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集-怀念杨干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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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世纪元年的3月29日晚上十点多钟,我的老友、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陈国凯先生的夫人打来电话,声音沉郁,劈头盖脸就是一串质问:“子龙,你写的那是什么文章?怎么可以用这么刺激的标题?!(我那篇短文的题目是:《作家,你为什么不自杀》,在《今晚报》发表后被《作家文摘》一转载,使有些南方的朋友也见到了)杨干华今天凌晨就自杀了哇!”

    我猛地被打蒙了,简直无法相信:“杨干华是何等的机智诙谐,凡有聚会,他总是大家最喜欢的角色,男男女女都爱凑到他跟前说笑。应该说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怎么会走上这一步呢?我就是相信自己干了这种事,也不会相信他会做这件事!”老大嫂还是抓住我的文章不依不饶:“你的文章里不是说自杀的都是大作家和有大成就的人吗?”

    好像杨干华是读了我的文章才走上这一步的,令我震惊不安,赶紧转移话题:“国凯知道了吗?”“他哭了哇,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他掉眼泪了,现在刚平静一会,你就不要跟他说话了,否则两个人再发上一通感慨,今天夜里还怎么睡啊?”

    不发上一通感慨今夜就能睡得着吗?我仍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希望它是讹传,或是杨干华的恶作剧——要知道他向来就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于是又拨通了广东作协的另一位住会副主席伊始的电话,电话里声音杂乱,伊始语调低怅地证实了我不想相信的事实。放下电话我半天缓不过神来,心极沮丧,愣愣地坐在写字台前想杨干华,想所有跟杨干华有关的事情,想找出让他非这样做的原因……

    觉得跟他相识二十多年却并不真正地了解他。1980年的春天,北京的文学讲习所开班授学,当时文坛上一些风头强劲的人物也成了学员,但杨干华在班上仍然显得十分奇特。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不协调:装束是城里人,却让人一见之下便立刻想到《绿竹村风云》里的农民。他从广东带来一个像排击炮一般粗大的绿竹水烟袋,没事的时候就蹲在宿舍门口,抱着那个大竹筒子呼噜呼噜地深吸慢吐。这成了讲习所的一道风景,会吸烟的人都轮流尝试他的水烟袋。他平时说话不多,一张嘴必有特殊的味道,他的幽默自然自信,带着浓郁的农民式的智慧。他面色黑红,年龄比我还小一点,却顶着一头漂亮的白发,根根见肉,丝丝透风,头一次见他的时候让我一下子想起李何林老先生,在南开大学的校园里,李老先生那一头洁净润亮的白发,仿佛就是中文系的旗帜。一个抱着水烟袋的农民,怎么会有这样一头富有权威性的白发呢?这种种的不协调都集中在杨干华的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奇特的协调,构成了他的性格特点。

    文学讲习所毕业后大家都各奔东西,许多同学间都失去了联系,我跟杨干华却一直没有断了联系。也许因为陈国凯是我大师兄,我去广东的次数比较多,每次南下都要见一见杨干华。1986年的秋天,他陪我们从珠海出发去白藤湖,走到半路在等摆渡的时候,看到江边有卖甘蔗的,干华问我:“想不想吃根甘蔗?”我说:“想是想,恐怕牙齿降不住了。”他买了甘蔗,给我的那一根让小贩用刀把皮削掉,他拿着一根带皮的甘蔗到江边用水洗干净,然后就连皮一块嚼,咔吧咔吧,轻松清脆,满口甜汁。我看得眼馋:“从表面看你的牙齿让水烟洗得很白净,但没有想到还会这么牢固和坚硬。”

    蹲在我旁边的一位当地的作家插嘴说:“这不算什么,他吃鸡都可以不吐骨头。”

    我以为是开玩笑,没有往心里去。到晚上吃饭的时候真有一道菜叫“白斩鸡”,有人就哄干华,让他表演嚼鸡骨。他不逞能,也不拒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人一过45岁,一般都会缺钙,我劝你们平时也多吃一点骨头。”他说着话就挑选了一块带骨头的鸡肉放进嘴里,眼睛看着大家,嘴像嚼其他的东西一样,缓慢而有力,咯嘣咯嘣地就连肉带骨头都嚼烂咽下去了。我在一边看着都感到腮帮子发酸发疼,真是厉害!

