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望三部曲-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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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象征着一种未完成,也永远不会完成的学习过程,而这种学习其实是一种身心重建的过程,需要身体力行的尝试。

    18 巫士力量之环

    1971年5月,我去看唐望,这是我门徒生涯的最后一次拜访。我去看他之前的心意,与这十年来的每一次拜访毫无二致,也就是说,我再一次来寻求与他为伴的一种愉悦感。

    他的朋友唐哲那罗,一个马萨特克族(Mazatec)的印第安巫士,正和他在一起。我上一次在六个月之前也看见过他们两人。我正想着要不要问他们这段时间是否都在一起。唐哲那罗先解释说,他十分喜爱北方的沙漠,因此特地赶回来看我。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好像知道什么秘密似的。

    “我是特地为你回来的。”唐哲那罗说。

    “一点也不错。”唐望附和道。

    我提醒唐哲那罗上次我来的时候他也在,他为了帮助我“停顿世界”所做的努力让我十分痛苦。我用这种友善的方式让他知道我很怕他。他放肆地大笑,像小孩一样摇着身体,踢着脚。唐望避开我的视线,也在大笑。

    “你不会再帮助我了,是不是,唐哲那罗?”我问。

    我的问题又使他们狂笑。唐哲那罗笑得在地上打滚,然后趴在地上游起泳来。我一看到他这个动作就知道我完了。我的身体似乎觉察到我已经走到了尽头。虽然我不知道那尽头是什么,我个人喜欢夸张的表现,加上过去与唐哲那罗相处的经验,使我相信那或许是我生命的尽头。

    在我上一次的拜访时,唐哲那罗一直试图把我推向“停顿世界”,他的努力是如此怪异与直接,连唐望都不得不叫我离开。唐哲那罗对“力量”的示范是如此惊人,又如此令人困惑,逼得我必须全盘重新检讨自己。回家后,我重新复习了从开始学习以来的所有笔记,有一种全新的感觉神秘地出现在我心中,但是我并未完全觉察,直到我看见唐哲那罗在地上游泳。

    在地上游泳这个举动与他在我面前表演过的其他举动一样怪异与荒谬。他先是趴在地上大笑,笑得身体都颤抖起来,然后开始踢腿,最后他的手臂开始划水,与腿配合。唐哲那罗便开始在地上滑动,像在有轮子的滑板上。他不停地改变方向,滑动的范围遍及唐望屋前整片空地,穿梭在我和唐望之间。

    唐哲那罗以前也在我面前表演过这类小丑举动,每次他表演时,唐望都会强调我已经在“看见”的边缘。我之所以做不到“看见”,是因为我坚持用理性的观点来解释唐哲那罗的动作。这一次我有了准备,当他开始游泳时,我没有试着去解释或了解这件事。我只是观察他,但是我仍然无法不目瞪口呆,他真的是用他的肚子和胸部在地上滑动。我观察着他,双眼视线逐渐交叉起来。我感到一阵忧虑,我相信,如果我不去解释,我就会“看见”。这个想法使我充满了焦虑。我的期望导致了极度的紧张,结果使我回到了原点,再一次被理性的努力限制住了。

    唐望一定从头到尾都在观察我。他突然拍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头看他,把视线从唐哲那罗身上移开了一刹那。等到我再回过头来时,唐哲那罗已经站在我身边,头斜伸着,下巴几乎要靠到我的右肩上。我的反应慢了一步,我看了他约一秒钟,然后才吃惊地往后一跳。

    他也假装大吃一惊,他的表情非常滑稽,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但是我无法不感觉到我的大笑有点异常。我的腹部中央紧张地抽搐,使我全身颤抖起来,唐哲那罗把手放在我的胃上,于是那抽搐便停止了。

    “这个小卡洛斯总是这么夸张!”

    然后他又模仿唐望的声音与神情说:“你难道不知道,战士绝对不会那样笑吗?”

    他的模仿惟妙惟肖,我笑得更厉害了。

    然后他们一起离开,去了大约两个小时,直到中午才回来。

    他们回来后,就坐在唐望屋前的空地上,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似乎很困,几乎心不在焉地坐着,好久没有动弹,但他们又似乎非常舒适与轻松。唐望的嘴微张,仿佛睡着了,但他的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大拇指有节奏地动着。

    我有点烦躁,改变一下坐姿,然后感到一阵平静。我一定是睡着了,唐望的笑声把我吵醒了。我睁开眼睛,他们俩都在看我。

    “你如果不说话,就会睡着。”唐望笑着说。

    “恐怕我正是如此。”我说。

    唐哲那罗躺到地上,开始向空中踢腿。我想他大概又要开始他那令人困扰的小丑行为了,但是他马上恢复了盘腿而坐的姿势。

    “现在你应该可以觉察到一件事,”唐望说:“我称之为‘机会的公分立方体’(the cubic centimeter of chance)。我们每个人,不论是战士与否,都时常会有一个机会公分立方体在我们眼前跳。战士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战士能觉察到它。战士的任务之一就是保持警觉,刻意地等待,所以在他的机会公分立方体跳出来时,他有足够的速度和力量去抓住它。”

    “机会、好运、个人力量,或随便你要怎么称呼它,都是一种奇特的状态,像一根小树枝出现在我们眼前,邀请我们去摘它。我们通常不是太忙,就是有偏见,或者是太笨、太懒,不懂得那就是我们的幸运公分立方体。相反地,一个战士永远警觉、严密,因此有足够的冲劲与能力去抓住它。”

    “你的生活严密吗?”唐哲那罗突然问道。

    “我想是的。”我很肯定地说。

    “你认为你能够抓住你的幸运公分立方体吗?”唐望带着怀疑的口气问。

    “我相信我一直在这么做。”我说。

    “我认为你只对你知道的事情警觉。”唐望说。

    “也许我是在欺骗自己,但是我确实相信,现在我要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要警觉多了。”我说,这是真心话。

    唐哲那罗点头表示同意。

    “是的,”他轻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小卡洛斯的确严密,而且绝对警觉。”

    我觉得他们是在附和我。我想,也许是我自认为的严密、警觉有点惹恼了他们。

    “我不是在吹牛。”我说。

    唐哲那罗扬起眉毛,把鼻孔张大。他瞄着我的笔记本,假装在写字。

    “我认为卡洛斯是比以前严密。”唐望对唐哲那罗说。

    “也许是太严密了。”唐哲那罗很快回了他一句。

    “很可能如此。”唐望同意。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插嘴,只好保持沉默。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使你的车子出故障?”唐望没来由地问。

    他的问题很突然,而且和我们刚才的谈话无关。他指的是有一次我无法发动车子,后来直到他说我可以之后,车子才被发动。

    我说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事。

    “那根本不算什么。”唐望用平淡的语气说。

    “一点也不算什么,是不是,哲那罗?”

    “不错。”唐哲那罗漠不关心地回答。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抗议道,“那天你所做的,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程度。”

    “你说得太温和了。”唐哲那罗回嘴道。

    他们都大笑,然后唐望拍拍我的背。

    “除了使你的车子出故障之外,哲那罗能做得更好,”他说,“是不是,哲那罗?”

