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惊鸿与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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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开元年间,大宦官高力士派使者赴福建、广东一带挑选宫妃,发现一个叫江采蘩的女子,长得年轻貌美,就马上选中带回长安京城,伺奉唐明皇。皇帝非常喜欢这个新来的妃子,因而她大受宠幸。长安皇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宫、加上东都洛阳的皇宫、上阳宫二宫,五宫内的嫔妃婢女共四万多人,自从有了江妃之后,其余的宫女都被明皇视为尘土,宫中的其他妃子也自以为不能望其项背,自叹弗如,甘拜下风。

    说起来,这个福建莆田姑娘,也确实不是一个平庸之辈。她父亲号为仲逊,家中世代为医。家风给了孩子们熏陶。这个姑娘九岁时,就能背诵《诗经国风》里的《周南》《召南》那些民间歌谣,传诵周文王后妃和诸侯夫人“修身齐家”的事情。她对父亲说:“我虽然是一个女子,但我期望以她们的事情为自己的志向。”听她说这样的话,父亲感到非常惊异,认为这个小丫头不同寻常,因此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采蘩,采蘩是《召南》篇中的一章。那时的人认为这一章写的是妻子主持祭祀的事情。可以看出,父亲给女儿取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她将来能像文章中所写的那样富有持家的本领,实现她的远大抱负。没想到,才过了几年,女儿就被选入宫,身居皇门。

    江妃擅长于写诗作文,常以东晋的女诗人谢道韫自况。每日里淡妆雅服,不事过分的修饰妆来,更不穿过分华丽的衣裙,不但不显得寒碜穷酸,相反,更显得形态优雅,资质丽,她那姣美的容貌简直是笔墨都无法描摹的。她天性喜爱梅花,所居之处的栏槛之内,种植了好些梅花。每当梅花盛开的时候,她一边观赏,一边赋诗,从日出到夜半,流连忘返,不肯离开。她写的咏梅诗有《萧兰》《梨园》《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首,皇上读罢,也大加赞赏,就把江妃改名梅妃,把梅妃住的地方改名梅亭,而且亲笔题了匾额。

    朝廷内外都知道皇上有一个非常爱梅花的宠妃,连岭南的各州县都知道了,各郡都争先恐后地派出飞骑送梅,什么赤金梅,什么绿萼梅,什么青霉梅,什么层楼梅,仙山玉洞梅,数十种稀奇梅花都栽植在宜春苑内,宜春苑就成了一片冰清玉洁的梅的世界。

    玄宗病了几天,命令儒臣晚上就住宿到东宫,给太子李瑛讲习史书。那一夜清风明月,夜色宜人。太子悄悄步入东宫漫游。阵阵幽香袭来,让他的身心觉得特别舒爽,就随着幽香信步闲游,不知不觉来到梅亭。烟景凄迷,幽香袭锦,太子被花香撩拨得神醉心迷,就命令随从折花。

    梅妃听到梅亭里外有响动,就命侍女们察看,侍女们怒喝谁在偷花,而太子的跟班理直气壮的大喊:是你的老公!两下里就要撕扯起来,惊动得梅妃前来细看究竟,却不期与太子撞在一起。

    太子拱礼说:“原来是梅妃娘娘,小臣实不知道娘娘在此赏梅,望娘娘恕罪。”梅妃亦答礼说:“贱妾亦不知殿下会突然到这里来,失于回避。不知道千岁怎么会到这里?”太子说:“因为身疲神劳,想休息一会儿,就偶然到了这里。”梅妃与太子站在梅下叙话。而在旁边的小太监与小宫女们斗嘴。梅妃的随从宫女说,梅花虽然香,还不如娘娘香,梅须逊娘娘三分白;太子的小太监们则说,梅花虽贵,还不说千岁爷贵,梅是花王,爷是帝室……这些小公公小宫女们正争得不分高低,却被私行到这里的皇上一一收在耳中。皇上心里很不高兴,就训斥道:“这么晚了,你们在梅亭嘻嘻哈哈,哪里是帝王之家的体统?而且太子久居东宫,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太子是未来的大器,在禁廷中行止,也应该躲避嫌疑才是……”听了皇上的训示,太子口中连连谢罪,随之就领着一班屁滚尿流的小太监急急回东宫去了……太子走后,玄宗才拉着梅妃的手回到她的卧榻前坐下,问她又写了什么诗,要亲自欣赏一番。梅妃就拿出咏梅七赋呈给君王。玄宗读罢,又是大加赞赏:“你的萧兰梨园七赋,可以说情思凄婉,回雪流风,藻色光华,如同掩天映月,远可比周姬,近可比班姬,连诸翰林学士都会叹服的,我要颁示给他们,要他们也一同欣赏。”梅妃说:“贱妾居闺软质,怎么能企望涉足艺苑鸿林,辱没君言,哪里敢献丑呢?”明皇说她太小看自己,她的才能很少有男人能比得上,就把翰林们召来,不只让他们读梅妃的诗,还夸耀说:“梅妃简直是个梅花精,今天玩斗茶的游戏,居然又叫她胜了我。”梅妃接着皇上的话回答说:“斗茶不过是草木一样的游戏,我偶尔胜了陛下你。假若治理天下,建设国家,皇上自有高超的办法,贱妾怎能与皇上相比呢。”皇上听梅妃这样说,心里自然非常得意。他登上皇位不久,宋王成器就献兴庆坊的宅第为兴庆宫,明皇又在兴庆宫建勤政务本楼,励精图治,广讷雅言,他对宰相卢怀慎说:“我读书常有凝滞的问题,没地方请教,你可选一个儒学之士,让在宫内伴我读书。”宰相推荐马怀素侍读,皇上亲自送迎,待以师傅之礼。因为如此勤政务本,就有了开元盛世。梅妃礼赞他的治国才能,他当然也就把梅妃当作知音了,常说:“我整天为朝政所困,看看你的诗,看看你的舞,不知不觉间胸襟都变得开阔了。”皇上如此宠爱自己,梅妃心里很是感动,但转念间就有一缕忧思袭上眉头,她对君王说:“皇上今日赏梅,但见枝繁叶茂,心旷神怡,只恐落梅残月的时候,这里就会变得冷落凄凉了。”玄宗听出了梅妃的话外之音,笑着安慰她:“我要是有这样的负心,那苍天可鉴了。”玄宗初登皇位之时,与他的五个皇兄皇弟非常友爱,他命令在兴庆宫内修花萼相辉楼,楼内缝制有长枕头大被子,与兄弟们一同安寝。诸王们每天早上在侧门上朝,朝罢就一同退到花萼楼内宴饮,斗鸡、击球,或在近郊狩猎,或在别墅游赏,拜跪一律是家人礼,饮食起居,相互间都是一样的。

    玄宗对音律有很精深的研究,近日选挑了英俊聪慧的二三百名乐工,连同禁宫内的妃子婢女三千多人,亲自教训,一律称做梨园弟子,天天演习。

    有一天,玄宗宴请诸王,让梨园弟子演习,让皇兄皇弟们观看。听罢,宋王成器说:“我听到所有的曲子清高缓节,穷工极研,不是天子建造的中和之极兼总条贯,哪里会臻于如此的完美呢?只是不知道谁吹的玉笛,那美妙的音乐简直像是从天上飘来的,而不可能是从人间吹奏出来的。”玄宗听得心花怒放。他说:“这是我的妃子江采蘩吹奏的。采蘩是个梅花精,她不仅能吹白玉笛,还会跳舞。曹植写洛妃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形容,梅妃的舞姿也只能以翩若惊鸿来作比方,所以我就称她的舞为惊鸿舞,她要是舞起来,那简直跟惊飞的鸿雁振翮翱翔一样,满座都会生辉哩。”汉王说:“今日圣上宴请诸王,就请娘娘舞上一回,让我们多饮几杯吧。”玄宗巴不得梅妃起舞,一来他自己百看不厌,二来也极愿意在王兄王弟们面前炫耀。于是爽然恩准梅妃起舞。

