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红娘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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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生说,怕已经出城了。说了审视地看着朋友。

    杨巨澜说,你呀,人家在急难中,能找你,说明她并不记前愆,相信你定会帮她,你怎么竟胆小如鼠,将她推出不管,她要是落入捕快手里,或是被送官请赏,你岂不一生都不安,问心有愧呀!你怕受连累,我那儿倒是十分僻静,也可让她躲藏,以逃过危难呀!你说她的下处在哪儿,待我去看看!这样的女子,怎忍心让她去受凌迟!

    看见杨巨澜古道热肠的样儿,张生也有点内疚,但还是说,她是命犯,我们窝藏,总不好吧,还是让她自己逃走吧!能逃走,是她命大,逃不走,那也是命该如此,在劫难逃!

    杨巨澜不屑地说,你呀你呀,才当官,就这样谨小慎微,明哲保身,你请便吧,我去找找!找不着便罢,找着了,你也不要到处张扬,权当你什么也不知道!杨巨澜说罢,会了账,先自走了。

    张生最怕同窗好友抨击自己的人格,经与杨巨澜这一节,虽觉自惭形秽,但仍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给杨巨澜。倒显得自己自私不义了。他在茶楼独自闷坐有顷,约摸快到退朝时分,便去了那个店中,换上自己衣服。把上下整理妥帖,风风雅雅地回到安宅。一路走,还希望杨巨澜扑个空,不然教这个自作多情人落下好,更只有让红娘骂自己不义了。

    张生心虚,回到家,见夫人正坐在厅中品茶,便颠颠地问:夫人好闲在,我可是在朝班站了几个时辰,你说这皇帝佬儿,管这么大个大唐帝国,八方进贡,四方来朝,也够忙活的,文治武备,内务边关,都得操心。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我们也得陪他支应,这腿都站僵了,脚都肿了,嗨,这官儿还真不好当,过去十年寒窗,熬不过来。今天这殿上听差,也得有点站功不是……张生此一番话,意在向夫人套近乎。可夫人坐那儿只小口呷着香茗,一点回应也没有。张生倒霉还在于不知趣,见乖就收,而且见夫人不搭理,还进一步发挥了一通。

    张生边脱去朝服,边搓着手,走过来,坐在夫人对面烤火,把木炭火拨拨旺,说,好在累也罢,苦也罢,一回到家,有盆火热茶等着,夜来读书,有红袖添香,这就足可慰我平生了。

    只见夫人黛眉打弯,粉脸拉长,美目含焰,啪,将手中茶杯在地上摔碎了,忽地站了起来,立即变成了一把茶壶,指着张生的鼻子呵斥道,你给我装的倒像,我问你,你给哪个皇帝佬儿站班听差去了,是匈奴王还是土蕃王?谁慰你平生了,是青楼女子还是金屋娇娥?是淫娃荡妇,还是乔装打扮上门来的旧好?谁为你红袖添香了?是……一顿起火带炮,熊得张生狗血淋头,最后又碎了一只杯子,夫人将纤纤玉手拍在几上,厉声说,你今天不与我说实话,我这就打轿回安仁坊,张三,备轿!

    夫人这一发作,吓得张生三魂出窍,噗嗵一声跪了下去,连连说,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有啥事,你明说,咱们夫妻之间,我能有什么事藏着掖着,我怎么敢瞒夫人,我可以发咒,玉帝在上……夫人哼了一声,你别给我演戏,要说你就实说,我先问你,昨日到我家的人是男是女?

    张生颤兢兢地说,是男……不,是女!

    夫人厉声问,是不是街上告示中要缉拿的杀人凶犯?

    张生已经完全垮了,慑嚅地说,可她来时,并没有说她杀了人,我也未看到告示呀!

    夫人冷笑了一声,你倒会说话,那我问你,你看到告示,知道了她是杀人犯,为什么还去约会?说!

    张生已经连连作揖了,我怎敢去约会呀,我是怕她连累我们家,催他赶快离开长安。

    夫人问,你送她多少银子?

    张生吃惊地张目看着夫人,你是……你会隐身法,跟在我身旁呀!我的娘,你饶了我吧!张生捣蒜般地磕起头来,全然没了大丈夫翰林学士的风度,成了铁证如山,无法抵赖的阶下囚。

    夫人又指着张生的鼻子斥道,站起来,看你的德行!还不从游学普救寺说起,与我一宗一件,根根梢梢从头招来,要有半点虚言,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起来!

    张生这才一五一十将寺中遇莺莺,红娘从中穿针引线,解贼兵围寺、定情,岳父大人许婚和盘托给夫人,说完之后,心想这下完了,功名完了,家庭完了,身败了,名裂了,我张生怎么这样命运多蹇,罢罢罢,没了功名,没了人格,我张生还有脸活在世上,玷辱祖上清德,不如就此一死算了!便说,夫人,我对不起岳父与夫人栽培与见爱,有辱翰林学士身份,辜负圣上恩宠,我死后,请你念起这段恩爱,不要向外声张,就说我得暴病而死,将我胡乱埋了,我做鬼也感激夫人。我这就去,请夫人另择佳婿,好自为之!说完,就从壁上拔出宝剑,就要刎颈寻短见。

    夫人倒不慌张,轻移莲步,走过来说,且慢,要寻短见,还怕没时间,要割断脖子都来得及,可我的话还未听明白,你这一抹脖子,一腔血放了,把话永远留在肚子里,岂不叫我成了闷葫芦?话说完了,要抹脖子我陪你,岂不热闹!我问你,既然当初你与那莺莺小姐一往情深、山盟海誓,非对方不娶不嫁,那怎么主考官一吓唬,那盟约便土崩瓦解,那誓言就那样不堪一击,那情义就那样恩断义绝,你张老爷的这一切,岂不是骗人的把戏,全是假杂耍儿呀?我没有花前月下,倒是想请教张大学士,这人生还有什么奥妙,让你这样灵通?

