人都得给折腾的发疯!
萧长卿在一边捻着腌梅子吃的正欢,心说能同时看到周煜斐脸色微白,赵廷眸色冰冷,展云面带隐忧,另外那俩老家伙一边算计别人一边自己吃瘪,还真不是一般的爽啊!
端起旁边茶盏有滋有味的品了一口,又朝左辛递个眼色——跟着小段多好玩啊!荆湖那边好偏僻的,别急着回去么!
左辛叹了口气,心说都这么大岁数呢,怎么玩心还这么重!自己真是劳碌命,跟在后头爷似地伺候,一不小心还追不着人……
周煜斐缓过一口气,又强笑着看向段尘:“没问题,明儿一早我过来找你们,咱们一起过去。今天和赵廷过去那趟,已经跟陆家人说过了,那间房不许再打扫,也不让再进人。”
段尘点点头,又转而看向萧长卿和左辛:“前辈,左堂主,你们去的那间屋子里,是否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萧长卿和左辛对视一眼,一同摇摇头:“屋子不大,东西也很少。而且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哪!”
左辛在一旁补充道:“那屋子明显少有人去,就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墙位置有只箱子,里面放着几件衣裳。总的来说,屋子收拾的很干净,也很整齐。”
段尘又想起之前展云把那卷纸张收入袖中的事,便侧过脸看他:“你把那些纸收起来,是有什么发现么?”
展云把袖中东西取出,又浅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算。我只是觉着……可惜了如此俊才……”
段尘接过来看了几页,字是颜体,写的很是隽秀,再查纸上内容,大多是对于当前朝廷一些政事的看法。她对此并不是太在行,只能看得出这书生对不少事似是很有自己一套看法,行文流畅,字里行间也颇大气,看了一会儿便又递还给展云。
七王爷似是有些感兴趣,盯着展云手中那一叠纸看。
展云向来善察颜色,便起身将纸张递了过去。
七王爷看过几页,面上神色愈来愈严肃,薄唇轻抿,半晌,才抬头叹道:“果然是个人才!可惜,真是可惜……”说着,又转而看向展云,“这人叫什么名字,为何未曾考取功名?”
展云便温声解释了因由,又接着说道:“我看那箱子里,类似纸张足有一尺来高。等这案子破了,或许可以拿来详加参考。”
七王爷也点点头:“想法子联系上他家人,最好能送些银两过去。如此人才未能为我大宋效力,实在是朝廷的损失……”
段尘却渐渐蹙起眉尖,赵廷在一旁看得清楚,不禁沉声问道:“怎了,是想到什么了么?”
段尘半垂眼眸轻轻摇头,她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饭食已经准备妥当,快过去吃罢。”王妃笑吟吟站在门边,又迈着细碎步子朝段尘走来:“我特地吩咐厨子做了你喜欢吃的醋鱼,还熬了些绿豆沙……”
段尘唇角微勾,起身相迎。对于王妃,她总是莫名存着些许亲切之感。许是因为知道她与自己娘亲自小相识,多年来相交甚深,在她一家人亡故之后,又一直默默祭拜……对于她为江家所做的一切,段尘一直深怀感激。
赵廷刚跟着起身,就被七王爷叫住了:“正平,来一下。”
展云瞧见七王爷似有深意的看着段尘背影,不禁眉心轻拢,心中也起了思量……
第五节 血迹·祸根暗埋
第二日,段尘一行人去到陆家千金的闺阁,仔细查探。陆小姐的贴身丫鬟也被叫来问话。
段尘昨夜将所得线索仔细捋顺,觉得那对被人拿走的红珊瑚耳坠很有些怪异,因此一进屋便先走到梳妆镜前查看。首饰盒子是上好乌木制的,四角包银,打开来一看,就连里面各色首饰眼花缭乱,金银玉器不胜枚举。阖上盖子又将盒子翻过来看看,却没发现半滴血渍。
展云见她眉尖轻蹙,猜到这人应是在找寻凶手遗留下来的线索,便将那小丫鬟叫过来:“这首饰盒子你之前清理过么?”
一屋子都是男子,且气质迥异穿戴不俗,小丫鬟面上有些怯怯的,轻轻点头:“小姐生前最爱把玩这只首饰盒子……那天出了事后,我见这盒子外面沾了血迹,就擦掉了……”
段尘侧眸看了她一眼,将乌木盒子放下:“还记得盒子上都哪里沾了血迹么?”
小丫鬟咬着唇点点头,伸出小手轻轻触碰盒盖边缘:“这里,有两个模模糊糊的指印……然后,就是里面的首饰,有不少都沾了血。”
段尘抬眸与众人对视,周煜斐挑起一边眉毛:“看这样子,这凶手当时倒挺有闲情逸致啊!”
“啊!”小丫鬟轻轻叫了一声,众人皆转头看她。
赵廷见她一脸懦懦的模样,便沉声催促道:“有什么话,说!”
小丫鬟被赵廷一个眼风吓得一哆嗦,小手抚着心口颤声答道:“我记得,当初镜子上也有指印的……”见众人皆一脸痛惜,小丫鬟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声音越来越小,“是靠近镜子边缘的位置,像这样。”说着,怯怯伸出小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扒着镜沿,做出印出那指印的手势。
段尘轻蹙眉心,静静端详那梳妆镜半晌,才转身往床榻方向走去。床上用具早已换上全新的,地上血渍也都被清理过,唯独窗台以及窗框上还残留着些许印记。
段尘又仔细询问过那小丫鬟床上以及地上血渍的位置,这才走到窗边仔细查看。
照这陆小姐的贴身丫鬟所讲,当晚她睡得很沉,一直到第二日天大亮了还蒙蒙登登的,一走进内室,就见她家小姐衣衫大敞仰卧在床上,胸口开了个血洞,屋子里一片狼藉,且多处都沾染血迹。
周煜斐跟陆府总管点了下头,让他带小丫鬟先下去。众人又在屋子里仔细查看过多处,才一同出了府邸。
一出门,就见一顶绛红色软轿正正当当停在街道中央,路过行人无不绕行。那四名轿夫明显皆是习武之人,个个凶神恶煞,站在轿边一语不发,似是在等候主人命令。
天候日渐炎热,一般人家出行用的轿子大多改用清淡色泽,料子也不似秋冬时节那般厚重。偏这顶软轿连带顶子以及窗牖,布帘皆是深浓的绛红色,帘子也不知用的什么布料,不见半点亮光,反倒厚实沉重的紧,仿佛血般的色泽质感,隐隐透出一股子诡异来。
段尘微微一愣,侧眸看向展云。就见他连同赵廷,周煜斐三人皆露出凝重面色,尤其赵廷,漆黑眼眸寒光凛冽,一双眉也紧紧皱着,望着那顶轿子的神情似是深恶痛绝。
萧长卿和左辛则面露不解,明显也不太了解状况。
段尘刚要开口,就见轿前一人侧过身子,躬身掀开布帘。里面缓步走出一人,身上穿着月白色长衫,外罩一件血红色的薄纱,头上用来束发的发箍乃是罕见血玉,面色有些灰白,眼下透着一圈略显颓废的青色。一双眼眸如同毒蛇窥伺猎物一般阴狠,缓缓扫过众人,待到段尘身上,突然停住,唇角勾出一抹阴测测的笑容,微哑嗓音在喧嚣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诸位,好久不见。小段公子,别来无恙啊!”
展云和赵廷各自微微上前半步,挡住那人看向段尘的视线,赵廷剑眉一拧,出口的话也有些不客气:“三王爷似是在此等候多时,可别告诉本王不过是街边巧遇!”
三王爷却不怒不恼,面上仍带着笑,但那笑容一直阴冷,明明是炎热天候,却让在场众人不寒而栗:“贤侄还是那么直率坦诚,如此一来,倒显得王叔我小家子气了。”
赵廷薄唇轻抿,视线一直冰冷,面色也隐隐透出愠怒:“三王爷有话直说,我等诸事繁冗,没空陪你兜圈子。”
三王爷挑起一边嘴角,眼中寒光一闪,一边故作惋惜的点头感慨:“也是!有子若此,七弟好福气。不像本王,家里一个两个都是吃闲饭的,被陛下剥了官爵不说,眼下,似乎连京城也待不下去了呢。”
赵廷低嗤一声,似是觉得十分好笑,眉眼间却满是厌恶:“陛下宅心仁厚,不过是摘了他的爵位再贬谪西南,相比那些在他手里丢了性命的人,赵璘已经不是一般的运气了!”最后一句话简直说的咬牙切齿,段尘,萧长卿以及左辛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为何另外三人一见这人就变了颜色。
先前七笙教的事,七笙教余众皆判斩首,以儆效尤,唯独赵璘因为太后开口,得以保住一条性命。这案子原本就判的有失偏颇,众人得悉消息后都气的不行。
萧长卿在屋子里指天怒骂,赵廷气的当即劈碎一张桌子,展云和段尘也面露不豫,周煜斐虽然并不吃惊,只一叠声的叹气,倒是七王爷和周浅波一人一句,一冷一热将那三王爷以及赵璘一通贬损。众人虽仍觉不爽,可圣旨如山,断不是他们一个两个能扭转的,因此只能在王府里,大家围坐一桌过过嘴瘾罢了。
赵廷说完,和展云以及周煜斐交换一个眼色,便要离开。本来手上这案子就一点头绪都没有,偏晴天白日的撞上这么个祸害,众人都觉心中添堵,都想着赶紧离开这,眼不见心不烦么!
可那三王爷却像是有意找茬儿,哑声唤道:“诶!大家急着走作甚?三位贤侄,小段公子,本王在西溪库备好酒席,大家同桌共饮,如何?”
在场萧长卿和左辛都是江湖中人,段尘和展云虽不完全算是江湖人,却也跟官场搭不上半点关系,剩下周煜斐虽然已经谋得一官半职,但这种场合也不能多说。毕竟他爹是当朝计相,他本身又在刑部做事,断不能明目张胆对皇族中人表现出不敬来。否则不单是他一个人有麻烦,连带整个周家以及刑部那里都会受到牵累。
因此这种情况下,只能赵廷一人与那三王爷对峙。虽然辈分上是叔侄,但赵廷的王位并不是世袭得来的。京里如他一般身份的皇族虽然有不少,但与他平辈又年纪轻轻被授王位的,连他在内,也不过超过五个。再加上赵廷是出了名的冷峻高傲,当今圣上又对他颇为器重,因此与三王爷站在一处讲话,赵廷不仅没有太多忌惮,且能放些狠话给他些难堪,不过也不可太过便是了。
因此三王爷此言一出,赵廷侧眸看过去,嗓音冰冷依旧,表面客套实则疏离:“多谢三王爷美意。我等还有要事在身,怕没那福分与三王爷同桌。本王在此先行谢过了。”
说着,伸手扶上段尘背心,又给展云递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众人原本是要回府衙,这会儿因为三王爷的事,便索性直接回了七王爷府。
赵瑞那刚上朝回来没多久,正跟周浅波在后面庭院对弈,却见管家快步走来,说大伙都回来了。两个老家伙对视一眼,都觉事有蹊跷。这些人平日里但凡有案子,即便没甚线索也都在开封府待着,不到晚上用膳时根本不回来。今天若不是撞上什么大事了,绝不会这会儿回府。
两人一进前厅,果然,一众人都在那闷头喝茶,个个面色不善,乌云罩顶,一副闲人莫近的模样。周浅波挨个看过去,最后踱步到自家儿子面前,伸指敲了下周煜斐额头:“臭小子!见了你爹也不问安,反了天了你还!”
周煜斐眨了眨一双桃花眼,抿起唇角揉着额头,面上神情显得挺委屈。心说真是柿子捡软的捏,你怎么不去敲赵廷或者展云试试!
七王爷坐回主位,环视一周,又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跟霜打了似地!正平,你说。”
赵廷侧目瞟了周煜斐一眼,那意思你说,爷懒得费口舌提那祸害!
周煜斐摸摸鼻子,心说就都欺负我吧!放下茶盏,周煜斐跟七王爷和自家老爹行过礼,把街上遇见三王爷的事仔细讲了。
周浅波这回倒是没骂人,赵瑞也蹙起眉心,两人明显都起了思量。赵廷三人对视一眼,展云温声问道:“王爷,周伯伯,是有什么事么?”
赵瑞和周浅波对视一眼,沉吟片刻,方才开口:“这事我原想过些日子再跟你们讲,毕竟现在也没定下来……”
赵廷剑眉一皱:“什么事?”这赵璘还嫌折腾的不够本么!就他做那些事,死一百回都有余,现在因为太后那边开了金口,命也保住了,他爹的王位也还在,这人还想怎么样。
赵瑞轻轻啜了一口茶,侧眸看向赵廷:“你可还记得赵祁这孩子?”
赵廷眉心皱的更紧,果断答道:“自然记得!当年我头一回带兵去西北,他是我的副将,比我还小一岁。怎么了?”
赵瑞示意屋子里下人都出去。展云也起身,将房门掩好,在门边站定,周煜斐则站到窗边,谨防府中人多嘴杂,有人偷听。
七王爷这才继续说道:“原本赵璘这事是没得挽回,偏赵衍那混蛋耍了阴招,暗中派人将赵祁弄晕了,和关押在刑部大牢的赵璘调了包。你也知道,九公主与那孩子素来亲厚,因此便央求皇太后救人,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
赵廷当即一拍桌子,低声怒叱。站在窗边的周煜斐也面色一沉,展云蹙着眉想了会儿,又看向赵廷:“赵廷,赵祁就是你曾经提过的那个……”
赵廷点点头,一边咬牙切齿低骂数声,末了抬眼看向赵瑞,眼睛也有些红:“那个老东西真不是人!他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德,才有逸之那样的儿子,他倒好,拿他去换赵璘那个杂碎……”
段尘见几人情绪都很激动,便蹙眉问道:“刑部大牢向来看守严密,怎会有如此大的疏漏?再者,即便真将人调了包,两人虽是兄弟,样貌也不尽相同,最终斩首的时候不还是会露馅儿么?”
