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人:民国名媛的美丽与哀愁-一帘幽梦载哀欢——陆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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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种花,叫千瓣莲花,它开的时间最长,艳及三季;有一种花,叫昙花,开的时间最短,一瞬而已。

    时间长则长已,慢慢享受,终于也会变得怠慢、无聊,唯有找到历史的结点回放,让美的瞬间弥漫,那感觉才会出来。而短则烈已,美凝滞成果冻样的微颤和固着,那心酸,就让人震颤,那馨香,一夕不再,反而在回味中更让人难以忘怀。

    林徽因,就是那千瓣莲花,而陆小曼,则是昙花。她们两个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们两个的命运,也在纠缠着进行对照解读。没有因果,全是是非。就像是并蒂莲,一个的光,另一个的影。

    有人把陆小曼比作罂粟,说她是徐志摩的毒。从陆小曼的角度说,徐志摩又何尝不是她的罂粟,她的毒呢?他把她送到天堂,把人间最美的享受给了她,又把她打进地狱,把最毒的孤独和最重的诋毁,给了她,人们把他的死归结于她,让她一生承受罪恶的惩罚,让还声不得,因他还生不了。

    徐志摩死了,诗情却蔓延疯涨,借了粉丝的嘴,借了崇拜者的心,再攀高峰。而陆小曼,活着,却死了,行尸走肉,每一口气的存在,都是为了受尽百般折磨。在一刹那的生命中转中,他们两个的灵魂进行了交换,他完成了对她的惩罚,而她,则尽心帮他完成惩罚。

    人生有了新一重惨烈的意义,这倒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也给了她不后悔当初选择的决绝。身前之王庚也好,身后之翁瑞午,都会淡化,淡化成尘世的炊烟,中间也夹杂着米香,但终究烟火气太重。

    如果我们不用社会阶段性道德去品评陆小曼,也不用前后命运对比来感叹陆小曼,那么那一春幽梦,渐入佳境时,也是彩云绕月,天上人间,光艳一片,只是幽梦如游丝,一旦风中断,恍若暝间。

    私人档案

    姓名:陆小曼

    别名:陆眉、小眉、小龙

    国籍:中国

    民族:汉

    出生地:上海

    籍贯:江苏常州

    出生日期:1903年9月19日

    逝世日期:1965年4月3日

    职业:作家、画家、翻译家

    家世背景:父亲陆定,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生,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官至财政部的赋税司司长。母亲吴曼华,小名梅寿,是常州白马三司徒中丞第吴耔禾之长女,她多才多艺,对古文有较深功底。

    婚姻状况:第一任丈夫王庚,1920年结婚,1925年离婚;第二任丈夫徐志摩,1926年结婚,1931年,徐志摩逝世;第三任男友,翁瑞午,两人未谈婚嫁,但一直相伴30年。

    毕业院校:北京圣心学堂

    代表作品:《哭摩》、《遗文编就答君心》等散文。

    一生成就:1941年在上海开个人画展,晚年被吸收为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上海美术家协会会员。

    经典语录:那暂时棲身,片刻的停留;但等西北风到,它们不是跟我一样的遭殃,同样的飘荡?不,不,我还是去寻我的方向。

    并不是我一提笔就离不开志摩,就是手里的笔也不等我想就抢先着往下溜了。

    一、好一抹醉人的景

    淡花瘦玉埙音好

    回忆陆小曼,最好是在一个烈阳夏日,暴雨后的黄昏,热似散非散,凉气借着一丝慢风,在皮肤上弹跳着,听混着埙和古筝的合奏,一首慢而悠长的曲子里,总有那么一两处,会让你忽入幽梦。于是,陆小曼,就在韶光暗影中,如水里摇动着的花影,慢慢地,扭动着委婉的波纹,来了。

    你看到也罢,看不到也罢,只她一个名字,浸润了历史的悲情之后,就已经足够让你落泪,伤情,急欲挽留,不能自已。然而,她的人生,混着她的悲剧,又扭动着那曲折的波影,走了,一如她曲折地来。

    你不要误读她。美丽、才华、奢靡、奔放,曾经如花期,定下了她绽放的定数,但也正是这花期,给了她自裁的本能。浓情人生,悲情命运,其实都只能半读半误她。

    她就是她,揽着命运的绳索,奔流而下,一如那长山上、岩石后、红花绿影里,那泼洒着珍珠的飞瀑,把自己撞个粉身碎骨,留下电光一闪的白虹,于云天之中,吸进尘土因缘,吐出玉液琼浆。

    如果她不是我们后世人的话题,那么她,会调好时光之船,衔着珠玉,碾着米壳,隐没在尘埃之中。就像一朵花,开过一世,有了一世的风情足矣。可是一旦作为我们后世人的话题,她就会变幻了颜色,忽而如落叶黄花,零落足底,碾为泥尘,忽而如青帝,摄青龙,上天揽月,自己也做不得自己的主。

    不过,花虽开过一世,却总会有一世又一世的怀想。这个如淡花瘦玉般的女子,被我们从历史的铜镜中寻出来,那娇艳的曾经,伴着埙音的美好,会给我们一个又一个的充盈,了却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记挂。

    冷香再驻小观音

    两弯秋月锁眉心,一点朱砂点绛唇。儿时的陆小曼,就是一个美人坯子,眉清目秀,明眸皓齿,红唇粉肌。她出生的那天,是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因此,家人都管她叫“小观音”。

    小观音的家庭,也是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父亲陆子福是名门望族之后,年少时聪颖脱俗,每考必中,得了一个名字,叫陆定。陆定后来到日本留学,在早稻田,拜伊藤博文为师,接受新思想教育。回国后,就进入财政部(当时叫度支部),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者。

