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清海教授1930年出生于黑龙江省虎林县，幼年时随父亲统率的一支抗日队伍经苏联境内辗转到新疆，在新疆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全家迁往沈阳，中途滞留兰州二年。少年时期的后几年，家庭生活日渐困窘，十六七岁时，已开始担负起养家糊口的生活重担，为生计做过小工，摆过香烟摊，备尝生活的艰辛。这一段艰难的生活可能是高清海教授最为宝贵的财富，它不仅磨炼了意志，养成了深沉刚毅的性格，为后来勇敢面对人生命运的兴衰变化打下了意志品格的基础，而且使他切身体会到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艰辛，使他几十年来始终葆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使他成为一位社会哲学家、政治哲学家、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这段艰苦生活的另一收获是由于中途辍学，有了一段自学的经历，尽管为生活忙碌奔波，但仍挤时间借书、抄书、博览群书，为以后的治学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1948年高清海考入吉林大学的前身东北行政学院，1950年至1952年在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班学习，他学的专业是逻辑学，但主要课程是哲学。1952年回母校任教至今。和许多著名专家学者一样，高清海教授的履历十分简单，除少年时期一段辍学时间外，他的绝大多数生活是在校园中度过的。但是履历表的简单恰恰与其实际生活的波澜起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所从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和他从事这个专业的独立思考态度、求真精神，注定了他要与我国近半个世纪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急剧变化一起，经历他波澜壮阔的人生。这不仅是指与其他思想家、哲学家一样所经历的内在的紧张激越的精神生活，也指他外在人生际遇的潮起潮落。
高清海1952年回母校哲学教研室任教。当时的教研室主任刘丹岩教授是一位资深老干部，他曾留学英国，或许多少受到英国经验主义哲学传统的影响，刘丹岩教授对当时苏联专家讲授的教条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学体系十分厌恶，主张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作中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他认为教科书把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平置并列起来，不符合二者的逻辑关系，辩证唯物主义原理是关于自然、社会、思维普遍规律的科学，历史唯物主义中的一些原理应上升到普遍规律的高度，而其他表达具体规律的原理应单独作为一门学科即理论社会学而存在，这样才能使哲学原理避免不同理论层次的混淆。经过较长时期的思考和研究，高清海接受了刘丹岩教授的观点，并于1956年写作了《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一文公开发表，从此开始了长达四十年对传统哲学教科书体系的批判和改造。高清海教授今天认为，50年代中期这一段学术经历的意义并不在于上述一些具体理论观点，而在于通过刘丹岩教授的影响在同辈学者中间较早地挣脱了教条主义的束缚，较早地进入了符合哲学研究本性的开放的、自由的、独立思考的研究状态，亦即较早地进入了哲学研究的门槛。1956年高清海被破格晋升为副教授，当时年仅26岁。从1956年到1959年高清海有《什么是唯心主义》、《剖析唯心主义》、《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与刘丹岩合作）、《唯物辩证法的实质与核心》共四部著作出版。这些论著的发表和当时国内为数极少的哲学副教授职称使他在同辈学者中脱颖而出，步入了国内资深学者的行列。
从1957年开始，我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日益受到“左”的错误影响，马克思主义哲学教学研究领域自然是首当其冲。高清海和刘丹岩教授关于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关系的观点，被指斥为割裂马克思主义哲学一整块钢铁的“分家论”，是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观点。1960年，高清海被取消讲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资格，改派他到西方哲学史教研室。用当时的价值尺度衡量，这是一种政治上的惩处，高清海教授后来却认为这是因祸得福，不仅使他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研读大量的西方哲学史原著，从而打下了坚实的西方哲学史基础，同时也使他能够从哲学史发展的逻辑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西方哲学史的研究也大大提高了他的哲学思辨能力和理论的洞察力。可能从这段时期开始，高清海教授形成了他学术风格的重要方面即史论结合，这是他后来一再要求研究生遵循的治学方法。研读西方哲学史原著与读马列原著一样是学习和研究哲学的基本功，这段时间他写下了大量的读书笔记，有的笔记后来整理成专著出版，大量的内容成为后来编写哲学史教材的素材。笔者依稀记得在十七年前，高清海教授为我们讲授西方哲学史的第一课，他熟练地在黑板上画出古希腊的地图，并提问荷马史诗和古希腊神话知识，今天仍记得当时既敬佩又紧张的心情。