    “不错。”唐哲那罗回答,像小孩一样噘起嘴。

    “他还能做什么?”我问,试着保持平静的口气。

    “哲那罗能把你整辆车都搬运——走!”唐望响亮地叫道,然后又同样响亮地说,“是不是,哲那罗?”

    “不错!”唐哲那罗大叫道。我从来没听过有人声音大到这种地步。

    我不自主地跳了起来,我的身体抽搐了三四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能把我整辆车搬走?”我问。

    “我这是什么意思,哲那罗?”唐望问。

    “你的意思是,我能进入他的车子,发动引擎,把车开走。”唐哲那罗以装模作样的严肃语气回答。

    “把车子开走,哲那罗。”唐望开玩笑地催他。

    “已经开走了!”唐哲那罗皱着眉,歪着头看着我说。

    我注意到当他皱眉时,他的眉毛动了动,使他的眼神显得顽皮而又锐利。

    “好吧!”唐望平静地说,“我们去看看车子。”

    “对!”唐哲那罗附和道,“我们去看看车子。”

    他们缓缓站起来。一时我竟不知如何反应,但唐望示意我也站起来。

    我们开始走上唐望屋前的小山丘。他们两人在我两侧,唐望在我右边,唐哲那罗在我左边。两人在我前方六七英尺远,但总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们去看看车子。”唐哲那罗又说。

    唐望的手不停地动,好像在绕一条看不见的线。唐哲那罗也照做,并且不停重复着:“我们去看看车子。”他们的步伐像跳跃,步子比平常要大,他们的手摆动着,像在拍打眼前看不见的东西,我从未见过唐望这副小丑模样,窘得几乎不敢看他。

    我们走到山顶。我望着约五十码远的山脚——我停车的地方。我的胃一阵紧缩,车子已经不在了!我跑下山坡,四处不见车子的踪影,我感到极为困惑,不知所措。

    从我早上抵达后,车子就一直停在那里,大约半小时前,我曾下来拿一本新的笔记本。那时候因为太闷热,我本想把车窗打开,但是充斥在这一带的蚊虫使我改变了主意,于是我像往常一样把车子锁好。

    我再看看四周,拒绝相信我的车子丢了。我走到这片空地的边缘,唐望和唐哲那罗也过来,站在我身旁,像我一样眺望四周,看看车子是否在远处。我兴奋了一下,但立刻被一种恼怒所取代。他们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心情,绕着我打转,两手转动着,好像在弄一个麦团似的。

    “你猜那辆车怎么了,哲那罗?”唐望很谦虚地问。

    “我把它开走了。”唐哲那罗说,开始表演一场惊人的驾驶换挡的动作。他弯曲双腿,仿佛坐着,然后保持这个姿势许久,虽然只靠腿部肌肉来支撑;然后他把重心移到右腿,伸直左腿,假装在踩离合器。他用嘴唇发出引擎声。最后,最了不起的表演是,他假装车子碰到了石头,上下颠簸着,让我完全感觉到他是个笨司机,在车子跳动时仍紧握着方向盘,不敢松手。

    唐哲那罗的这一幕哑剧实在伟大,唐望见了,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想要加入他们的欢笑,但就是无法放松下来。我感觉受到了威胁而不安。这辈子前所未有的焦虑占据了我。我感觉我身体内部燃烧起来,我开始踢地上的小石头,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猛扔石子,仿佛一股外在的愤怒突然包围了我。然后这种恼怒的感觉离开了我,就像它袭来时一样神秘。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好些了。

    我不敢看唐望。刚才的愤怒使我很难为情,但同时我也想笑。唐望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背,唐哲那罗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没关系!”唐哲那罗说,“放纵你自己,揍你的鼻子,使它流血,然后你可以拿块石头打落你的牙齿。感觉会非常好!如果那还不够,你可以用那块石头把你的球在那大石头上捣烂。”

    唐望偷偷地笑。我告诉他们,我为刚才的恶劣行为感到可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唐望说他确定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假装不知道,而正是这种假装的举动才使我生气。

    唐哲那罗却是异常地温和,他不停地拍我的背。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如此。”唐望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唐望?”唐哲那罗问道,模仿我的声音,学我发问的习惯。

    唐望开始说些荒谬的话,像“当世界颠倒时,我们是安定的;而当世界安定时,我们却是颤倒的……”他如此这般说个不停,而唐哲那罗在一边模仿我写笔记。他在一本看不见的本子上写着,手移动着,而鼻孔张得大大的,他睁大眼睛看着唐望。唐哲那罗已经注意到我在写字时会尽力避免看本子了,以免影响谈话的自然进行,他的模仿实在有趣。

    我突然感到非常轻松快乐,他们的笑声使人十分放松。有一会儿我也放松下来,开怀大笑起来,但是我的心境随即转入了另一种新的忧虑、困惑与懊恼,我觉得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按照我一向用来判断眼前世界的逻辑看来,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但是,身为一个用眼睛去看的人,我看到我的车子已经不见了。就像每次唐望使我遇到不可解释的现象时一样,我想我是被很平常的手法愚弄了。我的心思在压力下总会不自觉地重复这个想法。我开始思考唐望和唐哲那罗需要多少同伙才能抬起我的车子,把它从停车处搬走。我十分确定我锁了车门,刹了手刹,驾驶盘也固定住了。要移动这辆车,唯一的办法是把它整个抬起来。这项工作需要极大的劳力,我不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还有一个可能是,有人和他们串通好,破门而入,接上电线把车子开走了。但要这么做需要专门的知识,也非他们能力所及。此外只剩下一个解释,他们也许催眠了我,他们的举动是如此新奇,使人起疑。我开始一连串的理性推论。我想,如果他们把我催眠了,那么我就是在一种知觉转变状态中。依照我过去与唐望的经验,我注意到,在这种状态下,人对时间的感觉会无法保持连贯的记忆。在我所经历的所有非寻常现实状态中,从来都没有连贯的时间概念。我的结论是,如果我保持警觉,迟早有一刻,我会发现自己失去了时间的连续感。例如,我正在看山,又突然发觉自己正在看另一个方向的峡谷,而根本不记得我曾经转过身子。我觉得,如果有这一类的经验发生,我就可以把车子的事解释为催眠后的效果。我决定,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万分仔细地注意每一个细节。

    “我的车子在哪里?”我问他们两个。

    “车子在哪里,哲那罗?”唐望问,表情极严肃。

    唐哲那罗开始翻动小石头,检查它们下面。他十分热心地翻遍了我停车的地方,没有漏过任何小石头。有时他会装出生气的样子,把石头扔进树丛中。

    唐望极为欣赏这一幕表演。他低声笑个不停,几乎无视我的存在。

    唐哲那罗佯装气馁地扔出一块石头,然后走到一块大石头旁,那是停车处唯一的一块大石头。他试着翻动它,但是石头太重,又深深埋在土里。他努力地推,喘着气,汗水淋漓。然后他坐在石头上,喊唐望去帮忙。

    唐望笑嘻嘻地转向我,说:“走吧,我们去帮哲那罗一把。”