    母亲叫吴曼华,也出身名门。她的上祖吴光悦,是清代江西巡抚,建有中丞第(这座乾嘉盛世建造的古代建筑,目前依然完好,已经成为常州著名的景点)。吴曼华自小接受了传统的教育,精通诗词书画,有很浓厚的艺术气息。

    家庭的富庶,父母的才华,让陆小曼很早就显出了脱俗的气质。加之,她幼年在上海度过,7岁后又到北京定居,两地文化的熏陶,使她既有上海的奢华与浓情,也有北京的笃定和自信。

    少女时期的陆小曼,简直就是风光无限。在北京圣心学堂读书的时候,她已经精通英法两国语言,是名副其实的才女,而且,受母亲的熏陶,她懂琴棋,善书画。她的一幅随手而作的油画习作,深受一位外国人的喜欢,那个人最终以200法郎的高价买走。

    这样一个女孩子,就连她的传奇,也是沾着仙气,如神女来袭。想来,嫩柳树下盈盈过,必然会引来目光寸寸长。

    和林徽因不同,陆小曼在少女时期,就已经名满全国。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要圣心学堂推荐一名精通英语和法语、年轻美貌的姑娘去外交部参加接待外国使节的工作,陆小曼,这个诗意才女,毫无悬念地成为必然之选。

    假如,如果有假如的话,假如,她能像林徽因一样懂得节制,懂得克己,那么以她的天赋,一定会为后世带来很多更惊艳的诗情画意。可惜,她选择的路,只是把自己一个肉身谱了媚曲(也有人说是艳曲),给后人带来无穷的话题。那天生的内蕴,没了滋养,终化为无踪,真真是,成了一帘幽梦。

    陆小曼曾经给自己起过一个笔名,叫冷香。名字甚好,可总是会使人想起那句“翠羽惊飞别树头,冷香狼藉倩谁收?”

    春花繁锦正可人

    郁达夫也说,“陆小曼是一位曾震动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斯”。她的才情自不必说,能诗能画,善歌善舞,就是书写,也是漂亮的蝇头小楷,笔落之处,字字娉婷。

    而她的美,就更是炫目。胡适说她是“不可不看的一道风景”,而梁实秋也曾尽情描写她:“面目也越发清秀端庄,朱唇皓齿,婀娜娉婷,在北平的大家闺秀里,是数一数二的名姝。”

    这样的描写,在当时,算得上是白描了,就连“美艳绝伦”、“光彩照人”等也还算不得浓墨。因为她喜欢“淡妆素抹”,气质也“别具风韵”,口才可“妙语连珠”,因此,最具才情的人面对她也会词穷,直到“林下之风”、“空谷幽兰”,也似乎还是没有表达出这个绝世美人的全部。

    后来人们干脆就用行动来描写对她的美的爱慕和至诚尊崇。那一年,她成了王庚夫人,随夫去冰城上任,接待她的,除了热情的人,还有满城的她的招贴画。

    后来与王庚离婚,她更是收到了美国好莱坞影业公司的邀请函和5000美元,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她的美名,已经传至大洋彼岸。

    今天的我们,从历史的老照片里,已经感受不到她美的风韵,而当时的人们,据说极尽热情,搜肠刮肚地想要寻来一词半句能描绘她的美的语句而不得。

    照片能传承一个人美的全部吗?不能!历史的记载能传承一个美人的全部吗?不能!美人失真,这算不得悲剧的悲剧,却映衬了她被人误解的人生。

    唯有一张“一低头的温柔”的照片里,我们才依稀能找到她那美的风韵。同样,也唯有用真诚和呵护,我们才可能勾勒这位悲情美女的一生三累。

    人的目光总是浅的,一回眸的爱恋,往往很少是那一低首的温柔,而是满目的惊艳。当时如此,现在亦然。没有美丽,林徽因的才华,也就黯淡,没有魅力,陆小曼的名满,必然欠缺。

    不管怎么说,未满18岁的陆小曼,已经名动京城,成了炙手可热的社交名媛。三年的外交接待,让她的社交气质越发成熟,让她出落得越发顾盼生辉。她的上司外交总长顾维钧都对她赞誉有加。至于文人墨客,更是纷纷送上拜帖,意欲一睹芳容。而当时的女性,更是把陆小曼当成了时尚先锋,梳她的头,穿她的衣,随陆风而动。

    挚情稚趣都可取

    陆小曼之才,不光是咏絮才,也是社交才,特别善机智应对。

    她9岁的时候,袁世凯专政四处搜缴国民党议员的证书证章,而她的父亲,陆定,正是国民党议员。小曼闻听这条消息后,就嘱咐父亲,千万不要把证件藏在身上,以免发生意外。

    果然,这天,陆定就被警察厅软禁,而宪警也包围了陆府。四处搜查而不得后,宪警就来盘问这个总角小儿。小曼冷静沉着,于稚气未脱处,却不乏机智妙答。就连为首的宪警,也不由暗自赞叹。

    及至后来做了外交接待,陆小曼的应对才能就更加出色,大有外交官之风。

    民国时期的中国,是被列强凌辱的中国,外国使节到中国来,会带着鄙夷,夹着凌辱。在某个宴会上,一个外国人,居然拿着烟头,去烧一个牵着气球玩耍的中国儿童。孩子吓得惊叫,他们捧腹大笑。

    陆小曼看了,气愤不过,但她笑语嫣然,悄然飘到外国孩童跟前,效仿外国人的做法,点爆气球,然后抱着那个孩童,笑着,跳着,引他做新的游戏。

    这做法虽然未脱稚童之气,但却有成人的大义凛然,因为在当时,国弱民卑,得罪外国人还是让大部分国人惊心的一件事。

    尤其让人称赞的是,在惩罚没人性的做法时,小曼做得很人性化。同样是点爆,她却抱着孩童,给他安慰,让他不至于惊恐,反而觉得好玩。

    这样的细腻,这样的聪明,这样的大义,不是每个民国才女都有的,或者说,不是每个民国才女都有机会展示的。陆小曼做到了,只可惜,大多数后人,都把她定格在放荡的烟尘女的角色,而没有人发现她曾经的豪放女侠的风采。