在60年代初期，高清海尽管喜欢、热爱西方哲学史专业，但他并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哲学研究中。当时“左”的思潮严重影响高校的教学研究工作，有时课堂都难以维持。至1966年“文革”爆发后，高清海的罪名再次升级，长期失去人身自由，除了接受批斗以外，大部分时间用于清扫厕所或在农场劳动。1969年全家去农村插队落户，1972年从农村回到学校，到1977年之前主要任务仍是接受教育和改造。翻看他的著述目录，可看到一个从1964年至1977年长达十五年的空白期。我们常常为老师感到惋惜，也对他在这样一段漫长的艰难岁月中仍能坚持默默读书、深入思考，以致能够在“文革”后厚积而发，连续取得重大成果而感到由衷的敬佩。
高清海教授很少谈及六七十年代这段不幸的经历，即使是对我们这些常在他身边的学生也是如此。只是从其他一些老师的闲谈中听说些他所经历的精神和肉体折磨。这段沧桑岁月给我们的老师留下了什么？我们七七级同学入学后见到的高清海教授已是一位硕学的长者，其实这时他还不到50岁。身高超过1米80的高大身材并未因多年的磨难而变曲，只是有明显的秃顶。举止沉稳老练，讲课从内容到板书、声音都一丝不苟，甚至可说字正腔圆。高老师给我们的最初印象是严峻、严谨，总之是位严师。在经历了十余年的严酷的政治斗争之后，在几十年刻苦研读、深沉思考之后，我们见到的似乎也只能是一位严峻甚至有些冷峻的哲学家。按照存在哲学的思路，十余年特殊的生活际遇必然对哲学家的思想留下深刻的影响。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语言说这种既触及肉体也触及灵魂的斗争对哲学思考不无益处，因为它刺激哲学思考，使哲学家免于向日常生活的沉沦；“左”的错误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灾难给予高清海教授的深刻教训就是对教条主义、对“左”的思潮要不妥协地进行抗争。总结他大半生的学术生活，高清海教授曾写下这样一句话：“为学做人，其道一也”，用以勉励自己和他的学生。
高清海教授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我们党和国家意识形态的哲学基础，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理论传播和宣传教育，马克思主义哲学已成为我们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中国的主流哲学。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我国社会生活中这种特殊作用，它的思维方式、理论形态、价值取向必然广泛地影响人们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关乎民族命运的兴衰。因此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必须有开阔的眼界，博大的胸怀，深厚的学养，更重要的是要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勇气，勇于独立思考，不随流俗，勇于担当自己的理论选择所带来的人生命运。法国作家雨果说过，文人有文人的勇敢。在高清海教授身边流连愈久，愈能体会到他内在的刚强。数十年来他愈挫愈奋，真诚地践履着自己的青春理想，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改革和发展作出了他特有的、不可替代的贡献。
哲学史也曾留下一些著名哲学家日常生活的生动记录。以“绝对理念”和思辨辩证法而闻名的黑格尔特别重视所谓“健康的常识”，黑格尔喜欢喝啤酒、爱跳舞，也喜欢远足出游。终生未娶的哲学家康德也不乏温暖的人生情趣，持续几小时的康德家的午宴是当地社交界的楷模，主人康德机智幽默，妙语连珠，康德之后的德国哲学家费希特就是在康德的午宴上体认到这位老人的伟大。和高清海教授相处日久，我们这些学生也逐渐少了敬畏，多了亲切和庸常。高老师喜欢书法、摄影、旅游，有时也下厨烹调。在高老师家聚餐是我们的一大享受，我们多次吃到高老师亲手制作的“八宝饭”，有时也能吃到他做得很精致的小点心。高老师有关东人的爱好，喜饮高度数的白酒，酒量几乎不可测度，因为他似乎从未醉过，这也许是哲学家的理性节制了他的豪情。在酒桌上我们也有些风雅的游戏，联成语，诌几句诗，偶尔也唱唱歌（一律是清唱，没有卡拉OK），高老师常常有意破坏游戏规则，被罚酒一杯。记得有一次他朗诵了一首现代诗，全诗只有一个字：网。
从80年代开始，高清海教授进入哲学创造的新高峰期，在沉寂了近二十年之后，多年理论思考孕育的成果陆续发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思路不断得到澄清，在国内外学术界的影响和声望日益上升。据不完全统计，高清海教授自1978年以来共发表各种学术文章110余篇，其中在《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哲学动态》、《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等重要报刊上发表的论文达40多篇，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的论文有12篇之多。在同期他出版了几部重要的个人学术专著，1988年出版的《哲学与主体自我意识》获吉林省优秀图书一等奖、国家教委首次人文、社会科学成果评奖优秀著作一等奖；1993年出版的《哲学的憧憬——〈形而上学〉的沉思》获吉林省长白山优秀图书一等奖、吉林省优秀著作一等奖、第二届国家图书奖（提名奖）；他主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上册）获国家优秀教材奖，吉林省优秀著作奖。高清海教授丰富的、高水平的理论著述，使他进入当代中国哲学家队伍的领先行列。他是国家遴选的首批博士生导师，是第一届、第二届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哲学学科组成员，是吉林省学位委员会委员，是吉林省社科联副主席、吉林省哲学学会理事长，是吉林大学学位委员会副主任、文科学术委员会主任，他还曾兼任过吉林大学副校长等党政事务。