    “他在干什么?”我问。

    “他在找你的车。”唐望平淡而像煞有介事地说。

    “老天!他怎么可能在石头下面找到车?”我抗议道。

    “老天,为什么不能?”唐哲那罗反驳道。他们都爆出大笑。

    我们根本推不动那块石头。唐望建议我们回家,找一根粗木棒来做杠杆。

    在回家的途中,我告诉他们,他们的举动实在荒谬,他们对我的做法实在毫无必要。

    唐哲那罗瞄了我一眼。

    “哲那罗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唐望表情严肃地说,“他和你一样细心,注意细节。你自己说过你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块石头,他也正是如此。”

    唐哲那罗拍拍我的肩膀说,唐望的话完全正确,事实上,他想和我完全一样。他用疯狂的眼神望着我,鼻孔张得大大的。

    唐望在一旁鼓掌,把帽子丢到地上。

    在屋子里寻找了好久,唐哲那罗找到了一根长而粗的木杆,原先是一根屋梁,他把它扛在肩上,我们又走回刚才找车子的地方。

    我们爬上小山丘,快抵达一个弯角时,从那里可以看到停车的空地,我突然灵机一动。我觉得我会比他们先看到车子。我冲过去往下一看,山坡下面并没有车子的影子。

    唐望和唐哲那罗一定猜中了我的念头,他们在我后面追,爆出大笑。

    我们到达山坡底下后,他们立刻动手工作。我观看了他们几分钟。他们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他们不是假装在工作,而是真正专心地挖石头,看看我的车子是否在下面。我实在无法袖手旁观,便上前和他们一起干。他们喘着气,大叫着,唐哲那罗像只狼一样号叫,他们全身被汗水湿透了。我发觉他们的身体竟然如此强壮。尤其是唐望,和他们一比,我只是个肥胖的年轻人。

    没多久,我也汗流浃背。最后我终于翻动了大石头。唐哲那罗以最疯狂的耐心,仔细地检查了大石头下的泥土。

    “没有,不在这里。”他宣布。

    这么一说,使他们两人都跌倒在地上狂笑。

    我勉强地跟着笑。唐望似乎笑得很痛苦,他掩着脸,躺在地上抽搐着。

    “现在我们该朝哪个方向去?”休息了许久后,唐哲那罗问道。

    唐望用头指出一个方向。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

    “去找你的车!”唐望说,没有一丝笑容。

    我们走进灌木丛中,他们又夹在我两侧。我们只走了几步,唐哲那罗便示意停下来。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几步远的一丛圆树丛旁边,探头朝树枝里面瞧一瞧,然后说我的车不在那里。

    我们继续走了一会儿,然后唐哲那罗做出安静的手势。他弓起背,踮起脚站着,把手伸过头,手指弯曲得像爪子。从我站的地方看,唐哲那罗的身体像“S”形。他保持这个姿势一下子,然后直直扑向一根有枯叶的长树枝。他小心地拿起树枝检查,然后说车子不在那里。

    与此同时,我在努力对所摸过或见过的一切事物保持最仔细的记忆。我对周围世界发生的事情先后次序的认知,也和过去一样连贯,我摸摸石头、灌木丛和树木,我把视线从前面换到后面,先用一只眼睛看,再换另一只眼睛看。用尽一切判断,我知道我是走在树丛中,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平常。

    接下来唐哲那罗俯卧在地上,要求我也照做。他把下巴放在交叠的双手上,唐望也学他。他们俩都盯着地面上的一些小凸起处,看起来像小小的山丘。唐哲那罗突然用右手挥扫着,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他急忙站起来,唐望也跟着站起来。唐哲那罗把握紧的手伸在我们面前,示意我们靠近去瞧瞧。然后他慢慢打开手,当手张开到一半时,一个很大的黑色物体飞了出来。那东西飞得太突然,而且又很大,我往后一跳,几乎失去了平衡。唐望扶住了我。

    “那不是车子,”唐哲那罗抱怨,“是只该死的苍蝇,真抱歉!”

    他们两人都在端详我,他们站在我正前方,并没有正眼看我,而是用眼角瞄我,瞄了好久。

    “那是只苍蝇吧,是不是?”唐哲那罗问我。

    “我想,是吧。”我说。

    “不要想,”唐望严厉地命令我,“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有个东西像乌鸦那么大,从他的手中飞出来。”我说。

    我的话和我所看见的完全符合,绝非开玩笑,但是他们似乎把它当成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话,两人又笑又跳,直到咳嗽起来。

    “我想,卡洛斯已经受够了。”唐望说,他的声音都笑哑了。

    唐哲那罗说他马上就要找到我的车子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唐望说,我们正在一个崎岖的地区,要在这里找到车子似乎不太乐观。唐哲那罗脱下他的帽子,用绳子把帽带系起来,然后把他的羊毛腰带系在帽檐的帽穗上。

    “我要用我的帽子做一只风筝。”他对我说。

    我看着他,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我一直以做风筝专家自居。小时候我常做最复杂的风筝,我知道草帽的边缘太软,承受不住风力。而帽子本身又太深,风会在里面打转,使帽子不可能飞起来。

    “你觉得它不会飞,是不是?”唐望问我。

    “我知道它不会飞。”我说。

    唐哲那罗不为所动,把一条长绳子系在他的风筝帽上。

    这是个有风的日子,唐哲那罗冲下山坡,唐望拿起他的帽子,然后唐哲那罗拉起绳子,这该死的东西居然飞起来了。

    “看,看那风筝!”唐哲那罗叫道。

    风筝在空中晃动了几下,但仍然在空中飞。

    “不要把视线从风筝上移开。”唐望坚定地说。

    不一会儿我便感到晕眩。看着那风筝,我回忆起过去的时光;仿佛我自己在放那风筝,像过去一样,在故乡多风的山丘上。

    有一会儿,这段回忆吞噬了我,我失去了对时间持续感的觉察。

    我听到唐哲那罗在叫,我看到帽子上下晃动,然后掉到地上,我的车子就在那里。一切发生得这么快,我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头晕而心不在焉,我的心思集中在一个令人困惑的画面上。我要不是看见唐哲那罗的帽子变成了我的车子,就是看见帽子掉到了我的车顶上。我想要相信后者,相信是唐哲那罗用帽子指出我的车子的所在。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两者同样恐怖。不过我还是把心思都放在琐碎的细节上,好维持原来的心理平衡。

    “不要抗拒。”我听到唐望说。

    我觉得内在有某种东西快要跑出来了,思潮和形象如不可遏止的大浪般袭来,我仿佛进入了梦境。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车子,车子停在约一百英尺外的平坦岩地上,看起来就像有人刚把它摆上去。我跑到车子旁,仔细检查起来。

    “该死的!”唐望叫道,“不要瞪着车子,停顿世界!”

    然后像在梦中一样,我听到他叫道:“哲那罗的帽子!哲那罗的帽子!”

    我望着他们,他们正凝视着我,目光锐利,我的腹部一阵疼痛,头也同时痛了起来。我生病了。

    唐望和唐哲那罗好奇地看着我。我在车子旁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十分自动地开了车门,让唐哲那罗坐进后座。唐望也跟进去,坐在他旁边。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他通常是坐在前座的。

    我在迷糊的状态下开车回到了唐望的住处。我全身都不对劲。我的胃很不舒服,恶心的感觉使我神志不清,我只是机械地开车。

    我听到唐望和唐哲那罗在后面嘻嘻哈哈得像小孩子。我听到唐望问我:“我们快到了吗?”