周煜斐交叠双臂靠着窗台苦笑:“段尘,你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双生子,身材样貌都极肖似,唯独那赵璘耳后有一点红痣。且若两人同时站在你面前,透过神情气质方能分辨出些许不同。可关在大牢里,每日蓬头垢面,谁还会注意那些微不同?三王爷这招,真是狠!”
其余三人这才恍然。展云也眸色微凉:“我记得那赵祁身手不错,身边也常年跟着二十影卫。能被他爹直接弄进大牢里去,应该伤得不轻……”
赵廷也点点头:“我听说他几年前就已经搬出三王爷府,自己在城北有处别院。虽然封了侯爷,但这人却经常大江南北的走,极少在京城逗留,也鲜少出现在皇族面前。三王爷这回能让他着了道,肯定费了不少心思。”
七王爷也叹了口气:“这孩子少年丧母,命途多舛,这些年来孤身一人,委实不易。为免再横生枝节,陛下已经下了密令,准他在宫中静养。正平你们几个若是想见他,事先跟陛下那说一声便可。”赵瑞说着,微微停顿一下,唇角有些凉薄的勾起,“不过,最好过段时间。”
展云思量片刻,又温声问道:“王爷,您方才说眼下乾坤未定,是什么意思?”
赵瑞放下茶盏,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赵祁那儿,可能最近会有些动作。我和你们周伯伯,也会尽量帮衬着些,再加上九公主以及十一弟那里……”话未说完,但众人都明白,赵瑞他们,是酝酿大事件啊……
手里案子没有丝毫进展,又了解赵璘一案诸多内情,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重。
七王爷却蓦地勾起唇角:“罢了罢了。这般好天景,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本王请你们去状元楼用午膳。”说着,漆黑眼眸闪过一抹幽光,看的周浅波当即一个寒颤。果然,七王爷唇角微勾,语带笑意缓缓道:“你们周伯伯出银子。”
第六节 葡萄·血色莲花
如此一连过了三日,众人仍没有查到更多线索,也不见有人来开封府报案,案件似乎陷入胶着。段尘每日都要去趟仵作房查看尸体,又将从三名死者生前住所以及尸体上得到的线索列出清单,逐条比较,可依旧没有什么收获。
展云见这人一连几天吃睡都不好,脸颊明显瘦了一圈,眼下也显出淡淡青烟,心里边心疼的不行,却也知道这人性子倔强,不能硬劝。因此一方面帮着她一起整理线索,一方面总是变着法儿逗她吃些水果。偏段尘不似一般姑娘家,爱吃那些零嘴儿,糕点从来不碰,蜜饯之类的似乎也不怎么理会。展云只能在桌上摆上些葡萄一类的新鲜水果,旁边没人时,就不时喂她吃几粒。
这天晌午刚过,两人坐在展云屋子里看卷宗。外面日头老晒,展云就将书案挪到后窗,那边阴凉一些,景色也清幽,打开窗子,还能闻到阵阵莲花清香。
展云在旁边轻轻扇着扇子,见这人轻蹙眉心,凤眸半垂,正格外认真的在宣纸上写着什么。为了陪段尘,两人连午膳都是在屋里用的。不过好在其他人都不在府里,王爷王妃也就随他俩去了。
萧长卿是个闲不住的,见段尘这也没什么能帮忙的,就拉上左辛两人一起去游湖,还说要一定要尝尝汴京城那个名噪一时的莲花宴。周煜斐除了这个案子,手里面还有些别的活,趁这两天空闲,也是满京城的跑,每天傍晚回来之后话都少了很多。赵廷则一大清早就进了皇宫,原本三人是想一同进宫探望赵祁,可又考虑到如此一来动静太大,便想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赵廷原本就接长不短的进宫面圣,因此只身前往也不会太显突兀。
展云一边琢磨着,一边捻起一颗葡萄送到段尘唇边,弯月眼眸含着浅浅笑意:“张嘴。”
段尘正琢磨这三名死者间一定有什么关联,听到展云的话也没动什么心思,下意识轻启唇瓣。冰凉甜润的葡萄入口,那人手指却还停留在自己唇畔,段尘抬眸,正看进展云含笑眼眸。
轻轻抚着柔嫩微湿的唇瓣,指尖触感仿佛雨后粉粉的芍药花瓣,刚倾身凑过去要吻,就听身后门板被人推开的声音。行之公子眉间浮现淡淡懊恼,又刚好瞧见段尘眸中浅浅笑意,面颊不觉染上粉色。心中一声长叹,也只好作罢。
收敛起心中不甘,又恢复往常温润如玉的模样,展云转过脸瞧向来人,就见周煜斐一袭宝蓝色公服,脸微微别过去,拳头搁在唇瓣,咳了两声,低声道:“对不住……”
周煜斐转过脸看向两人,额上覆着一层薄汗,脸颊也有些红,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神情却有些肃穆:“城南石府千金刚刚被人发现溺毙在自家池塘,尸体拖上来之后才发现,心脏被人挖走了。曹大人一接到消息就派人通知我,说让大伙一起过去看看,是否跟前几天的案子有关。”
段尘和展云对视一眼,忙跟着周煜斐出了屋。赵廷进宫还没回来,另外那两个估计不到天黑也不会回府,三人便上了王府马车,一路往南城驶去。
一路由管家引领行至后院,就见开封府一干捕役已经到了,仵作正在屋内查验尸体。屋里隐隐传来吵闹声响,似是起了什么争执。周煜斐抹了把脸,侧眸看向段尘:“你和行之先查着,我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名捕役快步迎上来,带着两人到了屋后池塘,一边快声解释道:“咱们到这的时候,石家小姐的尸首已经捞上来了,就安置在自己卧房。曹大人已经吩咐过,一旦再发生命案,现场便不让生人接近,任何物件都不许随意触碰。”年轻捕役说着,朝池塘另一边几个人招招手,又浅笑着看向两人,“我们已经跟管家打过招呼了,这边有几个兄弟把守,从我们来了就没让人接近过这池塘。石小姐的卧房已经锁上了,尸体现安放在隔壁房间。”
展云赞许点头,一边朝捕役拱手,唇边带着清浅笑容:“辛苦各位了,有劳。”
那捕役忙摆摆手,面上也显得有些羞涩:“不敢不敢!都是咱们份内的事,曹大人已经吩咐过,几位若是有事,就尽管吩咐咱们做。大家伙齐心合力,赶紧把凶手揪出来,才能还百姓一个安定。”
段尘听了这话,也不禁暗自佩服曹敏德带人有方。朝那名捕役点点头,又看向旁边双环形状的莲花池。淡粉色的莲花开的正好,硕大的莲叶密密实实贴着彼此,隐隐露出底下碧绿流波。不同于一般府中的莲花池那般漂浮着淡淡莲花清香,眼前的水塘散发着一股子有些怪异的味道。在场众人都知道,是血和莲花混到一处的味道,淡淡的腥甜,让人打从心底里觉得不舒服。
段尘绕着池子走了半圈,又看向先前那名捕役:“麻烦跟府里的人要些竹竿,尽量长些。”
那捕役应了一声,忙跑到屋前去找府中管家。展云一手摇着折扇,看了看池塘四周,又看向站在稍远处的段尘:“你是想……”
段尘轻轻颔首:“无论是不是之前那个凶手做的,总不会无缘无故将人扔进池子。”所以这池子里,或许会留下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很快,那捕役就抱着七八支半丈长的竹竿回来了,展云伸手取过一根,示意其他几名捕役也一人取一根。众人便围着池子执起竹竿,挑开池水上面覆着的那一层莲花。
淡粉色的莲花染了泥污,歪歪斜斜倒卧在池边,碧绿荷叶也被翻搅在一旁,很快,整片池塘便露出原貌。因为被竹竿翻搅过的缘故,池水不是正常的碧绿清澈,反而透着淡淡猩红,先前那股子甜腥味也愈发明显。旁边有两名捕役手里杵着竹竿,有些晕沉沉的点了几下头,其中一个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往池中栽去。
展云忙伸手拉了他一把,唤过另外两人帮忙搀扶:“别是日头太足,晒中暑了。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先进屋歇会儿,喝些茶水。”
几名捕役纷纷道谢,彼此搀扶着往屋前走去。周煜斐快步走过来,手里摇着不知从哪找来的团扇,一边扇着风,另一手拽了拽自己衣衫前襟,语气也显得有些烦躁:“那姓石的老头子顽固的很,死活不让水老头给那姑娘验尸。费了我这么多口舌,最后连带把开封府刑部都搬出来,连哄带吓唬,总算一步三回头的回自己屋子歇着去了……”
展云见他挥汗如雨的模样,知道这家伙刚才肯定被折腾的不善,忙温声劝道:“你也别气了。人家闺女刚过世,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死后还要在陌生男子前敞胸露体,也难怪他不愿意。”
周煜斐看了眼茜红色的池水,抽抽鼻子,复又看向两人:“这池水有问题?”
段尘与展云对视一眼,沉吟片刻,轻轻颔首:“待会儿找器具盛一些回去,仔细验验。刚才有两名捕役,似是对这个味道有些反应。”
“什么反应?”周煜斐拿着扇子扇扇鼻子,又皱起眉,“还真别说,这味道是有些怪,怎么闻着闻着就觉得这么热呢!”
展云露出一抹浅笑:“那两名捕役都晕晕沉沉的,有一个差点栽进池塘里。我闻着倒是没什么感觉,尘儿你呢?”
段尘轻蹙眉尖,如实答道:“我只是觉得味道有些腥甜,别的感觉倒没有。”
三人说着便走回前院,周煜斐让一名捕役去找器具,盛一些池塘里的水带回府衙。
老仵作正在屋子里进行初步查验,见三人进来,便笑着打过招呼:“周大人,展公子,段公子。”
段尘见那女子头发披散,上面没有半点珠饰,耳垂儿上也没戴坠子,再看身上衣裳,却穿的整整齐齐,臂上还挽着一条淡粉色的薄纱,不禁蹙起眉尖。
展云和周煜斐也发觉不妥,周煜斐将门带上,又往前走了几步,皱着眉毛道:“真是怪啊!”
老仵作一边收拾器具,一边跟着点头应道:“是挺怪!这姑娘身上穿着像是要出门,鞋子也明显是新换的,头发却是要就寝的样子……”
段尘想起池水颜色,便问:“能看出是先被挖了心脏然后抛尸,还是先被溺死然后才挖走心脏么?”
老头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都跟段尘打照面,也猜到段尘一定会问到这点,却仍是禁不住沉了脸色。叹了一口气,水老头将手边木箱打开,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让三人看。
“这是……”展云眉间轻拢,弯月眼眸也显出些惊讶来:“莲花花瓣?”
周煜斐从进了屋就一直眉头紧锁,这会儿更是面色不善:“怎么都染成这个色了?”
段尘盯着花瓣看了会儿,又看了眼水仵作面色,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白:“凶手把莲花塞进她胸口?”
旁边两人均是一震,水老头也颇为沉重点点头:“老朽刚刚查验尸体时,发现石小姐虽然心脏被挖走,但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且不是血肉或者其他脏器。取出来慢慢展开,才发现,是……”
周煜斐低啐一声:“真他娘的杂碎!”
展云看着桌上那半朵已经染成血红色的莲花,弯月眼眸也染上阴霾,嗓音也不似往常清朗:“如果真是同一个人做的……”
老仵作缓缓接口道:“从摘除心脏的手法来看,的确与先前那三位死者一致。至少这人手法也非常娴熟。而且,这位石小姐,也确实是被活着掏了心脏致死的。”
三人又问了些细节问题,谢过水仵作,又进到隔壁房间。石小姐的贴身丫鬟也被叫来问话。小丫鬟先前已经晕过去一回,这会儿脸色苍白的厉害。展云见她身子一直轻轻打着颤,便温声安慰:“你别怕。把事情都说清楚就好,这样我们才能抓住凶手,为你家小姐报仇。”
小丫鬟点点头,颤声说道:“我,我家小姐有午睡的习惯,而且每日午睡醒来,都习惯喝一碗燕窝粥。我把燕窝粥端进来,却发现小姐不在房里。可她头上戴的簪子还有步摇都还好端端放在桌上,耳坠子也没戴……我觉得奇怪,就到处找,后来……”小丫鬟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段尘听得仔细,又轻声问道:“你家小姐午睡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小丫鬟哭哭啼啼的解释:“我原先是在外室缝荷包,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我,我一醒来,就发觉已经到往常小姐起身的时候了,我怕小姐骂我,就赶紧跑去厨房端粥……”
三人对视一眼,有古怪啊!之前陆府那个丫鬟也说晚上睡得特别沉,早上醒来还蒙蒙登登的,这回这个又说不知怎的就睡着了。怎么就那么巧,两位小姐出事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丫鬟都那么困倦……尤其是那个陆小姐,屋子里那么多污迹,听说当时凳子也被撞的东倒西歪,花瓶还碎了一只,闹出这么大动静,按说做下人的向来都睡的浅,怎么会一点知觉都没有?
三人交换过眼色,周煜斐继续问话,段尘则在屋子各处查看。床上被褥整洁依旧,屋内各处皆不见半点血迹,唯独……段尘打开梳妆镜前的首饰匣子,又出声唤那小丫鬟过来:“看看这里面,少没少什么物件?”
小丫鬟一边抹了把眼泪,一瞧见匣子里沾染点点血迹的首饰环佩,又连忙捂住嘴,呜呜哭出了声。展云和周煜斐也走到跟前,均瞧见菱花镜沿上那三指指印,以及匣子里面染血的首饰。
周煜斐伸手扒了扒头顶,一双桃花眼也显出些烦躁:“这凶手到底是怎么想的!杀了人还不够,每次还都到这照镜子挑首饰,真是有病!”