    后世的她,面对世人的诟病,面对才华人格的埋没,依然淡定如水,不解释,不争论,不知道是她的机智应对,还是她的稚趣未脱?反正,在今天看来,那倒也成了她被污浊时期最靓丽的一道色彩。

    二、百无聊赖强欢颜

    美女嫁做将军妇

    名花倾国,带笑看的,名士,文人、墨客,青年才俊,比比皆是。在对外社交中崭露头角的陆小曼,被国内国外名士的传言追捧,更成了于月殿而生的“丽质仙娥”,有了一丝丝神秘气息。

    那时候的陆家,上门求亲者无数,真可谓是踏破门槛寻佳人,唯恐佳人已成亲。而陆定和吴曼华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择婿上自然十分认真,那也是抱定了非英雄不配,非名流不予的心思的。千挑万选后,他们发现了王庚。

    王庚和徐志摩一样,也是一个留学派,和徐志摩一样,他也是梁启超的弟子。他自清华大学毕业后,就去了美国,先后在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学习。后来又进入西点军校学习,同班只有五名同学,其中之一就是艾森豪威尔,美国后来的总统。

    1919年,王赓担任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上校武官,兼外交部外文翻译。那时候的王庚,也是春风得意,是各个军阀争夺的对象,也是马蹄急急,在“神奸既伏,人欲横流”的社会准备大展拳脚,除奸斩魔,恢复中华大国本色,几年的时间,就已经从一个不名一文的青年成为陆军少将。

    可以说,王庚身上的光环,并不比陆小曼的少,不过,一个是温柔乡里温柔梦,一个是军戈铁马沙场寒。自古就有英雄美人并蒂之说,因此,陆定夫妇看重王庚,也就顺理成章。

    这本来是一个霸王和虞姬的英雄美女梦。只可惜,霸王梦碎,垓下有战,四面楚歌,英雄血染。王庚的垓下,不在战场,却在情场,也是一样的四面楚歌,也是一样的英雄血染,只是霸王两个字要反过来说,江山尚在,美人已经别离。与陆小曼离婚后的王庚,终身未娶,也还真有一点“不肯过江东”的霸王之气。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不管怎样,在当时,把王庚和陆小曼放在一起,如果没有预测后世的第三眼,那恐怕是连月下老人也要笑了的。王庚有能力和前途,而小曼有家世背景和社交手段。这样的一对,一个是龙魂,一个是凤魄,自然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因此,王庚的求婚,对小曼的母亲来说,就是一个惊喜,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答应了,而且,以最快的速度,将小曼嫁给了他,从订婚到结婚,仅仅一个月的时间。

    在回望历史的时候,我们总是想要去寻些机缘发生的契机,偶然里肯定有必然。陆小曼和林徽因有着很相似的命运,同样是父母之命,同样是木讷的夫君,同样是外遇徐志摩。但梁启超很精明,他给了梁思成和林徽因一个漫长的相处时间,给了林徽因足够的思考时间。而陆定夫妇却完全无视陆小曼和王庚的相处。

    有时候想,如果命运将两位才女与徐志摩相见的时间对换,把“遇见情郎未嫁时”这个时间给陆小曼,把“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时间给林徽因,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给陆小曼一个道德意义上的美丽时间,这样的时间是对的吗?纵然时间对了,结局就会对吗?未必尽然。顺风顺水的婚姻,能让徐志摩保持多少激情,一旦遇见林徽因,她还不是一样的肝肠寸断,还不是一样的独守空房?

    历史是不能更改着推断的。

    妆成婚罢情调灰

    陆定为爱女准备了盛典似的婚礼。别说婚礼的场面有多阔绰,就看来参加婚礼的名单,就能看出陆定的手笔。光女傧相就有九位之多:有国内的名流千金,如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叶恭绰的女儿、赵椿年的女儿;有英国的豪门小姐。

    所有的费用全都是陆家承担,所有的程序仪式,也都是陆家商定。对于陆定和吴曼华来说,让女儿享受至尊荣宠,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看来是幸事,却未必没埋着祸端。一个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离经叛道,是不会有畏惧心理的。一个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喜欢奢华,极度懒惰,也会把它当成天经地义。这样看来,林徽因童年的那点阴影,倒实在是幸运之神的恩赐了。幸福和不幸,谁能说得清呢?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陆小曼来说,根本就不是柴米油盐。在陆小曼的人生里,是不会有柴米油盐的,和王庚在一起不会有,和徐志摩在一起,也没有,就连徐志摩死后,她不得不依附翁瑞午,沾染了尘灰烟火色,但也还是没有。最多,就是相夫教子,一如她的母亲。这又和林徽因不同,陆小曼永远都不会像林徽因那样,计算生活的点点滴滴。

    在陆小曼骨子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传统的贵族女人来看的。无作为,不是应该的吗?享受丈夫给自己的奢华和荣誉,不也是应该的吗?因此,在和王庚结合的最初,她一定是幸福着的,她是享受着封建礼教给她的最初的安排的。

    只是,尽管同样接受了自由民主的思想,王庚对小曼的约束,还是传统大男人的约束。小曼想要出去散心,也是要得到王庚的批准的。以至于后来人们常说:大家都以为王庚怕小曼,但实际上,却是小曼怕王庚。天真烂漫的小曼,不再总是阳光灿烂了。

    玩物丧志是王庚的人生信条,而尽情享受,则是陆小曼的幸福标准。王庚整日忙于事务,根本就顾不得陆小曼的闲情逸致。寂寞春闺,如何能不惹闲愁呢?