    那时候我才注意看看路,离他的家很近了。

    “我们就要到了。”我咕哝道。

    他们爆出大笑,拍着手和大腿。

    我们到达唐望家时,我自动跳下来,为他们开门。唐哲那罗先下车,随即向我道贺说,这是他一辈子所搭乘过的最舒适、最平稳的一次车。唐望也如此表示。我并不太理会他们。

    我锁上车门,好不容易走进屋子里,在我睡着之前,还可以听见唐望和唐哲那罗不时爆出大笑。

    19 停顿世界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开始问唐望问题。当时他正在屋后劈柴,但唐哲那罗则不见了踪影。唐望说没什么好说的。我指出我已经能保持超然,观察唐哲那罗的“地面游泳”,而不试图寻求任何解释,但我的压抑并没有帮助我了解更多。然后在车子不见之后,我自动陷入寻求合理的解释,而那也没有帮助我。我告诉唐望,我之所以坚持寻求解释,不是自己故意要把事情弄复杂,而是根植于我内在的习惯,可以压倒一切其他的可能。

    “这就像一种病。”我说。

    “没有什么病,”唐望平静地回答,“那只是放纵。你放纵自己去解释一切事物,在你的情况下,解释已不再是必要的了。”

    我坚持说,我只能在秩序和理解的情况下生活。我提醒他,自从我们交往以来,我的人格已大大地改变,而这种改变能够发生,是因为我能向自己解释应该改变的理由。

    唐望轻轻地笑了,他很久没有说话。

    “你非常聪明,”他终于开口说道,“你总是要回到你熟悉的地方。不过这次你做不到了,你已经没有地方可回了。我不会再向你解释什么了。哲那罗昨天对你做的一切,是对你的身体做的,因此让你的身体来决定什么是什么吧!”

    唐望的语气友善,但也有不寻常的冷漠,使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独,我向他表示了我的感伤。他微笑着,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们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轻声说道,“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过去的习惯了。现在你一定要用上我教给你的所有‘不做’,来停顿世界。”

    他又抓紧我的手,他的触摸肯定而友善,像保证他对我的关怀与爱护,同时也给我一种坚定不移的目标感。

    “这是我对你的表示,”他说,握紧我的手,“现在你一定要自己回到那些友善的山中。”他用下巴指着东南方远处的山脉。

    他说我必须留在那里,直到我的身体说可以了,然后才能回他家。说完,他轻轻地把我推向车子,我知道他不要我再说话或耽搁。

    “我在那里要做什么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摇摇头。

    “不要再这样子了。”他终于说。

    他举手指向东南方。

    “到那里去。”他断然地说。

    我开车朝南行,然后转向东方,沿着我以前和唐望出来时所走的路。我把车子停在泥土路的尽头,然后走上熟悉的山径,到远方一处高地。我一点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做什么。我开始游荡,寻找一个休息的地方。突然,我觉察到了左边的一小块土地。似乎这块土壤的成分有点不同,但是当我集中视线去注视时,又看不出任何不同。我站在几英尺之外,尽力按照唐望所吩咐我的去“感觉”。

    我站着不动,大约过了一小时。我的思绪逐渐减少,直到后来我已不再心中自语。然后我感到不舒服,这感觉似乎只局限在我腹部,当我面对那地区后,不适感便更强烈。我因此后退,觉得非得离开不可。我开始交叉双眼视线,扫视周围。走了一会儿,我来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前,停了下来。这块石头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我也没有看到任何特殊的色彩或光泽。但是我很喜欢它,我的身体感觉很好,我体验到了舒适感,便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

    我在高地和附近山区闲荡了一整天,不知道要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要期待什么。我在黄昏时走到那块平坦的岩石处,我知道我若在那里过夜会很安全。

    第二天我去更东边的高山地带探险,下午时我到了另一处更高的高地。我以为我来过这里,我观望四周,想弄清楚自己的位置,但我认不出附近的山峰。很小心地选择了适当的地点后,我在一片荒凉的岩石地带边缘坐下休息。在那儿我感到十分温暖与平静。我想从葫芦中倒些食物出来,但葫芦是空的,我喝了点水,水温温的,不太新鲜了。我想,除了回唐望家之外,我无事可做。我开始考虑是否该动身回去了。我趴在地上,头靠在手臂上,觉得不大舒服,换了几次姿势,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正面对西方,太阳已经低垂。我的眼睛很疲倦,正往下看地面时,瞥见一只很大的黑甲虫从小石头后面爬出来,它正在使劲推着一团小粪堆,有它的两倍大。我顺着它的动作看了好久。这小昆虫似乎无视我的存在,只是不停推它的负荷,越过地面上的石头、树根、洼地和土堆。就我所知,甲虫并没有觉察到我在那里。转而一想,我实在不能确定它知不知道我在那里。这个想法引发了我一连串的逻辑思维,来衡量甲虫与我的世界。甲虫和我共存于同一个世界中,但显然世界对我们两个而言不尽相同。我沉醉在观察中,看它背负重物爬上石块又爬下岩缝,不禁赞叹它惊人的力气。

    我观察这只昆虫好久之后才意识到周围的寂静。只有风在树丛的枝叶间嘶嘶作响。我抬起头来,不自觉地朝左一看,瞥见在几英尺之外的岩石上隐约有个影子,或是微微的闪动。起初我不加注意,后来才明白左边确实有东西在闪动。我猛然转头,清楚地觉察到石头上有个影子。我很奇怪地感觉那影子瞬即滑落到地上,立刻被尘土吸收了,就像吸墨纸吸干一滴墨渍一样。我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意,心中闪现的想法是,死亡就在一旁观看我和甲虫。

    我再去寻找那只甲虫,可是找不到了。我想,它一定到达了目的地,卸下重担,躲到洞穴里了。我把脸靠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

    甲虫突然从一个深洞里钻了出来,停在离我的脸几英寸[24]远的地方。它好像在看我,有一会儿我觉得它已经意识到我的存在,也许就像我意识到死亡的存在一样。我感到一阵颤抖。甲虫和我不再是不同的了。死亡像阴影一样,潜伏在那块大岩石后朝我们俩逼近。刹那间我竟感到极为兴奋。甲虫和我是平等的,我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比另一个好。我们的死亡使我们平等了。

    我的兴奋和喜悦是如此地强烈,我开始啜泣起来。唐望说得对,他一直是对的,我是生存在一个最神秘的世界上,我也像其他人一样,都是最神秘的生物,但是我并不比一只小甲虫重要。我擦擦眼睛,正当我用手背揉眼睛时,我看到了一个人,或者是具有人类形象的东西,就在我右边五十码处。我坐直身子,睁大眼睛去看。太阳已经很接近地平线,金黄色的光芒使我无法看清楚。这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噪声,像远处喷气式飞机传来的声音,等我专心倾听时,那声音逐渐拉长,变成尖锐的金属嘶嘶声,然后又柔和下来,变成富催眠性的美妙声音。那旋律像电流的震动声。我脑中想到的形象是两个通电的球体在逐渐靠近,或两块通电的金属块在相互摩擦,直到最后电流完全平衡后才停下来。我又睁大眼睛去看,想认出那个躲我的人,但是只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形象衬在树丛上。我伸手遮在眼睛上方,那时候夕阳的余晖又改变了,于是我才明白,我所看到的只是光造成的错觉,只是树叶与阴影造成的效果而已。

