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冤家不聚头:鲁迅与胡适-挣不断的红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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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州江村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记得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年深秋,天已经很冷了,秋空中大雁如流云般从头顶飞过,雁粪如雨。茅草吐着白絮在秋风中起伏,翻飞的落叶是冬天的请柬。江冬秀一个人在后山上打核桃,一个打毛柴的年轻人经过她的身旁,突然调侃她:“你别打了,糜先生不会回来吃的,他在美国娶洋女人,都生下浑身是毛的小洋人了。”这样的谣言通过口口相传,江冬秀在与胡适订婚的十多年里不断听到。可是,从来不曾有人当面这样对她说过。打毛柴的小年轻太鲁莽,知道她心口流血还要拿刀来扎,江冬秀泪水滴落,转身举起竹竿追打这个多嘴的家伙。年轻人吓得撂下柴担拔腿狂逃,边逃边叫:“你打我干什么,这又怪不得我,你有本事你到美国找糜先生去,有本事你和美国洋女人干一架,将你男人抢回来。”江冬秀追不上,扔下竹竿,蹲伏在核桃树下哭得气涌如山。

    那一年她二十六岁,在古老的徽州,这样的姑娘是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姑娘,是一个老得再也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那一年是她和胡适订婚第十二年,如此漫长的婚约,也是徽州从未有过的,她没有绝望,也不会绝望,这就是徽州女人的坚贞与忍耐。她丢下打核桃的竹竿,转而将目光投向那座日日经过的小庙,她的心地那么虔诚,她相信菩萨一定会保佑她。

    佛终于被打动,将胡适再一次送到她的身边,她不懂他的哲学,更不懂他的文化,她只是喜欢他,他的眉毛、嘴唇、头发,他脸上的微笑与手心里的温暖,她原本要的就不是那些身外之物,她只是要一个活生生的人,佛统统满足了她——因为这一份美满姻缘,徽州大山里这个籍籍无名的小脚女人,在中国文化史上,也留下一行脚印,一行逶迤的、深深浅浅的脚印……

    这一根红丝线最早从太子会上牵起:徽州男女的青梅竹马或情窦初开,总是与太子会有关。那一年一度的太子会,是农耕的盛典,也是乡村的派对与狂欢。做“会”的村庄,家家户户要将亲朋好友接来看“会”。胡适的姑婆就是江冬秀的舅母,在青山下那个枫杨树环绕的叫旺川的村庄,她们都带着小孩来看会。江母吕贤英一眼就相中了眉清目秀的胡适,她要这个乡村里罕见的斯文少年做她的毛脚女婿——在这里,丈母娘代替女儿“一见钟情”。

    胡适的母亲冯顺弟微微笑一下,不肯表态。一来,她的家境日益衰落,配不上江家这个翰林之家探花后裔;二来,江冬秀比胡适还大上一岁,徽州的民俗是,“男可大十岁,女不可大一岁”,江冬秀属虎,胡适属兔,母老虎对付小兔崽子,那是手到擒来的事,冯顺弟可不想让自家小兔子被一只母老虎欺负。吕贤英不死心,请江冬秀的私塾先生胡祥鉴说媒。胡祥鉴做先生,嘴巴皮子上有功夫,把江冬秀说得花好稻好。冯顺弟碍不过亲戚情面,开出了胡适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算出的结果是“天赐良缘”,一方红纸在胡家门框上贴了许久,冯顺弟进门出门看三次,脸红得像篱下的山桃花。既然缘分天注定,那岂有违抗之理?徽州人家都是耕读传代诗礼人家,一诺就值千金。在那个油菜花如洪水一样泛滥成灾的春天,签下婚约后的胡适就去了上海,他像一叶孤舟,漂过新安江、钱塘江的清清流水,一直漂到上海,最后又漂流海上。

    在徽州大山里,江冬秀成了传说中的徽娘,在深宅大院之中,在明月星光之下,她坐在那些祖传的磨白了的美人靠上,像徽州古老山村千千万万的徽娘一样,在守望中任云聚云散花谢花飞。十多年的岁月转眼而逝,每年秋天,她会将一颗核桃当啷一声丢到瓷坛里,徽州女人都是这样计算着男人离别的日期,计算着男人回归的日期。胡适会寄来家书,让她学文化,她真的开始写字,字不好,错别字连篇,但马马虎虎能给胡博士写信。他让她别再缠足,她也听他的话,解开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半大的脚,走在江村到上庄之间长长的山路上,把一个徽州女人的痴情和忍耐,镌刻在山中那些青色的有树根状纹理的大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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