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堰治水造福万代的李冰父子-都江堰工程中的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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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比较才有鉴别。把都江堰工程与古代中原地区的水利工程相比,便容易看出二者的差别。古代中原地区,在传说中鲧的时代,治水以“塞”为主;到大禹时代,又发展为以疏导为主,实行“高高下下,疏川导滞,钟水丰物”,即视地势高低,疏导川流薮泽的积水,主要目的是防洪。这在先秦时代的中原地区,一直视为先进的治水方法,当时的一些政治家,如周厉王时的召公、春秋郑国的子产,还主张用这种疏导方法来统治百姓。与中原水利工程相比,都江堰工程在构思设计上、总体布局上,以及若干具体技术上,皆独具匠心,自树一帜,浓具地方文化特征。

    古代蜀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重视阴阳五行学说,主张人与自然的协合统一。汉代蜀学的集大成者杨雄曾在《太玄》第四中说:“夫作者,贵其有循而体自然也。其所循也:大则其体也,壮其所循也:小则其体也,瘠其所循也,直则其体也,浑其所循也;曲则其体也,散故不俱。”凡事不论大小曲直,都必须循其自然,都江堰工程的基本特征也正在于此。杨雄还总结道:“水顺则无败,无败故可久也。”都江堰的若干重要工程,如鱼嘴、百丈堤、飞沙堰等,其特征皆是“顺”水势而非逆水或阻水。都江堰的主导思想是变水害为水利,主体布局特征是无坝分水、壅江排沙、因地制宜、自流灌溉;主要效能是综合利用,防洪、灌溉、水运和社会用水相结合,最大特征是历二千二百多年经久不衰。

    都江堰工程中的若干重要技术,如笼石技术、鱼嘴技术、火烧崖石凿崖技术、都江堰渠首和有关河渠上的若干索桥建筑技术,都不同于中原地区的传统技术,具有明显的地方风格和民族文化特征。都江堰的一些古名,如离堆、湔堰、湔绷等,也具有地方文化特征。都江堰工程中,鱼嘴、飞沙堰、离堆、“二江”彼此依存,互为制约,缺一不可;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可以说正是阴阳五行的物莫无合、各有阴阳、彼此相生相克学说的绝妙应用。都江堰工程中讲究以水排沙,壅江飞石,正是阴阳学中“刚柔相推而生变化”学说的具体表现。都江堰工程中,按不同季节“分四六”进水,即在汛期内江吞进四成水,枯期吞进六成水的功能,正是阴阳学中“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的形象解释。

    都江堰工程中,一系列镇水石神尤为引人注意。在渠首,李冰设计了三个奇怪的水则——石人。《华阳国志·蜀志》说:“李冰于玉女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三水中,与江神约: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这三个石人,分立于岷江、内江、外江三江交叉口,实际上是三个水则,可观察、测定水位。当时我国古代度量衡早已发展成熟,若直接刻标尺干崖边,既简单省事,又便于观察,李冰为何去简就繁,改用石人呢?

    李冰还在渠首埋石马,作为“深淘滩”的标准。宋《堤堰志》说:“都江口旧有石马埋滩下,凡穿淘者必以离堆石记为准,号曰水则。其下滩深二丈二尺,水则下亦深七、八尺。”这也是以石马为水则。

    在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时,李冰还下令刻了五只石犀。置干成都和灌县江中,《蜀王本纪》说:“江水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桥下,二枚在水中,以厌(压)水精,因曰犀牛里。”《华阳国志·蜀志》所载略异,说李冰:“外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溪于江南,名曰犀牛里。后转置犀中二头:一在府市市桥门,今所谓石牛门是也,一在渊中。”这五条石犀实际上也是水则,同时又是镇水石神。李冰所人的这些水则,将古代蜀中科学与神话相混合,促成了古代蜀中水利科学与宗教神话同样延续、同步发展的局面。

    石人、石马、石犀的共同特征,都是以石为原料,古代蜀人有崇拜大石、崖石的原始宗教意识。《华阳国志·蜀志》说:“蚕丛氏死作石棺石樽:开明氏每王葬,辄立大石,长三丈,重千钩,为墓志,今石笋是也;蜀王妃死,蜀王遣五丁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蜀人的大石崇拜意识。从有关资料看,蜀人尤其认为石神可战胜水神,当人们看见滔滔洪水卷走房屋,摧毁村庄,刮倒大树,荡平田野,却于巍峨屹立的巨石、山崖莫可奈何,便相信石神能战胜江神,能镇住水怪。李冰之时,青铜冶炼仍很发达,冶铁业已发展到相当水平,制陶业兴盛不衰:用这些原料造像,都很有条件,如秦始皇兵马俑坑便造了大量陶人、陶马。李冰弃铜、铁、陶不用,全用石造像,主要是为了适应蜀人的大石崇拜意识,另外在阴阳五行学说中也包含着更为深层的意义。