    张生叹了一口长气,人生第一要义是建功立业,在功名大业面前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何况我当时处于两难,这功名也许只有一次,而男女之爱,则可以东方不亮西方亮。

    夫人说,这倒是实话,看来你对男女之事如穿衣一样,弃旧换新,视若自然。那我也就如莺莺一样,一旦当今圣上要把金枝玉叶许你,招赘东床,你将我这尚书之女还不是当破旧衣裳一样弃之门外吗?我不是做了莺莺第二,甚至还不如莺莺小姐。

    张生说,这怎么能呢?

    夫人说,怎么就不可能,到了我受辱被强暴,我来了气性,杀了人,成了凶犯,逃到你驸马府上寻取遮护,你岂不是将我当那红娘送入荒郊,甚至见赏起意,捉拿了去邀功请赏吗?

    张生被问得噎住了,喃喃说,那怎么可能呢?

    夫人说,前路茫茫,谁也不能预料会遇到什么事,看来与你只可供安乐,绝不可共患难,你是实足的小人,并非君子了。这样的人,你还有什么面目苟活于世,抹脖子也污了这黄天厚土,不如到深山里,架起干柴,自焚了的干净!

    夫人的一席话,让张生无地自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便颓唐地问,夫人,你说,遇到这事,你教我怎处?

    夫人不理睬他,自说自话,我是看透了你们这些孔圣人的门生,平日人面前满腹经纶,道貌岸然,一个个济世救国的英才,天下舍我其谁,但到了抉择关头,却瞻前顾后,见利忘义,丑态百出,丈夫须眉,竟不如巾帼女子。无怪当年则天皇帝说,文人无行。比起莺莺小姐一片痴情,你难道不惭愧吗?要是我,便不要这功名,去和那莺莺小姐完婚,做贫贱夫妻,也不失为大丈夫;就是要做状元,要屈从尚书大人,也该与夫人讲明白。我虽是刀子嘴,辣子脾性,可也读书知礼,你若言明,我或则成全你,或则让你将那莺莺小姐接进京,与我互为姐妹,岂不两全其美,怎么会有莺莺嫁与豺狼之夫,终成大祸。我也是女人,岂能不知女人?你要是正人君子,红娘有难前来投奔,便与我实话实说,我岂能不帮如此刚烈女子,怎会将她弃之街头,即使你瞒我,也应念前情,私自收留落难之人,助她一臂之力,怎么在难中,催逼那可怜人离开,这岂不让人心寒。

    张生听了这一番话,差点不认识这尚书家的千金,自己同床共枕的夫人了,仿佛面前那位威言厉色的女子立即摇身变成了一位面善心慈的菩萨。他惊诧地望着夫人,怯生生地问,你这些话可是由衷之言?

    夫人气得一拍茶几,我难道如你一样口是心非?我那糊涂的老父亲,当初死乞白赖选你做女婿真是瞎了眼!

    张生忙说,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要知夫人如此胸襟、淑娴知礼,我何必那样畏首畏尾,如履薄冰般过日子呀!忙向夫人连连施礼,都怪我!都怪我!可夫人怎么就知道我心中有鬼呀?莫非夫人真有天目惠眼,仙术异法?

    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柬帖,你看后便知!将柬帖儿扔向张生,迈过脸去,不理张生了。

    张生见上面是一首手抄诗,乃好友河南元稹所写会真诗三十韵,为: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厅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披掩丹虹。自言瑶华圃,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珠光点点,发乱绿松松。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流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辞誓素衷;赠环明遇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光华犹冉冉,旭日渐瞳瞳;乘鹜远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幕幕临塘草,飘飘思诸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元稹此诗凄婉悱恻,情动于衷,当初曾亲赠与他,他曾揣于怀中,暗自垂泪神伤,但不知纯系传抄,怎么就到夫人手中?便问,此诗确是元稹为我所记,不知怎么到了夫人处?

    夫人轻轻一笑说,你以为只有事中人,才堪读此诗,此诗在文人雅士中广为传诵,且哪个不知诗中所指何人,京城都打了锣,我怎能闭目塞听?何况这是夫君的风流韵事,我能无动于衷?我倒是想一睹那“清气兰蕊馥,肤润玉肌丰”的妙人儿的万方仪态,只可惜官人把其藏于方寸之中,不肯示人,天下自私的人,莫过于你大学士了。我的大学士,现在不是与我品诗论赋的时光,想那红娘,孤身无援,孑然一人,早已心力交瘁,你难道不愿将她接回来,我虽见不到那兰麝之香的绝代佳人莺莺小姐,也让我见见这位敢作敢为的天下奇女子红娘呀!