    不舞也就罢了,一舞,就让四座都为之震惊。梅妃着素衣素裙,宛若梅花,宛若鸿雁,时而振翼翱翔,时而上下翻飞,飘出的长袖如霹雳闪电,舞起的裙裾如云雾缭绕,……汉王看得如痴如呆。他心里暗想:不要说汉宫飞燕,也不要说吴越西施,只要这妖精的裙裾飘开,金莲向空中一举。就会让皇上销魂的。

    倏然间似闪电闪了一下,云雾突然合拢,梅妃收起了长袖,也犹如大雁收敛了翅膀,亭亭玉立,既如同一只静若处子的睡雁,又如同散幽吐香的一枝寒梅……玄宗非常得意自己的宠妃作了如此精彩的表演,情绪异常高张,他命令宦官取来一个金光灿烂的橙子,笑模悠悠,情意殷殷,对诸王说:“昨天,我看见橙树上一蒂结了五个果子,这是朕兄弟五人的友爱感动天地的结果。所以摘来与皇兄皇弟们各取其一共尝。梅妃,你且与我们弟兄分剖。”梅妃受命,分开橙子一一递给诸王,待呈到汉王面前的时候。汉王不由得伸出左脚板在梅妃的脚尖上轻轻地踏了一下,愠怒即刻从梅妃的心中升腾,她对着汉王怒视,一转身,就倏然间不辞而别,回宫去了……看到这种情形,玄宗和诸王们都感到尴尬。玄宗想训斥汉王,又只怕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只是掩饰地说:“怎么不小心把鞋踩了?”就命人给她把鞋汲好再请她回来。然而,皇上三番五次地派人叫她,派人相请,梅妃却回话说:“我鞋上的珠子掉了,线脱了,等我缀好以后再来。”过了很久,还不见她的人影,皇上只得亲自去请她,但她双手捂着胸脯,拽着衣服,说她心口疼的老毛病又复发了,实在不能陪皇上了。不管玄宗怎么劝解她,她也不肯动身。玄宗感到扫兴极了,但也只好作罢。只这一件事情,也就可以看出,当时的梅妃被娇宠到了怎样的程度……玄宗深知梅妃平日的孤傲和清高,他也正是因为梅妃的这个性格而深爱她的,任凭她现在去使性子,而不去深究。他自己讪讪地踱回来,一边掩饰说女人就是娇嫩,只跳了一阵儿舞,就病痛复发了,还是大家继续饮酒下棋吧……踩了梅妃脚尖的汉王一直惴惴不安。这个好色之徒心里嘀咕:倘若梅妃一直怨怒我,在皇上面前说长道短,我怎么能够自安呢?即使皇上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日后肯定会知道。他要降下罪来,我可是就要大祸临头了。虽说兴庆宫里经常荡漾着诸王与明皇同乐的笑声,但皇上要是动怒,这点情谊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几天前,皇后的妹夫尚衣奉御长孙昕因为小事情和御史大夫李杰有矛盾,就与他的妹夫杨玉仙在街道里把李杰拦住打了一顿,皇上知道以后大怒,命令在朝堂内把长孙昕用棍打死,以安慰群僚。而且下敕书安慰李杰说:“长孙昕等人虽然是我至近的亲戚,我没有训导好他,让他侵犯了你的衣冠,虽然受到了极刑处置,但也不足以向你谢罪。你仍然应该刚正赤肠,疾恶如仇,不要以因为是恶人就有所顾忌。”……想到皇上连皇后妹夫都能这么极刑处置,汉王就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要是不采取措施,难免也会有被仗杀的一天……越想越觉得剑就在自己的头顶悬着。于是就把驸马杨回请到汉王府,向他讨教排危解困的办法,说他在花萼楼多吃了几杯酒,没想到酒醉失态,犯下了弥天大罪……杨回听后,嘲笑他一直是个不老成的家伙,经常做些没名堂的事,如今竟然风流到皇妃跟前了,还不掉脑袋等着什么好结果。他说:“比如说,要是有谁来你家聚会,毛手毛脚的把嫂嫂捏上一把,你恼不恼,怒不怒?你就自个儿想去吧……”驸马的话越发把汉王吓得屁滚尿流,他哭着求妹夫救他一命。

    沉吟许久,杨回说:“这么办吧。明早入宫,你袒露着膀子,跪着爬进大殿向皇上请罪,就说你酒醉之后误踏了梅妃的绣鞋,实在是出于无心,祈望皇上看在兄弟们分形同气的分上,宽免赦宥了自己……皇上平日就很看重同胞情谊,见你这么说,就会免你一死。但这只是个权宜之计,要真的彻底解决后顾之忧,我倒是还有一计。”死里求生的汉王连忙祈求妹夫:“还有什么妙策,请你快快赐给我吧。”杨回说,寿王李冒有个妃子杨玉环,美色绝伦,举世无双,你可以向皇上举荐,再用黄金珠宝贿赂高力士那些大宦官,让他们整天造出谣言,说梅妃与太子私通,梅亭玩月的那一夜晚就可以作证,不怕皇上不相信。一旦皇上相信了,废了太子,杀了梅妃,你老兄就可以转危为安了……杨回的诡计如云拨日,醍醐灌顶,顿时让汉王茅塞顿开,他一连声儿地感谢驸马爷爷的妙计高策,一面表示第二天就袒臂膝行,入宫请罪,并去打点高大太监……玄宗虽然没有废了太子,杀了梅妃,却接受了汉王的提请,宣旨让寿王妃杨玉环入宫。杨玉环肌态丰艳,光彩照人,玄宗只一见,龙颜大悦,喜出望外,他先令杨玉环自己表示愿意做一个女官,赐给她一个号儿叫太真。再为儿子寿王娶左卫郎将韦昭训的女儿为妃子,最后再悄悄地把太真接进宫中。太真不仅肌肤丰艳,美色绝世,而且通晓音律,性灵机警聪颖,善于承应皇上的心意,很快就受到皇帝特别宠幸,所遇到的礼仪就像皇后一样,被封为贵妃,渐渐地从皇上那里夺走了梅妃所受的宠爱。那时皇上还没有完全疏远梅妃的意思,把梅妃与杨妃比作古代帝尧的二女,也就是舜帝的两个后妃女英和娥皇。朝廷里那些爱发表议论和批评意见的人,都私下里嘲笑这种比喻不伦不类。但从这种比喻中就可以看出,贵妃已经得宠到了何种程度。

    太真杨贵妃生性爱忌妒,又特别聪慧,而梅妃性格柔缓,自然很难斗得过她。皇上与杨妃定情的那个晚上,赠给杨妃金钗钿盒,梅妃知道了,特此到南宫来贺喜。她当着皇上的面,特地夸赞杨妃姿色美丽,皇上听了通心舒畅,就说她具有七步之才,可以替皇上赞美杨妃几句。梅妃欣然领命,略一沉思,就缓缓吟道:撇却巫山下紫宸,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哪能似?锦绣江山半为君。

    这首诗形容杨妃是离开巫山的神女下降到尘世间来了,即刻就让南宫充满了春天的美丽,即就是冰雪一样洁白的皮肤月亮一样姣美的容貌都不能与这个美人相比,她一出现,似乎连半壁江山都让她占尽了风光。可以说梅妃对杨妃的赞美是无以复加的了。但杨妃却从这诗中听出了别的意味,她暗暗沉吟说,诗中的撇却巫山不是云一句,是嘲笑自己撇开了寿王官邸来到皇上跟前。锦绣江山半为君一句,是嘲笑她肉多太胖的意思……杨妃这么想来,就暗暗升起愠怒,想要报复梅妃,她说还是梅娘娘容貌美,她也得用梅娘娘的原韵,回敬梅娘娘一首诗。