    夫妻之间应该是这样的吗?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是不行的吗?和喜爱自己的人聊天闲游也是不对的吗?被丈夫捧为至宝不也是势在必然吗?女人能享受自由的人生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这时候的小曼开始思考了,她在日记中写道:“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他不能明了我的苦楚。”

    作茧自缚的,永远是毛虫,破茧而出的,才是蝴蝶。陆小曼,开始挣扎了,她毕竟接受了新潮自由思想,她毕竟曾经在社交场所炙手可热。难道,她的人生就不该有别样的浓情的吗?

    所托非人情如虎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话,王庚是不懂的吧!对于打牌、听戏、玩票的陆小曼,他也是不懂的。人生不应该是按部就班吗?人生不应该要克己自省吗?不就是衣食住行吗,干嘛非要列出许多的名目呢?

    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是娇花不懂奇树的静立,奇树不解娇花的风情。婚姻里的矛盾莫不是如此,就连鱼就生活在水里,也没能读懂水的心,没能读懂它自己。

    尽管不喜欢小曼结交风流人士,但徐志摩的到来和陪伴,居然是王庚特许的。他们不仅同是梁启超的弟子,还是关系不错的好友。他自以为很了解徐志摩的,诗一样的人,诗一样的生活方式,那么,他一定会给喜欢浪漫的小曼,带来诗一样的快乐。

    很多人都怪怨,如果王庚不把小曼托付给徐,也许他们的人生就不会有这样的危机。但即使命运重给王庚一次机会,他不把她托付给徐,他还是会给她找另外的寻求解放的契机。小曼注定是要飞走的,就像偶然飞入瓶中的蜜蜂,会不断寻找出口。而他,则是因爱着她的一颗心,会下意识地把她往出口处送。尽管,那出口,就是他的“死路”。

    王庚想的没有错。徐志摩的到来,的确让陆小曼眼前一亮,和王庚在一起,她日日都是冬天,独钓寒江雪一般,而和徐志摩在一起,她则时时都是春天,吹面不寒杨柳风。

    但徐志摩的到来,也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朋友间的拜访,他的目标,很干脆,就是陆小曼,甚至毫不掩饰。他不但自己来,还带来很多很有诗情画意情调的文人骚客。

    当然,他们寻找的,可能就是一种文人的激情,还有一种文化的寄托。陆小曼是具有文化传奇色彩的女性,她的美,只是背景,她的才是精神,而她的名气,还有她的身份地位,以及待人接物的亲和力,则是吸睛之点。

    对于没有女人就没有诗魂的徐志摩来说,陆小曼,比林徽因更能激发他的才情,因为已嫁作人妇的她,是一种天上人间隔绝的契机,因为她懂诗词,善调音,还能歌能舞,更能营造虚无缥缈的爱恋的虚幻之境,而她的大方活泼,也更让他销魂。

    徐志摩是一个干脆的人,哪怕“变了泥”,“被人踩”,倒也干净,他最不喜欢“半死不活的”状态,那“才叫是受罪”,那才会受人白眼。因此,碰见陆小曼之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去了,一张嘴,就是“翡冷翠的一夜”:隔着夜,隔着天,也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三、恨不相逢未嫁时

    昙花一夜诗不尽

    斜阳春雨半卷帘,蛱蝶飞舞影翩跹,忽而快鸟空中过,衔去半点樱桃残。

    在没有遇到徐志摩之前,陆小曼的生活的确是不快乐的,沉闷、忧伤无人识,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脱。只好去寻些简单的快乐,和朋友去听戏、打牌,玩票,甚至捧戏子。这喧嚣,总能让她暂时忘记灵魂的寂寞,对她算是暂时的解脱。

    她说:“我娇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对任何一个人来说,谁能解自己灵魂的寂寞,谁必然就是自己的知音。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抑或是公然?徐志摩反正是直指陆小曼的不快乐。让这个极力笑着的人,把那微笑也僵在了嘴边,那一颗心也忽而震颤:“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腑,认明了我的隐痛。”

    一个神光,一个电闪,两颗寂寞的心,终于有了交接的片段,就像大地久旱逢甘霖一样自然。

    自此,当王庚再说:“我没空,让小曼陪你去玩吧”、“我没空,让志摩陪你去玩吧”时,两个人几乎就像得到了赦令,马上就从各自的情感牢笼里走出来,毫无顾忌地享受心灵共鸣的时间。

    天长日久,他发现,她是“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是一朵稀有的“奇葩”,“是不慕荣华富贵,追求真、爱、美的女神”,而且是最“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稳,给我快乐”的人。

    他快乐得像雪花:“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而她,也赫然发现,他居然这样懂着她,能这样宠着她,还能这样引领着她。她快乐着他的快乐,忧伤着他的忧伤,也满足着跟随着他的现状。

    就连恋情曝光,他不得不去欧洲旅行,他也还是忘不了她。他不停地给她写信。“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大声喊出了他的爱。“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他已经不可克制,却还在柔情地说:“我等”。

    很多人说徐志摩不过是一个滥情的才子,陆小曼不过是一个放荡的艳妇。但是当他们用诗情画意来虚构自己的人生的时候,你是没法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们的。

    他太天真,太纯粹,太率直,所有的世俗,都是他的累赘,那无爱的寂寞,也会消磨他的诗魂。是这样的思想,成就了他的诗才,也是这样的性情,败写了他的品行。

    小曼是喜欢自由的,也在追求着自由,但她大概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纯情的思想,这样纯粹的自由和奔放。她豁然之间发现,哦,人,还可以这样活着!