    张生是听明白了,但他不敢言语,也不敢是否,他怕夫人诓他耍她。

    夫人说,怎么啦?你还这样拿得稳,那红娘要是这阵儿被人捉去,你我今生良心能安吗?你还有心肝没有?夫人又是黛眉倒竖,就要发作。

    张生这才见出了夫人厉色之后金子般的心,诚惶诚恐地说,她怕是已经走了,如果她在客店,杨巨澜肯定先我们接到府上去了。

    夫人脸上有了悦色,说,原来你已和杨巨澜定好搭救之计了,我倒白操心了。

    张生好一阵惭愧得抬不起头来,之后说,我们这就去杨巨澜处看看!

    红娘自张生走后,即骑马往西门走来。她怕走东门出城,会有熟人认出,因为东门是东来的顺路,想着出了西门,到城外,再盘算去向。

    时光已是正午时分,加上天阴,刮着西北风,街道上行人不多,铺面也都十分冷清。走到西门瓮城边,见那儿围了许多人,也在看告示。她便有点紧张,虽是女扮男装,但仔细辨认,还是容易认出来的,小心谨慎为好。到城门边,见有丁兵把守,出入者均受到盘查,不免有点犹豫,下马来,牵着马,正在迟疑,见一尼姑从旁走过来。寻他扬手说,客官,你可是要出城去?

    红娘见尼姑僧衣僧帽,圆脸修眉,似在哪儿见过,声音也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你是?她问小尼,打问我何事?

    小尼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客官跟我来!

    红娘牵着马,跟定小尼,顺着城墙下马道,走了一段,那小尼回过头来说,你看没看见城墙上告示?

    红娘一惊,你是?拉马不前,回顾着,欲走。那小尼说,连我也认不出了,我是小翠!

    小翠!红娘惊叫了一声。小翠忙示意她小声,并说,我已在前面感应庵中削发为尼了,咱们到庵里说话。可你得照我说的话给师傅说,别让她生疑。你就说是我的远方表姐,因逃婚来到京城,偶遇在寺外买米的表妹小翠,来此叙旧。我师傅是个善心人,也是逃婚出家的,你这样说,她会同病相怜的。师傅没有出庵外,未看到蒲州告示,不会怎么你的。

    红娘问,妹妹,你是怎么到此的?

    小翠说,路上人多眼杂,住下后与你细说!便催红娘快走。

    红娘又牵了马,跟小翠离开马道,弯进一个小巷,看见一座掩映在青松翠柏下的庵堂。庵门上大书“感应庵”三个古字。进了庵,院内有千年古槐,百年老松,青竹絮语,腊梅吐芳,十分清净。院后是观音堂,塑有观世音菩萨及木叉善财二位童子的金身,几个信男信女正在进香。绕过观音堂,便是两排庵房,中间有一小小的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庵房屋门均紧闭,院内显得空荡。小翠让红娘把马在后院墙下一椿树上拴了,便来到东排庵房,去见师傅。

    师傅是一位年迈的老尼,脸上皱纹纵横,眉毛雪白,但双目仍清清朗朗。

    惠应,师傅有不悦之色,叫着小翠的法名,庵院乃是清净之地,无为之所,你怎么把不速之客擅自引了进来?

    小翠说,惠应回师傅话,弟子遵师傅之命,到寺外买米,偶然遇见表姐从家乡来京,实在是不期而遇。表姐有难,我知道师傅平日最是乐善好施,扶危救困,便将她引来了,望师傅恕我大胆不报之罪。

    表姐?师傅疑惑地打量着来人,惠应,出家人最讲诚信,他分明是位男施主,你怎么称其为表姐,是何根由?

    红娘忙取掉包头方巾,跪下说,师傅在上,小女子施礼了。便磕了三个头,说,小女子乃蒲州人,只因不从父母将我许与商家,以图钱财,在出嫁前夜,骑马私逃出来,在庵外,与表妹不期而遇,便贸然进庵来,有违庵内清规,望师傅见谅!我这一身男装,皆是为避路途不测,乔装而已。

    师傅这才念了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不知是说强婚强娶是罪过,还是临婚出逃抑或女扮男装是罪过。红娘听得有点忐忑。

    小翠说,她因出逃慌张,一路乞讨而来,我想让她先在寺内暂住几日,待她惊魂稍定,再作打算,不知师傅可否恩准?

    师傅说,善哉!善哉!但随即又说,你既是俗家女子,本庵也不是久居之所,你得早作打算。惠应,师傅欲打坐片刻,你就领这位施主到你房中歇息去,可不能让她到外面走动,倘是婆家人追到庵里来,老尼爱莫能助,还会有损小庵名声。

    小翠连连说是,便谢过师傅,引红娘到她的住处。小翠的住处只有小小的半间房,里边有一张小床,铺盖也极简单,在灶房旁边,小翠告诉红娘说,姐姐,我也是新来不久,这里原来一位尼姑得病死了,我来便住了她的房,接替她做饭,不然还不收留我哩。

    红娘拉小翠在床上坐下,急切地说,好妹妹,快说说你怎么到这儿的,我还以为那贼子真把你送给他说的四十多岁的下人,被他糟蹋侮辱了呢!