    梅妃当然不仅愿意看到这个胖妃子的容貌,也希望领略她的才情,就高兴地表示愿意亲耳聆听。

    于是,杨妃一边沉吟一边脱口诵道:英艳何赏减却春,梅花雪裹亦清真,总教借得东风早,不与繁桃斗色新。

    这诗说,虽然冰雪中梅花显得那么清新真纯,但它的英姿艳容却无法抵御春天的到来,东风早早地吹拂而来,梅花却悄悄地离去,它不愿和桃花在一起斗妍争艳。梅妃听完四句,即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那梅花裹雪亦清真之句,分明是笑自己瘦消骨胜,那不与繁桃斗色新之句,分明嘲笑自己已是过时之花……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怒火中烧,双颊渐渐变得绯红……皇上见两位妃子一唱一和,以诗赠答,既斗美色,又呈诗才,得意得连连夸赞。但站在一旁的高力士却善于探微知著,马上闻到了一股硝烟之味,就插科打诨说:“唐朝女英伴娥皇,赵家姊妹共昭阳。梅娘娘不必吃醋,杨娘娘不必着忙,花萼楼上有现成的长枕头大被子,就让两位娘娘今夜晚与皇上裹到一个被子里,省得皇上搬来搬去,也省得娘娘们争短论长……”这个狡黠而老练的老奴才的话,把皇上和两个宠妃都逗得笑成一团了……镇守边疆的番将安禄山是一个巫婆生的怪物,他的野心像他的肚腹一样越来越膨胀,听说皇上自得了杨贵妃以后,越发荒淫无度,就认为他得志的时候快到了。这是个外粗内细的军事头目,外表粗犷剽悍,但却工于心计。在皇上面前他总是装成一副憨厚可爱单纯稚拙的模样,而且又诙谐滑稽,常常给久居深宫的玄宗带来许多快乐。玄宗问他那大腹便便中都装了些什么,他能脱口回答说,除了对皇上的赤胆忠心之外,别无他物。他会对皇上吹牛说,去年营州大地害虫吞食秧苗,几乎要造成大灾,是他烧香叩头,对着苍天祷告说:我如果操心不正,侍奉皇上不忠,愿意让害虫吃了我的心;如果我没有背叛神灵,就希望神把害虫驱散。安禄山说他说了以上的话,即刻就有一群大鸟从天边飞来,挥动长喙,没多大功夫,就把满地的害虫吃得干干净净……安禄山的牛皮吹得天花乱坠,让玄宗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个给他快乐的矮胖子了。

    看见龙颜大悦,安禄山对玄宗诡秘地说:“臣这一次从边关回京,有一样绝妙的东西想奉献给皇上,以表寸心。”玄宗问:“你要献什么东西?”安禄山斜一眼玄宗旁边的杨贵妃,一边对玄宗捧出一个香囊,打开细看,是一堆药丸,大小如米颗一样,颜色鲜红,其香惊人。

    玄宗问:“这东西有什么用处?”安禄山越发显得神秘起来,他凑近皇上说:“这个东西叫助情花。皇上宠幸妃嫔的时候,嘴里含上一丸,就能满嘴生香,助情发兴,即便彻夜通宵,也会筋力不倦,你试一试,就会知道妙不可言……”玄宗得贵妃时,已过了天命之年,本来后宫就有佳丽三千,他穷于应付,而贵妃一来,又冠盖群芳,这个老皇上更觉得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安禄山送献的助情花对他来说,无异于暑天送扇,雪天送炭,顿时就高兴得心花怒放。他用一种特别欣赏与怜爱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安禄山,想到他不只为朝廷穿越刀山枪林,拓地千里,平胡百战,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且还这样粗中有细,刚中有柔,为皇上的生活起居设想得无微不至,能言别人之所不能言,能办别人之所不能办之事,简直就有一种知冷知热的亲情。想到这里,玄宗不由得涌起一丝感动。他对安禄山说:“你对皇上的忠诚简直就像一个孝顺的儿子一样,从今往后,我就把你当儿子看待。你就把贵妃认作你的母亲吧……”安禄山早就知道贵妃的兄长杨国忠丞相掌握着朝廷大权,他的野心要实现必须附攀杨氏兄妹,如今皇上把他认作贵妃的儿子,就是给他瞌睡时递了个枕头,立时激动得扑倒在地长揖跪拜……此时的杨贵妃已非初入宫门时的杨太真了。嫉妒本来就是一种疾风劲长的野草,终要遮盖一切妖艳的花朵,何况杨妃自己本来生就了的倾城倾国之貌,怎么能让别人与自己分享国君的恩泽雨露?她已不能容忍梅妃与她平起平坐、分庭抗礼,她要取得皇上的专宠。趁着安禄山把皇上撩拨得心驰神荡的时候,她就借机对玄宗说:“皇上要我认禄山为儿,我是非常乐意的,只是怕梅妃和太子知道了,又会造谣出事的。”玄宗问:“梅妃原来是这么忌妒的女人吗?”杨妃撒娇说:“她嫉妒我倒不要紧,只是怕玷污了陛下。”瞥见玄宗沉吟,她又说:“梅妃与太子梅亭玩月的事,还请陛下三思,不要忘了。”玄宗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变得震怒起来,叫来高力士降旨道,收取太子的印授,赐令太子自裁,梅妃立即斩首。

    紧急关头,宋王李成器闻讯赶来皇宫,要皇上收回成命。李成器本来就是一个敢于说话的人,加上皇兄的身份,就更有些胆大无忌。玄宗初登宝座的一天,从夹墙里看见卫士吃过饭,把剩下的饭从墙窟窿里倒掉,大怒,叫左右把这个卫士用棍打死,那时,左右前后有多少人,都不敢说话,只有这个宋王从从容容地对皇上说:“陛下从夹墙里边偷偷看见别人的过失就要杀掉,我是怕因为这样,人人都会自危不安的。而且,陛下恼怒把饭丢弃的人,是因为饭可以养人。如今因为剩饭杀人,不是失掉了人这个根本吗?”玄宗恍然大悟,突然说:“要不是皇兄的提醒,我几乎滥用了刑罚。”这一天,玄宗宴请诸王兄弟极尽欢乐,自己解下红玉带,连同所骑的宝马同时赐给了宋王。今天,在太子和梅妃的生命危若垒卵之际,他又一次赶来直言解救,他对玄宗说:“陛下,虽说,我对后宫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梅妃是玉清冰洁的人,她与太子的事,都是些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就像人们一再传说曾参杀人了,哪里就真杀了呢?”玄宗再一次表现出了他是个看重兄弟手足之情的人,听了皇兄的话,就改了圣谕,把太子李瑛免死,废为庶人,把梅妃免死,监于后宫。从此,梅妃就开始了与杨妃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暮春时节,兴庆池东的沉香亭前牡丹盛开怒放,玄宗携杨贵妃一同来亭前赏花。玄宗一向爱在池西的宜春苑赏梅,许多时日都不到这里来,自从贵妃说她喜爱牡丹,皇上就居然爱屋及乌,也喜欢起牡丹了。皇上爱了牡丹,奴才们就整日为栽植培育牡丹忙个不亦乐乎。如今,沉香亭的牡丹有百十余种,鹅黄粉白,姹紫嫣红,春风过处,争奇斗艳。玄宗一边看花,一边回头看贵妃,他看花就像看见了贵妃,看见贵妃的面庞也就像看见开放的牡丹,欣喜得对贵妃不断夸赞说:“有这样的名花,就不能没有国色来欣赏,有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也就不能没有这么富丽堂皇的牡丹来陪衬,今日可是名花国色凑到一起了,真是让我大饱眼福了。”皇上的激赏使得贵妃也不好意思,她自谦地说:“陛下乃是天之子,牡丹乃是花之王,贱妾寒质陋姿,恐怕是无法匹对的呀。”沉香亭中摆好了酒宴,玄宗和贵妃双双入座,一边赏花一边对饮,梨园的一班弟子列坐在旁,吹吹打打的演奏起来。箜篌,方响,荜篥,琵琶,操持的人各尽其妙,奏出的音乐也不同凡响,贵妃通晓音律,听着听着就惊奇起来,她问玄宗:“过去的乐府曲子我都很熟悉,怎么这个曲子却从没有听过?”玄宗哈哈地笑起来,得意地回答说:“旧乐府曲,大家都听厌了,怎么再能叫贵妃听呢?这是我谱的一支新曲。”“皇上谱的?”贵妃惊奇地问。