段尘侧眸看了他一眼,淡声道:“他确实有病。”
展云端详段尘面上神色,知道这人应该是想到些什么了,却也没急着追问。旁边那小丫鬟一边掉泪,一边轻轻翻着匣子里的首饰,半晌才颤声回道:“是少了样东西。我家小姐平常最喜欢的那只血玉臂环,不见了……”
三人闻言对视一眼,各自都隐隐觉得怪异,红珊瑚耳坠,血玉臂环,这凶手每次专捡红色的首饰拿,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在么……
第七节 脚印·各自神伤
三人正说着,就听外面有人叩门,同时响起一道熟悉声线:“行之,熠然,是我。”
展云过去把门打开,让那小丫鬟先下去,又把门掩好。赵廷进了屋,目光直接搜寻那道淡青色身影,见两人都站在梳妆镜前,也走上前查看。
段尘转过身,朝他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又环视整间屋子,包括床脚以及窗框。赵廷瞟了眼镜沿上的染血指印,又顺着段尘视线看去,挑起一边眉毛:“有什么新发现么?”
段尘沉吟片刻,转而看向三人:“我觉得,凶手应该是两个人。”
“先前那三起案子并不明显,可这回,因为他们改变了原先的行事作风,所以暴露了很多。”段尘缓步走到床边,指了指堆在床脚的薄毯子以及床边摆着的一双略显陈旧的绣鞋:“这位石小姐应该当时刚起身,套上外面薄裙,又换了双新鞋子。下一步应该是到梳妆镜前梳头装扮。”
旧的鞋子应该是平常在屋里穿的,午睡后起身换上新鞋子,又穿着崭新衣裳,应该是一会儿是要出门。而刚才那小丫鬟也已经证实,她家小姐确实与好姐妹约好,今日下午在城南一处茶楼吃茶。
三人都点点头。段尘又接着说道:“不管用什么法子,凶手让那丫鬟昏睡过去,进了屋子。石小姐是被活着挖了心脏的,可屋子里各处皆没有半点血迹,因此他应该是从后窗,将人弄到后面的莲花池,然后在那里动的手。”
的确,刚才仵作从石小姐心口取出的血色莲花以及那染成茜红色的池水,都间接证明这点。如果是死后抛尸在莲花池,池里应该不会有那么多血。而且从屋里到池边,也有约莫两丈距离,地上不可能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
“菱花镜沿以及匣子里的首饰均沾上血迹,说明凶手杀了人后,又从莲花池回到屋子里……”段尘见三人皆露出恍然神色,便没有接下去。
周煜斐连连点头,目光从窗台回到梳妆镜:“是啊!如果只有一个人,从莲花池里杀了人又折回屋子,即便不留下任何血迹,至少也会有水痕。”可屋子里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只除了镜沿上的指印,以及匣子里的首饰……
如此一来,唯一的解释便是,凶手有两个。一个负责将人带到莲花池虐杀,另一个在池塘边上看着,或许还动手将莲花花瓣塞进死者心口,所以手上才会染了些血渍。然后这人又折回卧房,走到梳妆镜前,伸手触摸过镜子,又打开匣子挑拣过首饰。
“这么说来,另外一个人应该身手不错。”展云在一旁摇着折扇接口道,“他既然是在池塘里杀的人,鞋底应该沾上不少泥污,可水塘周围却没有半个脚印。”
赵廷因为刚过来,之前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因此就认真听三人分析。
段尘轻轻颔首,清冷凤眸突然闪过一抹亮光,唇角也微微勾起:“你们猜那个进了莲花池的人,施展轻功从池塘里出来,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在哪?”
赵廷刚从外面进来,因此还记得挺清楚,这石家小姐的闺阁东边,有一小片竹林,且隐隐可以看见青灰色的砖瓦。
展云向来心细,自然也留意过屋舍四周环境,见段尘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心下一转,便很快反应过来。和赵廷两人几乎同时出声答道:“房顶。”
周煜斐抿了抿红润唇瓣,一双桃花眼闪耀着哀怨神色:“哎你们俩抢什么呀,我也要想到了……”
四人说着,便先后出了屋子,上到房顶查看。果然,靠近莲花池一边的屋檐上,有半个沾着泥浆的鞋印。一路往竹林方向寻过去,一直到了墙根,才在墙头青苔上又找见两枚鞋印,一个略深,另一个则较浅。
展云清俊面容略显不豫,手中折扇也是一停:“这人的功夫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赵廷也点点头:“一口气跃出这么远,还带着一个人,内力和轻功都挺厉害。”
石小姐的尸体已经被运走,现场线索基本勘查完毕,众人便坐着马车一同赶回开封府。
路上,展云把之前查到的一些线索跟赵廷讲了,说到那被塞进死者心口的莲花花瓣时,赵廷也听得直皱眉。旁边周煜斐见段尘垂眸不语,便出声问:“段尘,对这个事你怎么看?”
段尘沉吟片刻,又轻轻摇头:“我也不能确定。不过,我现在倒真怀疑,这案子跟七笙教有些关联。”
“怎么讲?”赵廷刚从皇宫回来,心里事情不少,现在基本上一听到“七笙教”三个字就觉得反胃。
段尘稍微想了会儿,又抬眸看向三人:“之前苦水镇的案子,你们对于七笙教杀人的手法是什么印象?”
周煜斐皱皱眉头:“恶心,脑子有病,不是一般人做得出的!”
展云不禁失笑,这话说得虽然有些鲁莽,却也不错。抽人血液,挖人心肝,炼制秘药,长相漂亮的男子还要被去势,侥幸活下来的年轻男女身上也均有长期取血的疤痕,而且还被训练成杀人工具。普通人还真做不出,估计连想都想不到。
段尘凤眸半垂,轻声说道:“你说的不假。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在杀人的过程中,是有仪式的。”
“仪式?”赵廷眯起眼。
段尘看了展云一眼,又轻轻点头:“当初夏陆珍曾经说过,他们每掳走一个人,一直到这人被处死,中间是经过多次筛选的。而那些被挂到树林边上的人,颈侧插入牛毛针,心脏被人用刀剜走,身上也换了白衣。若只是普普通通杀人,应该用不着还给他们换上干净衣裳……”
展云蹙起眉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这次的案子,死者均被挖走心脏,尤其是两名年轻女子,死后都被取走一样首饰,其中一人心口还被塞入莲花花瓣……”
“而且你们有没有留意,这位石小姐,也是个美人胚子。”周煜斐在一旁叹了口气,抿了抿唇角,“我听说,这两人生前还是较着劲儿的。”
见其余三人皆面露不解,周煜斐露出一抹有些玩味的笑容,又挑了挑眉毛:“我说,你俩好歹也是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的!难道忘了每年到了这时候,京里都有各种形式的选美的么?”
赵廷白了他一眼,轻嗤一声:“无聊!”
段尘将视线投向展云——是什么意思?
展云也有些无奈,看了周煜斐一眼,又温声解释道:“都是些好事之人搞出来的,有的是斗茶,有的是弹筝,有的是诗书比赛,各种各样的噱头,但最后评定的时候,有一条总不会变,样貌。”
段尘点了点头,又看向周煜斐:“那这两位小姐,都赢了什么比赛?”
周煜斐挑起嘴角,一提起美人,一双桃花眼也熠熠闪光:“那个陆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去年蝉联了五个比赛的榜首。今天这位石小姐就更厉害了,从十三岁起,接连四年,年年都能博得汴京第一美人的封号。”
第一美人,榜首,比赛,第一名……段尘一边听着,心中倏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清冷凤眸也是一亮。展云注意到她神色变化,不禁弯起唇角,温声问道:“尘儿,是想到什么了么?”
段尘沉吟片刻,又捋顺一下思绪,才轻声开口:“我还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我或许猜到凶手是如何挑选目标的了。”抬起眼眸看向三人,段尘缓缓解释道,“这两位小姐都是样貌出众,且赢得过多种比赛的第一名,这是她二人之间的共同点。之前那两名男子,一文一武,且展云曾经说过,那名姓姜的书生文采斐然,又在政事方面很有自己的想法。我想,会不会他们两人从前也参加过什么比赛……”
周煜斐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的接口道:“你的意思是,这人专挑各行各业挑头的人下手?”样貌出众的才女,文采斐然的书生,武艺高强的武士,每个人都在某一方面极为优秀,堪为翘楚,难道这就是凶手挑选目标的标准?
展云一手敲着折扇,轻轻点了点头,眉眼间也透出一抹赞许:“尘儿的推断很有道理。至少,咱们现在又多了一条线索,顺着这点往下查,应该能有些收获。”
赵廷也点头应道:“这个好办。每年京城各种类型的比赛,开封府那里都有记录,到时核对一下人名就能确定。”
周煜斐挑开布帘看了一眼,又看向三人:“你们先回王府吧,我在前面路口下车,回府衙把卷宗拿回来,晚上咱们好看。”
赵廷和展云对视一眼,各自都有些好笑。这小子,真是让他爹给逼得没法儿了,从前做什么事都吊儿郎当,这些日子倒是愈发兢兢业业,每天都在外头晃,不到天黑绝不回家。
周浅波却也是打定主意跟七王爷杠上了,几乎每晚都来王府蹭饭,而且严令禁止周煜斐回家吃。每天见到段尘都笑的格外亲切纯善,一点计相的架子都没有,而且经常跟她磨叨一些周煜斐小时候的事。听得周煜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赵廷和展云一个冷峻一个温润,偏展云还总是唇映浅笑,看的周煜斐日日后背发凉,几回梦中惊醒。
到了路口,周煜斐跟三人一点头,掀开帘子跳下车,又大步往府衙方向去了。帘子放下来的霎那,展云却是面色微变,弯月眼眸也闪过一抹异色。
飞快收回视线,正对上段尘清冷视线,展云弯起唇角浅浅一笑,又轻轻摇摇头,示意无妨。段尘收回视线转而看向窗外,也没说什么。
赵廷在一旁看着,漆黑眼眸一黯,心头浮上淡淡苦涩。这两人,默契是愈发的好了。
一度楼那次,展云身中剧毒,他带着人飞身下楼,萧长卿上前一看,当即变了脸色,说是多一刻都耽搁不得,两人便一路往王府赶。他心里一面担心展云状况,一面却不停回想起这人拽着自己衣袖,一边掉泪一边单手劈掉半扇窗子的情形。他是头一回见段尘掉泪,也是头一回听到她软语哀求自己,可他宁可中毒受伤的是自己,也不愿意被她哀求着先救另外一个人的性命。
明明是自己先喜欢上的,明明一早就对她表示过自己心意,明明自己喜欢的不比展云少,最后甚至放下高傲撇去顾忌跟她剖白心迹,可到头来那人却说,自己的喜欢并不纯粹。
她怎么知道他喜欢的不够纯粹?他活了二十五载,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女子,对别的女人,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江湖艳女,再没多看过一眼。他喜欢她,想要怜惜她,保护她,娶她做王妃,而且以后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这样还不够么?
她说自己的喜欢带了太多限定,可有了限定的就不是喜欢么?他是王爷,是皇族中人,很多想法几乎是从小便培养起来的,他不可能接受得了与男子相恋,不会允许自己喜欢外族人士,兄弟的女人更是不可以碰……谁没有自己的规则底线,谁不是按照自己的轨迹过活,谁能保证自己对另外一个的喜欢不带任何附加设定呢?
车内另外两人都没有说话,可弥散在两人间的淡淡甜蜜与亲昵,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感觉的出。赵廷半垂眼眸,薄唇轻抿,向来冷峻面容笼罩淡淡黯然。他是真心喜欢这个人,即便她说自己的喜欢不纯粹,即便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他依旧喜欢她……
第八节 萌动·盘根纠结
夜阑人静。
淡淡的莲花清香随着晚风在屋内弥散开来,窗台各处摆着的冰片渐渐融化,漂浮起细细白雾,带来几许清爽凉意。
屋内各人皆捧书细读,不时传来轻轻翻动纸张的声响。赵廷抬手揉揉眉心,转过脸,就见段尘半靠在临窗一张交椅,手中书卷搁在腿上,头微微歪着,凤眸轻阖,唇角微翘,面上神情极是宁静,清冷面容显出几分平常少有的娇柔。如同一只小猫儿收起利爪,乖乖蜷卧在自己身旁打起瞌睡。
漆黑眼眸闪过一抹温软笑意,下意识的侧眸,就见展云眼眸半垂,一手捧着卷宗看的仔细,另一手执着折扇,不疾不徐的帮段尘扇风。察觉到斜对面投递来的探寻视线,展云抬起眼眸,唇角弯起一抹有些宠溺有些怜惜的笑容,无声的说了几个字:这几天累坏了。
赵廷点点头,起身走到展云身边,从他手里拿过卷宗,低声道:“送她回房罢,剩下这些我和熠然来就好。”
展云深深看了他一眼,也没推辞,合拢折扇朝赵廷微一揖。接着伸手环上段尘腰身,另一条手臂揽上她腿弯,轻轻将人抱起,赵廷快走几步帮忙把门打开,同时将她手中书册抽出。
段尘轻轻掀了掀眼皮儿,身子微微挣动,展云忙柔声轻哄:“没事,睡罢……”又抬眼看了赵廷一眼,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一路抱着人回到后院,还未进到屋中,段尘已渐渐苏醒。觉察到自己被人打横抱着,又恍惚忆起之前赵廷和展云对话情形,不觉耳廓微烧,嗓音却因为刚刚睡醒而有些沙哑:“放我下来……”
展云含笑看了怀中佳人一眼,清朗嗓音透着浅浅笑意:“别动,就到了。”
伴随着门板吱嘎推开又徐徐阖上,很快段尘就感觉自己被轻轻放置在床上。窗外月色幽暗,夏季的晚风暖而微熏,那人一双眼眸却明亮温润若天边朗月,脉脉情意看得人脸颊微热。段尘脑子还有些迷糊,忘了之前这人抱着自己的动作,只蓦然间觉得两人离的太近了些,再加上那人眼中情意太盛,抬手就推了展云肩侧一下。
展云刚将人小心放下,肩头就被推搡一下,力道虽然不大,却还是吃了一惊。又见段尘半是迷糊半是羞赧的神情,不觉心中一荡,俯身就亲了上去。
偏巧段尘手肘撑着床正要起身,原本展云是想吻她眉心,她这么一起身,反倒直接将唇送了过去。温润相叠那一瞬,段尘又惊又羞,手肘一软就倒了回去。
展云却被她仿佛欲拒还迎的举动撩拨的心旌摇曳,一时情炽,也不似往常那般压抑自己,连连亲了几下段尘唇瓣。清俊面颊染上微醺热意,贴着白皙面颊轻轻的蹭,气息略急的同时,看到那玲珑似玉的小巧耳垂就在眼前,眸色一暗,俯身轻轻含住,舌尖儿轻撩,温柔舔弄半晌,又一路顺着白皙颈项吻了下去。
段尘在情事上本就单纯如同白纸,哪里经受的住他这般撩拨,耳垂他含在湿热口舌之间,当即就觉得心尖儿一酥,喉间溢出一声压抑轻哼。身体渐渐酥软,神智却尚且清晰,只觉得这样不对,趁着展云吻着她颈子的时候又是拧又是蹭,清冷嗓音也带了丝颤音:“你别……”
展云只觉温香软玉在怀,唇下是细滑娇软,鼻间是清幽芬芳,一时间情欲更甚,正觉理智渐渐离自己远去之时,乍又听得段尘有些慌乱的轻唤,再加上身下温软躯体挣动的厉害,当即身子一僵。连连深吸几口气,捺下胸间炽热流火,手肘略撑高身子,半闭起眼眸屏住呼吸,不过几个简单动作,却连带鬓角额头都冒出汗来。
再次徐徐吐出一口气,展云这才睁开眼,就见段尘凤眸大睁看着自己,眼角眉梢还残留着浅浅娇意,以及,几许困惑迷惘。展云原还有些旁的心思,这会儿也被她面上神情逗得弯起唇角,清朗温醇的嗓音因为情欲侵蚀而染上几许惑人沙哑:“小笨蛋……”
段尘凤眸睁的更大,粉唇轻启,嗓音里明显透着几分惊奇:“你说谁笨?”