高清海教授用“走创新哲学之路”概括自己学术思想和学术活动的历程，也曾讲到他从本体论入手学习哲学，中间经过认识论的反省和转折，而达到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近年来他特别重视从类哲学的角度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几乎所有重要哲学家一样，很难用某一部论著作为他学术思想的代表，创新哲学之路即是不断的自我否定、自我超越之路。年逾90的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还在思考哲学也许不是他原来认为的那样。因而，可以肯定高清海教授的学术观点和学术思想还将在不断的创新中发生新的变化。
然而，哲学家的理论创新绝不是朝三暮四的随意遐想，只能是在自己已有理论成果的基础上自我突破，自我发展，从而使他们的学术思想始终具有可辨认的个性特征。高清海教授的学术思想近20年来经历了几次重大的变化。我们跟随高老师从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的改革，到哲学观念和哲学理论内容的变革，再到近年来关于类哲学的思考，哲学观点和倾向也几经变化，有时跟不上他的思路也有些困惑和茫然。但是变易之中仍有不变，高老师的学术思想毕竟是他的思想，经过一段思考即可大致理清思路。按照我的体会高清海教授的学术思想大致有下面几个主要特征。
首先，高清海哲学工作的主要内容是一种世界观的哲学。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这是每个高中生都知道的哲学常识，但在较小的哲学专业圈内的人们才知道20世纪的西方哲学主流反对的恰恰就是这种世界观的哲学。人们也许会想西方哲学原本就是反对马克思主义的，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都是世界观的理论，特殊地强调高清海哲学工作的世界观性质还有什么意义？高清海教授认为，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遵循的是一种本体论化的思维方式，它用知性的抽象思维抽象出世界的最普遍规律，用还原论的方法把世界万物还原为某种不变的本体，并用这种本体和规律规范人们的全部认识和行为，这导致否定人的自由和能动性的绝对客观主义哲学，导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公式化、教条化。这样的世界观理论是主客二元对立的科学主义认知方式的产物，但由于它所抽象的规律和本体不具有经验科学的效准，因而是恩格斯早已宣布终结了的自然哲学的变种，是西方现代哲学所说的形而上学。高清海教授认为，现代西方哲学对传统哲学作为形而上学的拒斥，对实体本体论的拆解和解构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现代西方哲学基本上没有超出知性思维方式的限制，不懂得人与世界是否定性统一关系，不懂得人是在实践中不断创造自己本质，不断改变人与人、人与世界关系的类存在，因而只能消极地拒斥、拆解传统哲学，而不能像马克思那样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在批判传统哲学中给出改造世界的世界观理论和积极的生活理想。
高清海教授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新理解和阐释，恢复和弘扬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体性原则，冲破了多年来由传统哲学教科书作为“准经典”而凝固化的种种教条，使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在当代具有了新的生机和活力。苏联《共产党人》杂志曾发表文章认为他领导的科研群体充当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改革的开路先锋。高清海教授的哲学改革和哲学创造始终围绕着如何从整体上重新理解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个核心，他是哲学思想家，而不是哲学技术专家，尽管在他的论著中也有细腻的专门化的分析。多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哲学史研究，使他强烈关注自己理论活动的社会实践意义，关注哲学理论的世界观意义。他最初从认识论理解辩证法、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的新框架，是挣脱本体论化旧教科书体系的重要一步。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才能确立人的主体地位，才能从人类认识史的进展理解哲学，破除哲学的僵死化、凝固化，也才能为中国的现代化建设提供科学世界观的支持。从认识论转向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或如日本学者所说转向“实践超越论”，这是高清海教授自80年代中期以后的又一次重大哲学转向，这时他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创立的实质，看作是哲学思维方式的根本转变。实践是人类存在的形式，首先是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存在样式，实践使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人与世界分裂开来又统一起来，哲学作为世界观的理论所要解决的就是实践基础上产生的这些矛盾，否则哲学世界观就没有真实的理论内容和实践意义。