    但是有情终满愿

    在徐志摩去欧洲之前,他们两人的恋情已经曝光。街头巷尾,热议的是小曼的放荡,文士骚客,谈的则是徐陆的奔放和勇敢。这样截然的立场,截然的态度,在那个社会,就像是叶要挺着花开放一样,让两个人的恋情在挣扎和忏悔中一步一步到了更高的地方。

    一方面,他们要顾及世俗。有传言说,王庚举着刀剑要来寻徐志摩好看。为此,徐才避祸欧洲。事情到底怎样,外人不得而知。不过,在最初的动荡中,小曼肯定如惊弓之鸟,而志摩必然也是待捕之兽,张皇失措。两个烂漫的灵魂,在那一刻,倒还俗成真。

    而另一方面,解放思想,冲破封建传统理念,这样的思想之风,也让两人有了再走下去的执着和贪恋。死水微澜的世俗社会,不就应该有人来搅扰那不死不活的陈年旧规吗?

    他对她说:“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他远在欧洲,天天收到小曼哀伤凄婉的痛信,那是比自己受折磨还折磨的痛。他开始行动了,他找胡适为自己说情,先是做陆家二老的工作,然后再找王庚,最后再做徐家上下的工作。

    在徐陆两人的恋情中,胡适真真是一个月老。胡适介绍徐志摩认识陆小曼,两人第一次突破防线,也是在有胡适在坐的酒宴。而让王庚离婚,让陆家接受徐志摩,几乎全有胡适的功劳。

    最难接受的,其实是王庚,于千万英雄的人群中,他独自抱得美人归,那是怎样的豪情,又是怎样的惬意,可如今,繁华零落,幸福成烟,叫他怎么能不心生寒意,想到以后的日子,是冷风吹半床,幽窗照残月,这个刚强铁汉,也悄然垂首落泪。然而,心冷美人留不得,当他成为她的监狱,她必然会成为他的绳索。他明白,所以,他放手了,默然放手了。

    胡适成功了,那唯一的败笔,就是他没能让徐家最终接受陆小曼,但这已经不影响徐陆成婚,暂且可以搁置一旁。在冰雨冷雷中,他们终于迎来了属于两人的生活。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与陆小曼在北海公园举行婚礼。

    但不是所有的有情人成眷属都写满了欢乐,这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人,就连婚礼,也是在斥责声里度过的。

    为他们证婚的,是梁启超。梁启超是徐志摩的老师,徐志摩是梁启超儿子的情敌。这已经足够尴尬,而他又被请来为一段自己根本不能接受的、不怎么光彩的爱情证婚。这个老人自然是生气了。他说:

    “徐志摩、陆小曼,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结婚的,都是过来人了,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希望你们不要再一次成为过来人,我作为你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还认我做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话是不好听的,但一语成谶,徐志摩早逝,陆小曼尽管后来虽依附于翁瑞午,却也未再婚。冥冥之中,前世后生,因果,姻缘,被造化谱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再由得任何人任性。

    红床暖帐爱失真

    初婚的日子,满是甜蜜。瑶华映阙,七宝合璧,这美满,这完善,如果不能纵情愉悦,又如何对得起当初的坎坷心酸?

    不管是徐志摩,还是陆小曼,两个人都恨不得生了十个八个的爱心,把这世界上最让人忌讳也最让人痴迷的爱,表达个淋漓尽致。

    那正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椁。

    新婚不久,徐志摩的父亲就命两人南下回老家浙江海宁硖石。在乡下老家等着他们的,不但有父亲母亲,还有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尽管徐志摩软磨硬泡,让二老接受他和张的离婚,接受他和陆的新婚,可是在二老的心里,他们的儿媳,还是张幼仪。

    当着徐志摩、陆小曼的面,徐父问张幼仪,你可承认你和志摩的离婚,你可愿意承认他们的婚姻?这一问,徐志摩紧张,陆小曼尴尬,张幼仪却很淡定,她欣然回答:“我愿意。”她愿意接受他的离婚,愿意接受他的新婚。

    不管是在林徽因的故事里,还是在陆小曼的故事里,我们总能看到这个淡定的女子的影子。本来,她应该是一个幽怨的背景,可她的性情,却让她们只能仰视她。这是插曲了。

    得到张幼仪的首肯,陆小曼依然还是不顺利。她的性子,她的习惯,还有她在徐志摩面前的矫情,都让徐家父母难以接受。她一点也没有传统女子的娇羞,反而毫不掩饰地和徐志摩耳鬓厮磨,就连上楼,也敢当着老人的面娇声说:“志摩,抱我上楼。”

    徐父首先怒了,他毫不掩饰对陆小曼的厌恶,远走上海。然后又电召夫人,也来上海团聚,最后两人从上海奔北京,投奔他们的儿媳,现在的女儿,张幼仪去了。

    他们走了,留下一屋的寂静,短暂的难堪之后,倒是自在。不用看眼色,不用揣摩心思,眼前只有一个情深意长的情郎,清爽爽的全是赏心乐事,脚下是淳朴的乡村土地,浓稠稠的全是自然香。

    早晨一睁眼,是带着香露的玫瑰花,晚上睡前,是温馨的暖床呵被。阳光下,他们共育花草,冷月里,他们窗前相拥。神仙眷侣,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草香人远,清涧丁零。

    然而,爱,就是消磨爱的过程。两人都不适柴米油盐,但生活琐事却交迫着追到眼前。徐父因看不惯陆而断了两人的经济,徐志摩不得不四处奔波,多赚一些钱。此时的小曼,却还做着春花秋月的梦,还享受着自由懒散的主权。依然是打牌、听戏,依然不视柴米油盐。

    小曼的人生,其实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没有徐志摩,她大概一生暗淡,只是一个游弋的红墙官夫人。有了徐志摩,她却把那爱情当作了人生的方向,当作了她可以享受的资本。