    小翠垂泪,抱住红娘,便哭了,委屈地哭诉着自己逃出来的经过。原来小翠往崔府送信,被郑家那个心腹察觉了,他就报告了从京城回家的郑兴,郑兴当即叫住小翠,要她说出受何人指派,都和崔家谁见面,说了些什么。小翠只说是上街去走走,路过崔府,在门口看了看,不想便见了那心腹,因为她已将那布包丢进了府中,贼没赃,硬如钢,任凭郑兴和那心腹百般拷问,始终不改口。郑兴见问不出,便说,郑财,把这个背着牛头不认赃的货交给你了,你愿怎么就怎么,等她有奶子时告诉我!那叫郑财的心腹将她老鹰抓小鸡似的弄到他的窝儿里。那贼子当时就要侮辱她,她佯装自己身子不干净,说,反正我已是你的人,什么时候不行,待到晚上,咱们也简单地吃点喝点,不拜天地,高堂,也拜拜天上的神、过往的仙,我便铁了心跟你,这郑府对你好,咱们就在府上当下人,郑家对你不仗义,咱们就私奔,我给你生男育女,省得你在人家手下,最终当个绝死鬼。那大头信以为真,也想有个落脚,便依了她。到晚上弄来酒菜,说要叫人来乐一乐,她说,你才不明白,咱们还声张个什么,越悄悄密密,越不引人注意,到时神不知鬼不觉远走高飞,岂不是好!于是他们敬过神灵,便互相传杯,她便一再劝酒,把个得意忘形的大头骗得大醉了。夜半时,老花工爷爷便来了,他帮她出了崔府,让小翠找到认得黄河上摆渡艄公的李姓老汉,李老汉是花工爷爷的知己,连夜将小翠送上船,过了黄河,经过几天跋涉,才来到京城,向人打清得这儿有座感应庵,便来出了家。

    小翠告诉红娘,自昨日看到告示,晚上做了一梦,梦见你到京城来了,也来到感应庵,和我一同出了家,也在这儿,给庵中师傅师姐们做饭,我明知是梦,还是到东门口去等你。等到正午,不见你的影,我回了庵,做了饭,等师傅师姐们吃了,我又借口买米。寻思也许你会绕到西门进城,便到西门外,却什么也未见,便准备回庵,不想却在西门里见到你。我梦醒后,就到菩萨像前祈祷,让菩萨保佑你平安,让他老人家指引你平安避过灾难,看来是菩萨引导我,不然怎么在西门里见到你!菩萨护着我们,你会躲过这一难的,到明早,咱们一起去给菩萨烧香,姐姐,你是怎样逃出来的?

    红娘将自己捅死郑兴,由老花工爷爷相助,逃出来的经过为小翠讲了,她隐去了去见张生一节,一是不愿提起张生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二是这事将会永远埋在心里,就是对莺莺姐姐也不讲了,如果她尚能活着见到莺莺姐姐的话。她说,看来老花工爷爷虽不是我们的亲爷爷,可他给我们的恩情比天大,比海深。我们姐妹能活在人世,都是托了他的再造之恩,你我在心中,应将他敬在主神位上,现在不知他会怎样,是否受到牵连与怀疑,叫我老是心里沉甸甸的。

    小翠也说,他不光救助了我们姐妹,经他手活下来的生命有十好几个,他是大善大德的人,我在菩萨面前也没少为他祈祷。

    晚上,念罢经的老师傅亲自颤巍巍来到小翠下处,听了红娘讲罢如何爹娘图财,将她卖与商家,如何临婚而逃的故事。那师傅听罢,好久没有说话,走时说,看来你这施主,六根还未清净,我本来有意渡你超脱,你尘缘未尽,尚有灾愆,只能好自为之!

    红娘十分吃惊,这位年迈的出家人,莫非察知我编排假话骗她,她已看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不成,便说,师傅,听小翠不惠应妹妹说出庵主老师傅的功果,我真想也跟小妹出家,老师傅怎说我尘缘未了,尚有灾愆,请师傅指点迷津,帮我离开苦海!

    那师傅复又坐下,摆摆手,说,还是不说的好,人各有志,不能强勉,阿弥陀佛!说完艰难地站起,颤巍巍地去了。

    老师傅的话,让红娘十分惊恐。老师傅肯定识破了我的谎言,她是凭那双可以穿透一切明澈的眼睛呢?还是我的话里出现了漏洞呢?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她将如何对待我?是去报官,还是装糊涂?这对于可怜的妹妹小翠有无影响?红娘把这些疑猜告诉小翠,小翠说,她也看出来了,老师傅是曾经沧海的人,虽年迈,但备尝人世的艰辛和险恶,一双惠眼,可以看穿一切。我们是瞒不过她的,还不如向她说了的好。

    红娘倒是想向老师傅告以真情,但又想到,这岂不让师傅作难,修习清净之所,来了杀人凶犯,这岂不有违佛门清规?赶走或告官,岂不与佛家以慈悲为怀相左,这样还不如装糊涂的好,她既是有慧眼,自然可以明白我其实是个弱女子,杀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对她庵内,绝无有什么妨害,那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对小翠说,先不要声张,你只当什么不知道,也装个糊涂人儿,这叫遇事三分傻,到头是福星。