    我移开眼睛,看见原野上一只小狼轻快地跑着。小狼就在我刚才以为看见人的那个地点附近。它向南方跑了约五十码,然后停下来,转头向我走来。我叫了几声,想把它吓走,但它还是朝我走近。一时我感到担忧。我想,它可能很凶狠,我甚至考虑去找几块石头来防御它的攻击。当它走到离我十到十五英尺远时,我注意到它一点也不凶猛;相反地,它似乎很平静,不畏惧。它放慢了脚步,在离我不到四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彼此注视了一会儿,然后它又靠近了些。小狼棕色的眼睛明亮而友善。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小狼站着,几乎碰到了我。我呆住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一只野狼,那时候我心中唯一出现的念头就是向它说话。于是我开始像面对一只狗一样说起话来。然后我觉得它也“说话”回答我。我绝对确定它说了一些话,我感到困惑,但是我没时间去思索我的感觉,因为小狼又“说话”了。但是这只动物并不是像人类一样发出言语,我只是“感觉”它在说话,但这也不像宠物与主人之间沟通的感觉。小狼的确说话了,它传达了思想,而这种传达就像它说了一个句子似的。我说:“你好吗,小狼?”我觉得我听到它回答:“我很好,你呢?”然后小狼又重复了一遍。我跳了起来,它却一动也不动,它根本没有因我的突然跳起而受到惊吓。它的眼神仍然明亮友善。它趴在地上,侧着头问我:“你为什么害怕?”我坐下来面对它,开始一次最不可思议的对话。最后它问我我在这里做什么。我说我在这里“停顿世界”。小狼说:“Que bueno!(真棒!)”这时我才知道它是只懂两种语言的小狼,它的句子中,名词和动词是英语,而连接词和感叹词则是西班牙语。于是我想到,原来我是在一只美裔墨西哥小狼面前。我开始大笑,笑这一切的荒谬。我笑得太厉害,几乎歇斯底里起来。然后这整件事的不可思议击中了我,我的头脑一片激荡,小狼站起身子,和我四目相接。我定定地望着它的眼睛,觉得它的眼睛在拉我。突然,这只动物全身发亮,焕发出七彩虹光。我仿佛跌入了十年前的回忆,当时我在培约特药效的作用下,亲眼看见一只平常的狗化身为七彩虹光的人,令我无法忘怀。现在小狼似乎触发了我的回忆,这一幕记忆中的形象因而被唤回,重叠在小狼的身上;小狼变成一只流动、透明发亮的动物,它的光很刺眼,我想用手蒙住眼睛,但是无法动弹。这通体发亮的动物碰触到我内在未知的部位,我的身体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愉悦,仿佛它这一碰使我爆炸了。我麻木地站在那里,感觉不出我的脚、我的腿,还有身体其他部位,但是有某种东西支撑着我不倒。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待了多久。在这期间,明亮的小狼和我所站立的山顶逐渐消失。我没有思想或感觉,一切都消失隐退了,唯独我自由地飘浮在空间中。

    突然,我觉得身体被刺了一下,然后好像被包围起来,有火在燃烧我,我才发觉太阳正照耀在我身上。我隐约可分辨西方远处的山脉,太阳已经快碰到地平线了。我正视着太阳,于是看到了“世界的连线”。我确实看到了无数奇特发光的白线交错于四周一切事物上,开始我以为或许我看到的是阳光反射在睫毛上的效果。我眨眨眼再看,线依旧不变,交叠或穿过周围的每一件事物。我转过身来察看这个惊人的新世界。线依旧清晰稳定,即使我的视线已离开了太阳。

    我在忘形的状态下留在山顶上,似乎有无尽期之久。但是整个过程可能只有几分钟,也许只在太阳落入地平线之前的片刻,但对我而言无尽期。我觉得有种温暖而安详的东西从世界里流出,从我自己体内流出。我知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秘密非常简单,我体验到了一种无名的感觉洪流。我这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神妙的欢悦、如此的平静、如此庞大的掌握,但我无法把发现的秘密用言语、用思想表达出来,只有我的身体知道这秘密。

    然后我不是睡着了,就是昏过去了。等我恢复知觉时,我躺在石堆上。我站起来,世界和我一向所见的一样。天渐渐黑了,我不知不觉地回头,走向我停车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唐望住处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问起唐哲那罗,他说他在那儿附近办点事情。我立刻向唐望叙述了此番不寻常的经验,他很有兴趣地倾听。

    “你只不过是停顿世界了。”我说完后,他如此表示。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唐望说,我必须谢谢唐哲那罗的帮助。他似乎对我感到很满意,不停地拍拍我的背,笑个不停。

    “但是一只小狼会说话,那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那不是说话。”唐望回答。

    “那么,那是什么呢?”

    “你的身体终于能够了解,但是你自己未能发觉,那根本就不是一只狼,也不像你我这般说话。”

    “但是小狼的确说话了,唐望!”

    “现在你瞧,是谁说话像个白痴。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你应该懂得更多了。昨天你停顿世界,也许你也看见了。一个神奇的生物来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的身体能够了解,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崩溃了。”

    “但是昨天的世界和今天没有两样,唐望。”

    “不,不一样,今天小狼没有来告诉你事情,你也没有看见世界的连线。昨天你能做到这一切,因为你内在有东西停顿了。”

    “什么东西在我内在停顿了?”

    “昨天在你内在停顿的,就是别人告诉你这世界是什么。你看,从我们出生时开始,人们便不断告诉我们这世界是如此这般的,很自然地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依照别人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我们就如此去看世界。”

    我们互望着对方。

    “而昨天,世界变成了巫士告诉你的世界,”他继续说,“在那个世界里,狼会说话,鹿也会说话,就像以前我告诉过你的,响尾蛇、树木及其他生物也都会说话,但是我要你去学的是看见。也许你现在知道了,‘看见’只发生在你偷偷潜行于两个世界之间时——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士的世界之间。你现在正是夹在两个世界的中间点。昨天你相信小狼对你说话,随便一个巫士即使不会‘看见’,也会相信这件事,但是能‘看见’的人都知道,相信此事就是被限定在巫士的圈子里。同样的道理,不相信狼会说话,就是被限定在平常人的圈子里。”

    “你的意思是,平常人的世界和巫士的世界都不是真实的?”

    “它们都是真实的世界,都能对你发生作用。例如,你可以问那只小狼任何你想知道的事,它也必须回答你。唯一不幸的是,狼并不可靠,它们爱玩弄把戏。你的命运注定没有可靠的动物伙伴。”

    唐望又解释说,狼会成为我终生的动物伙伴,而在巫士的世界中,有只狼做朋友并不是值得庆幸的事。他说,最理想的是,我对一条响尾蛇说话,因为蛇是非常好的伙伴。

    “如果我是你,”他又说,“我不会去信任一只狼,但你与我不同,你可能会成为一个狼巫士。”

    “什么是狼巫士?”