展云低首埋在她颈侧,闷闷笑出了声,几绺儿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落枕畔,轻拂过段尘脸颊,携带着这人特有的清朗气息。段尘轻轻吸了口气,又觉得被发丝搔的有些痒,便侧过头,嗓音又恢复往日清冷:“你别动,会痒。”
展云闻声抬头,见这人又恢复平常那副清冷模样,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在她眉心又是轻轻一吻:“尘儿……”这丫头,可真懂得折腾人。
段尘蹙了蹙眉,也没讲话。展云手肘一撑已经坐起身,又含笑看她:“不困了?”
段尘也跟着坐起来,一边轻轻摇了摇头。却发觉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一头青丝已经散落开来,簪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展云静静端详会儿她散开头发的柔弱模样,微粉唇瓣弯出一抹温文浅笑,摊开的手掌里,正是那根段尘用了多年的柳木簪子。
段尘却没领会这里面的调情意味,轻声道了谢,便将簪子拿过来,坐在床边束发。展云只在一旁摇头轻笑,弯月眼眸里一片浓情。
两人刚走到半路,就见周煜斐快步迎上来,面上不见半点困倦,一双桃花眼熠熠闪光:“段尘你没睡?刚好一起来,大发现!”
三人遂一路走回赵廷房间。就见屋内不光赵廷,萧长卿和左辛也在。萧大先生一见段尘便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笑嘻嘻道:“小段,信总算到了。里面有好东西哟!”
说着,又从腰间解下一只藕荷色的荷包,倒出几颗雪白椭圆形的糖果来:“喏!莲子糖。可好吃了,清清甜甜的,还有一丝丝苦味儿。小段你一定喜欢。”这两人估计刚回来也没两刻。从昨日中午就出门,说是去赴那个莲花宴,一直玩到今日夜深了才回。
段尘唇角微勾,捻起一颗莲子糖,放入口中,又拿起一颗给了展云。展云微微一笑,也放入口中含着。味道不是很甜,淡淡的清香,且隐隐有丝苦涩,夏日含在口中颇解暑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赵廷从桌上端过一只细瓷小碗递到段尘面前:“梅子汤,之前吩咐后厨熬的。”天气再热也已入夜,断不适宜喝冰镇的,正好盛出来有一会儿功夫,温温热热的刚好入口。
段尘接过小碗,轻声道谢。送到唇边喝了两口,温热的汤汁,酸酸甜甜的,喝下去很是清润。赵廷站在对面,看着她小口小口喝着,长睫轻颤,唇角微勾,似是很喜欢这味道,心间也泛起一抹宁静满足。展云接过左辛递过来的小碗,唇映浅笑看着两人,也没说什么。
众人各自落座,喝了些梅子汤,吃了些水果茶点,一边传递翻阅萧家从睦州寄过来的信。先时因为苦水镇的事,萧长卿出了镇子就往家里寄了封信,要求家人把藏书阁里所有有关七笙教的记载手抄一份送到汴京来。因为当初没想到会住进七王爷府,就按照左辛所讲写了一位汴京好友的住所。
众人各自仔细看过信中内容,更觉眼前这个案子跟七笙教脱不了干系。萧长卿和左辛又听过展云讲述今天白日刚发生的案子,一众人都陷入深思。末了,萧长卿啜着梅子汤,若有所思的嘀咕了句:“三十年前,少说到现在也该有三十五六岁,和那夏陆珍一般年纪了。”
展云在一旁摇着折扇轻轻颔首:“那金霄白以及那个白姓的神秘男子,都是三十出头年纪,我想他们口中的七公子,应该也差不多。”
周煜斐将书信折好收回信封,又递还给萧长卿:“这上面说当年七笙教被剿,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由,如今看来,倒真有几分蹊跷之处。而且那个教主年逾三十却依旧貌若少女,确实古怪至极!”
经过苦水镇一事,众人已经知晓,当年所谓七笙教教众皆年轻貌美,驻颜有术一说,不过是以讹传讹。因为当年七笙教崛起不过六七年光景,便为江湖中人联手剿灭,其中大多教众入教时不过十三四年纪,到被剿灭之时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自然年纪极轻。至于容貌美丽,则与那七笙教主订下的古怪规矩有关:选择教众时,容貌是排在第一位的。
三十年后在苦水镇,虽然赵璘,金霄白等的行事作风与当年大相径庭,但对于追随者的容貌仍极挑剔,不过原因却更简单也更粗鄙龌龊一些,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罢了,也因此长相普通的男女才会沦为取血工具。
如今关于七笙教种种,与如今手头这起案子最大的关联之处,莫过于信中提到的七笙教秘术。按照萧家典籍所载,取妙龄处子之心头血,于每月月圆之时饮下,再配合以七笙教不外传之内功心法,可涤荡内里,驻颜养生,若长年坚持,甚至能够气血更盛,经年不老。
且不论这记载是否失真甚至纯为杜撰,但至少能够解释为何会有人活剖人心。再加上之前段尘的推断,选择名列翘楚之人为目标,这两名凶手的目的已经不言而明。与之前苦水镇那些人只是为了肉欲享乐蹂躏无辜男女,并且炼制药丸收买朝廷官员不同;这回这两人,怕是真着了魔,打从心底里相信心头血的功效,认为能够通过吸食人血达到驻颜养生的效果。
精心挑选猎物,采用不知名的手段将人迷晕,又在死者没有任何反抗的情况下活生生摘走心脏,最后再饮下心尖血液,只为能换得美貌与长生。这样的人,简直与妖物无异。明明是炎炎夏日,夜风微熏,屋里众人却禁不住生生打个寒颤。这次要对付的,可不是什么正常人啊!
又想起两名女子死后均被人取走血色环佩首饰,周煜斐一边摸摸后脖颈,有些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我说,其中一个,不会是女子吧?”要是男人的话,没必要又挑首饰又照镜子的,不过若真是女子,想想更让人不寒而栗!
赵廷则想起之前在苦水镇展云给自己讲的事,不禁侧脸看向展、段二人:“你们说,那个武功奇高的,有没有可能是当初苦水镇那个用飞刀伤人的白姓男子?”按照之前展云说法,那人身法诡谲内力深厚,而且轻功也了得,如此一来,倒与下午时候他们推断的其中一名凶嫌特征相符。
展云与段尘对视一眼,后者思量片刻,轻声答道:“不排除这种可能。这次这两人,即便不是咱们之前见过的白姓男子,也与七笙教脱不了干系。”
众人都点头,这话说的没错。萧长卿一边嚼着莲子糖,单手撑着脸颊吁出一口气:“这个七笙教还真是盘根纠结,难缠的很哪!”
赵廷沉吟片刻,低声说了句:“这话倒说的不错。七笙教一日不斩草除根,老百姓便一日没有安生日子过。”更何况如今连皇族中人都掺和进来,七笙教这把火,不好烧啊!
左辛伸手把萧长卿手里的荷包拿过来系在腰上,又稍显严厉的看了他一眼,还吃!大半夜的吃这么多甜的,不怕坏牙齿啊!萧长卿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抢过他手边那碗梅子汤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瞪了瞪眼。左辛有些好笑的睨了他一眼,又转而看向众人:“你们刚才说查这几年汴京城各种比赛记录,有什么眉目了么?”
众人又是一颓,段尘却轻声开口道:“这事是我没考虑周全。即便真给咱们查到了,也没用的。”
赵廷几人又何尝不知。甭说三年,光一年里,汴京城各种类型的大小比赛便如恒河沙数,第一名更是数之不尽。一一对应上人又能怎样,难道派了捕役一对一贴身保护么!更何况那两名凶手里,其中一人功夫高深莫测,绝不是一般府衙中人能对付的了。真有那万中之一的几率,让谁给撞上了,也肯定死路一条,绝对没命活着回来。
眼下,众人虽然摸着点门路,知道凶手行凶动机及大致目标,却依旧一筹莫展,无法赶在前面阻止这二人行凶。三更梆子敲过,眼看又要迎来一个黎明,却也意味着汴京城里又会有不知名的人无辜惨死。众人坐在屋中面面相觑,各自心中都有些沉重。
第九节 妖物·茜色薄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门外就响起周煜斐焦急呼唤:“段尘,行之,快起来!这回事情闹大了!”
没一会儿功夫,众人就都出现在庭院。萧长卿打着呵欠,嚼着莲子糖解困:“这回又是哪家姑娘遭了殃……哎,这凶手也不嫌累,三天两早上的折腾……”
周煜斐也黑着眼圈,一脸阴沉:“不是姑娘,是去年登科考试的状元爷!听府衙的人说,那状元夫人已经吓得晕过去好几回,每次一睁眼就说有妖物作祟……”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很快上了马车,一路往城东行去。
进到穆家宅子,就见一干捕役将整个后院围起来,领头的黄捕头一见赵廷和周煜斐,忙上前行礼:“小王爷,周大人。”
朝阳光辉如同碎金,铺洒在简朴庭院。苍灰色的石板上,掺杂着碎裂血肉的污秽血迹从众人脚下一路蔓延到主屋门前。段尘等初时还不解为何众捕役要将整个后院围起,如今一见院中情形方才明了。
众人绕过脚下血污,跟随黄捕头进到主屋。“穆夫人现在前面偏厅休息,有兄弟在那边照应。”捕头一边解释着,走到门口时,却停下脚步,面上神情也有些凝重,“小王爷,周大人,诸位,容小的先说一句,这里面的情形,实在有些……惨不忍睹,这一大清早的,刚刚好几个兄弟都吐了……”
周煜斐和赵廷都偏头看了段尘一眼,后者轻轻颔首,示意无妨。萧长卿和左辛也都是胆子大的,连同展云,众人从万柳山庄那会儿就见过不少血腥场景,再加上院子里那一溜血迹,也大概猜到屋里是何种情形。一行人先后进了屋子,却在下一瞬不约而同的掩住口鼻。
周煜斐只觉下腹一烧,身子一个踉跄,旁边展云和赵廷各自拽了他一把,这才稳住身形。其余众人也或多或少感觉到一些异常,萧长卿一边用手扇着,另一手扯了扯衣襟:“这什么味儿啊!怎么还这么热……”
段尘只觉腿弯一阵发软,心间浮起淡淡甜蜜感觉,眼前也不觉蒙上淡淡水雾。展云刚强自压下胸间涌起那股热流,一偏头却见段尘神色不同往常,眼角眉梢浮现那抹淡淡娇懒,与昨夜被自己亲吻过后一般模样。眉心轻拢的同时,展云已伸手揽上段尘腰身,道了句“都先出去!”,便率先带着段尘出了屋子。
带着人一路行至院子一角的高树下,展云一个旋身倚靠在树干,巧妙将人挡住。一只手臂环着段尘腰身支撑起她身体重量,另一手轻轻抚着佳人背心,柔声道:“别憋气。”
段尘半倚在展云怀里,一只手扶着他肩侧,接连喘了几口气,身子仍有些发软,心口那抹悸动却渐渐消歇。展云低头看着怀中人神色变化,见她眉眼间那抹朦胧逐渐退却,眼神也恢复清明,知道她那阵情动已经压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段尘抬眼看他,凤眸中透出淡淡困惑:“刚刚那个……”
展云唇角轻牵,弯月眼眸浮上淡淡阴霾:“应该和媚药的功效差不多,不过却比那种东西高明多了。”
话音刚落,赵廷已经走过来,先将段尘上下一番打量,又看向展云:“没事吧?”