    “是呀。”玄宗说,“听说你的舞跳得好。我就想专门为你谱一个曲子供你歌舞。想了多日,就有了一梦。在那个梦里,我看见你身穿霓裳羽衣,翩翩起舞,随着你的舞,我在谱曲,等你舞完了,我也就谱完了。醒来之后,我把梦中的曲调用尺谱记下来。想让你惊喜一番,就悄悄吩咐给梨园弟子操练,于是就成了你今日听到的这个曲子了。”贵妃一阵感动,就要拜谢玄宗。玄宗说:“我来赏名花,对绝色,当然也要凑一支新曲。对了,新曲还得配新词,就让翰林学士李白展示一下他的才华。”玄宗吩咐左右请来李白,李白正喝得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听了玄宗的意思,就慨然应诺,他一边喷着酒气一边说:“我生平只要得到斗酒就能挥诗百篇,今日凭着余醉,正好献上薄技。只是一件,我要高公公为我展纸,杨娘娘为我捧砚……”看皇上的兴致正高,谁也不好扫他的兴,高力士就展开了金花笺,杨贵妃就捧上来紫玉砚,李白呵呵一笑,即刻举笔立吟: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玄宗接过金花笺看了一遍,连称奇才。即刻吩咐李龟年演唱,自己吹笛伴奏。贵妃感动不已,在美妙的乐曲声中,款款起步,舞动起来。她一挥手,长袖就如同虹霓一样直上晴空,她一举步,裙裾就如同祥云一样飘飘荡荡,玄宗的霓裳羽衣曲仿佛是瑶台的仙乐,贵妃的霓裳羽衣舞仿佛是仙女下凡,这轻歌曼舞的天作之合,让所有在座的人都仿佛一齐升入了仙境……转眼又到了七月,七月七日的夜晚,天上的织女牛郎要相会,秦地的风俗,要张灯结彩,陈列各种食品,焚香礼拜,叫做过七巧。皇宫里也用绸缎妆饰楼殿,摆列瓜果美酒,热热闹闹地乞巧。但是宜春苑内的梅妃却在东宫过着冷清凄凉的日子。失宠的她,就像一支梅花突然被朔风吹折了一样,一天天萎蔫了,形消骨损,精神也恍恍惚惚。忽然听得庭外马嘶人语,以为是岭南的梅使送梅来了,就让侍女太监们出门迎接。然而,岭南的使者早已不听说有梅娘娘了,更不会来送梅花,何况七月哪里会有梅花呢?他们知道有个杨娘娘喜爱荔枝,所以如今打马飞骑,是给杨娘娘送荔枝来的。梅妃忽然想起宫中太监婢女们的议论,自从杨玉环这个肥婢得宠以后,每次乘马游玩,都是由高力士亲自为她牵来马,把她扶上去,把鞭子递到她的手中,然后拉着马缰绳在前边领路。在宫院里专供这个肥婢使唤的织绣工人就有七百多人,而宫里宫外争着给她贡献华丽精美的玉器、美服、珍宝、玩具。岭南的经略使张九章,广陵的长史王翼,都因为所献的贡品特别精美而加官晋级了,张九章升成了三品大员,王翼提迁为户部侍郎。因为这些,天下从此给这个肥婢进贡的风气越来越高涨了。连民间的歌谣都唱道:“生男莫喜女莫悲,君今看女生门楣。”这个肥婢竟以她的一身臭肉换来了满目的荣耀。肥婢呀肥婢!梅妃就这么又气又恨地叫她,感叹着自己悲苦的命运。忽然一阵心酸,泪珠儿就扑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扶着墙,慢慢坐到桌前,铺开素笺,提起笔来吟写着凄苦的字句:琪树西风枕簟虚,楚云湘水忆当时,君王自弃惊鸿舞,不贡疏梅贡荔枝。

    痛苦的情绪就像无情的虫蚁吞噬着她的形容魂魄,她羸弱得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伏在案前就迷迷惑惑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突然看见玄宗携着杨妃的手,一同进了长生殿,对着明月,双双在殿前跪下。玄宗说:我得到贵妃,就像牛郎得到织女,只恐怕这一生迅速地过完,而来生又无法续上,两下里都堕落到迷途,陷入痛苦的深渊。今夜,当着七夕的明月,我要对天盟誓,我李隆基不愿意为天子,只愿当一个普通的编户之民,能世世得到美丽漂亮的杨玉环为妻子……听了君王的表白,贵妃也虔诚地向苍天祷告说:贱妾承蒙皇上宠爱成这样,真是三生有幸。妾能得到陛下,就如同织女得到了牛郎。只怕没有福分长久地享有,也只怕我的一片真心没有回报的时间,人的寿夭难以预料,悲乐互生,就让我祈祷苍天,发誓为圣上保守我的青春。我杨玉环不愿当后妃,只愿做一个江村的妇女,得到三郎世世为我的夫婿……玄宗捧出非常精美的金钗钿盒交给贵妃,缔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生死誓约。贵妃得到了君王这样的誓约,几年来一颗悬着的心才觉着落下来放到了实处。她知道,她的敌人梅妃再也没有回天之术重新得到君王的恩宠了,就故意装作大度地对皇上撒娇说:皇上呀,梅娘娘那惊鸿舞就像凌波回雪一样,你难道都不想再看一看吗?玄宗说:惊鸿舞再好,怎能比得上贵妃的霓裳羽衣舞呢?那可是腾云驾雾,气贯长虹呵……贵妃不要以后再有什么疑虑,我的心都写在了这金钗钿盒上边了,它永生永世都是属于你的了……一缕绝望笼罩了全身,梅妃忽然从梦中惊醒,上弯的一钩月亮还挂在中天,已经有秋虫在花苑的草丛中低吟浅唱,一阵清风从枝叶间吹来,她感到了一阵悲凉,禁不住仰天长叹……贵妃得宠日盛一日,她的性格就慢慢发生了变化,她不但变得越来越妒,而且变得越来越悍。有时居然对皇上都不恭敬了。有一夜,她居然没有应诏去皇帝那里,却自己自酌自饮,酒足后就自己睡觉了。她睡得很沉,梦里边忽然看见有人向她招手,她就随着那人密会纵酒,一直到极尽了欢乐极尽了兴致,才懒洋洋地回到自己宫闱。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浑身都是湿淋淋的汗水,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觉得非常奇怪,难道一夜的梦中真的与人苟合了?但那男人的模样虽然模糊不清,记不起来,却绝对不是皇上。她既觉得奇怪,又感到一丝暗暗的自得,自得自己居然还能在梦中享受另一番缠绵。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鼓动着她,把梦中发生的事说给了玄宗。玄宗听后,心里自然升起了一股愠怒,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发作,只是淡淡地说:这是江湖术士的把戏,如果再发生这种情况,你想办法用什么东西把他记住再告诉我。