    “就是从他的狼兄弟身上得到很多东西的人。”

    我想再问下去,但他用手势阻止了我。

    “你看到了世界的连线,”他说,“你也看到了一个清晰的生物。现在你已经差不多准备好要遭遇同盟了。你当然知道你在树丛中看见的那个人是同盟。你听到了他的咆哮声,像喷气式飞机的声音。他会在一座峡谷的边缘等待你,我会亲自带你去那里。”

    我们又沉默了好久。唐望的双手放在腹部上,大拇指几乎无法觉察地动着。

    “哲那罗也必须和我们一起去那座峡谷,”他突然说,“他是帮助你停顿世界的人。”

    唐望看着我,目光犀利。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笑着说,“现在这很重要。那一天,哲那罗并没有把你的车子从平常人的世界中移走。他只是逼着你像巫士一样去看世界,而你的车子并不在那个世界里,哲那罗要软化你的确信,他小丑式的表演告诉你的身体,想去理解一切这个想法有多荒谬。而在他放风筝时,你几乎‘看见’了。当你找到车子时,你是同时在两个世界中。那天我们几乎笑破肚皮,是因为你真的以为你在那个地方找到了车子,并从那里开车送我们回来。”

    “但是他怎么能逼我像巫士一样去看世界呢?”

    “我与他在一起,我们都知道那个世界。一旦人知道那个世界之后,要使它发生,只需去使用另一个力量之环,我告诉过你巫士都有。哲那罗要这么做真是易如反掌。他让你忙着翻石头,好分散你的思想,让你的身体‘看见’。”

    我告诉他,这三天来所发生的事,已经使我对世界的看法遭受了不可弥补的破坏。我说过我们过去十年的交往都没有如此震撼,甚至服用知觉转变性植物的经验也没有如此强烈。

    “力量植物只不过起辅助作用,”唐望说,“当身体明白它能‘看见’时,才是真实的。只有在那时候,人才能明白我们每天所看到的世界只不过是一种描述。我一直就是要你明白这一点。可惜的是,你只剩下些许时间了,同盟就要来抓你了。”

    “同盟非抓住我不可吗?”

    “没有办法逃避。为了能‘看见’,一个人必须学习巫士看世界的方式,然后同盟就会被召唤,一旦被召唤,它就会出现。”

    “你不能教我‘看见’而不召唤同盟吗?”

    “不能,为了‘看见’,必须学习用另一种方式来看世界。而我所知道的另一种方式,就是巫士的方式。”

    20 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

    唐哲那罗在中午时回来,由于唐望的建议,我们三人开车到我前一天去过的山区里。下车后我们沿上次走过的山路上山,但是并未停在上次逗留的地方,而是往上爬到山顶,然后走下山坡,来到一座平坦的峡谷里。

    我们停下来,在一个山丘顶上休息。是唐哲那罗选择的地点。我自动坐下来,就像每一次与他们在一起时,唐望坐在我右边,唐哲那罗在我左边,我们形成一个三角形。

    沙漠里的矮树丛焕发出湿润细腻的光泽,那是春雨之后的鲜绿。

    “哲那罗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唐望突然说,“他要告诉你他第一次遇到他的同盟的故事,是不是,哲那罗?”

    唐望的声音有哄人的味道。唐哲那罗看着我,把他的嘴唇缩成一个小洞。他顶起舌头,嘴唇一张一闭着,像痉挛。

    唐望看着他大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做什么?”我问唐望。

    “他是一只母鸡!”他说。

    “一只母鸡?”

    “看,看他的嘴巴,那是母鸡的屁股,马上就要生蛋了。”

    唐哲那罗嘴唇的抽搐渐渐加快,他的眼神变得古怪而疯狂,嘴巴张开,好像抽搐使小洞变大似的。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没有礼貌地吐了一口痰。

    “该死的!不是蛋。”他说,表情很担忧。

    他的身体姿势和脸上表情是那么滑稽,让我忍俊不禁。

    “哲那罗既然差点生了个蛋,也许他会愿意告诉你他第一次和同盟遭遇的情形。”唐望再次说道。

    “也许。”唐哲那罗说,似乎并不很热衷。

    我恳求他告诉我。

    唐哲那罗站了起来,伸展手臂与腰背,他的骨头一阵响,然后他又坐下来。

    “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同盟时,我还很年轻,”他终于说,“我记得那时刚过正午。天一亮,我就到旷野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同盟从树丛后跳出来,挡住了我的去向,他在那里等待我,并邀我和他角力。我正要回头走,不理他,但是我忽然想到,我的身体够强壮,能和他较量,虽然我很害怕。一阵寒意冲上背脊,我的脖子硬得像块木板,顺便告诉你,当你的脖子变硬时,那就表示你已经准备好了。”

    他打开衬衫,给我看他的背。他绷紧他颈部、背部和手臂的肌肉。我发觉他的肌肉十分发达。回忆起同盟的遭遇,仿佛触动了他全身的每一条肌肉。

    “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说,“你必须闭紧嘴巴。”

    他转向唐望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唐望平静地说,“因为当你抓住同盟时,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可能会让你咬断舌头,或把牙齿都撞掉。你的身体一定要挺直站好,两脚稳稳地踩在地上。”

    唐哲那罗站起来,示范正确的姿势:他的膝盖微弯,手垂在两侧,手指微弯。他似乎很轻松,但又屹立在地上。他保持了这姿势好一会儿,我以为他要坐下来,但是他突然向前一冲,仿佛脚下有弹簧似的。他的动作太突然,我往后倒下,但就在我跌倒时,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唐哲那罗抓住了一个人,或者某种具有人形的东西。

    我坐直,唐哲那罗全身的肌肉还是紧绷着,然后他突然放松下来,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坐下。

    “卡洛斯刚才看见了你的同盟,”唐望随口一提,“但是他还是太虚弱,跌了一跤。”

    “真的吗?”唐哲那罗故作天真状地问,鼻孔张得大大的。

    唐望向他保证,我确实“看见”了。

    唐哲那罗又朝前一跃,用力之猛,我朝一侧倒下去。他的动作如此迅速,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如何从坐姿跳起来的。

    他们两人都大笑,然后唐哲那罗的笑声变成了咆哮声,和狼的嚎叫一模一样。

    “不要以为你必须像哲那罗跳得一样好才能抓住同盟,”唐望叮嘱道,“哲那罗能跳得这么好是因为他有同盟帮他。你只须稳稳地站在地上,准备承受冲击。你要像哲那罗跳之前那样站着,然后你要往前一跳,抓住同盟。”

    “他应该先吻吻他的勋章。”唐哲那罗插嘴道。

    唐望故作正经地说,我没有勋章。

    “那么他的笔记本该怎么办?”唐哲那罗坚持道,“他非得想办法处理他的笔记本才行,在跳起来之前把它搁在一旁,或者他可以用笔记本来打同盟。”

    “我真该死!”唐望似乎真心感到惊讶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我敢打赌,同盟一定是第一次被人用笔记本打倒在地上。”

    唐望的笑声和唐哲那罗的狼嚎声停息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心情都很好。

    “你抓到同盟之后,怎么样了呢,唐哲那罗?”我问。

    “先是有力的震动。”唐哲那罗迟疑片刻后说,他似乎在整理思绪。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像这样,”他继续说,“就像一种……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我抓住同盟之后,我们开始旋转。同盟使我旋转,但我没有松手。我们在空中旋转着,速度又快又强,最后我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雾。我们一直旋转,旋转,旋转着。突然间我觉得我又站在地面上了。我看看自己,同盟并没有杀掉我。我还是完整的一个人,我还是我自己!这时我知道我胜利了,我终于有个同盟了。我高兴地跳上跳下,多棒的感觉!那是多棒的感觉啊!”