段尘轻蹙眉尖,摇了摇头。三人走回庭院,就见萧长卿和左辛坐在一旁石凳,周煜斐在一旁慢慢踱着步子,之前那位黄捕头也站在一旁,几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黄捕头一见众人都回来了,忙上前拱手,面上既困惑又懊恼:“小王爷,周大人,诸位,真对不住!初时我们进去那会儿,屋子里没那股味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好这味道只是让人发晕发热,要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药,他这罪过可就大了。
赵廷抬手一挥,示意他不用多说:“这事不能怪你。”
萧长卿从腰间取出一只浅灰色的荷包,倒出几颗药丸,又看向段尘和展云:“小段,这味道和你们在石府莲花池闻到的那个一样不?”
段尘接过一颗药丸,眉尖微蹙:“是同一种味道。”可为何昨日她没有任何感觉,今天却……
展云猜到她心中困惑,清咳两声,温声接口道:“昨日那莲花池是露天,而且味道也没今日这么浓,所以咱们才没什么感觉。”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但不好当着众人面讲……展云暗忖,反正这一点与案子也无太大关联,大不了回去私底下讲给段尘听便是。
众人皆依照萧长卿讲的,将药丸含入舌下。左辛挑了挑眉:“你知道那味道是什么了?”
萧长卿这回却老实摇头,又眨眨眼:“具体成分不知道,不过那药效你们也都感觉到了。我这药能让人心智清明,反正咱们也是看一会儿现场就出来了,大不了把尸体抬出来再验呗!”
众人都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昨日那莲花池里的水已经拿回开封府查验,估计这两天就能有些眉目。说话的当口,水仵作也拎着小木箱到了当院。跟众人打过招呼,就招呼同来的小徒一块动手,执着镊子将地上的污秽血肉收拾起来,搁在一只小木盒里。
众人再次进了屋。这回舌下含着药丸,再加上众人都有意减少吐息次数,凝神屏息,虽然仍觉得有些许不适,但确如萧长卿所言,心神宁静不受侵扰,总算能好好勘查现场了。
此时天已大亮,明亮日光从窗纸照入,整个屋子也比之前亮堂许多。众人初时还觉得是日光刺目,渐渐却发觉事有蹊跷。屋子里四处弥散着薄薄烟雾,似有若无的茜红色,连同那股子浓重的血腥味儿,融成一抹与昨日石府莲花池内一模一样的味道,淡淡的腥甜,让人浑身不对劲儿的古怪味道。
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开始查探屋子各处。屋里一片狼藉,屏风倒在地上,四处都是斑驳血迹,有的已经凝成黑褐色。地上散落着碎瓷片,以及撕裂成条状的染血布料。
段尘小心让过地上血迹,走到床边,就见一名男子双目暴突仰面躺倒,身上穿着中衣,左胸开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旁边白色纱帐被扯掉一半,上面除了喷射状的血迹,还有一些泥泞不堪的肮脏痕迹。整个场景看上去不仅血腥残忍,而且有一种让人几欲呕吐的肮脏污秽之感,难怪之前那捕头说有好几个捕役都是捂着嘴跑出去的。
与先那几名死者不同的是,这人身上衣物并不整洁,多处染有血污,看情形死前似乎有过剧烈挣扎。段尘蹙起眉尖,伸手去拉盖在死者下身的薄衫,却被周煜斐一把拽住。
一旁黄捕头也连连摆手,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尴尬不尴尬的,快速解释道:“衣裳是我们给盖的,他那话儿被人——”说着,伸手做了个斩断的手势。
段尘想起院子里那一地血污,唇角轻抿,手下刚要施力,只觉眼前一花,赵廷已经挡在她面前,皱着眉低声道:“这种腌臜事儿不用你做,不然要仵作干什么!”一边说着,朝周煜斐以及那捕头打个手势,示意他俩把尸体抬出去,方便仵作验尸。
展云顺势将她手臂拉回来,与赵廷交换一个眼色,又唇映浅笑看向段尘,那意思就遂了他们的意罢。段尘蹙着眉刚要开口,展云却伸手一指床上一支血红物事,示意她瞧。
此时周煜斐和黄捕头已经将尸体抬起往外走,灰蓝色的床单上印着一大片暗红色血迹,血迹稍微靠上一点的位置,却赫然摆着一只血红色的玉簪。
展云从怀里掏出一方雪色帕子,将那玉簪裹起来放在手心。萧长卿凑上来一看,也不禁皱起眉毛。血红玉石雕琢成蹁跹欲飞的蝴蝶形状,分明是女子才会戴的簪子啊!可刚刚周煜斐两人将尸体抬起来的时候,他是眼看着这物件从那男子松散发间滑落在床上……
几人对视一眼,又仔细查看过屋中各处,这才出了屋。段尘手里拿着一只首饰盒子,里面并无任何血渍,不过也不排除里面有什么物件被凶手挑走,所以才拿出来,打算待会儿让那位穆夫人好好看看。
一到了庭院,几人皆长舒一口气。左辛面色不善的感慨:“那股子味道,还真是诡异的紧!”
萧长卿摸着下巴有些想不通:“这倒也奇了。只有昨天和今天这两起案子才有……会不会和之前那三起不是同一个凶手啊!”
段尘也面露不豫,踟蹰片刻才轻声道:“应该都是那两人做的。因为他们选择目标的顺序是一样的,年轻貌美的女子,文采斐然的书生,接下来,应该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
周煜斐这会儿刚好从隔壁屋子出来,一张俊颜也有些发白,红艳唇瓣有些愤慨的蠕动着,一连低声咒骂数声才住了口。先前那位黄捕头紧随其后奔出房门,扶着一棵树干呕,躬起的身躯难以抑制的微微发抖。
神色郁郁走回众人身边,开口又是一声低咒:“真他娘的畜生!”深吸一口气,周煜斐咬着牙根挤出一句话:“你们听我说就得了,我包管你们绝不想看那尸体第二眼,咱们状元郎的那里,是被人硬生生扯下来的。”
说完,周煜斐就跟浑身脱了力一般,一屁股坐在一旁石凳,低着头扶额,嗓音微哑:“他奶奶的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会有人这么丧心病狂……”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段尘也脸色微白,眉心紧蹙。一旁展云见状,忙温声道:“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去见见那位穆夫人罢。”
一行人到了偏厅,就见那穆夫人脸色惨白靠在一张椅子上,头发胡乱挽了个髻,身上盖着薄被,仍微微颤抖着,一双眼也有些失神。
众人见此情景就觉不妙。果不其然,问了几句话,那穆夫人也不作答,只反反覆覆那几句话,一会儿惊呼是“妖物”,一会儿又咬牙切齿说是“狐狸精害人”,却不见伤心落泪,估计当时情景太过可怖,人给吓得有些魔怔了。
段尘只得叫过一旁服侍的小丫鬟,让她认认首饰盒子里的东西,看有否少了什么。那小丫鬟一件件数过,又摇摇头:“我家夫人素来简朴,一共就这么几件首饰。一件都没少。”展云又从袖中掏出那血玉发簪,给那小丫鬟看,却被告知从来没见过这件东西。
众人便上了马车打道回府。周煜斐这几天也累得不善,坐进马车后,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赵廷和展云精神还不错,却也一语不发,各自面色都有些难看。段尘跟展云要了那只玉簪,仔细端详半晌,心中也起了计较。萧长卿之前找地方净了手,这会儿摸着肚子扁了扁嘴:“我说,咱们回府衙之前,先找地方吃点东西罢……”这没日没夜的折腾,吃不好睡不好的,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展云微微一笑,温声道:“这是自然。”说着便掀起帘子,跟车夫说了个地方。想吃东西自然是好的,可就怕经过刚才那情形,众人都没胃口吃啊……
第十节 毒人·倾国美人
众人进到一家早点铺子,点了些粥食以及三两小菜,又聊起案子。段尘将玉簪交还给展云,示意他收好:“这簪子,应该是凶手有意留下的。”
萧长卿嚼着莲子糖,有些没精打采的撇了撇嘴:“我只知道,不管他是男是女,这人都够不正常的。”明明是女子佩戴的首饰,正常人怎么会往男子头上簪!
周煜斐脸色仍有些白,这会儿也跟着点头应道:“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正常人绝对做不出那种事……”下回打死他也不跟着一起验尸了!之前那朵血色莲花就搞得他心神不宁,这回更厉害,随便拉一个正常男人看那种场景,难保不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有障碍啊!
展云之前也在琢磨簪子的事,这会儿顺着之前段尘的话接口道:“这支血玉簪子质地温润,做工也精细,没一千两银根本买不下来。以穆家家境,应该负担不起。”因此之前那小丫鬟说压根没见过这支玉簪,倒也合情理。
展云一边说着,清俊的眉微拢:“可为何之前那两名女子被杀时,凶手都是拿走一件首饰,这回,却是留下一件自己的物品……”
段尘唇角微勾,半垂凤眸浮现浅浅笑意,心道这人果真心细如发,倒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赵廷在一旁突然说了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姓穆的,样貌五官长得很娘气。”
萧长卿“噗嗤”一声就乐了,周煜斐嘴角一阵抽搐,展云和左辛也各自弯起唇角。就连段尘也唇角微勾,侧眸看了赵廷一眼。
赵廷被段尘那一眼看的很是愉悦,扬起一边眉毛道:“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萧长卿看着旁边周煜斐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顿时笑得更加开怀。展云清咳两声,语带笑意反问道:“赵廷,那依照你的说法,熠然这样的样貌叫什么?”
不待周煜斐开口阻止,赵廷已经坦率答道:“漂亮啊!”一边说着,还侧眸看了眼脸色正由青转黑的某人,这小子从小就男生女相,好在身量在那,再加上一双眉很是英气,平日里又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儿,所以才不会显得娘气。
展云当即闷笑出声,萧长卿那儿已经气都喘不过来了,周煜斐咬牙切齿的瞪着赵廷:“赵,廷!”那两个字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么!
赵廷眼风一扫,那意思有意见么?有意见单挑,爷奉陪。
周煜斐知道打不过这人,不觉闷上加闷,抿唇看着桌边众人半晌,突然慢吞吞说了句:“一群不识货的家伙,我这种长相,不知道多受姑娘家欢迎。”
萧长卿嗤嗤笑着接口道:“对对,姑娘家都喜欢你这样长得漂亮的……”
周煜斐眼角一抽,有些气急败坏的低吼:“我这样的不是漂亮!是俊朗,俊朗好不好!”
众人顿时笑得更欢。周煜斐低咒两声,双臂交叠靠在椅背上生闷气,怎么这样……一偏头的功夫,正瞥见窗外走过一双男女,周煜斐一双桃花眼霎时间精光四射,低声感慨道:“老天,真是绝色啊!”
众人顺着他视线看去,却只看到两人背影。其中一人白衣胜雪身姿窈窕,款款行动间风姿摇曳,光看背影竟也觉得是位倾国美人。三千青丝挽作散花中髻,不知是阳光照射还是什么别的缘故,那头乌发竟透出些许赤红,配着发间那血红簪子,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诡异。
段尘等各自面色一变。段尘率先“噌”一下蹿出窗子,展云和赵廷紧随其后。三人刚追出没几步,却见那两人转眼间就失了踪迹。宽敞街道上人来人往,却独独不见之前那道雪色身影。三人对视一眼,又折身回到屋里。萧长卿正饶富兴致追问那女子样貌,段尘三人也各自落座,听周煜斐说个仔细。
“照你的说法,这人倒是中原女子的五官样貌。”赵廷剑眉一皱,有些想不通,“可那头红发……”
周煜斐仍一脸回味,悠悠赞道:“这世上当真有仙人之姿,古人诚不我欺啊!”
萧长卿却笑眯眯来了句:“说不定这人就是这次案子的真凶哦!”
周煜斐当即抖了两抖,背脊涌起一阵恶寒:“我好容易见到一个绝世美人调剂一下心境,前辈你能不这么打击人么!”
赵廷却面色冷峻,跟着一块泼凉水:“我们才刚追出去,那两人就不见踪影。就凭你说她仙人之姿,以及她发间那支血玉簪子,再加上那诡谲轻功,这两人就很可能是咱们要找寻的真凶!”
展云嗓音微凉,弯月眼眸也显出几分深思:“还有,那么巧也是两个人。我看刚才那男子身形,倒与之前那白姓男子有些相像……”不过话又说回来,那白姓男子既是那少主身边的人,应该不会如此这般伴在一女子左右。
左辛这会儿面色也有些严肃:“能在你们两个眼皮子底下没了踪影,这人功夫倒是不一般。”
周煜斐无力倒在桌上,颤颤伸出两指指着众人:“你们……不打击我就不舒服是吧……”
正说着,点的几样粥食以及小菜都端上来,众人开始用朝食。周煜斐抿着唇一脸怏怏,夹起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一泄心头悲愤……
段尘一边吃着粥,一边想着心思。如果其中一名凶手是刚才那样的绝世美人,有些事倒不难解释了……
众人回到开封府,小主簿已经在后院翘首以盼了。一见众人回来就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叠割好的宣纸,一双眼亮晶晶的:“诸位,有没有什么线索?我家大人今日出去巡察民情了,吩咐我把各位查到的线索都记下来……”
周煜斐没好气的翻个白眼:“记什么记!去趟仵作房包管吓死你!”
年轻主簿一听“仵作”二字就脸色发白,连连摆手:“我,我家大人说了,我可以不进仵作房的……”
段尘从主簿手里接过那叠宣纸,又轻声问道:“昨日那池水,查出什么没有?”