    徐志摩还是宠着他的,陪着她做戏,陪着她作乐,陪着她把那浪漫玩到天真无邪,玩到地老天荒。然而哪有地老天荒,有的只是割着皮肤的时间沧桑。一点点,磨蚀,磨蚀,磨蚀他们的新鲜感,磨蚀他们曾经轰动一时的爱情。

    她像是没良心的满月,一点点变幻成半圆,蜷成钩镰,又缺成蛾眉新月,把自己的缺点任性而决绝地暴露出来,贪玩,懒散,而又没有生活志向,甚至还添了吸烟片的新问题。

    慢慢地,他也倦了,两个互相和应的灵魂远了,娇宠她的志趣也变了,他反倒比她有了一丝烟火气,他希望她不再做小儿的游玩之态,能专心做点像样的事情,能过点像样的生活。

    他态度的改变,不但没有改掉她的积习,反而又让她添了嗔怨。她说:“他所憧憬的爱,最好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爱。一旦与心爱的女友结了婚,幻想泯灭了,热情没有了,生活便变成白开水,淡而无味。”

    她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一切,正在朝着众人预示的那样——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一点点滑去。

    尽管嗔怨,她还是恣肆地挥霍着青春,享受着诗人太太的诗意生活。直到晴天霹雳,直到天柱崩塌。

    四、百无聊赖强欢颜

    药成碧海难奔

    残月馊风,灯淡香烬,慢思量,一点一点愁人眼。风高浪险,片帆难行,破碎成,一丝一丝悔者心。

    失去志摩的最初,小曼一定是把着时间的手柄,赖着命运的臂膀,想要重新回到过去,回到那幸福的曾经。她也一定在发誓,她可以放弃她的一切毛病,为此,她可以满足他的一切要求。然而,改变自己都难,又赖何以去改变生死、回到过去呢?大概唯有漫天的回忆,才能让她寻回过往的迷情。

    那时候,他们住在上海,而徐志摩的工作在南京,他不得不两地奔走。后来他应胡适邀请去了北京,邀小曼到北京去定居,而小曼还是任性地要在上海玩耍,要享受夜上海的恣肆生活,他还是两地奔走。

    爱淡了,家还是不能丢。可是回到家里,还有什么呢?一个抽烟片的“烟花”女,一个爱吵架的懒散妇?这哪里还是他爱着的小曼呢?这哪里还是他曾经幻想的家庭呢?他心灰了,但还是在劝着。她意冷了,这个啰哩啰嗦的男人,还哪里是那个风情万种的诗人?哪里还是那个全心娇宠她的丈夫呢?

    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脑子里是空的,心是颤的,她猛地抓起手中的烟枪,朝着他滴溜溜地掷过去,一片金丝眼镜掉落。她这才猛地醒了。她看到颤抖的他,脸色渐渐转白。她的心也醒了,就在一刹那,一丝凉意,伴着忏悔飞上心头。然而,他不等她张口,转身就走了。这一走,居然就是走穿生命,走到尽头。

    这天是1931年11月18日,他到了南京,得知第二天晚上林徽因在北京协和小礼堂向外宾作关于中国古代建筑的讲演。他本是不想走的,尽管生了大大的气,但还是惦着小曼,他给她寄了人生最后一封信:“徐州有大雾,头痛不想走了,准备返沪。”

    然而他食言了,19日,他搭乘了一架邮政机飞往北京。就在飞机到山东党家庄时,忽遇大雾,飞机触山而坠,烈火,残片乱飞,一代诗魂在焦灰中羽化飞升。

    他轻轻地走了,走到那真的只有爱没有烦恼的晴空,走到那全是温柔全是香草全是风月的清虚。携一朵云,弹一指风,轻步广寒宫,虚无缥缈,全是柔情。

    他解放了吗?如果是的话,他的解放,是以囚禁小曼为代价的。当听到噩耗的时候,小曼整个人都冻住了。郁达夫形容她是“目瞪口呆,僵若木鸡”。她当然是不相信的,刚刚还在眼前争吵,怎么转眼就魂飞天外?

    生活本来就在眼前,扶摸着她的激情,挑逗着她的稚气。可怎么忽然就转到背后,挑了她的足筋,断了她的血脉?把她做了人彘,还要投进厕井?

    这怎么可能?

    然而,生活的陷阱,已经步成。走,是陷阱,不走,还是陷阱。

    哭摩泪湿青衣襟

    三生定许,忽孤鸿单雁,哪堪寂寞芳菲凋零。

    失去徐志摩的陆小曼,大概用什么“椎心泣血”、“撕心裂肺”这样的词也还是表达不了她的内心之痛的吧。她说:“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来,混(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

    昏沉沉间,偶尔能看到他的脸,恍恍惚惚,还带着临走时的一点怨气,也还带着对他娇宠时的满脸温馨。伸手去要抓住他,却不过是一团空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才知道,“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

    可怎么好,可怎么好啊!

    寒月侵窗影,薄衣衫,冻香肩。你看不到吗?看不到这寒冷在僵化这可人儿吗?快来吧,借你那如火的胸膛,暖一暖这如冰的倩影,暖一暖这死亡的灵魂。可是你好狠心,月影徘徊,却不见你的影子到来,你真是要比这寒月还要薄情啊。

    陆小曼该有多少话要和徐志摩说啊,可是“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枝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枝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枝。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

    不思量,是痛,忆从前,还是痛,痛,没完没了的痛。“从前听人说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么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玩而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

    没有尝过心的绞痛滋味的人,是不懂的,不爱徐志摩的人,是不懂的,不懂陆小曼的人,是不痛的。

    如暴走之人,于顶峰腾空翻落,却坠深谷,英雄走;如怒放之鲜花,遭一夜之暴雨,红湿满地凄凉,香不再。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惩罚更狠的了吧?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悲凉的吧。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能。这个心骄气傲的小曼,终于低声下气地问道:“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地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

    从前,从前,低声下气的,一直是你,如今换了,换了她,换了她这样对你,可你怎么忍心连个笑脸也不现。你真的好狠!不过,即使你是狠心的,也好,她还是愿意原谅你,只要你能够回来。你听,她在悄声对你说:

    “直到如今我还是不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优游去吧,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你真的能回来吗?