    第二天晚上贵妃熟睡以后,那个人就像一阵狂风一样又闯入她的帘帏里来了,贵妃半推半就,享受着别一番乐趣,却又悄悄按玄宗说的话想弄清这到底是谁。飘飘忽忽间,她瞥见了席前有一方石砚,就暗暗地伸出纤臂素手,握着那男人的左手在石砚间蘸上墨汁,轻轻地在屏风上按下一个手印。忽然在梦中,那喘息不已的男人露出笑脸,竟是她的养儿安禄山,她一惊,从梦中醒来了。她把夜间发生的事情一一报告给玄宗,好像在夸耀她的魅力不只让皇上欲醉欲仙,连仙人道士也在她的魅力下欲死欲活了。因为她没有敢说出安禄山那肥头大耳的形状,只顺着玄宗的思路描画了一个童颜鹤发的道士的形象。玄宗仔仔细细看了屏风上的那个手印,想象着那个贼胆包天的道士心里大为不快。这一天,玄宗闷闷不乐,直到正午,还没有吃饭,在他左右忙活的人动不动就会无缘无故地惹怒了他,轻则训斥辱骂,重则大加鞭挞。高力士不愧是个老谋深算的大太监,他早已揣摸出来皇帝的意思,胸有成竹地伺立在皇上床边,等候下旨。等其他人都离开了皇上的龙床边,皇上问他说:“你是我家的老臣,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事吗?”高力士慢慢答道:“莫不是皇上眼里看霓裳,心里想着惊鸿么?”玄宗倏然间,就挺起龙体坐了起来。他真惊讶这个老奴才的聪明伶俐,知根吃底。是呀,梅妃被自己一声令下,已囚居别馆五个年头了,以她的心高性胜,沦落之后不知委顿憔悴成什么模样了。虽然杨妃年轻貌美,但哪里能比得上她的温弱优雅,宽厚雍容呢?回想起栽梅赏梅的日月,一股浓浓的诗情画意就在眼前弥漫开来,那是一股轻风,一弯明月,一汪清流,一缕幽香,比起杨妃带来的烈风赤日、浓酒肥脯让他醺醺晕晕之后,他更渴望的是梅妃的清淡和真醇……好了,高力士搔到了他的痒处,他就认真地吩咐他:“你去看看梅妃的动静吧?”真应该嘉奖高力士的办事能力。别看这个老公公躯体上少了一个物件,但他的心眼儿却比别人多出了许多。别看他唇边连髭须都化为乌有,俨然一个没有阳气的妇人,但他执着拂尘的柔弱的手臂却有扭转乾坤的气力;也别看他的头顶上已经光溜溜的脱落了一片毛发,那正是他有各种谋略和诡计周旋于帝王后妃之间最明确无误的标志。玄宗才发出一声密令,他就能在顷刻之间用一帮梨园弟子借着吹吹打打把梅妃裹在中间带进久已渴盼梅精的玄宗的龙榻之上……分离能使恩爱浓上十倍,五年的分隔使玄宗对梅妃积蓄的情意在一夜间释放,竟使两个人都几乎没法承受了,他们缠绵悱恻,叙述旧爱,一阵儿悲,一阵儿喜,不知不觉间睡去,竟睡过了头,等玄宗一觉醒来,红日已升起在竿头了。

    忽然,一个小侍女慌慌张张跄进门来,向玄宗报告说:“贵妃已来到阁前,该怎么办?”玄宗一听,一骨碌爬起身,扯裤子拉龙袍,胡乱地穿在身上,然后抱起还在沉沉酣睡的梅妃藏到幕帐中间,这才在床榻旁坐下来,吩咐奴婢们端上一杯热茶。

    贵妃被侍女们簇拥着,摇摇曳曳地走到屋子中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向皇帝请安,却把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环顾着屋子的四周扫视。忽然她的视线停在一个地方,又赶快移开,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慢不经心地问:“皇上,那个梅妖精是不是在这里呀?”玄宗心头一惊,但很快又装得无事一般说:“这个妃子赶到东楼多年了,怎么会在这里。”贵妃的眼珠儿也斜了一下,嘴角也轻轻地瘪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那么贱妾请求皇上宣来梅妃,今天我要与她同去骊山洗一个温水澡,我们姐妹几年都没有见面了,今日就在一起共同洗澡……”玄宗早已知道贵妃心口不一,工于心计,她现在的宽容和温情是伪装出来的,心里早已被狐疑压抑得难以忍耐了,就故意想些她爱听的词儿宽慰她:“梅妃已经被我放逐出去五年多了,我早都把她忘到九霄云外了,现在她是生是死我都不想知道,怎么还能叫她去一同洗澡呢?我的心里现在除了装着贵妃,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女人的位置呢?”“要是这样,我真应该感谢皇上的龙恩呢。”贵妃的语气里带着嘲讽。她不紧不慢地移前几步,弯下她那胖胖的腰肢,在玄宗的龙床边捡起一只翠珠金钗,直起腰来,用她胖乎乎的左手举着金钗,右手指着金钗比比划划,继续她的嘲弄,“既然万岁心里只惦记着贱妾一人,那这只金钗也就是赐给贱妾的了?”玄宗见贵妃抓住了自己说谎的把柄,正寻思如何掩饰,听得贵妃这么说,也就释然地顺水推舟:“那是自然,这翠玉金钗自然是要赐给贵妃的……”“可是,我记得这钗子早已是名花有主的呀,当初,梅妃给皇上跳惊鸿舞之后,皇上不是就赐了她这支翠玉金钗吗?”贵妃指着金钗说,“我记得当时皇上对梅妃说,这金钗是一支梅花枝,这翠玉雕成的是五朵梅花,现在请皇上数一数,看是不是一株梅枝的五朵梅花?”“这,这……”玄宗尴尬得闪不上话来,只好说,“我的记性不好,早都把这物件忘了,亏得贵妃还说得清清如水……”但不等玄宗把话说完,贵妃早已脸色大变,她那本来就胖胖的两腮好像要鼓胀起来,粉白的面颊也变作绯红,她怒气冲冲,狠狠地把那只金钗向地上一摔,嘶声喊道:“皇上还要继续蒙骗贱妾吗?你看看你的床前床后,果品杯盘狼藉遍地,床上床下尽是女人的遗物细软,昨夜究竟是谁到这里睡觉还不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吗?这个梅妖精你藏到哪里了?叫她出来,我要问问她这个妖精干了些什么好事?作为皇上,你竟然睡到这般时候,连早朝都忘到九霄云外,这还算是个皇帝吗?作为罪妃,竟然把皇帝迷醉到如此程度,她还不应该再加重治罪吗?”贵妃越说调门越高。声色越加严厉,使得整个屋内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没有人放出一声气息。贵妃逼着玄宗说,“现在,先请皇上快去接见群臣,我是专门为皇上的社稷江山来请皇上回驾的。”玄宗狼狈不堪,无法应对,只好裹了裹衣服,向龙床上一靠,耍赖似的假装要再睡觉,他呻吟一声说:“我今日大概是生病了,身体很不舒服,不能去临早朝了……”贵妃在屋里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藏着的梅妃,恨恨地咬着牙骂道:“这个梅妖精蛊惑君王,害国害家,迟早也得再受处置。”说罢,这个肥胖的被愤怒鼓胀起来的气球似的美人儿携风带火地扬长而去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玄宗才似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命令左右把梅妃从帘帐后边叫出来,但一个小宦官回话说,他已把梅妃暗暗送出门,让她自回东楼去了。刚刚受了一肚子气的皇帝老儿,无处发泄,听了小宦官的话,竟勃然大怒,说他自作聪明,假传圣旨,让左右推出斩了。这个可怜的聪明伶俐的非常会办事的小公公本来是替皇上爷爷分忧解愁的,却不料想做了皇上喜怒无常的刀下冤鬼了。