年轻主簿当即垮下一张脸,懦懦回道:“还没……”
众人纷纷叹气,各自从石桌上端了碗茶汤,或站或坐饮茶不语。
萧长卿喝下一碗酸甜冰凉的茶汤,又咂咂嘴,转脸看向段尘:“小段,我觉得吧,那池水查不出什么来也正常。”见众人都抬眼看他,萧长卿收敛起往常玩笑神色,认真解释道:“你们想,今早上那姓黄的捕头说了,他们刚进去的时候,屋子里没那股味道。也就是说,那种茜红色的薄烟,以及那股甜腥味儿,是要过一段时间才显现出来的。昨天下午你们在石府不也是么!把那莲花池里的莲花莲叶都拨开,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旁边的捕役才感觉不适的……”
赵廷闻言挑起一边眉毛:“萧先生的意思是……”
萧长卿摸着下巴望了望天:“我也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具体是不是,还得等抓到凶手才能确定……”萧长卿停顿片刻,一双墨玉般的眼珠转了转,唇边露出一抹有些诡秘的笑:“我怀疑,其中一个凶手,是毒人。”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展云眉心轻拢,温声辩道:“前辈,毒人这种事,大多是江湖中人以讹传讹,与西南蛊毒类似,不可尽信。”
萧长卿笑眯眯摆了摆手:“我说的这种毒人,不是江湖中传的玄之又玄那种,一些冷僻医书上都有确切记载的。”又含入一颗莲子糖,萧大先生慢悠悠解释道:“一般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一出生身体不好,家里人也舍得花银子费心思,除了用各类温补药材吊着,多数还浸泡药浴。一般这样的人若是能熬过来,再习得些内功心法,长大之后体格反倒比一般人强健。”
众人都点点头,这个不难理解。萧长卿又继续说道:“可你们要知道,是药三分毒,再加上有的人修习的内功并非正统,久而久之,这种人的身体便会产生一些变化。”
萧长卿说着,眯了眯圆圆眼眸,故意放缓的语调含了一丝凉意:“比如发色和眸色的变异,再比如,身上的血液会含有某种毒素……”
众人闻言皆是精神一振。赵廷剑眉一扬,漆黑眼眸精光闪烁:“果如萧先生所言,这案子许多地方倒都解释得通了!”
周煜斐眨了眨一双桃花眼,仍有些困惑:“可为何那烟雾以及味道要过一阵才显现出来?”
展云摇着折扇,唇映浅笑温声接口道:“这个倒不难理解。昨日在石府,是在咱们将莲花莲叶都拨开之后,池水被正午日光直接照耀,那个味道以及颜色才显现出来。今日咱们第一回进屋,朝阳初升,所以只是闻到些味道;第二回进屋,天已大亮,所以咱们不仅闻到味道,还看到那种茜红色的薄烟。”
萧长卿笑眯眯看了展云一眼,竖起拇指:“小云云果然聪明!”
段尘在旁边听得仔细,一边轻轻点了点头。那种乱人心神的味道,是要依靠一定的温度才会显现出来。这点她倒是没想到,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赵廷眸色一冷,沉声道:“如此说来,刚才那两人嫌疑很大。”发色异于常人,头上戴着血玉发簪,且有迷惑人心的绝世容颜,再加上一旁跟随的那人轻功诡谲,这两个人,很可能就是他们多日来一直费尽心思追踪的真凶!
左辛皱了皱眉,看向赵廷及周煜斐:“要发通缉令么?”
周煜斐扒了扒头顶,也有些犯难:“这个,不好办哪!”大家伙只是坐在这推断凶嫌特征,而之前那两人刚好有好几条都符合。可他们一没撞见人家行凶,二也没旁人指正,怎么说,都不太合规矩啊!
赵廷琢磨了会儿,与展云对视一眼,薄唇微弯:“我可以先跟守城那边打声招呼,这几天注意一些,不要放这两人出城便是。”不然不单是不合规矩的事,还要小心不能打草惊蛇。
展云也点点头:“可以跟曹大人说一声,手底下人巡城时也要留心。果如熠然所说那般惊人容色,发色又异于常人,应该很惹人注目才是。”
周煜斐抬首望了望远处蓝天白云,一脸沉重惋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萧长卿直接翻个白眼,轻哼一声:“小子!越漂亮的东西,越是危险,懂不懂!”
展云在一旁摇头轻笑,赵廷则老实不客气的冷声嘲讽:“甭理他!这小子每次一见美人就魂都丢了,哪还记得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周煜斐桃花眼一眯,不服气的强辩:“哎哎,要不是我注意到那个美人儿,你们上哪想的到这么多线索!”
众人各自饮茶,无人应声。微热清风拂过,树间蝉鸣愈发响亮……
第十一节 艳诱·将计就计
入夜。
浴桶里洒了些奶白色的栀子花瓣,随着水波浮动,飘荡起一抹微甜的幽香。段尘靠在浴桶一侧,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捻起一朵完整的栀子花。又想起之前那人站在自己门口,将竹制小篮递到自己手中的情景。
和这人共处的时间愈久,段尘愈感觉到这人恰到好处的温柔体贴。就好比沐浴一事,原本自己多年来行走江湖,又总是孤身一人,因此大多时候都遵循一切从简的原则。只要能洗上一个热水澡,诸如花瓣香料一类的东西,基本想都不会去想。偶尔回想起小时候舒适奢侈的生活,也多是一笑而过。
之前府中有下人将热水送过来,不出半刻功夫,门外就响起敲门声。所幸天气炎热,水又烧的滚烫,段尘倒了些凉水进桶里,正用手试水温,因此尚未更衣。打开门,就见那人一手握着折扇,另一手捧着一只小巧竹篮,正眼眸含笑望着自己。
接过竹篮一看,就见里面是一小捧如云似雪的白色花朵。段尘当时惊讶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展云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句“好眠”,又伸指轻抚下她颊畔,就离开了。
奶白色的花瓣触手滑腻,指尖稍一用力,微微溢出的透明汁液带出一抹甜甜的味道。段尘唇角微微弯起,清冷眉眼渐渐和缓,透出一抹连自己都未觉察的柔媚神色。
玉白素手刚滑入水中,就听得头顶房檐响起“嚓嚓”两声响动,声音极细微,却令段尘瞬间身体紧绷。下一瞬,段尘抬手扯过担在屏风上的衣衫,另一手一撑,整个人直接纵身出了浴桶,同时一件白色长衫已经将整个身子裹住。
来不及换衣裳,段尘将胁下衣带飞快系好,又直接披了件外裳,推开窗子就跃上房顶。夏夜星空明灿,不远处传来阵阵蝉鸣,王府里只有几处尚且亮着灯盏。飞快观望过四下,半个人影都没有,段尘眉尖微凝,转脸的瞬间,只觉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脚下没穿鞋子,段尘屏息凝神,施展轻功到与自己毗邻的屋舍上方。放轻脚步走到之前闪耀过亮光的地方,就见半块瓦片被人掀起,搁在一旁。段尘心尖一动,眉心渐渐蹙紧,俯下身向里望去。
原本做好准备一见不妙就直接冲进去,段尘却在下一瞬凤眸大瞠,紧紧咬着牙,才忍住那声锐利的抽气声。就见昏黄灯光里,那个不久前才对自己温柔浅笑过的男子,衣衫大敞靠坐在一张椅子上,怀里却拥着另一个同样衣裳凌乱的女子。面上那种神色,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冷然,以及魅惑。清俊的眉微挑,弯月眼眸眸色流转,满是让人沉醉的情意,微粉唇瓣抿出一抹有些坏的弧度,缓缓开阖蠕动,似是在诉说着什么情话。
段尘只觉心里一抽,咬紧牙关才抑制住微乱气息,一双凤眸却蒙上淡淡红雾,他怎么……猛地摇摇头,一手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衫,段尘屏住气息,继续看下去。就见展云怀中那女子渐渐款摆起腰肢,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轻抚上浅蜜色的精赤胸膛,妖娆抚弄,又向衣裳深处探去。
段尘搁在心口处的手指掐的愈紧,心尖一阵麻酥酥的疼,胃腹处也跟着荡起一阵强过一阵的酸涩。屋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段尘蓦地睁大眼,就见那女子突然间连人带椅将展云推倒在地,一边低头系着自己身上衣服带子,一边溢出一声轻哼。
整理好衣衫,又抚了抚头上珠钗,那女子突然转身,抬头,看向段尘,妩媚大眼一眨,精致面容浮现一抹诡艳笑容。接着便纵身一跃出了窗子,身形奇快的纵上稍远处的房檐,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
段尘从展云倒在地上那会儿就看出些端倪,这会儿看清女子一举一动,又见王府中依旧没有半点响动,心中更是一片清明。缓缓站起身,纵身一跃下了房檐,段尘头也不回,折身往自己屋中走去。
身后门板却响起“吱嘎”一声,紧接着自己腰身就被人一把搂住,那人身上尚且带着星点呛鼻的脂粉香气,清朗嗓音却带着一抹慌乱:“尘儿!”
段尘身形未动,凤眸半垂,粉唇紧紧抿着,一张小脸儿上没有半点血色。展云觉得不对劲,手臂一施力,赶紧将人转过来。段尘微微抬眸,就见眼前人雪白衣衫仍有些凌乱,衣服带子系的一塌糊涂,修长脖颈上印着一个刺目的红艳唇印。段尘撇过眼,白皙眉心轻蹙,眉眼间浮上淡淡厌恶。
展云将怀里人神色变化看的一清二楚,不觉心中一紧,伸指去抬段尘下颌,声音里也透着小心:“尘儿?”
段尘伸手欲推开他的胸膛,有些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光滑的肌理,又想起之前那女子抚弄他胸膛的情形,不禁身子一颤。半闭着眸子偏过头,身子也直接往后仰,不想与他挨的太近:“放开。”
展云觉察到她手指微凉,低头一看,就见这人身上衣衫也穿的极凌乱,里面那件白色长衫几乎被水浸透一般,一头长发披散身后,衬得一张小脸儿更添几分柔媚。玉雕一般的小脚光裸着踩在地上,沾染了些许泥土。又看到她发梢微湿,前后一联想,展云就明白过来前因后果。再看佳人眉眼间那抹许久未见的疏离,以及显而易见的淡淡厌恶,展云眉心微拢,不觉心中一痛。
退开一步松开怀抱,弯腰将人打横抱起来,刚想往自己屋子去,又想起之前那般场景都被怀里这人看在眼里,展云唇角紧抿,折身往段尘屋里走去。
段尘被这人抱着,初时还挣的凶狠,毫不留情的连连打了他几拳。直打的自己指节都疼了,这人却岿然不动,看着自己的弯月眼眸柔情满溢,还带着深浓歉意。段尘心里有气,索性别开眼不看人。半闭着的眼眸微微有些酸胀。狠狠咬了一下内侧唇肉,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展云觉察到暗处有人朝自己打手势,抬眸往那边看了一眼,弯月眼眸眸色微凉,清俊面容也浮现淡淡愠怒。那边那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又是躬身又是作揖,一个劲儿的无声跟他赔不是,同时表示谢意。展云朝那两人微一点头,那两人又行过礼,很快悄声消失在夜色里。
展云甫一推开门,迎面便送来一股子携带着淡淡水汽的微甜花香,和怀中佳人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展云暗自叹了一口气,脚一勾将门带上,小心将人放在床上,清朗嗓音掺了淡淡沙哑:“对不起。”
段尘半闭着眼眸不愿看人,粉粉唇瓣紧紧抿着,眉眼间的神色倔强的厉害,但展云看的清楚,这人,是强自忍着不愿哭出来。又是自责又是心疼,胸间一时间柔软的一塌糊涂,展云叹了一口气,走到屏风后头,取过一方干净帕子,就着浴桶旁边小盆里的温水将帕子浸湿,又拧了拧,折回到床边,伸手抚上佳人一侧脚踝。
段尘身子一颤,抬眼看他,就见那人已经在床边蹲下身来,一只手捧起自己脚踝,另一手拿着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着。
段尘抿唇垂眸,心间酸涩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翻搅涌动,胸口窒闷的简直透不过气来。一只手肘撑着坐起身来,伸手欲拿他手中布巾。展云却不给,擦干净一只小脚,又捧过里侧那只,动作轻柔的缓缓擦拭。
段尘觉得这人可气,但这样被他服侍着又很是别扭,索性撇过头看向窗外,谁知脚下触感却因此更加敏锐。脚踝被一只手掌格外珍宠 的轻轻托着,温热布巾拂过细嫩脚底,又滑向脚趾……
好容易都擦完了,那人手还未松开,段尘已经将双脚缩了回来,并拢双膝坐在床边,微侧着头,也不说话。
展云起身走到屏风后,将帕子洗干净,又稍微收整一下自己衣衫,这才回到床边。心知自己这次做的确实有些过分,又想到之前那般污浊景象都被段尘看了去,展云心中又是自责又是懊恼,清俊面容也渐渐失了往常那般从容风度。站在床边看着佳人侧脸,嗓音低低的带了几分沙哑:“尘儿,这次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再不会了。你别气了好不好?”
段尘静默片刻,缓缓转过脸看他。从他从新束过的发,到真诚中饱含着歉意的眼眸,因为紧张无措而微微绷紧的下颚,最后目光停留在他颈侧那抹红艳吻痕,唇角不觉抿的更紧。展云顺着她的目光抚上自己脖颈,又定睛一看,不禁面色微变:“尘儿,我……”
段尘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话。展云急的索性单膝跪在床边,伸手覆上段尘搁在膝盖上的小手,仰脸看她:“尘儿,这次是我不好。你要打要骂尽管来,别憋在心里,好不好?”
展云知道这人多年来孤苦惯了,情绪鲜少外露,无论喜悦还是不快面上都淡淡的,可心里却着实有着计较。他不愿意她这样憋着自己,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从前每次觉察到她不高兴了,展云总是想尽办法转移她注意力,要么逗她说话,要么找些事情让她琢磨,甚至有时会故意亲近她,让她没空去想那些烦心事。可这回是自己惹她难过了,确确实实是他的过错,也因此断不能再用老法子。
段尘蹙起眉尖看他:“男儿膝下有黄金。”
展云一脸真诚坦然:“做错事就该道歉受罚。”
段尘沉默半晌,轻声问道:“是三王爷派来的人?”
