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读博士生期间，先生总是强调要史论结合，即以史治论，以论治史，这样才能论有根基，史有灵魂。其实这也是一些国内前辈学者的共同见识。近些年来我们看到一些哲学史家日益浓厚的哲学理论兴趣，也看到一些哲学理论家日益开阔自己的哲学理论视野，在与西方哲学史、现代西方哲学和中国哲学史的对话和问难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获得了新的活力。这是在破除了宗派式、教条式的理解框架之后必然出现的趋势。在国内这样一种哲学研究的氛围中阅读和思考《哲学的憧憬》，我们更深刻地感受到这部书作为史论结合的典范著作所具有的意义，我们有理由“憧憬”中国哲学更为光辉的未来。
《哲学的憧憬》的前言很有特色，作者表达了一种系统的哲学观。“哲学的秘密在于人”，这是先生多年哲学理论思考所达到的认识。“哲学对世界的认识实际不过就是对人自己的认识，它是通过对世界的认识以理解人自身的存在及其活动的性质、意义和价值的”，“人也总是从对自己的理解中去认识和把握外部世界”。因此，古往今来的各派哲学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表达了某种对人自身的认识和理解。哲学之所以是派别性的理论，总有各种意见的无穷角逐，关键在于人是一种矛盾性的存在。人源于自然又否定、改造、超越自然；人既是肉体性的存在，又是灵魂性的存在；人既服从自然因果律，又服从应然性、目的性规律，等等。西方哲学所把握到的科学世界和神学世界就是对人的矛盾本性的两极片面理解的结果，而哲学的真实任务则是要把握基于人的矛盾本性而生成的现实世界。按照对哲学的这样一种纲领性的看法去思考《形而上学》和哲学史，作者展开了哲学理解的新地平线。
按照作者的看法，西方传统哲学之所以陷入对人的片面的抽象的理解，关键在于它的本体论化思维方式，所以全书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研究“本体”论。
从亚里士多德的本体论回溯到前亚里士多德希腊哲学的本原论，再从亚里士多德的本体理论考察它与近代本体论的联系，作者从本体论的侧面细致地分析了西方传统哲学的逻辑线索，概括出传统哲学的本质特征。作者认为传统哲学的基本特征是：（1）追求先天本质的外源论哲学。（2）追求终极真理的绝对理性论哲学。（3）在两极对立间追求绝对统一性的哲学思维方式（第202—208页）。作者认为，本体论在传统哲学中占有一个核心的也是基础的地位，甚至可以认为传统哲学也就是以本体论为基本理论形态的哲学。传统理论所具有的那一切特征，都是从本体论基础上产生和形成的。它也就是本体论这种理论形式所必然会具有的特征（第209页）。
从对传统哲学本体论的理论分析中作者获得了一个重要的理论见解，即本体论既可以作为研究的领域和对象概念去理解和应用，也可以看作对待事物和问题的一种特定的理解方式和认识方法（第234页）。与传统哲学的基本特征相对应，本体论作为传统哲学的基本思维方式形成了如下特征：（1）追求终极实在的绝对论特征；（2）追本溯源，返朴归真的还原式思维；（3）从两极对立关系把握事物本性的绝对一元化思维。作者认为，本体论哲学与本体思维方式成为两千年占统治地位的哲学思维方式不是偶然的，古代的本体论哲学是对早期素朴实在论的否定，近代本体论哲学是对中世纪神学理论的否定，这都是哲学理论的重大前进。但是本体思维方式所理解的“本体”具有虚构、假想的性质，它的最大问题是失落了人和人的主体性。按照这种思维方式，人的本质并不在人自身，而是被规定在先在的本体里；本体也只是对人的矛盾本性的某一环节抽象化进而对象化的表达，因而它离开了具有矛盾本性的现实的人和现实世界。所以，随着近代实践转向现代实践，人的自我创造本质得到充分展开，人开始主宰自己的命运，本体论的哲学思维方式自然要加以变革和扬弃。
拒斥形而上学或消解西方哲学两千年的实体本体论成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主题。作者通过对逻辑实证主义、语言分析哲学和存在主义哲学的简要考察概括了现代哲学发展的一般趋势，认为哲学转变的关键是人变化了，传统人转变为现代人，人的观点和态度变了，哲学的观点和态度也必然发生转变。现代西方哲学所批判的传统本体论对“语言的遗忘”、“对存在意义的遗忘”，按照作者的看法即对现实的人和现实世界的遗忘。传统哲学本来也是从人出发，结果是“往而不返”，原因在于它的本体思维方式。作者认为，“在现代人的生活中，人和自然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人是属于世界的，同样世界也属于人，世界对人的本体关系已转化为以人为主导的价值关系，人的‘本来如此这般’的信念已让位于‘应当如此这般’的意志，追寻和把握原意的理性已被参与创造的理解意识所代替，顺从先定命运的观念也为自我自主创造的自由信念所取代，如此等等。这就是现代哲学批判、否定传统本体论哲学的生活基础”（第248页）。我们认为，作者对现代哲学转变的趋势和原因的概括和洞察是正确、深刻的，为我们理解和把握传统哲学与现代哲学的关系提供了一条指导性的线索。