    不,你一定能回来的!

    回来吧!

    千呼万唤,梦醒微澜,帘影飘动,可是你?可是你?飞鸟忽惊,云遮日影,可是你?可是你?没有你的白日,所有的呼吸里都夹杂着思念的痛,没有你的夜晚,漫天的星斗也写不满对你思念的痛。

    你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才情,所有的所有的所有的,全都回来了,可是唯独你没有回来。

    你到底去了哪里?是谁牵绊住了你的脚步?

    无边落石萧萧下

    那思念之痛足以毁掉她的容颜,那怀念之苦,足以吃掉她的青春美貌。可这些居然还不够,上天又把所有的责难都加在小曼的头上。

    徐父连小曼上门奔丧都不许,生前,他和她耳鬓厮磨,死后,她连他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得。他们骂她,说是她害了他,是她不肯去北京,使他不得不两地奔波;是她,一味奢华,让他不得不四处奔走赚钱……

    在他和她相爱的时候,她在世人面前已经一无是处,可好在还有他,还有他的怜爱。那爱,就是铜墙铁壁,可以阻挡世界上一切的一切,厌恶、怒骂、诅咒,还有灾难。可是如今,这铜墙铁壁也塌了,还砸在了她的身上,她不但要承担失去他的痛,还要承担别人失去他的痛。

    徐家如此,已经让小曼心力交瘁,而徐志摩的朋友们也在此时个个与她断了联系,更是雪上加霜,让她心灰意冷。一千个钢针扎过来,一万个麻刺刺过来,思维一点点蔓延开死亡,神经一寸寸蔓延开木呆。

    救命的稻草啊,一个都没有。

    可是她还不能死,她还有老母要抚养,她不能麻,她还得活下去啊。可就在一刹那,这逍遥仙子终于明白了尘埃的意义,明白了柴米油盐。徐走了,她靠什么生活?她的一生,也就在这一瞬间,有了一点点的烟火气。

    找亲戚,拜朋友,终于说动徐父,每月给她一些微薄的生活费用。就在那一刹那,她大概明白了她真正的身份角色,她不是仙子,她,只是一个凡妇。如果是凡人,那么凡间的俗事,她就应该承担,满面尘灰,也是理所应当啊。

    那之后的日子,生活的艰难,世俗的责难,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可是她硬着咬着牙,不作声,面对一切,虔诚地接受该有的和不该有的惩罚。

    徐志摩死后,陆小曼再无春天。从前恣肆的一切,都化成冰刀,在之后的时间内,一刀一刀,慢慢刻划着她的神经,她的心。她不再任性,她终于放下了身段,要慢慢品味真正的生活味道了。

    回首往事,北海公园的婚礼,那也算是一段佳话吧,可如今,一切都是梦魇,在暗夜里,张着一双金绿色的眼,逡巡着,似近非近。

    五、烟花散尽人孤独

    藤蔓依墙,寂寞不开

    小窗残酒,榻上浓烟,夜也寒,梦也难。皓腕粉颈,都付与尘烟,还有什么可言传。

    刹那梦醒之后,小曼其实还是糊涂着。无依无靠,无着无落,这个她不屑一顾的社会,终于有了报复的机会,把所有的重负一并加在她的身上,让她一时还找不到活下去的路。

    处处是悬崖峭壁,处处是陷阱泥坑,她不敢远看,也无法近听。没奈何,只得继续慵卧暗塌,在浓烟中消磨自己。

    教会她吸食鸦片的,是一个叫翁瑞午的人。他是一个文化掮客,因为父亲以画鸣世,他就附庸风雅,言必及书画,谈必吐诗词。但文化人是看不惯他的,胡适就把他当成一个“自负风雅的俗子”。

    翁瑞午很喜欢陆小曼,在她还是徐夫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拜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小曼喜画作,他家中鼎彝书画累筐盈橱,随手一卷,都是上品,投陆所好,自然很是容易。

    他和她的关系很近,就像林徽因和金岳霖一样。可是大家对林徽因却有诸多的宽容,而对陆小曼,则再一次把她打入荡妇之列。小曼不在乎,她是不落世俗的,她也因此才不为世俗所容。

    徐志摩没后,翁瑞午走得就更近了。那时的小曼,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鸦片的云雾之中,更是失了自己。对翁瑞午的好言软语,全盘接纳,以抚慰自己那颗麻木难以复苏的心。

    不久,小曼就收到了徐父的来信:如果你已经和翁君同居,那么我就不再负责生活费用。五雷轰顶一样的言词,断绝生路一样的语句啊。

    小曼是绝倒尘埃了。翁瑞午知道后,大怒,拍着胸脯对小曼说:“今后,我就负责你的全部。”自此,他真做了小曼的护身符,一直疼护她到老。

    和徐家是彻底地断了,身边虽有几个很好的朋友,但几乎没有人喜欢翁瑞午。胡适不喜欢,赵家璧不喜欢,赵清阁也还是不喜欢。他们纷纷劝她,让她不要接受这个人。胡适甚至提出,只要她离开他,他愿意承担她的一切。

    胡适,一直生活在小曼的周围。在丝丝缕缕的细节处,都有这个人出现。尽管他有一个将他管得服服帖帖的妻子,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他的用意很明显,想要把握最后一次机会。

    然而,小曼婉拒了。大多数人诟病,小曼是一个很随便的女人,但其实她有着自己的原则。在她最最艰难的时段,伸出手救她的,是翁瑞午,因此,她决不能弃他而不顾。

    她依了他,却并不想毁他。她跟他约法三章:“他不能抛弃发妻,她和他不能正式结婚。”这是她对生命致敬的坦率表达,也是她对爱情致敬的一种无奈表达。

    轰轰烈烈的,那个,是爱情,也是绝情。一生,一次,足矣。

    浑浑噩噩中年日

    清镜照清影,残灯风灭冷。

    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也就没有了生活。名流宴会里找不到她,戏剧舞台上看不到她,就连朋友的聊天聚会,也少了她的影子。她关起门来,躲进自己的角落,吸着鸦片,消磨着还很光艳的青春。青春是无用的了,没有了爱情,青春还拿来做什么?