    石人,早在李冰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已出现于蜀中。近年在成都方池街新石器时代遗址中,便发现一只石人俑。在李冰之后,以石人镇水的做法仍保留下来。近年在灌县都江堰江中鱼嘴后部,发现了东汉刻的李冰石像,铭文说当时一批便造了“三石人”,目的是为了“珊(镇)水万世”,不久之后,在那里又发现了一具石俑。这些说明了李冰刻三石人并非新创,乃是对蜀文化的继承和适应。

    石犀、石马,也是具有地方特征的神物。《风俗通》载李冰曾变作苍牛,与水神相斗。在他们相斗的地方,世称“斗犀台”,至今不变。李冰变苍牛事不足信,但揭开神话的外衣,可看出在古蜀人的意识中,犀牛神可以战胜水神。蜀地有关犀牛的神话颇多,如广汉有“沉犀江”、“沉犀桥”、宜宾(戎州)有“伏犀滩”《蜀王本纪》、《秦惠王本纪》曰:“秦惠王欲伐蜀,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人见之,以为牛能大便金,牛下有养卒,以此为天牛也,即发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战国时蜀文化已发展到相当高度,蜀国同楚国、中原诸国、秦国都有外交往来,绝不至于无知到如此地步。此实为秦史官捕风捉影,对蜀人的嘲讽。剥开神话的外衣,我们可以看到的事实是:蜀人以石牛为神、或为图腾。秦、蜀以国相交,秦惠王在正式伐蜀前,为了打蜀一个措手不及,故作友好,特制蜀神五石牛赠蜀国。正因为石牛是蜀神,蜀王才派大批人马前去迎接。古代氐人、现代阿坝嘉绒藏民每年七月三十日都举办极为隆重的“牛王会”,进行斗中比赛;古代蜀人每年祭祀李冰时,也要举行斗牛表演;这些也佐证了神牛为蜀神。蜀文化认为牛(犀)神可制服江神,反映了它早期受牧业文化的影响,这也是它与南方其他地区以龙为最尊水神的文化区别。李冰造石牛、石马镇水,也印证了前面说的他曾任用巫师、土著水利师来负责水利设计。

    需要特别讨论的是这些石牛、石犀的数字。我们认为,“五石牛”、“五石犀”,都反映了浓厚的阴阳五行意识。《华阳国志·蜀志》说:“九世有开明帝,始立宗庙,以酒曰谴,乐曰荆,人尚赤,帝称王。……未有溢列,但以五色为主,故其庙称青、赤、黑、黄、白帝也。”开明氏尚赤崇五,在这一段文字中已基本表现出来。这在考古资料中,也有反映。近年在新都发现的蜀王墓,腰坑中出土器物一百八十八件,各种器物的组合数字,主要是五件或其倍数(如十件、十五件),少数是两件,不见其他组合数字。这显然与当时蜀中流行的阴阳五行有密切的关系。近年在阿坝汉代石棺墓出土的陶器中,发现一陶盖上有朱书“赤帝”二字,正是古蜀人“尚赤”的反映。据当时七国流行的五行学说,五色、五方、五德、度数等五行关系,可互配如表。

    五行关系,相生相克,互为制约。从该表中很容易看出李冰以“五石犀”镇水怪的五行含意。石犀,质料上属“土”;五,度数上亦属“土”;从五行相克的关系看,土胜水,石神有镇水的含义。这也是都江堰工程中以“三石人”、“二石马”为水则的五行含意所在。同时这又与蜀人崇石的原始宗教意识相统一。从五行相生的角度看,土生金,蜀土著氏人自视属土,秦属金,这就暗含着蜀该归秦。秦惠王送“五石牛”于蜀王,正包含着这一层政治含意。李冰造“五石犀”,则暗含着秦统治蜀地的合理性。

    不过,当时蜀中的阴阳五行学说尚没有上表那么标准化。杜宇氏王朝(即后来的土著势力)、开明氏王朝所奉行的阴阳五行略有个别,又互相渗透。开明氏“尚赤”,当以七为度数,但又以五为度数。究其因,其统治阶层中或保留了不少杜宇氏时期的巫师及其学说;开明氏统治的民族,曾长期受杜宇氏统治,保留一些过去的意识也在情理之中;开明氏为了统治他们,作一些灵活的文化适应,乃势所必然。以杜宇氏为代表的蜀土著民族,自以为居天下之中,这种意识正如一些中原人自以为居天下之中一样,都是民族自我中心意识的反映,是可以理解的。吕子方先生通过对《山海经》的系统研究后,认为《海内经》是蜀国的作品,并认为《山海经》所说的“天之之中”指的是川西平原。蒙文通先生也曾指出:《山海经》全书三个部分所说的天下之中,都与中原文化所说的天下之中迥不相同;它所指的是巴蜀、荆楚地区,或者只是巴蜀地区。开明氏本是楚人,《蜀王本纪》称其为“荆人鳖灵”,他们在蜀中奉行的阴阳五行学说,表现出受家乡文化影响的痕迹。《吕氏看秋·有始》说:“西南曰朱天。”高秀注:“西南,火之季也,为少阳,故曰朱天。”朱即赤,开明氏尚赤,即自以为居天下之西南。这与楚人自称“南蛮”,大体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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