展云轻轻颔首:“这回朝廷是铁了心要办了三王爷以及赵璘。赵祁那边一早跟赵廷打过招呼,说三王爷这两天会有动作。刚刚那个女人,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神偷,擅长用美色以及迷药迷惑男子,为雇主盗取财物,而且所盗之物多是见不得光的。三王爷府那边已经埋伏了朝廷的人,准备两边一接上头就拿人,开封府则一早备好那女子的案底,估计会连夜升堂审案。”
段尘抿唇听他把话说完,又微微别过脸:“去沐浴。”
展云微微一愣,又想起之前段尘流露出的淡淡厌恶,很快反应过来。唇边浮现一抹温浅笑容,展云一手撑着床沿,略微立起身子:“尘儿,我和她没有怎么样。”
“真的。我没有碰她,也没亲她。做出那种表情来,是为了骗过她,让她以为我中了迷药,已经神智模糊。”展云柔声解释着,又凑近她脸颊,轻轻吻了一下,“我只喜爱尘儿一人,也只对你这样。”
段尘微微躲了一下,侧眸睨了他一眼,清冷嗓音含了淡淡厌恶:“去沐浴。我不喜欢那种味道。”
展云闻言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忙站起身,拉着段尘的手微微施力。段尘抬眼看他,展云唇角含笑,黑褐色的眼瞳亮晶晶的:“我房里没水,用尘儿的好不好?”
段尘一愣,又摇摇头:“我房里也没热水了。”
展云唇角更弯,嗓音微哑:“就用尘儿用过的。”
段尘被他炽热目光看的耳廓微热,撇过眼看向窗外。
展云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屋子,回到自己房间取了几件干净衣物,又回到段尘屋里。
屏风后面响起清亮水声,桶里的洁白花瓣再次被人翻搅,房间里那股甜甜花香渐渐深浓。段尘重新换了件衣裳,靠坐在床边。原本是想琢磨案情,可屏风后水声时轻时重,断断续续,撩的人心中也泛起圈圈涟漪。段尘倒了些晾凉的梅子汤缓缓啜着,不知怎地,就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不一会儿,那人就一身清爽走出来。身上换了件簇新的雪色长衫,面上沾染淡淡水汽,清俊眉眼含笑看着段尘。缓步走到她身边,伸手将人揽入怀里,另一手握上佳人手腕,就着她的手饮了口梅子汤,缓缓咽下。
段尘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身子微微有些僵硬,被他动作轻柔的揽进怀里。那人下颌抵在自己肩窝,一连饮了几口梅子汤,又伸手从自己手里拿过碗,放在桌上。凑近自己耳侧的唇缓缓贴近,烙上一个吻,嗓音低低的,带了几许惑人沙哑:“只喜欢尘儿……”
段尘被他火热吐息以及温软唇瓣逗弄的一个瑟缩,拧身想离开他的怀抱,却在下一瞬被人搂的更紧。展云轻轻笑了两声,凑近她耳廓轻轻吻了吻:“小笨蛋,知道早上那会儿你为何对那种味道有反应么?”
第十二节 动情·机关算尽
段尘闻言又动了下身子,转身欲听他给自己解释,却换来后面那人一声闷哼。展云搁在她腰侧的手缓缓向前,覆在她小腹上,手掌微微施力,将她更往自己怀里贴一些。
贴在她耳畔的唇轻轻蠕动,嗓音更加低哑:“你也看过不少医书,应该知道,我现在这样,是怎么回事罢?”
段尘觉察到他身体渐渐起了变化,清冷凤眸大瞠,脸颊“腾”一下就烧起来:“你!”
展云却很快松开一些距离,手臂仍将人环在自己怀里,搁在她小腹的手也重新滑回腰侧:“别气。你今天早上之所以有反应,是因为头一晚我吻你的时候,咱们两人都动了情……”段尘闻言一愣,紧接着脸颊更烧,动情……是,像他刚刚那般么?
展云轻轻吻了吻她脸颊,一边和段尘柔声讲话,转移自己注意力,一边调匀吐息,努力将身体那阵悸动压下去:“还生我的气么?”
段尘抿了抿唇,凤眸半垂。展云又接着说道:“刚刚差点儿功亏一篑。你出现在房顶的时候,我们俩都有了觉察。后来她把我推倒在地之后,我看见她往你那里看了一眼,我当时就想,如果她要对你不利,我也只能出手。”什么打草惊蛇的,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段尘抿了抿唇角,眉尖轻凝:“你若事先知会我一声,也不会这样。”
展云唇角微弯,伸手抚上她一侧脸颊,将她的脸略微转过来一些:“你之前就一直为了玉笙的事担心,再加上用的是这种手段,我不想你知道……”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惊扰了她。与那女人调情的情形从被自己心上人从头看到尾,又想到这丫头在这种事上根本是白纸一张,即便展云自诩定力非常,当时抱着那女人也是急的抓肝挠肺。一面担心她对段尘不利,又考虑到大局也会因此全盘打乱,不过短短半盏茶功夫,展云真觉得自己急的头发都要白了。
轻轻扳过她身子,展云伸指摩挲着她下颌,弯月眼眸情意深浓,却不似之前看那女子时候那般轻佻放浪:“我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别生气了好么?”
雪色衣衫领口微敞,浅蜜色紧致胸膛散发着温热气息。段尘轻蹙眉尖,抬手轻轻抚上裸露在外的那片肌肤。展云微微一笑,弯月眼眸紧盯着这人面上神色,搁在她下颌的手指转而扶住她一侧脸颊,另一手却轻轻覆住她手背,引领着她的手往内侧滑去。
段尘唇角轻抿,不知道自己脑海里为何总浮现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抚弄他胸膛的情形,因此才下意识的抬手轻触。被他握住自己的手一路往里游走,感觉手下肌理渐渐紧绷,头顶上方吐息声响愈沉,火热气息喷吐在自己颈侧。
段尘抬眸,就见展云正低头看着自己,弯月眼眸满是醉人温柔,微粉唇瓣弯出一抹温润弧度,额头以及鬓角却显出一层薄汗,下颚线条也绷的有些紧。
展云却比这人更了解她心中所想,手掌引领着她缓缓抚摸过自己整片胸膛,肩侧,锁骨,脖颈。最后牵起她的手指,让她摸过自己的唇,深浓眸色中含着宠溺笑意,唇瓣微微施力,吻上她细腻指尖。
段尘凝眸看他,眉眼间神色渐渐变得温软,手指一缩收了回来,似是挨不过那种痒,唇角也勾起淡淡笑意。展云也弯起唇角,半阖眼眸吻上她眉心……
收拾起自己换下的衣物,展云又看了眼躺在床上闭眸入眠的佳人,将门仔细闩好,从后窗出了屋,回到自己房间。之前匆忙回来那趟已经将几扇窗子敞开,屋子里那股脂粉香气已经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淡淡莲花清香。
展云褪去衣衫,躺在床上,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之前段尘眼睫轻颤,乖顺的在自己的引领下抚摸自己的情形。销魂感觉伴随清晰记忆悉数涌起,从前种种亲密情形回灌脑海,唇角溢出一抹苦笑,展云缓缓吐出一口气,静气凝神开始默诵自小熟记在心的那段内功心法。
……
第二日一大清早,众人正在偏厅用朝食,就见七王爷连同周浅波两人朗声说笑走进来。赵廷与展云交换一个眼色,又一同将视线投向那两人。果然,七王爷一进屋就招呼人端茶过来,灌下一碗梅子汤,吁出一口气,语带笑意看向众人:“说个好消息给你们听。”
正巧这会儿周煜斐也进了屋,看面色估计刚从开封府出来,与赵廷等对视一眼,又跟七王爷以及自家老爹行过礼,在一旁坐下听七王爷讲话。
赵瑞显然心情大好,漆黑眼眸熠熠闪光,慢悠悠开口道:“陛下已经下令,将赵衍与赵璘收监刑部大牢,七日后城东菜市口问斩。”
乍一听得“问斩”二字,众人皆是一震。萧长卿眨了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小声嘀咕:“这,这就斩了?”
七王爷却听得清楚,满面春风回道:“对!而且这回保定不出任何岔子!”
段尘蹙起眉尖,轻声问道:“赵璘确实该杀,可为何三王爷也……”
一旁赵廷沉声接口道:“七笙教种种,三王爷一直有份。包括之前金霄白等人炼制药丸,卖与朝廷命官,也是他出的主意。”一边说着,薄唇弯出一抹有些讽刺的笑,“上次我进宫,听赵祁说了不少三王爷府的事。说真的,我只是打小就不喜欢这父子俩,还真不知道,这两人竟然衣冠禽兽到这种地步……”
“王爷,周大人,昨夜的局,应该只能捉住一人……”展云话说一半便停住,一双弯月眼眸别具深意看向赵瑞,这里面,该是还有些别的事罢……
赵廷闻言也将视线投向自家老子。赵瑞干咳两声,调转视线看向窗外,端起茶碗继续喝梅子汤。一众人默契非常的又将视线投向周浅波。周计相气的干瞪眼,好消息都让你说了,回回都让我做坏人!
周浅波沉吟片刻,面上也显得有些为难:“小王爷,这事你听了可别着急。行之,还有熠然,你们也不要冲动,这是小侯爷自己的选择。”深吸一口气,周浅波缓声解释道:“本来昨晚上只拿住了赵璘,和咱们事先预想的差不多,也算顺利完成计划。可后来连夜生堂开审的时候,三王爷又出幺蛾子,非说这事跟他们无关,还反咬一口说是赵祁找人嫁祸。”
赵廷当即倒抽一口气,一脸阴沉出声便骂:“他还是不是人!有他这么当人爹的么?什么事都往逸之身上推!”
七王爷笑得有些讽刺:“其实也不奇怪。一窝里都是秃鹰,突然生出只金雕,没被啄死就委实不错了!”
周浅波苦着一张脸继续说道:“谁知他还带来两个证人,指证赵祁老早就心怀不轨,还说他有弑父杀兄,谋逆犯上之心,蹦跶着嚷嚷今天一早就进宫面圣,剥了赵祁的官爵。双方各执一词,当时曹大人也没了主意,大伙正愁的不行,谁知道圣上连同小侯爷一块来了。”
萧长卿眼眸圆睁,听得直咋舌,昨晚上开封府那这么精彩哪!清秀眉尖一抖,萧大先生一脸痛惜,怎么都没人告诉他呀!早知道昨晚上吃过晚饭就去那边蹲着看好戏了!段尘等也吃了一惊,赵廷显然也没想到昨晚上闹这么大动静,挑起一边眉毛继续听。
周浅波咳了咳嗓子,心说难受的还在后头呢!“小侯爷来了之后,当即呈上一只血色玉笙,说是三王爷交给他保管的……”周浅波有些艰难的说完这一句话,预料之中见到众人精彩纷呈的神色变化。
赵廷愣了愣,眼神一暗,连连低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小子……”
展云也笑得有些苦涩:“小侯爷这招,当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宁可拼得个玉石俱焚,也要绝了那两人后路……”说那玉笙是三王爷交给他保管的,不就等于承认七笙教的事他也有一份么!如今在圣上眼中,除了他手里握着的黄色玉笙是为着引人上钩,其余凡私藏玉笙者,便是有不臣之心。赵祁这般做法,倒是把赵衍给套了进去,可自己也绝对择不干净了。
周煜斐在一旁也听得着急:“哎呀爹你就一口气说完得了!”这说一句喘一口气的,弄得大家伙心里边七上八下,一惊一乍的,好不磨人!
周计相眉毛一抖,侧眸白了他一眼,心说这事本来就峰回路转,我不慢点说你们扛得住么!
“我看当时陛下面上神情,显然是未曾料到小侯爷有此一招,也很是惊讶的。”周浅波说着,溢出一声长叹,“后来我们才想明白,昨晚上这些事,每一步,都在小侯爷预料之内。他把那血色玉笙一拿出来,陛下那还未开口,三王爷却坐不住了,上前就夺那玉笙。结果旁边站着小侯爷的影卫,直接出手一掏,从三王爷怀里摸出另一只血色玉笙来……”
七王爷这会儿把话头接过来,眉宇间也显出几许肃穆:“赵祁这孩子,是选了最险的一招。你们要知道,当着圣上的面玩这一套,就等于把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一个弄不好就是个大不敬甚至欺君瞒上的罪名。我看连同当时他身边那些影卫,都没打算活着出去。”
赵廷半晌不语,末了抬起眼眸,只问了一句话:“陛下怎么判的?”
七王爷站起身,慢悠悠踱步往外走去:“查封三王爷府,赵衍赵璘问斩,其余相干十数余人发配西南,姑念赵祁多年来于朝廷有功,且对圣上忠心耿耿,于危难之时大义灭亲,准予保留爵位,一月时间留京养伤,此后终生不得踏入汴京一步。”
行至门口,赵瑞略一偏头,薄唇勾出一抹笑,面上神色却有些寒凉:“现在你们尽管可以放宽心,过去城郊那处宅院看他了。从昨晚上一直折腾到今早四更天,圣旨一下来,那孩子就接连吐了几口血,连同几位太医,直接送到那边旧宅去了。”
周浅波也是连连叹息,又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示意他兜着点儿,别再弄出什么事来,也跟在七王爷后头出了屋。
一众人皆沉默半晌,末了,倒是向来少言的左辛先出声赞了句:“这位赵祁小侯爷,倒真是个狠茬子!”这一步步机关算尽,连当朝天子都给请进来玩了一局,宁可拼得自己和手下性命,就为了能将自己亲生父亲与同胞兄弟置诸死地。无论是智慧胆识,还是手段谋略,都让人不得不赞一个“狠”字。
赵廷却蓦地扬唇一笑,嗓音略沉:“胆子再大,也玩不过不要命的!赵璘这件事上,咱们欠的就是‘阴狠’二字,倒是让这小子帮咱们补齐了。”
先是诱赵璘上套,雇人找上展云盗取黄色玉笙,只等两边接头,将人一举拿下。接着开堂审案,再把皇上请来,用一只假玉笙诈出赵衍手里的真玉笙,让他再无半点退路。圣上那里又早有办这两人的心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且有赵祁这样的“大义灭亲”之举,可谓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的将人收押问斩,也堵住了悠悠之口。
萧长卿琢磨了会儿,也露出一抹笑容,站起来伸个懒腰:“哎!不管怎么说,总算是除了两个祸害!咱们再把手头这个案子破了,七笙教必定元气大伤,很难再折腾出什么花样了。”
段尘却没就这事说什么,只是转过头看周煜斐:“开封府那边没什么事吧?”