    杀了人,玄宗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拎起贵妃抛掷在地的那只梅花形的翠玉金钗,端详来端详去,说不出一句话来。沉默了几个时辰,他讷讷自语道:梅妃呀梅妃,你的月魂花容虽然被人嫉妒不容,但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云情雨意,我不是弃旧恋新的人。太原之簪,哪里能永远抛弃?延平之剑,终究会分而复合。他让高力士把这金钗连同钿盒再送到东楼,再封赐给梅妃。同时,为了弥补他欠下梅妃的情分,又补充说:“昨天有吐蕃贡给我的一斛珍珠,你拿去一同赏赐给梅妃吧。”梅妃听了高力士的禀报,沉吟了一会儿,才说:“皇上是不是非常嫌弃我了?”高力士回答道:“皇上并非嫌弃你,只是非常惧怕杨妃发火动怒罢了。”梅妃苦笑着说:“既然皇上害怕因为亲近我爱怜我而惹得那肥婢生气发火,难道还不是遗弃我吗?”说罢,她要高公公等一等,取出绸帕和笔砚,吟写了一律,才对高力士说:“金钗和钿盒原是皇上赐我的旧物,我就收回;一斛珍珠不应该是我的东西,只得完赵。烦请高公公代替我报谢万岁,让他自己珍重。贱妾只能认命,自叹红颜薄命,从此当白首长门。这只绸帕就烦劳公公转呈万岁。”高力士展读那方绸帕,上边竟书写着一首凄楚的绝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洒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玄宗阅过这绝句,怅然不乐,郁闷异常。他好长时间都沉浸在梅妃的字里行间。不知道他沉吟了多久,后来就命令乐官将这首词谱出新曲,名为《一斛珠》,叫梨园子弟广为传唱,这曲子也就成了一首名曲。

    别居闲馆的梅妃,寂寞地度日如年。每当梅花绽放的时候,就更加让她悲伤,感月伤时,睹花溅泪,梅花唤起她往昔的得宠岁月,梅花也让她意识到今日酸楚的结局。她一天天的形消神枯了,想要去死,却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就暂且忍耐着,孤苦伶仃地打发着日子。

    这一天她正一个人徘徊在梅林中,寻思着如何排遣心中的万般愁绪,却看到高力士神神秘秘来到她的东楼。她请他坐在案边吃茶,伤心地问道:“皇上要彻底地抛弃我么?”高力士说:“这不关万岁,杨娘娘非常厉害,又妒又悍,常常耍脾气撒泼,如今连万岁也害怕她几分呢。”梅娘长叹一声道:“皇上既然害怕因为怜爱我而惹恼了那个肥婢,还不是说明要彻底抛弃我么?高公公,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高力士说:“梅娘娘有什么事要办,但讲无妨,奴婢一定会尽力去办的。”梅妃说:“早年间,汉武帝因为宠幸平阳而遗弃了陈皇后,把她放逐到长门宫让她苦度日月,陈皇后就送给司马相如黄金百斤,请他作了一篇《长门赋》,表达了自己悲伤思念的心情,武帝看了受到震动,念起旧情,就与陈皇后恢复了旧好。如今,我被皇上抛在东楼,像当年的陈皇后思念武帝一样,仍然深思着对皇上的恩情没有回报之门,如今我愿意献出黄金千斤,请你给找一个能诗善词的文人为我作一篇《楼东赋》,模拟司马相如的《长门赋》那样,作一篇《楼东赋》,呈给当今圣上,唤起他对我的旧情,挽回他对我的怜爱,……让我能再次侍奉陛下,以报他的恩宠。”高力士沉吟了。他知道杨贵妃此时正炙手可热,气焰炽烈,他一个太监怎么敢去得罪?何况他这个失去了男人权利的阉人,多少年摸出了一个道理:只要趋炎附势,才可能保住一条蚁命和如今得到的一切。为了这一切,他费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辛劳,好不容易有了今天。怎么能因为一个失宠的女人去招惹灾祸?但他转念又想,皇上对梅妃还没有完全绝情,他是藕断丝莲,万一哪一天,乾坤倒转,杨妃失宠,梅妃重新得宠,要是得罪了梅妃,也会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那一双看惯了风云的眼睛一阵阵乱转,那一腔装满了宫廷生死相搏故事的肠子转了几转,才闪出了一个主意。他不露痕迹,似乎无比恳切真诚地对梅妃道:“我说梅娘娘呀,你知道,昔日汉宫里陈皇后是没有文才的,才花了金子请司马相如来替她作赋的,而你梅娘娘,是才比谢道韫、学富班婕妤的才女,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只要信笔一挥,足以呼风唤雨,摇天撼地,何愁感动不了皇上?哪里用得着,枉花金银让别人隔靴搔痒呢?奴才记得,当年皇上就非常赞赏你的那些咏梅诗,如今你自己再作一篇赋,不但会让皇上欣赏你今日的诗赋,还会联想起你旧日的佳作,这样两下里冲激皇上,还怕他不为所动吗?还怕惊不散杨妃的霓裳羽衣舞吗?”高力士口若悬河似的好像为梅妃打算得无微不至,但这位太监的甜言蜜语却让梅妃一阵阵心里发寒。

    当初皇上宠幸自己的时候,他是那般的殷勤、周到,而如今自己失宠,求得在宫门外找一个写赋的人来,他都不敢应承。明明他是怕那个如今正春风得意,炙手可热的肥婆子,却又编出一套一套的谎话来糊弄自己。世态炎凉到这般光景,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呢?罢罢罢,梅妃只好收拢了缕缕苦笑和乞求,回到案边,举起笔,自己做起赋来:我已无法见到君王的龙颜,满腔空有绵绵不断的思念与愁烦。心情郁闷得有如阴霾笼罩的高天,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梳洗打扮。那面天天照我的玉镜已蒙满厚厚的尘土,那面装满玉钿花头的凤凰般的梳妆盒已早已香消气散。再也不想花工夫梳那蝉翼似的双鬓了,也懒得去穿那华贵的金线绸衫。每日里苦守着蕙草放香的冷宫。痴痴地打发日子,只有痴痴呆呆苦思闷愁凝聚在兰花香溢的大殿。任由梅花开落年复一年,长门阻隔总也见不上君王一面。每一片花瓣的飘落都带着我的悔恨,每一缕柳丝都摇荡着我的无尽哀愁,虽然温煦的春风习习吹拂,虽然美丽的春鸟鸣声啾啾,我的心似古井之水,再也无法掀动心曲。浑浊的夕阳点染着古老的层楼,谛听阵阵凤笛雏箫,往事不堪回首。面对高天上一弯银白的月亮,只能对着它的清辉冷冷的凝目。再也没有机会去骊山下的温泉沐浴了,只有零碎的昔日快乐留在记忆的深处。高高的长门牢牢地冷冷地关闭着,可叹很久了也没有等到皇帝御驾临幸的时候。忆当年太液池上水光闪烁,波涌浪浮,听笙箫阵阵吹奏,看莺燕对对飘舞,皇上微笑着走来,成群的人前拥后呼。乐手们演奏着凤鸟飞舞的妙曲,我们荡漾着画有花鸟的华丽船舟。君王的情意绵绵,深怀的爱意悠悠,我们立誓让这深情厚谊如高山大河一样长久,如同日月的光辉一样永照不休。怎奈得杨氏的妒火熊熊,妒气冲冲,夺走了皇上对我的宠爱,排斥挤对我进了冰冷的幽宫。让我终日里思念着从前的欢乐恩爱而不可再得,梦境里重现着渺茫不可企及的情景。白白地度过花开的清晨与夜晚的月色朦胧,羞惭与慵懒伴随我面对难耐的春风。有心像司马相如那样赋写长诗表白我的心情,可惜当今的文人才子却没有司马那样超人的才能。我深深的哀愁与思念已无法吟完写尽,已听到清晨徐徐传来报时的钟声。无奈地举起衣袖掩面长叹着我命运的飘忽不定,只有一个人徘徊在楼东孤苦伶仃。