    红娘在庵中,除了夜里去喂马,白天几乎足不出门。他帮小翠做两顿斋饭,避免和老师傅与尼姑们打照面,夜里便与小翠同睡在那张小床上,有时谈花工爷爷的恩情,有时谈莺莺姐姐的天分与才学,但都不触及以后,怕碰了那最敏感最伤情的事儿。小翠只一味劝红娘,留下来,让师傅剃度了,当个出家人,把过去忘却,寂寞地过完一生,姐妹也好在这儿相依为命。红娘只是说,再等等,容我心静下来。而红娘的心却是永远也静不下来啊!每到夜半以后,她姐妹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时,或是小翠说着话便闭上眼睛轻轻打起鼾声时,她便闭上眼睛,在屋外松涛与竹语中,想想自己的去留了。是啊!在这儿可以过一种无为的脱离红尘的生活,这对于灵肉都交悴的她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和肉体的安妥,她的心和肉体一样已经伤痕累累,或者已经半死,她需要休息将养与修复,这里是一处完成这种修复的最好的所在,舍此岂有它哉!可她放心不下莺莺姐姐,——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十多年小她两岁的年轻的姐姐,那个受尽人生磨难和艰辛的姐姐,那个才情极高,处境凶险的姐姐。她能逃脱这场由自己引起的灾难而不受牵连吗?还有老花工爷爷,他一生冒死救活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为此而多次遭到毒打,甚至致残,难道还能让他在耄耋之年,忍受牢狱之苦,杀身之害吗?他们为我受苦,我红娘怎好苟活于世?一连三天,她都在小翠身旁让噩梦惊醒,吓得小翠又是呼唤又是拍击她。她不止一次的梦见莺莺姐姐和老花工同时被绑赴刑场正法,莺莺姐姐叫着她的名字,在作人生最后的告别和挣扎!

    那匹马拴在后院墙下椿树上,由于草料匮乏,到晚上经常不时嘶鸣。嘶鸣声凄厉而急促,似在催促和期待着奔驰和归日。这是第四天的黎明,马儿的嘶鸣又一次惊散了她的噩梦,她梦见在黄昏的血色落日下,她骑着马走在黄土的沟壑中,怎么也找不到大路,突然在太阳熄灭的那一刹那间,她看见云端里出现了手执净瓶与杨柳枝的菩萨娘娘,菩萨娘娘,用杨柳枝蘸了一下净瓶里的甘霖,向大地洒下来,前边纵横的黄土沟壑塌陷了,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眼见得一条汹涌的大河波澜滔滔,横在眼前,胯下的坐骑嘶鸣着,从断崖上,向着黄色的波涛跃去,她惊出了一身大汗……我要回蒲州,我要知道莺莺姐姐和老花工爷爷怎么了,我们能在京城里这样活着,当初捅死郑兴,一是为了自卫,也是为了莺莺姐姐永远解脱被那豺狼凌辱,过人的日子,怎能让姐姐跟我遭难,我要回蒲州!红娘对自己说,她去意已决,而且时不我待,马上行动。

    小翠哭留姐姐,她深知此去乃是生离死别,她跪下求姐姐留下。红娘说,是老天成全我,在这攘来熙往摩肩接踵的京城里,让我姐妹邂逅,这样我死也能瞑目了。你既出了家,就定下心来,笃诚侍佛,苦苦修行。我没这个福分,妹妹多向佛祖菩萨为我祝福吧,只当姐姐就在身边,永远陪伴着你。我去意已决,走之前,咱们去与老师傅告个别吧!我这样出城,怕是出不去,我想借件僧衣,你也换上我的衣服,送我出城怎样?

    小翠无奈,只得领了姐姐去向师傅告别:老尼正在打坐参禅,完全已进入无我无物的超然境界,但见一身衣服,似有风鼓,飘飘然已经离体,全身似幻化成一团清气,聚而不散,无形无格,浑然一体。红娘当下惊得跪了下去,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

    施主请起,莫非要去?老师傅收了功,闭目问,其声朗朗,如来自天宫,似有仙乐伴随。送来一股股香气,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

    红娘忙答,师傅,小女子多蒙师傅照拂,叨扰多日,今日欲回去,特来拜辞。

    师傅念念有词:去则来,来则去,归去来兮。

    红娘说,师傅,小女子来时,在师傅面前,言语有所保留;今天既去,则向师傅表明,以求高师能指点迷津!

    师傅摆手道,不必了,说而不明,明而不说,施主还是不说的好!施主能到小庵,这也是缘分,为此,老尼我有几句话,不知可愿听不愿听?

    红娘忙合掌说,请高师指教!

    老师傅念道,生乃俗之所求,死乃俗之所避,岂不知生乃死,死乃生;求生而获死,求死而获生;生为死时死亦生,死为生时生已死,阿弥陀佛!

    红娘再跪拜,似有所悟。

    红娘出了京城,又脱去僧衣,换上原来衣服,乔装成一赶路后生,避开城池口岸,尽量选小路,晓行夜宿,迤逦来到黄河岸边。在河岸崖边,抓了把黄土,扑了扑脸,不使红颜显露出来,这才来到古渡口。正好又见到来时摆渡的艄公,认得是搭过船的熟人,便上了渡船。那艄公知客人行色偬倥,并有马匹,也就不等满船,便为一人一马开了船。

    老伯,今日已红日西沉,怎不见过河东的人?红娘问。

    老艄公叹了口气,说,这几天以来,东岸渡口设了哨,盘查过往行人,搜查什么蒲州凶犯,人们怕兵勇借盘查,顺手搜去钱物,多不过往了。再说,上游不远,河水已冰封,有过往者都舍近求远,走冰面上过河,这里就过往客人日见稀少了。

    红娘一惊,忙问,那结冰的河面离这儿有多远?