《哲学的憧憬》是一部很有价值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著作，作者的理论立场和兴趣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发的，在题为“马克思实践思维方式的根本变革”一节，作者概括了他多年思考哲学改革获得的一些重要观点。马克思创立的哲学是新时代哲学的开创性理论和奠基性理论，从根本上改变传统哲学的本体思维方式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特征，它与其他西方学派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从实践观点的基础去确立人的哲学地位和否定本体思维方式的。作者认为，如果说哲学的秘密在于人，那么，人的秘密就在实践之中。实践是分裂世界又统一世界的活动，实践作为人的基本生存样式是人的矛盾性质的根源。所以，实践观点所实现的哲学转变，首先就表现在它提供了一个从人自身的活动去理解人的本质、特性，从而把人理解为富于自身创造力的活生生的现实人的基本观点；其次，实践观点还提供了理解人和外部世界复杂关系的现实基础，只有从这一观点出发，才能真正掌握人既来自于自然、依赖自然，又否定、叛逆自然的人与自然的否定性统一关系；最后，人所面对的世界的两重性质既然根源于人的实践活动，也就只有从实践的观点才能消融长久以来哲学观点的分歧，把物质和精神、主观和客观、自由和必然等矛盾统一起来。实践思维方式就是人的理解方式，它是对传统本体论思维方式扬弃的结果，因此决不能再以传统哲学的本体思维方式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作者认为，彻底破除传统的本体思维方式，是当前的重要理论任务和实践任务。只有破除了本体思维方式，才能使我们的理论思维真正转到现代哲学的基地上来。我们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不根本转变我们的理论思维方式，那是很难想象的（第258页）。
综上，作者以其系统的哲学观重新审视全部哲学，提出了对当代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质的新理解。作者强调人是哲学的秘密，传统哲学本体思维方式的根本失误是从先在本质的决定去理解人，结果是远离了人的现实世界。作者认为，黑格尔哲学的精神本体论是传统哲学本体论的最高峰，但也使传统哲学走到了绝境，因为从根本上说本体思维方式与辩证法是不能相容的。按照本体思维方式去理解辩证法，必然使辩证法理论遇到无法排解的困难。
书中“动变”论和“矛盾”论两部分从《形而上学》一书出发，对西方哲学的辩证法理论也提出了许多极有新意的重要见解。作者认为，在动变和发展问题上辩证法与形而上学的对立和区别不是在直观和感性水平上是否承认运动和变化，而是两种思维方法的对立，是在概念水平上，在概念本性及概念关系的认识和理解上，如何突破人类思维固有的知性环节，真正把概念确立为对立面的统一，并把它上升为一种普遍的思维法则。作者的这些认识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看法是一致的。恩格斯认为以概念本性的研究为基础的辩证法是始于近代的，列宁在《哲学笔记》中也强调“概念的全面的、普遍的灵活性，达到了对立面统一的灵活性——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第271页）。充分意识到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是在近代概念辩证法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真正掌握辩证思维的法则和原理，对于反对把辩证法变成经验实例总和的庸俗化倾向是很有意义的。
作者并未满足于上述表象辩证法与概念辩证法的辨析与论证，而是进一步思考形而上学与辩证法对立的人性根源。按照作者的哲学观点，人是哲学的奥秘，人的矛盾本性、人与自然的否定性统一关系也是发展观的实质所在。人是在与世界的统一性中生成着、发展着的存在，只有人才有真正的发展的问题，离开人的发展理论只能陷入形而上学。作者认为，概念辩证法只是解决了人类思维逻辑形式的矛盾本性，而发展的内容只能从生存论、实践论的方面加以把握，彻底的辩证法只能是实践辩证法或人学辩证法。作者的这些看法还需要更为详尽的论证，也有待于在争鸣中进一步澄清和发挥。但这种对发展观的实质、辩证法的实质的研究纲领性的立论，对于我国的辩证法理论研究无疑具有很强的思想冲击力。
因为我个人的理论兴趣使我对《哲学的憧憬》的评介侧重于该书的哲学理论方面，而这本书作为《形而上学》的专题研究著作也是一部很有价值的哲学史著作。该书的优长不在史料的考据和文字的释义等方面，而是通过对《形而上学》主要概念、观点的清理，为我们提供了古希腊哲学清晰的逻辑线索；通过现代哲学的视野捕捉住哲学观、本体论、发展观这些根本的哲学问题，去澄清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哲学发展脉络。用解释学的说法，该书唤醒了亚氏哲学中许多沉睡的意义。作者对《形而上学》的沉思并非是主观任意的，许多观点的回溯和引发是题中应有之义。
作者青年时期曾下苦功研读古希腊罗马哲学，一本本厚厚的读书笔记使我们想到先生青年时期的治学风貌。作为先生的学生，我们难以摆脱个人的偏好和成见，对于此书更为客观公允的评价，有待有识之士指点。
（原载《长白论丛》199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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