    这首长赋让杨妃看见了,她读了之后对明皇说:“江妃那个贱东西,以隐语破诗宣泄她对皇上的不满与怨恨,望皇上赐她一死。”玄宗听了,默然不语。

    过了些日子,岭南那边有使者骑着快马飞奔而来,梅妃问身边的人:“哪里来的使者,是不是为梅妃我而来的人?”回答说:“那是外省上贡的使者,是给杨妃送荔枝的人。”梅妃听了大为悲痛,感今抚昔,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玄宗终于忘却了梅妃,专宠杨妃一人。也许是爱屋及乌,也许是为笼络杨妃,他把贵妃的三个姐姐都封了夫人,让她们随便出入禁宫,并承恩泽,他把贵妃的两个哥哥都提为高官,让他们掌握了大权,这五家承恩仗势,势倾天下。他们中任何一家有什么事情,府县都来承迎,四方都来贿赂,八面八方登门,唯恐落后,那些门庭从早到晚都如闹市一样。诸王及公孙的婚嫁,都要请杨氏姐妹参加,皇上经常把四方的贡品分给杨氏五家,五家一模一样。他们竞赛着修建宅院,极尽华丽,一所房屋的费用,动辄超过千万银两。修成了宅院,如果看见别人又超过了自己,就毁掉再修……有一次贵妃的三个姐姐将要跟随圣驾去华清宫,先在杨国忠家里会合,车马仆从把几条街道都占满了,锦绣珠玉,鲜华夺目。杨氏兄妹五家,每一家的队伍自为一种颜色的衣服旗帜,以便互相区别,五家的队伍合并到一起,灿烂光辉如同彩云飘动一样。

    庚子年元宵,杨氏五家夜游,队伍与广平公主的随从相遇,两方的随从互相争抢着进西市门,各不相让,杨氏的家奴狐假虎威,挥舞皮鞭乱打,竟然打在公主的衣服上,公主一惊,当即坠落下马,驸马程昌裔赶紧跳下马去扶公主,也被打了几鞭子。公主受了这个屈辱,跑到玄宗面前哭诉,玄宗大怒,让把杨氏的家奴绑来,乱棍打死。这似乎替女儿出了一口恶气,但为了平息杨氏的怒气,第二天又免了驸马的官,不让上朝了。随着杨家的势力日重,贵妃的性格也越来越变得妒悍,她经常违抗玄宗的旨意,虽说有时被赶出后宫,但日益沉迷的玄宗越发离不开这个又妒又悍的骄妃,常常朝令夕改,才把贵妃赶走,接着又派高力士把她接回,而每一次接回,又加深一步对她的娇宠。

    被专宠的杨贵妃渐渐步入了盛年,而玄宗却因声色犬马加快地进入了老境。老皇帝已经无法满足她那旺盛的情欲了,于是她就沉溺于那个手握重兵的番将安禄山的怀中。她在玄宗面前天天赞赏这个胡人武夫的忠诚,求皇上对他也同样施以恩宠。玄宗就命令有关部门给安禄山在京城亲仁坊建造官邸。皇上的命令说只求建筑得雄伟壮丽,不限于人力财力,建成之后,又让把幢帘器具充益其间,那都是些特制品,两个布帖白檀木床都六尺宽一丈长,一方银平月光屏风帐,也有一丈八尺宽。一个金饭瓮,两个银淘盆各能装五斗粮食,笊篱和筐子是用银丝织成的,所有厨房用具都用金银装饰,就连禁宫中的东西都比不上这么华美珍贵。

    安禄山生日的那一天,玄宗和贵妃亲赐给衣服、宝器、美酒、佳肴,召来禄山在禁宫内玩耍娱乐。贵妃命人用锦绣做成一个大襁褓,裹着安禄山。让宫人们用彩色的玩具逗他玩耍。玄宗听着后宫里欢天喜地,问是在干什么,周围的人都用贵妃的话对皇上说:“贵妃用三天时间给禄儿洗澡呢。”玄宗亲自去看,笑得胡子乱抖。这个老昏君还居然赏赐给贵妃一笔洗儿的金银钱,同时厚赏了安禄山。从此以后,安禄山越发自由地出入后宫,没有任何禁忌,或者与贵妃相对饮酒,或者同榻而卧,即使丑闻不断传播,玄宗也居然没有任何一点儿怀疑。有一天,玄宗居然脱下自己的皇袍赏赐给了安禄山。让安禄山自己也感到受宠若惊。

    其实这个外表憨直的番将早已不是对当年玄宗表白的那样说他腹中只有一颗忠心,他早就心怀异想。他自己经常回想,当初在皇宫不拜新太子李亨,太子肯定记着这笔仇恨,而玄宗的年纪已一天天衰迈,未来要是太子掌权,他怎能高枕无忧呢?他早有内忧,也早有准备,他熟知朝廷内的武备松弛,皇上只知淫乐,而少了防范,而这正是举国大事的最好机会。

    天宝十四年冬十一月,阴蓄异志十年的安禄山起兵十五万众,号二十万,自幽州出发,向南扫荡,破洛阳,破潼关,摧枯拉朽,直指长安而来。沉溺在霓裳羽衣舞中的唐玄宗,这时才如梦初醒,但为时已晚了。京城里是呆不下去了,只好率领宰相杨国忠、太子傅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太子李亨、贵妃太真以及诸王皇孙跑出京城逃命。刚出了延秋门,看见有一千多人举着火把排在路旁,玄宗问:“举着火把干什么?”杨国忠说:“准备烧掉府库里贮藏的粮食财物,不要给盗贼们留存。”玄宗不高兴地说:“叛贼们杀进京城,如果得不到这些,必然要向老百姓加倍地征收,还不如把这些留给他们,不要再给我的老百姓加重苦难了。”于是,杨国忠下令撤去火把。

    太子李亨统领着三军护驾西行,已经快十天了,草断粮绝。将士们不断发泄怨怒,口出不逊之言。太子暗想,国破家亡,直弄得皇室贵戚变成了逃难的人,这一切的祸根都是因为贵妃专宠、杨家飞扬跋扈的结果。当初,我的哥哥仅仅因为与梅妃月夜偶遇,就弄得削职为民,梅妃打入冷宫,现在他让杨氏一家搞得天怒人怨,生灵涂炭。看起来,杨氏不诛,不只国难未已,连自己也会朝不保夕。思来想去,决策不定,他密召御林军总指挥陈玄礼一同商议。

    陈玄礼是军人性格,说话单刀直入,他说:“杨国忠凭借一个贵妃骤迁相位,苛刻暴敛,迎合圣上。弄得圣上朝饮暮乐,恋酒迷花。今日大驾蒙尘,都是这个奸相惹来的祸,不杀这个奸贼,祸难止息。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太子点头称是,于是龙武大将军一呼百应,片刻功夫,就率领武士杀了杨国忠,士兵们宰割他的肢体,用矛尖挑着他的头挂在马嵬驿门外。接着杀了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和韩国、秦国夫人。韦见素听到喊声出门去看,被乱兵乱棍击打,脑血流地。接着,将士们包围了马嵬驿。