    艄公说,就是十多里地。

    红娘问,人能过,马是否能过?

    艄公答道,这就难说,我想马乃硬腿高脚牲口,冰面光滑,怕是不好过的?

    红娘为难地说,这却如何是好,想我到京城,虽未带得多少银两,但也有些数目,倘使让那些兵勇搜到了,岂不有口舌和麻烦,这样吧,我不少你人马过河的渡银,你暂且将船摇到西岸,让我上岸去,你可将我的马匹渡过去,我夜里到你舍下去取如何?

    艄公说,这也好,要么坐我的船,被那些兵勇搜刮去银两,我也过意不去,先生请便,只是这可苦了你,沿河北上,尽是羊肠崎岖山道,日脚将去,天色已晚可不好走啊!你可要处处小心!

    红娘说,我会仔细的。

    艄公便又将船摇到西岸,红娘从怀中取出一两银子,付了,并叮咛过了河,给马儿喂些草料,便上岸沿河北上。时已黄昏,黄河上顺河刮着带哨的北风,刀子一样削着面颊,身上的棉衣也如没穿一样。冻得她全身筛糠般打战。她只能用快走来御寒。走不多远,便是一处陡岸,小路绕上山洼,洼中有积雪,走两步退一步,攀登十分艰难。这时天已暗下来,雪路变得十分模糊。借着雪光,深一脚浅一脚,每迈动一步,都十分吃力,而且稍不留神,就会滑入深涧悬岩。红娘甚至后悔,不该走这鬼地方,硬让兵勇捉去,也比受这等罪好。走到半山腰,见路旁有户人家,映出昏黄的灯光,红娘实在看不见路,也害怕山野空旷,野虫出没,便想去投宿,弄点热汤喝喝,好暖暖身子。

    离那人家还有一段砭路,刚举步,便有几只大黄狗汪汪叫着冲出屋,往这儿边走边叫,气势汹汹,使人胆寒。红娘便驻足站着,朝人家高声喊,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屋里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用粗嘎的声音朝这边吼,谁呀?

    红娘说,过路的,想讨口水喝,请大哥挡挡家犬!

    那男人哈哈笑了,怕狗还出门,娘们才怕狗哩!哈哈!

    这时屋里出来了低个的模糊的人影,问,谁叫你哩?那男人指着红娘,路上一个娘们要水喝,被咱们的狗给吓住了!让我挡狗。

    那女人吆喝了几声叫得起劲的狗,狗叫声沉默了。男人说,过来呀,哈哈!

    红娘这才蹑蹑蠕蠕地走过去,跟那两人进了门。那房门是开在山墙上的,里边很深,原是几进儿土窑洞。前边地上生着柴火,上边一个吊罐里,开水啵啵地冒气,一股暖意立即扑怀而来。

    那女人点着灯过来,照见了红娘模样,笑了,死鬼!明明是个男人,怎么说是娘们,我还真以为是个姐妹哩!客官从那儿来?

    红娘说,欲去河东蒲州访友。

    那妇人问,去蒲州怎么走到这儿了?南边有渡口。

    红娘说,因路不熟悉,走到这里,想找个地方,借宿一晚,待明日好找渡口过河去!

    妇人送上茶水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客官请用茶。只是我这儿不是鸡毛小店,也未腾得床铺,不好让客官将就啊!

    红娘说,我只是想有个挡寒的地方就行了,这火塘边就可过夜,请大嫂千万行个方便,茶水饭食宿费我照付不误。

    那男人听说,便出来说,那就让这客官住这里吧,出门人艰辛,我们理应与人方便,说着话,眼睛紧紧盯着红娘,并不时向妇人使着眼色。这男人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须,钢针般横插竖长,豹眼鹰眉,一脸凶相。

    妇人埋怨地说,你说的倒好,等会儿,你那些狐朋狗友来了,你们半夜三更出去,屋里丢下我这单身女人多有不便。

    男人呵呵大笑,你个单身女人,他不是个单身男人,正好是一对,还不美了你们这一等狗男女,哈哈哈,可要是叫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叫你们双双吃不了兜着走!嗬嗬嗬……那男人大笑着,似乎是玩话儿,但含有让人脊骨发凉的杀机。

    红娘有点害怕,这是户什么人家,这个男人是本分山民,还是?再说,夜里这男人如果走了,这妇人会不会……看来,住在这儿还真不方便,便说,大哥大嫂,既然你这儿多有不便,我只好别处投宿去了,请大哥大嫂指指,这附近有谁家可以投宿,万望劳驾劳驾!

    那男人又是一阵嗬嗬地大笑,之后说,黑天黑地的,我出门都嫌害怕,你个生人到哪里去,这附近又没有人家,你喂狼不成?嗬嗬,住我这里,不就是一晚上吗?老婆,把咱们那些兔子肉什么的拿上来,筛上一壶酒,我好与这位客官喝几盅。大冬天黑来怪长的,没个捉拿闷得慌,快去呀!

    那妇人嘟囔着说,来个生熟人都喝酒,咋不喝死哩,兔肉没有了,人肉行不,把老娘的脚后跟死肉剜一块你们吃。她的话遭到那男人一阵臭骂,别给我摆亏欠,老子打的兔子买的酒,老子愿叫谁吃就叫谁吃,你管得着吗?再不动弹把你那死肉剜下喂狗!