周煜斐点点头,面上神色却一点都不轻松:“还没。不过这刚早上……”按照凶手之前的行事作风,今日一定会再杀一人,所以众人包括开封府一干捕役,不敢有半点松懈。
展云看了眼赵廷,又将视线投向段尘,温声提议道:“刚好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做,咱们一起去趟城郊可好?”
段尘思量片刻,又见一屋子男人都眼巴巴看着她,就等她一句话的模样,勾起唇角轻轻颔首。
第十三节 辞行·棋差一招
从赵祁宅院出来,一众人都有些沉默。展云见段尘轻蹙眉尖似有不豫,怕她因为之前赵祁的玩笑话心中不快,便凑近她耳畔柔声道了句:“别想了。”
段尘侧眸看了他一眼,也没言语。另一边赵廷面上仍有些尴尬,却也担心段尘因为刚才的事不自在,也出声劝道:“你,你别理那小子。他那是烧糊涂了!”
萧长卿走在前面,这会儿也回头朝三人笑:“还真别说,这小侯爷的性子真挺讨人喜欢的!”只一句话就噎的赵廷红了脸,展云没了词,这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左辛在一旁笑着摇头。
周煜斐却在另一边咧着嘴重重点头,真是好兄弟啊好兄弟!谁让这俩人平时老联合一起欺负他?这回终于扳回一局,看这俩人吃瘪,心里这叫一个舒坦!
段尘淡淡看了几人一眼:“我只是觉得,明明相同的容貌,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双生子,又是极出色的样貌,她只是觉得很新鲜而已。
周煜斐嘴角一抽,顿时觉得之前那股愉悦下滑了几个阶梯。萧长卿则大笑出声,一边拍着左辛肩头感慨:“小段,果然不是一般人!”
赵廷和展云对视一眼,也都有些无奈。合着那句话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么!倒是搞得他们俩好不自在……
上了马车,穿过一片小树林,众人沿着之前的路回城里。软薄布帘不时被风吹拂扬起,段尘原是无心一瞥,却在下一瞬睁大了眼,抬手撩起布帘就要往下跳。
谁知被人一左一右拉住,展云温声喊了声“停车”,赵廷则皱着眉看她:“急什么!”
萧长卿再次嗤嗤笑出了声,周煜斐低头闷笑,小侯爷啊,你虽然身体羸弱神志不清,但当真一字千金字字珠玑啊!
段尘却没理会那些,待车挺稳了,撩起帘子便跳下去。展云和赵廷紧随其后,其余三人不明白怎么回事,也跟着下了车。
就见稍远的地方有一处人家,二层红瓦小楼,外面浅灰色的围墙,爬满了血红色的繁复花朵。因为外面有一小片竹林掩映,再加上地处一处低洼处,又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若是乘马车路过,一般人并不会注意的到。
只是惊鸿一瞥间那抹红色,若是下了车,一路朝那竹林走去,便会看到,入眼之处,尽是一片血红。血红色的蔷薇,花朵大而繁复,开的格外招摇,爬了满满一面墙面,与庭院内的红色小楼遥相呼应,似是生怕旁人注意不到一般醒目。
赵廷皱了皱眉:“怪不得巡城的将士都说从未见过那样两个人。”如若是住在这种地方,的确很难有人留意的到他们踪迹。
萧长卿摸了摸下巴:“即便不是咱们要找的人,这家主人的品味,也实在特别了点……”这般炎热天景,寻常人家多栽种些莲花,栀子,颜色味道都清淡些,看着也觉得清爽惬意。即便特别偏爱蔷薇,也鲜少选择这般浓艳的颜色,而且,只有这一种颜色。
众人到了那面墙壁前,又沿着墙壁朝一个方向走。萧长卿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躁,到最后干脆施展轻功围着墙壁走了一圈,又很快回到众人面前,一双眼眸睁得圆圆的,一脸惊异道:“没有门!真的没有门!”
这回连展云都忍不住摇头:“不对劲。”
段尘知道萧长卿虽然爱开玩笑,做事却是极仔细的,他若说是没有门,就意味着不光明处没有,暗门也没有。抬首看了眼那座红瓦阁楼,段尘轻声道:“走吧。”
众人意会,纷纷施展轻功越过围墙。周煜斐眼见众人都翻了过去,这才反应过来段尘那句“走吧”是说走墙,不是离开,连忙掀起衣袍跃上墙头,提着衣角跳下去。一旁萧长卿翻个白眼:“慢死了!”
庭院里格外幽谧。院中既无高树,也无灌木,光秃秃一片黑褐色土地,血红色的蔷薇从墙壁一面越过墙头,蔓延到内侧。段尘等一路行至阁楼,推开门,又先后步上二楼。越往里走,便越发觉得不详。那抹似有还无的腥甜味道,渐渐萦绕鼻端。众人都知道,有这种味道,就意味着有血。
楼梯有些窄,最多只能并排走两个人。赵廷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段尘和展云。段尘一路行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脑子里飞快闪过什么,眉心愈蹙愈紧,凤眸闪过一抹惊恐,该不会……
众人先后上到二楼,就见偌大屋子里,四周窗牖大敞,数条血红薄纱随风摇曳飘荡,仿佛一只血色围笼,将人缠缚在内。当中摆着一张大床,上面仰面躺倒着一个人。那股熟悉的腥甜味道,以及床上那人略显僵硬的仰卧姿势,证明这人已经死去多时。
行到跟前,段尘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发白,唇紧紧抿着,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打起颤来。展云也吃惊不小,担心段尘会为此心神不宁,忙拉起她的手握在掌中,略施力道攥了攥。
握住自己的手掌温暖有力,渐渐传递过一种安抚人心的情绪,段尘又想起昨夜他搂着自己低语的情形,不禁心坎一甜,之前那股席卷而来的恐慌也随之淡却不少。
其余几人都发觉这两人面色变化,赵廷又看了那女子一眼,皱起眉看两人:“怎了,你们认识这人?”
展云眸色微凉,嗓音略微有些干涩:“她就是昨夜三王爷派来盗取玉笙的人。”
周煜斐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怎么会……她,她不是应该被开封府收监了么!”
赵廷眉心狠狠打了个结:“这两人昨夜就在城里!”
众人将事情前后连缀起来一琢磨,不用段尘解释,也都明白过来。这两人怕是昨夜又在城中挑选目标下手,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了解到开封府正在审理七笙教一案,因此临时改变计划,没有对之前挑选好的目标下手,反而将这女子擒住带走。后来案子审理完毕,赵祁等一众人驱车回到城郊别院。这二人紧随其后,却发现赵祁住所与他们的落脚处并不太远,又料到段尘等早晚会过来探望,索性将女子带回这里虐杀。
女子心口处开了个血洞,一双眼睁得大大的,似是不相信有人可以这么快出手,瞬间夺去她的性命。半敞的衣衫内侧,显出一角白绢。段尘伸手抽出,就见白绢上写满半面血红色的蝇头小楷,分明是写给段尘等人的一封书信。
笔迹明显与上一次苦水镇那会儿白姓男子的留书不同,信笺落款也是隽秀优雅的七个楷字:七笙教七公子笔。信的内容却有些出乎众人意料。这七公子不仅大方承认之前几起案子皆出自他一人之手,且表达了对玉笙之事的不屑一顾。称三王爷以及赵璘是不懂优雅行事的“鲁莽匹夫”,与之前金霄白等无异。最后,还格外友好的劝慰众人不用再苦苦追寻他的踪迹,因为当众人来到这里之时,他已在汴京城外数十里的一处村落落脚。
萧长卿则盯着那女子胸口看了好一会儿,从床脚撕下一块缎子,裹在手上,接着伸手进到死者心口,又将掏出的东西用布料擦拭,最后放在一块干净帕子上。众人凑上前一看,竟是一只乌黑润泽的玉笙。
随后,众人又在一处窗台找到七公子用来调制“血墨”的砚台,以及一只笔尖染血的狼毫小笔。
众人只得将四面窗户关好,掩好门板,乘车回到开封府,又派几名捕役将尸体运回。
那块白绢血书,连同墨色玉笙,一同作为本案物证交给了曹大人。案子虽然破了,且又拿到一只玉笙,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段尘等人从未觉得如此憋屈!初时完全摸不着头绪,步步被人抢在前头;后来线索逐渐清晰,却依旧不能阻止这两人猖狂行径;末了还被人摆了一道,用那女子尸体以及血书示威,警告众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二人掌控之内,嘲讽段尘等再费心思也抓不到他们一片衣角。
如今可以完全确定,昨日在粥铺外面见到那两人,就是七公子以及白姓男子无异。那人确是倾国美人,不过不是女子,而是明显以虐杀他人为乐的诡异男子。段尘后来冷静下来,又将之前诸多线索逐条梳理,渐渐想明白许多。
这人极嗜饮人心头血,又总挑选在他看来拥有一技之长的年轻男女,幻想通过饮血获得死者身上所蕴含的力量,对于鲜血以及血红色怀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迷恋。对貌美女子的虐杀,总比普通男子更显激烈,再加上事后总取走一件红色首饰,同时揽镜自照,这人应该对自己的男子身份怀有极强烈的抵触情绪。而那位状元爷不仅才华横溢,更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七公子应该是行凶之时才看到死者容貌,一时情绪失控,才做出那般令人发指的残忍行径。
段尘将自己推断出的几条逐一讲出,众人也都觉得言之成理。萧长卿当即拍着大腿惊呼:“怪不得苦水镇那会儿,长得漂亮的男子都要被‘喀嚓’了!原来是教主本人就不正常,所以就见不得别人好!”
段尘蹙了蹙眉尖,这点她倒没有想过。周煜斐在一旁恍然大悟状:“我说我那天一点都没看出他真实性别,那张脸长的那叫一个溜光水滑,原来已经不是男人了啊!”
萧长卿白了他一眼,撇着嘴道:“能将太监看成女人,你也算天下第一了!”
周煜斐嘴角一抽,咬牙解释:“单看样貌,真看不出来他是男人么!”
众人一路聊着,一边往状元楼走。原本说好这回案子破了便去状元楼庆功,如今虽然没抓到凶手,案子却勉强也算破了,再加上之前三王爷以及赵璘的事,也确实值得好好庆贺一番。
而之前凶手故意留在穆府的那支血色玉簪子,段尘找了个机会,连同一张周煜斐特意找画师描绘的七公子画像,一并给李临恪送了过去。
……
又过了两日,萧长卿和左辛便与众人辞行,赶着回江陵府总堂。展云也私下与段尘商量好,先回苏州行云山庄,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另作商议。
七王爷和周计相一听段尘说要走,各自都老大不乐意。可俩老家伙也不傻,这些日子看出段尘和展云两个日笃情深,原本就不可能逆着段尘意思硬来,再加上还有展父那一层关系,自然也不好做的太过。
周煜斐眼下在刑部做事,自然不似从前自在逍遥,不可能说走就走。赵廷虽然手头没什么要紧事,却也知道这两人下一站是要去行云山庄。他想跟着,可用什么借口跟?他想天天都能看见段尘,可同时也要天天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甜蜜温馨。他想象过以后这两人成婚时的情景,一边觉得心脏被人攥着一般的疼,一边又想看段尘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可看过之后呢?目送着她离开,准备与另一个人洞房花烛么?
案子破的当天,从状元楼出来,他就拉着展云喝了一整宿的酒。他往死里喝,展云也跟着喝,几坛子酒全部喝光,他对着人脸上就是一拳,展云也不客气的跟他对打,让他发泄。兄弟做到这个份上,确实不能再多要求什么了。而且他从小到大遵循的准则里,有一条便是不会抢兄弟的女人。更何况,那个人的心里根本没有他。
赵廷这两天想了许久,始终没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跟着这两人同去苏州。送行的那天,一路走到城门口,赵廷头一回觉得,从王府到城门的距离,原来这么短。短到他还没做好准备,短到他依旧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短到他总也想不好,最后一句话,该说什么。
临上马车时,他闭着眼不去看展云神情,一把拉过段尘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怀里的人却头一次没有挣扎,静静的任他抱了好一会儿。
最后,松开手臂那一瞬,赵廷睁开眼看她,眼眸含笑,伸手将她往展云怀里轻轻一推,低声吐出两个字:“保重。”
展云将人揽在怀里,弯起唇角微微一笑:“你也多保重。”
周煜斐在一旁交叠手臂看着,唇边噙着有点不羁有点懒散的笑。最后两人临上马车前,才突然上前,抬手甩出一只锦盒扔到段尘怀里。
浅绿色的竹帘徐徐卷下,段尘破天荒朝那两人摆摆手,又露出一抹浅浅笑容。赵廷猝不及防撇过头,一滴清亮水滴摔在青石板上,晴朗天光下,很快便蒸干不见。
马车缓缓行驶出城。段尘转过头看展云,清冷凤眸含着淡淡笑意,以及薄薄水光。被赵廷拥进怀里的刹那,她清楚看到展云眸中神情,以及,几不可察的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推拒。同时头顶上方响起带着淡淡鼻音的沙哑声线,一字一句吐出三个字:“我爱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