    宋子安(宋美龄的弟弟)来找过她,想要请她吃饭,她婉然拒绝了。她已经不是交际花,她从来也不是交际花。如果她真是交际花,那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清苦。从前的她,只是喜欢玩乐罢了,从前的她,一直活得像个孩子,任性而又快乐,可是如今,孩子的性灵走了,随着她的他走了,她什么都不剩了,那玩乐的心也就淡了。

    她也放下了曾经的高傲,也懈怠了过往的叛逆,历史,有时候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但也只有握住历史上的一点温暖,她才能挡住腔子里往外散逸的那口气。她,是完全沉浸到阴暗里去了。

    而她依赖的那个他,当年信誓旦旦的翁瑞午,在经过了几许岁月后,也轻慢了许多。他还是住在她的楼下,他也还是能为她推揉捏拿,他也还是保持着为她讲笑话的习惯,可是他的心思多少有些恍惚,他的神情,也是跳动飘忽的。

    她内心慢慢明白,他不是可以关在一个门里的人,但是她不动声色。他不是她的他,也就由不得她,实际上,她也不想约束他。

    其实早在她决定依附于他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这一种命运,她是认定了这样一种命运的,不唯此,如何表达她诚意接受上天的惩罚?

    不久,他就带回来一个女婴,那是他的私生女。他的家,是不接纳这个孩子的。看到孩子,小曼没有恼怒,反而有些惊喜。

    她轻抚着她的头,恍惚间,她想起当年和徐志摩结婚之前,她已经有了王庚的骨肉,可在爱情和孩子面前,她还是选择了前者,堕了胎,那时候的她,爱情至高。而此时,人去楼空,爱早抛锚,她忽然怀念起那个小生命来。那个本可以和她维系最深的生命,居然让自己无情地就掐灭了魂魄。不由地,就是一生哀叹,怅惘。

    她给孩子取名小毛头,尽心尽意地做起了母亲。他慢慢老了,也终于安定下来。这时候,两人倒认真做起了夫妻。他的软言温语也多了起来。然而此时,他是残灯明灭间,是他该依靠她的时候了。

    老来独自显风流

    一个乱世,一个美女,一个思想。三个简单的词汇,往往会编织出很多意境的故事。在小曼的故事里,这三个词的碰撞就更如电光火石、星光四射。

    在追求自由的婚姻上,她那样刚烈,无所顾忌;可是在追求女性独立的战斗中,她却那样软弱,战斗还没有打响,她就已经降心相从。

    在无数谩骂的声音里,还是夹杂着啧啧的惋惜。一个富家女,一个才女,一个美女,怎么就会落到这步田地?完全不应该嘛。

    于是,很多人找上门来,要她重新振作起精神来,靠自己独立生活。胡适再一次劝说,还再一次提出负责。小曼又一次拒绝。赵家璧、赵清阁也来劝说,他们决然地让小曼离开翁瑞午。

    独立的生活到底会怎样,小曼终于有些好奇了。她拿起了尘封已久的画笔,寻找那曾经的美好世界,寻找那让她悸动的时光。陈腐的岁月啊,终于流转起来,猛抬头,居然还是当年俊俏模样。

    尽管还是陈暗的角落,可是她的画作还是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可。特别是上海市长陈毅偶然欣赏了她的一幅画作之后,大加赞赏,得知她是一个孤独老人后,特批她做了上海文史馆馆员。她居然就这样独立了,没有往昔的风光,可也还不算落寞。

    这时的她,还是有些陶醉了。几十年的封存,几十年的沉闷,一朝打破,天就亮了。可惜,已是美人迟暮。

    她是独立了。但翁瑞午没有走。有人厌恶地要赶走他,她不许。他对她,没有爱情的意义,可是有一种相依的温存。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了。他,是她最终的归宿。

    烟花灭,一切归于寂静时,那份散漫的安然显得极其惊心。翁瑞午,这个男人,不管他是以怎样的心境宠了她,也不管他用多么恶劣的方法弃过她。他已经嵌进她的生活,那才真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时光漫漫,光艳的青春和衰色的老年挤压在了一起,鸡零狗碎的粘贴画,被岁月拍打成薄薄的一片,一点点,残片,一张张,却也浑圆。酸甜苦辣还不都是生活,仿佛有晴、无晴都是天,有月无月都是夜,漫长长的,只有安然……

    翁瑞午曾经开过这样的玩笑,他说陆小曼是海陆空大元帅。所谓陆,当然指王庚,他是陆军少将,所谓空,是徐志摩,空难的空,而他则是海,是海军少将。

    说是嘲讽,也是嘲讽,说是践踏,也可以是践踏,但陆小曼听着,听着,面无表情,也不反驳,也没心酸,更无愠怒。灰尘飞扬的日子,头发上粘一点点蛛网,是看不见的。

    是无奈,也是一种麻木的淡然。

    她是烟花,要的就是一瞬间的灿烂。生活不要被拉长,一旦拉长,那所有的空间,一定会被漠然填满。她的漠然,生活的漠然,一切一切,都是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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