    妇人这才去端了一大盆连骨熟兔肉,筛了一壶酒,两个盅,用一个白木盘托来放在火塘边。红娘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脊梁,很想吃点喝点,充充饥,解解乏,但这家人总让她心虚,在那男人吆喝下,她只象征性地呷了一杯,吃了几块肉,便推说路上用过饭了,也不胜酒力,并千恩万谢。不想那男人环眼拉成三角,吼叫道,你斯文什么?看不起我这粗人怎么的,客随主便懂不懂?你倒像个娘们,要是男子汉,便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来!

    红娘一震,莫非这汉子看出了什么,总娘们娘们的,看来不陪他还真不行,索性便吃便喝,到啥时说啥话,该死不得活,该活不得死!想起老师傅关于生死的一番近乎文字游戏的教诲,怕个什么!便与那汉子猜起拳,痛快地吃喝起来。直到酒罄肉净方休。那汉子续了点柴,拿了块毛毡,让红娘就在火塘边胡乱睡一宿,自己到窑里边睡去了。

    红娘和衣躺在毡上,倒不觉冷,但总是睡不着,听着门外带哨的风声,似鬼哭狼嚎一般,极为森煞。窗里屋与外边火塘屋只隔一道薄板壁,有个门洞,挂着门帘。红娘听见里边两人在调笑,不时传出亵言浪语,心想这山里贫贱夫妻倒有其自在快活,想到莺莺姐姐和自个遭际,不免暗自伤怀,红娘有点困,索性闭上眼睛养神,想睡一觉,消除几天奔波疲累。那对夫妻,怎么就没有厌足的时候,总喁喁唼唼地说着话,隔着板壁,又听不明白,是谈家计,是诉情爱,还是算计别人?一想到算计别人,恐惧便袭上心头,这河岸荒岭,独户人家,他们要是心怀歹念,会不会趁月黑风高之夜,掠我银两,加害性命呢?但一想自己也没有几两银子,他们抢时,双手奉上,不就结了,但要命的是这女儿身,如让那精力充沛的男人看出我是女儿身,那却如何是好?又一想,山民多朴实厚道,也许眼痴,不会看出,即使看出,有妇人在屋,也不会将我怎么样,重要的是别暴露身份,让人送官领赏,想到此,红娘便不敢闭眼唯恐自己睡去了,甚至把毡子往门口移了移,想听听这一对男女有无算计自己的意思,做到有备无患,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一接近门帘,里边的说话声便逮住了几句。

    那山猫子怎么还不见来,不是说约你今晚到河那边去吗?是女人的声。

    ……男人唔唼了句什么,声音混浊,听不明白。

    不知河上冰厚不厚,敢不敢过去,别什么都没见,就祭了河神。

    别尽说晦气话!男人这一声怒斥,让红娘听见了,她似乎明白,这男人等另外一个同伙来,过河对岸去干什么事,而且是不可告人的勾当。红娘似乎明白了这男人的身份,便站起来,把耳朵贴着门帘缝儿,想听个仔细。

    我的傻娘子,野猫子不来了好,咱们现成就有财神爷,何必到河东请赴公!男人说,让我再来一次!嘻嘻!

    去去去!乏死我了,女人没好气地拒绝,你说这话啥意思?

    等一会你就明白了!男人说,口气十分得意。我说,你也太眼痴了,叫你筛酒,看你肉疼的那样?

    当我看不出,你是打那客官的主意么?女人说,人家长的那样端正,你忍心!

    嘻嘻!你不忍心,留下招野汉子呀!我一个还不够?

    红娘头嗡一声,差点要倒下去,她强按捺住恐惧,摸索到门旁,想找机会逃出去,莫想到这是一对可恶的野兽,劫抢图财害命的强盗!我怎么竟落到这里?门里边上了一把大铜锁,十分牢固,恐惧和无救立即攫住了她,让她瘫坐在毡子上,张目看着头顶重压的窑顶,我红娘怎么这般苦命,看来我必死无疑了,只是可怜我那莺莺姐姐有谁搭救呢?红娘两行泪水泉涌般地淌下来。她不能等死,她应当拼个鱼死网破,不能束手遭害。红娘又从毡上艰难地站起来,又摸索着寻找可以反抗的利器,厨刀或是斧子镰刀都没有,木棍,榔头什么的,也没有。看来这一切全让那男人弄到后面去了,她想着如何潜到后面去,找到一件反抗的武器,火塘里的火已经留下最后一点余烬,眼看就要熄灭了。她没有续柴,而是把一根尺把长的粗柴枝拿在手里,万一到时找不到东西也可以抵挡一下子。她握着柴棍准备通过那夫妻的睡房,潜到后屋去,却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从门帘那边出来了,站在二门口,透过黑暗往火塘边凝视着,后来竟摸索过来。红娘躲在门旁,握紧了柴棍,等待着。

    那男人摸到火塘边毡子上,突然惊叫,客官在哪里?客官哪里去了!

    红娘知道躲不过,便说,我在这儿,我想找块枕头的东西。她已做好了先发治人的准备。

    噢?那汉子并没有摸过来,而是抓了把茅草吹着火,续上了柴枝,说,你躲也没用,拿柴棍也没用,来,坐下先烤火,我不急,天明还早得很哩!那汉子竟在火旁坐下来。

    红娘放着胆问,你要干什么?