他认为，实践既不是一个单纯的认识论概念，也不是一个本体概念，而是重新理解人，理解世界的新的思维方式。它超越了近代哲学本体论化的思维方式，因而也就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也超越了用机械唯物主义观点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在实践中生成和创造了人的本质，世界中没有什么先行决定了人的本质，人就不再从世界中寻找不变的本体，从而世界就是对人生成、开放（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是“绽放”）的世界。这是一种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世界观。经过几年来对市场经济和社会发展问题的思考与研究，也经过对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冷静的批判性的思考，高清海教授近年来提出类哲学的理论。他认为，人在实践中不断生成和提高自己的本质力量，按照马克思的划分人在自己创造的经济形态的制约下经过人的依赖性，到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最后达到个人全面发展基础上的自由个性，亦即达到人的类存在，这是人的本质生成和发展的基本历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根本作用就在于确立人的独立性、自主性，从而为人全面占有类的本质力量创造条件。他认为，后现代主义哲学只是看到了语言、文化、权力等对个人独立性的支配和侵犯，从而主张拆解、解构和摧毁，而不懂得个人正是通过对这些类属性的占有而使自己成为类存在。对高老师类哲学的理论我了解尚少，但可肯定这是一种十分切近马克思本意的哲学世界观，它对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有十分重大的潜在价值。
高清海教授学术风格的第二个显著特点是他所思考和解决的理论问题的重大性和根本性。他多年来从事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改革工作已使自己置身于我国主流哲学的中心，而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创新性的总体理解，必然更多地受到国内外理论界的关注。十余年来他的一些理论观点几度成为我国哲学界理论争鸣的焦点，对此他处之泰然，坚持走自己的创新哲学之路。他并不认为自己所有理论观点都是科学的或正确的，他认为哲学理论既不是像数学和逻辑那样的形式真理，也不是像物理、化学那样的事实真理，因而不能用逻辑和经验直接判定；哲学真理是认知和信念、现实与理想、事实和价值的统一，对哲学真理进行检验是十分复杂的过程，而理论的论辩和争鸣是有效的形式之一，当然争鸣要有追求真理的诚意。高清海教授经常和我们这些学生说，哲学理论研究工作者首先要有不断否定自己、超越自己的勇气和能力，这样才能超过前人作出理论贡献；要做一位哲学思想家而不是注释者，就必须有强烈的理论创新意识，哲学的生命在于创新；由于哲学理论的世界观性质，哲学创新往往是思维方式和世界观的变化，所以具有根本性和总体性。
高清海教授的哲学创新具有很大的思想冲击力，我们作为他一些重要论著的第一批读者经常感受到强烈的思想震撼，这首先是由于他论述的课题的重大性和根本性。从哲学原理教科书体系的改革，到哲学思维方式和哲学观念的变革，再到渐趋温和的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类哲学的理解，每次都给我们一种新的哲学视野，甚至是一种新的哲学观。我们在高老师身边学习和工作多年，深知这些全新的哲学理论绝不是偶发的奇想，它是经过几年、十几年漫长的思想酿造和艰难的思辨而逐渐成熟的。至今仍受到理论界注意的《重新评价唯物论唯心论的对立》一文，从写成初稿到1988年公开发表，中间经历了近两年的反复修改。去掉枝节之论，牢牢捕捉住重大的、根本的理论课题，持之以恒地梳理、探索从而作出原创性的理论创造，这是高清海教授的学术风格，可能也是每位重要哲学家的共同特点。问题的关键是怎样把握住一些哲学的真问题。高老师在他的学生中倡导一种叫“笨想”的方法，大致意思是当面对一个已有的或自己提出的理论课题时，抛开所有的相关文献，用自己的理论直觉，自己的思路和自己的语言把问题阐述出来，或叫开显出来，以使问题初步得到清理，弄清它的真假、疑难，尔后才有对问题的深入研究。高老师近些年来阅读一些现象学的著作，认为现象学的方法，也是一种“笨想”的方法，面向事情本身与面向问题本身虽然意义大不相同，但“悬搁”文本却是一致的。
高清海教授的学术思想是世界观的理论，是时代精神、一定意义上也是民族精神的理论表达，他所研究的理论课题的重大性和根本性，主要在于这些理论对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实践的意义是重大的、根本的。所以高清海教授学术风格的第三个显著特点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固有的实践性。
我国多年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育和宣传，把实践性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个显著特点之一，把理论与实际相结合作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方法论原则。但由于我们并未深入发掘理论和实践相互关系的复杂结构，往往造成对理论和实践的双重损害。一方面我们长期把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条化、公式化，堵塞了从鲜活的社会实践中丰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通道，同时也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工具化、实用化，不懂得哲学理论社会功能的实现要通过漫长的教化过程，才能提高全民族的理论思维能力和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而企图让马克思主义哲学直接使花生增产，技术提高乃至用它去攻克科学难关，结果既损害了实践的效益又损害了理论的威信。另一方面我们放弃了理论对实践的批判维度，理论指导实践当然也包括规范实践的意义，但当实践的激情得到意识形态狂热的支持时，我们的哲学理论也抛弃了清醒的理性和逻辑而同样陷入非理性的迷狂中。1989年高清海教授与秦光涛合作的《理论的命运与中国的命运》一文，对此作了深沉的反思。