    “然后我看看四周,想知道我在何处,周围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很陌生。我想,同盟一定把我腾空抓起,丢到了很远的地方。我辨认方向,我想我家一定是在东方,所以我就朝东走。时间还早,和同盟的遭遇没有占去多少时间。我很快就找到了一条小径,然后我看到一群男女朝我走来。他们是印第安人,我以为他们是马萨特克族的印第安人。他们围着我,问我要去哪里。‘我要回伊斯特兰的家。’我告诉他们。‘你迷路了吗?’有人问。‘是的,’我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伊斯特兰不是往那里走。伊斯特兰是在相反的方向。我们就要到那里去,’另一个人说,‘跟我们一起走吧!’他们齐声说:‘我们有食物!’”

    唐哲那罗停下来望着我,好像在等我发问。

    “嗯,后来怎么样?”我问,“你跟他们走了吗?”

    “不,我没有,”他说,“因为他们不是真实的。在他们向我走过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在他们的声音及友善的态度中,都有某种东西暴露了他们的底细,尤其是当他们要我跟他们走的时候,因此我赶快跑开了。他们都在后面叫我,求我回去,他们的哀求声变得很蛊惑人,但我继续跑走,离开了他们。”

    “他们是谁?”我问。

    “是人,”唐哲那罗断然地回答,“但不是真实的。”

    “他们就像鬼魅,”唐望解释,“像幻影。”

    “走了一会儿,”唐哲那罗继续说,“我更有自信了。我知道伊斯特兰在我走的方向。然后我看见两个人从前面的山路上走下来,他们似乎是马萨特克族印第安人。他们牵着一头驴,上面驮着柴草。他们经过我身边时咕哝一声:‘午安。’”

    “‘午安!’我说,继续前进。他们根本没注意我,只顾走他们的路。我放慢脚步,回头看看他们。他们继续走着,丝毫不理会我。他们似乎是真实的,我追上去,大叫:‘等一下,等一下!’”

    “他们牵着驴,站在两侧,好像在保护驴背上的货物。”

    “我在山区里迷了路。’我对他们说,‘到伊斯特兰是往哪里走?’他们指着他们前进的方向。‘你还要走很久,’其中一人说,‘伊斯特兰在山区的另一边,你要走四五天才能到达。’然后他们回头继续走。我觉得他们是真的印第安人,因此要求他们让我跟他们一起走。”

    “我们一起走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人取出他的食物,递给我一些。我当场愣住。他递给我食物的样子十分奇怪。我的身体感到了恐惧,所以我向后一跳,赶快跑开了。他们俩都说,如果我不和他们走,我就会死在山里。他们劝我和他们一起走。他们的请求也十分蛊惑人,但我使出全力跑开了。”

    “我继续走。这时我知道我是在朝着伊斯特兰的方向走,而那些幻影想要把我诱离正途。”

    “我碰到了八个幻影,他们一定知道我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他们站在路旁,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大多会拿出食物或其他的货物,像在路边卖东西的诚实商人。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看他们。”

    “下午稍晚时,我到了一座山谷。我似乎认得那里,那里看起来有点熟悉,我想我以前去过。若是如此,那我就走到伊斯特兰的南方了。我开始寻找地形上的特征,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更正我的方向。这时我看见一个印第安男孩在放羊。他也许只有七岁,身上的穿着和我自己小时候一样。事实上,他使我想起我自己小时候为父亲看管两只山羊的样子。”

    “我观察了他一会儿。小男孩在自言自语,和我小时候一样,然后他会和羊说话。就我放羊的经验来看,他做得实在很好,他很细心与谨慎。他没有放纵他的山羊,也没有虐待它们。”

    “我决定喊他,我大声对他说话。他跳了起来,跑到一块岩石后面,从石缝中偷偷看我,他似乎准备要逃命。我喜欢他。他似乎很害怕,但他仍有时间把他的羊群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对他说了好多话。我说我迷路了,不知道往伊斯特兰要怎么走。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说的地名正是我刚才所猜想的,我很高兴,我知道我已不会再迷路了,并思索着同盟的力量居然这么大,在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的身体带到这么远的地方。”

    “我谢谢那个男孩,准备离开。那个男孩从躲藏处走出来,把他的山羊赶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上。这条小径似乎通往山谷。我喊那个男孩,他没有跑开。我向他走近,当我太靠近时,他就跳入树丛。我称赞他的小心,然后问了他几个问题。”

    “‘这条小路通往哪里?’我问。‘下面。’他说。‘你住在哪里?’‘下面。’‘下面有许多房子吗?’‘没有,只有一间。’‘其他的房子在什么地方?’男孩漫不经心地指着山谷的另一边,就像同年纪的小孩一样,然后他赶着羊群走下了小路。”

    “‘等一等,’我对男孩说,‘我又累又饿,带我去见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小男孩说。我心中一震,不知为什么,但他的声音使我很迟疑。男孩注意到了我的迟疑,停下来对我说:‘我家里没有人,’他说,‘我的叔叔走了,他太太到田里去了。家里有很多食物,好多好多,跟我来吧。’”

    “我几乎要感到哀伤,那男孩也是个幻影。他的声调及渴望的语气暴露了他的底细。许多幻影想要诱惑我,但是我不害怕。刚才与同盟的较量仍使我麻木。我想要对同盟及那群幻影发发脾气,但是不知为何,我无法像以前一样发脾气,于是我作罢。然后我想要悲伤一番,因为我喜欢那个小男孩,但是我也无法悲伤,只好作罢。”

    “突然,我明白,我有了一个同盟,那些幻影不能拿我怎么样,于是我跟着小男孩走下山路。其他的幻影会突然冲出来,想使我跌下山崖,但是我的意志要比他们强,他们也一定感觉到了,因为他们停止骚扰我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只是站在路旁;不时会有几个朝我扑来,但都被我的意志给挡了回去,最后他们都不来打扰我了。”

    唐哲那罗说到这里,停了好久。

    唐望看看我。

    “后来怎么样了,唐哲那罗?”我问。

    “我就继续走。”他说得很实在。

    他似乎已经把故事说完,不想再说下去了。

    我问他,为什么从他们给他食物就可判断他们是幻影。

    他没有回答。我进一步又问,是否马萨特克族印第安人通常不会表示自己有食物,或是对食物非常在意。

    他说,他们的口气、引诱他的那种渴望以及提到食物的神态,都足以令人断定他们是幻影。而他之所以能判断,是因为他的同盟在帮助他。他表示,若是靠他自己,他绝对不会注意到那些特别的细节。

    “那些幻影是同盟吗,唐哲那罗?”我问。

    “不是,他们是人。”

    “人?但你说他们是幻影。”

    “我说他们已不再是真实的了。在我遭遇了同盟之后,没有一件事是真实的了。”

    我们沉默了许久。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是什么,唐哲那罗?”我问。

    “最后的结果?”