    那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要干我的营生,你还不知道吧!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弯弯出好汉,我是这岩嘴弯上一条好汉,你这该明白了吗?你是送上门的营生,省了我多少事!嘿嘿……红娘说,你是要银子财物的,我财物没有,只有随手盘川几两银子,你要给你,请你不要加害于我,我回家之后,定当送银与你。

    那汉子竟盘腿而坐,用手从火中取出红火炭,放在赤裸的手臂上,从旁取下一个陶制的油灯,将火炭吹出焰来,点亮了油灯,把那嗞嗞冒油烟烤肉味的火炭拂下去,冷冷地说,我是既要钱也要命,不要钱,便不要命,我一次清账,不结冤记仇,也不交朋结友,你看着办吧!你小伙细皮嫩肉,我不忍卡死捏死扭死,砍死你喂狗,你自己把银子留下,选个死法,我成全你,并挖个深坑,将你埋了,省了你喂狗喂狼。你自己决定吧!家里的?那汉子叫出了笑呵呵的老婆,你说这后生细皮嫩肉,你快来看几眼,给眼窝过过生日,还可以摸一摸,你想怎么由你,下来由我张罗,去呀,去看个够!

    那妇人说,你要咋就咋,甭糟贱人!

    男人说,我就要你看,要你摸,不照我说的办,连你也收拾了喂狗!男人恶狠狠地站起来,去呀!

    那妇人见红娘手里的棍子畏缩着,又害怕男人的淫威,处于两难,男人似乎看出来了,指着妇人命令,我叫你上手,把他手里的棍子夺了,将他绊倒,给我作老婆的得学着点!讨你个没点能耐的做老婆,我不如养条母狗,到时还能替我咬几口,上!

    那妇人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母狼,吼了一声,扑上去,夺下了红娘手里的棍子,一个绊子便将红娘放倒,跨马似的骑在红娘身上。这一骑,便大叫起来,天爷爷呀,他怎么是个女……那夫人竟惊得从红娘身上滚下来,是个女……那汉子呵呵大笑,笑得窑屋起了回声,震得尘土纷纷落下,不是个母的,我能让你摸,你倒他妈的想得美!嗬嗬——,又是一阵朗声大笑。

    这笑声让红娘毛骨悚然,但随之一种大难临头的坦然却使她镇定了。她从地上站起来,对那汉子说,是女人又怎么样,这世上的所有生命都是母亲养育的,但这世界也给了女人太多的灾难。转身面对那妇人,你也是女人,你以为加害一个同类你心里就好受吗?边说边走近那妇人。

    那妇人往后退着,退到男人身后。红娘便怒目面对那汉子,女人命定是男人的刀下鬼,是那些厚颜无耻的畜生的一道菜,你就在你妻子面前杀死我吧,喂你的狗也行,自己当狗肉下酒也行,只要你不怕天打五雷轰,遭断子绝孙的报应,你就来吧!

    那汉子一扬手,啪的一记脆响,把身后躲避的妇人打出去老远,仰巴岔滚到了二门旁,那妇人连惊叫一声也未叫,瘫在地上,你她妈看看,这才是女人,你他妈是母狗,是臭皮囊,是大饭袋,是……那汉子骂出最不堪入耳最损妇人人格的话,我要用这个女人换你个母狗,你这母狗,软蛋也踏不出一个来,要你何用!说着,从腰上解下裤带,走到妇人躺卧的地方,抓住头发,提溜起来,把裤带套在脖子上,从后面拉紧了,念你跟我一场,给你留下个囫囵尸首,你他妈的软得像一摊泥……红娘以为那汉子在恶作妇人,后来看出他真要勒死她,那夫人在昏暗的灯下已脸如死灰,刚才的凶悍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便怒火中烧,指着那汉子吼道,住手!你给我住手!

    那汉子停下了加力,问,你充什么好汉,我是叫她给咱们腾地方,咱们两个过,一个阎王爷,一个夜叉,咱们在这黄河岸上,谁敢不服!但我得把丑话说前头,你若也是个不屙蛋的彩彩货,她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嘿嘿!

    红娘又呵斥了一声,你给我住手!害死一个可怜的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你既是好汉,那就到京城去,推翻了那唐李王朝,扫平了天下贼寇,再把这天下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全部正了法,还一个清清朗朗的世界,那才是天下人敬仰的英雄,你在这黄河岸边杀人越货,谋财害命,欺贫凌弱,伤天害理,这叫贼盗,狗屎不如,我要是你这样男人,还不在尿罐系上吊死,有脸在这儿逞能!放下她!

    嘿!你行啊!没看出你还真有点胆量,骂我二阎王红毛太岁是贼是盗,狗屎不如,告诉你,我在这河东河西杀的富豪不下二十个,县老爷的大堂我也敢大白天上去摆几摆。我有了军队,看我不打进皇宫,杀了皇帝佬儿自己坐龙椅哩!你等着,我正谋算着过河东去,杀了那天下首富郑兴,筹几百万两银子拉竿子哩!你别小瞧我红毛太岁!我嫌这娘们秽气,昨日个过河,是她说了损话,冰河塌了,害得我差点喂了河神,你也许是个吉星,你要跟了我,说不准能坐了正宫哩!

    红娘倒朗声大笑了,她问,你说你要杀那郑兴,你有多少人马?

    那汉子说,我十几口子,都是杀人不眨眼要银不要命的铁杆子!

    我在问你,你准备了多少骡马驮子?红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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