高清海教授从青年时代起就有强烈的独立思考和批判意识。在1958年的“大跃进”浪潮中他似乎是比较清醒的，针对当时“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唯意志论和主观主义，他写了《只有依据客观规律才能发挥人的主观能动作用》一文；针对当时人们论证“两条腿走路”只有统一和促进而无扯腿或排斥的关系，他与雷振武合作《关于“两条腿走路”中的排斥、斗争与统一的辩证关系问题》，提出不同的看法。今天看来，这些观点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常识，甚至也是日常意识的健康常识，但在那个时代说出这些不合时宜的常识，却需要理论良知和理论勇气的。经过“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的惨痛教训，高清海教授更加自觉地保持哲学思考中的批判意识。对传统哲学原理教科书的批判和改革，对陈旧的哲学观念和哲学思维方式的批判，总是包含着对现实生活和社会实践的批判和矫正，而批判的尺度和依据不仅是逻辑的和学理的理由，更多的是来自对我国社会实践理论需求的感受。1988年他与孟宪忠合写了《中国需要自己的社会发展理论》一文，该文获“全国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理论研讨会”优秀论文奖，从此高清海教授开始涉足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经过几年对市场经济和人的关系的思考，他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哲学意义在于促进个人独立性的确立并为人的全面的自由发展创造条件，以此为尺度他对我国的经济生活和社会生活提供了新的批判视野。以理论批判的形式介入生活，介入中国的现实是高清海教授鲜明的学术个性，从而使他的著述具有很强的时代气息和论战风格。
按照当代哲学对存在的一种理解，哲学理论活动也是一种存在样式或生活方式，哲学的对话与交往也是一种实践形式，理论和实践的界限日益模糊，哲学家的学术思想和生活日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高清海教授的学术经历和学术思想也就是他生活的传记。他从1948年考入吉林大学的前身东北行政学院，一直生活在这所校园里，他是典型的学院派哲学家。但是由于多年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急剧动荡，我国高校的校园生活也少有平和与宁静，高清海教授和同辈人一起经历了波诡云谲的人生。应该说他是幸运的，他的专业、他的个性使他在滚滚大潮中没有随波逐流，从而也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史和心灵史。高清海教授用他四十多年的理论活动实际地参与了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各个阶段，他的理论成就部分地在于他比其他哲学工作者更多地关注和正视我们时代的社会现实生活，也更多地对社会生活产生了影响。
高清海教授现在身体健康、精神舒畅，他的体力和精力使他能把自己的思想及时变为理论著述，1995年一年他发表了13篇论文，其中有4篇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他的工作能力和理论成果使我们这些学生自愧弗如。高老师对新东西总有探索的欲望和热情，他在哲学圈内以敢于吃各种地方小吃而知名。近年来他对“电脑”产生了兴趣，我手头的一份《高清海著作论文目录》就是他自己打印的。高老师为我国社会主义改革的成就感到高兴，对他能够在晚年专心研究学术感到幸运，也为他每一个学生取得的成就感到欣慰。他的思想依然深邃、敏锐，仍然常为社会生活中不如意处而忧虑或恼怒，但总的心境却日趋平和。近年来他多次和我们讲，他的一些理论观点并不是通过严格的逻辑推导和论证而得出的，也并没有全面的经验依据，而多是基于一种理论本能或理论直觉作出的，因而很难保证这些理论观点的可靠性。他欢迎理论界与其进行真诚的争鸣和对话，也希望甚至要求我们这些学生提出不同的意见。其实任何哲学理论都没有可靠的推理程序和检验程序，没有什么能够保证哲学理论的绝对可靠性，但知道这一点并勇于承认这一点的人恐怕并不很多。高老师近几年也练练“气功”，原来喜爱的烟、酒减少了许多。也许是通过“气功”，也许是因为心境日趋平淡，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了更深切的体认和同情。在他近年来关于类哲学的思考中注意到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的理论，他认为真正全面自由发展的人格也就是荀子所讲的“天民”或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宇宙的公民”。
从1952年7月回校任教，高老师在吉林大学任教有45个年头了。祝我们的老师健康长寿，取得更大的理论成就。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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