    怎么能让我相信,这样一个生命里充满力道、活得有情有趣的人会自寻短见呢?以后听说他得了抑郁症,我感到不可思议,将信将疑。去年冬天在广州见到了他,白了,也胖了一些,满头白发越发地有风度了。照旧吃鸡不吐骨头,照旧谈吐诙谐,并大讲他抑郁症发作时的感觉,如何地想入非非,如何地想从楼上纵身而下,体验一番飘飘欲仙的感觉……我放心了,醉鬼绝不承认自己喝多了,疯子从不说自己不正常,杨干华像讲故事一样拿自己的抑郁症开玩笑,就证明他没有抑郁症。

    倘若不是这种病作怪,又怎么解释他的死呢?28日他在作家协会的机关里开了一天会,发言一如既往地条理分明、生动多趣,没有丝毫的异常迹象。第二天继续开会,他奇怪地缺席了,等到人们无法忍受这种奇怪而打开他房门的时候,他早已经去了。许多天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妻子到珠海去照看生产的女儿,儿子另有住处。他走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钟,非常的清醒和理智,留下了条理明晰的遗嘱:让儿子要记住偿还干华还健在的老娘五千块钱,和同会作家吕雷的四千块钱……这是前年他买房时借的。还有关于供楼的诸多琐事,最后也没忘了申明自己的死与政治和经济无关,他解释之所以要走这一步的原因是被病痛折磨得太累太烦了……他并不是受了我那篇谈作家自杀的文章的刺激,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看到那篇文章,即便看到了也没有在意。我那篇文章的主旨本来就不是鼓动作家自杀的,只是题目太过直白了。尽管这样开脱自己,心却依然发沉,有一团冰冷而阴郁的东西堵在胸口无法排遣。

    死者为大,干华已走,便不能再对他抱怨什么。可他实在是不该走这一步哇,让老娘晚年丧子,让妻子中年丧夫,让儿女们青年丧父,让朋友们惋惜痛哉、心变冷了……后来国凯兄告诉我,杨干华的抑郁症是“文化大革命”留下的。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谁敢说自己的精神上没有点疾患?所谓“精神正常”,按西方哲学家的观点不过是给自己的心里加了一把锁。毫无精神疾患或许叫健康,但却不是生命了。在杨干华一贯机智乐天的背后,是长久的深切的痛楚。也许正是抑郁,使他更接近自己的灵魂。

    他竟然是带着九千元的债务撒手而去的,这可能会让许多人震惊。其实,论经济收入杨干华在当今作家群中是很有代表性的。他不是畅销书作家,收入不是最高的,但也绝不是最低的。他出版过至少三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一大批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多年担任广东作家协会的机关文学刊物《作品》的主编,每期都要亲自写一篇刊头语,赢得了诸多好评。这样一位勤奋的作家,居然临死还欠下了一屁股债!他买的房子实际是广东作协自己建的宿舍,比社会上的商品房要便宜得多……

    我知道自己今夜是无法入睡了,想排遣心中的伤感,就从书架上抽出杨干华的长篇小说《天堂启示录》,打开来亮出他的照片,立在写字台中间,然后在他面前点上一支蜡烛,开始诵读《心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恍惚间我似有所悟,能让灵魂和肉体分家的并不一定就是死,也许还是生。此时,干华说不定在天堂正看着我笑哪,笑我浅,笑我愚,笑我不明白死的真正含义。前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河北邯郸东柳村有位在当地非常著名的“笑话篓子”,经常被人们包围着讲笑话。有一天午后,他临时现编的笑话把大家逗得大笑不止,就在众人的前仰后合的时候他倏而含笑仙逝。这是极大的遗憾,不也是一种很大的福报吗?我虽然曾经讲过一通关于作家自杀的事情,又哪里能真正理解自杀者?即使眼下因干华自杀而产生的感伤和震撼,也都是俗人的表现,与死者又有何干?

    干华匆匆远行,莫如打点精神祝他一路珍重!

    (2009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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