    “我是说,你最后是怎么到达伊斯特兰的?什么时候到的?”

    他们两人同时爆出大笑。

    “那就是你所谓的最后结果啊!”唐望说,“那么我们可以这么说,哲那罗的旅程没有最后的结果。永远不会有最后的结果。哲那罗还是在前往伊斯特兰的路上!”

    唐哲那罗犀利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头眺望远方,远远的南方。

    “我永远也到不了伊斯特兰。”他说。

    他的语气坚定而又温柔,像是在喃喃自语。

    “但是在我的感觉里……有时候在我的感觉里,像还差一步就要到了,但是我永远到不了。在我的旅程中,连过去熟悉的路标都找不到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唐望和唐哲那罗互相注视着,他们的眼中有种哀伤的神色。

    “在我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中,我只见到了虚幻的旅客。”他轻声说。

    我看看唐望。我不懂唐哲那罗的意思。

    “哲那罗在他往伊斯特兰的旅途中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只是飘忽不定的幻影。”唐望解释说,“拿你来说,你就是一个幻影。你的感觉与你的渴望,都是其他人的感觉及渴望。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在他前往伊斯特兰的路上所遇见的过客都是幻影。”

    我突然明白了,唐哲那罗的旅程只是一个隐喻。

    “那么你的伊斯特兰旅程不是真实的。”我说。

    “是真实的!”唐哲那罗反驳道,“那些旅客才不是真实的。”

    他点点头,指着唐望,很肯定地说;“这才是唯一真实的人。我只有和这个人在一起时,世界才是真实的。”

    唐望笑了笑。

    “哲那罗把他的故事告诉了你,”唐望说,“因为昨天你停顿世界了,他认为你也‘看见’了,但是你这个笨蛋不知道。我一直跟他说,你很奇怪,迟早你会‘看见’的。不论如何,在你下次遇见同盟时——如果有下次的话,你一定要和他角力,把他收服。如果你能承受住冲击,我相信你能,因为你够强壮,生活像战士,你便会收服同盟,然后发现自己生存在一个未知的世界上。很自然地,你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踏上回洛杉矶的归途。但是没有路可以回到洛杉矶了。你留在那里的事物将永远无法再寻获了。当然,那时候你已是一个巫士,但那也没有用,在这种时候,一个最重要的事实就是,我们所爱、所恨、所盼望的一切,都已被留在后头了。但是人的感觉不会死去,也不会改变。巫士踏上归途时,知道他永远不会抵达,知道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带他回到过去他所爱的地方、所爱的事物、所爱的人那儿,甚至连死亡的力量都不能。那就是哲那罗要告诉你的。”

    唐望的解释像一剂催化剂,唐哲那罗的故事突然对我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冲击,我能从他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生活。

    “那么我所爱的人呢?”我问唐望,“他们会怎么样呢?”

    “他们都会被留在后头。”他说。

    “难道没有办法可以挽回吗?我能救他们,或带他们一起走吗?”

    “不能,你的同盟会把你单独地旋向未知的世界。”

    “但是我能回到洛杉矶,是不是?我可以搭巴士或飞机,回到那里。洛杉矶还是在那里,是不是?”

    “那当然,”唐望笑着说,“还有曼蒂卡(Manteca)、蒂梅丘拉(Temecula)及图森(Tucson)。”

    “还有特卡特(Tecate)。”唐哲那罗极严肃地补充。

    “还有彼德拉斯内格拉斯(Piedras Negras)和特朗奎塔斯(Tranquitas)。”唐望笑着说。

    唐哲那罗又加了许多地名,唐望也是。他们列举出一连串好笑而古怪的城市乡镇名称,似乎乐此不疲。

    “与同盟较量,会改变你对世界的观念,”唐望说,“这观念就是一切,它一改变,世界本身就会随之改变。”

    他提醒我,我曾读过一首诗给他听,他要我再背诵一遍。他提示了几个字,于是我想起来,我读过胡安·拉蒙·希梅内斯(Juan Ramon Jimenez)的几首诗给他听。他要听的那首诗名为El Viaje Definitivo(《最终的旅程》)。我背诵起来。

    ……我将离去,但鸟儿会留下,唱着歌。

    而我的花园会留下,有它青葱的树木相伴,水井相随。

    午后,天空将是蔚蓝、宁静。

    钟楼上的钟会响起,

    如同它们敲响在这个午后,

    曾经爱过我的人会逝去,

    城镇会年年更新,

    但我的心灵将患思乡症,永远地流浪,

    在我那盛开的花园中,同一处深奥的角落。

    “这就是哲那罗所说的感觉,”唐望说,“为了成为巫士,一个人必须充满感情。一个充满感情的人在这世上会拥有他视为珍贵的事物——即使没有别的,也有他脚下走过的土地。”

    “哲那罗在他的故事里告诉你的,正是这个。哲那罗把他的热情留在伊斯特兰——他的家、他的同胞、他所珍惜的一切,现在他带着他的感觉四处流浪;有时候,正如他说的,他几乎抵达了伊斯特兰,我们也都和他一样。对哲那罗而言,那是伊斯特兰;对你,那是洛杉矶;对我……”

    我不要唐望告诉我他自己的。他仿佛读出了我的心思,因此停下不说。

    唐哲那罗叹了口气,重述那首诗的前一行,但稍加更改。

    “我已离去,而鸟儿留下,唱着歌。”

    一刹那,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如大浪般袭来,吞噬了我们三个。我看着唐哲那罗。我明白,一个感情充沛的人心中必然有如此多的牵绊,还有如此多珍爱的事物被留在后头,我清楚地感觉到,这时候他回忆的力量即将奔泻而下。唐哲那罗该在哭泣的边缘。

    我连忙移开视线,唐哲那罗的热情、他那极端的孤独,使我想哭。

    我看着唐望,他正凝视我。

    “只有成为战士,人才能在知识的道路上生存,”他说,“因为战士的艺术是在平衡做人的恐惧与做人的奇妙。”

    我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他们的眼睛明亮、平静。他们召唤出一股巨大的怀乡之情,而当他们似乎要迸发出伤感的泪水时,他们控制了那股冲动。在那一刻,我想我“看见”了。我“看见”人类的孤独像一股巨浪被冻结在我眼前,被一座由隐喻建成的隐形墙壁挡住。

    我的悲哀巨大到让我沉醉其中。我拥抱了他们。

    唐哲那罗微笑着站起,唐望也站起来,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要留你在这里了,”他说,“至于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同盟会在原野的边缘等待你。”

    他指着远处黑暗的山谷。

    “如果你觉得时候还没到,就不要赴你的约会。”他又说道,“逞强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如果你想要生还,你就必须真正清楚自己,对自己绝对有把握。”

    唐望走了,没有再看我一眼,唐哲那罗则回头两三次,眨眼摆头,示意我也跟上去。我目送他们,直到他们消失在远方,然后我走回停车处,开车离去。我自己知道,我的时候还没有到。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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