    玄宗听到喧哗之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左右回答说,杨国忠阴谋叛变,已被正法。玄宗说:“既然诛杀了国忠,就应该散去。”陈玄礼说:“既然国忠谋反,贵妃就不宜继续供奉了。贵妃在宫,人情恐惧,愿陛下割舍己之爱,以使贵妃正法。”玄宗说:“贵妃的事,我自己去处置好了。”他返身进门,仰着头站在院内,凝望神秘莫测的夜空,一阵凄然。他没有想到受到他恩宠的安禄山会谋反,也没有想到为他安邦定国的宰相杨国忠会突然间被乱军打死,更没有想到将士们居然还要对他的贵妃穷追不舍。贵妃进宫之后,曾使他年轻了许多,她带给他欢乐、轻松、甜蜜,让他过得快活而美好。他已渐入老境,而贵妃是老境中唯一可以给他快慰的人,他已与她誓同生死,怎能让她舍己而去呢?身为天子难道还保护不了一个女子,那算得什么天子呢?他越想越生气,心里断然说:我绝不能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要保护我的妃子。

    但是,驿门外围拢的将士层层叠叠,荷刀持枪,不肯退后半步,更不肯受命撤离。

    看惯了风云变幻的高力士在一旁审时度势,最后向玄宗进言:“皇上,如今众怒难犯,安危只在一个瞬间,愿陛下迅速决定。”玄宗说:“贵妃常居深宫,怎能知道国忠谋反?”高力士说:“贵妃诚然无罪,但将士既然杀了国忠,而贵妃还跟随在陛下的左右,怎么会觉得自安呢?将士安则陛下安,愿陛下仔细地想一想呵!”玄宗开始对高力士十分不解,这个老奴婢为了他能与贵妃生活在一起,不知道献出过多少高明的计谋,做了多少无微不至的工作,连同七月七日长生殿中对月盟誓,也是他一手秘密操办的。难道他把这些都忘了吗?他暗暗恼恨起这个老阉人如此寡情寡义,要是平日,他说不定会一声令下,让左右把这个老奴才推出去宰了。然而,如今透过浓重的夜色,他凝视门外那些严阵以待的将士,凝视他们手中的刀枪在夜色中放着寒光,就不由得阵阵悚然。将士安则陛下安……高力士的提醒不无道理。如今不答应这些手握兵器的将士的要求,不要说一个柔弱娇媚的女子难以保护,就是自己这贵为天子的人也的确难以自安了……想到这里,他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两行泪水,他暗里慨叹自己的无力无能以至于此,屈辱感与炎凉感一齐涌上了心头……忽然,玄宗觉得有人轻轻扶住了他那僵硬而麻木的手臂,他从木然中清醒过来,凭感觉,他知道扶他的人是贵妃,他浑身一抖,暗自震惊。

    但听得贵妃柔和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委婉了,她轻轻地对他说:“陛下应该为社稷江山作长远地打算,何必独独依恋一个妃子?贱妾诚然有负于国家和皇上,即使死也没有怨恨。只是想起七夕夜在长生殿里的生死相约如今有背,不能不柔肠寸断。但昔日的娥皇女英之泪变作萧湘之竹,虞姬的剑舞献给了齐楚霸王,贱妾何惜蚁命呢?陛下在上,就让我为你再舞一回霓裳羽衣而再诀别吧。”夜色渐渐变得明朗起来。天上的纤云被风渐渐吹得散去,星月的光渐渐洒落在佛殿前边,贵妃展开一条白练披在肩上,举起双臂双手握起白练的两端轻轻起舞。……此刻没有梨园弟子的丝竹管弦伴奏,只有殿堂四周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凄然呜响,贵妃一边举练起舞,一边轻轻地吟唱李白的三首古词: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杆……

    月光下,贵妃的衣裙随风飘拂,手中的白练悠游舒卷,竟然使这充满杀机的佛殿周围化成了一片圣堂。

    随着那凄楚的歌声的休止,贵妃如敛翅的仙鹤收起翅膀,对着已经泣不成声的玄宗说:“贱妾再谢君王。”玄宗说:“你还谢我什么呢?”“谢君王的恩义。蒙赐金钗钿盒,如今奉还,留作遗念。”贵妃拜跪之后说:“请君王降旨吧,贱妾从此告别。”玄宗的心都要碎了,他抖动着唇齿说:“传我旨意,赐贵妃手中的白练,让她在佛殿里自缢吧……”发出这一道圣旨,忽然在寂静夜里发出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三呼万岁声,然而在这涛声中,玄宗却像被巨浪冲击的破船上的一根舢板,轻轻往下一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初,玄宗离京出逃的时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他只携带贵妃姊妹与太子、公主及几个亲近臣子偷偷出了延秋门。第二天,百官依然去上朝,到宫门口还听到更漏的声音,三军卫队站岗守卫秩序井然。但门一开,却宫人们乱跑,一时间里里外外阵阵惊骇,不知道皇上去了哪里,于是乎,惊慌失措的王公、士民四处逃命,而山野里的草民百姓却趁机你争我抢地冲入禁宫和王公的宅第,他们偷抢珍宝金银,能抢的就抢,抢不走的就烧,能玩的就玩,甚至骑着毛驴挥着皮鞭上了金銮大殿……这个时候,多少皇亲贵戚都泥菩萨过河,何况已经被幽囚在冷宫多年的梅妃。她只身跑出京城,落在荒郊。到处都是熊熊的大火焚烧,到处都是杀声震天动地。番兵们奔入京城之后,除了烧杀,就是抢掠,整个长安都城,完全陷入火海杀声之中了。平日沉溺于读书吟诗赏花作画的梅妃本来就很柔弱,几年的幽居生活又使她身心皆瘁。如今流落于兵荒马乱之中,又惊又吓又累又饿,甚至于一天来,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直到此刻,跌坐在尘土路边的庄稼地里,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幽居的时日,她虽然心情郁闷,痛苦得时时涌起轻生的念头。但她每每想起世间没有不落的红日,没有不谢的花朵,就有了一点儿自我安慰。她觉得以杨妃那样的娇悍嫉妒、不能容人的气度,迟早都会和皇上闹翻的,即使不闹翻,也会惹出什么乱子来的。那么,也许皇上就有回心转意重念旧好的一天。想到这里,她才慢慢从绝望中解脱出来,就像从快要溺死的水中慢慢浮出水面一样,从枯死的内心里发出一种活下的勇气。想不到,世事的变化竟比她预料得要快得多。一声渔阳的鼙鼓竟然惊破了霓裳之舞,往日升平歌舞的京华一夜之间竟成了残壁断垣。皇上如今在哪里?那个娇悍的肥婢如今又在哪里?她知道,这一切灾祸都是从这个妖魔女人那儿横生出来的。但是,她已顾不得恨她了。想着自己面临的绝境。

    四方八面都是叛军的散兵游勇在掳掠烧杀,万一落在他们手里,还不是要污了一身的清白?她这有限的年华只为皇上活过,是皇上看重她的资色,也看重她的才情,即使他不再宠幸她,但她绝不怨恨,也不再怨恨替代了她的那个肥婢。如今,当刀和火都面对着大家的时候,嫉妒和妒忌不是变得那么微不足道吗?天边依稀泛起了晨曦,天大概快要亮了。天亮了,灾难就会降临,就要落在铁蹄魔掌之中,那时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不如趁着没有被人抓住,自己寻个去处,毁了这冰清玉洁之身。对了,她想起黄昏逃难时,路经一处茅庵,庵门紧闭,庵前有一口古井,何不投井一死,落个清净,有了这个主意,她的心异常平静。慢慢从地里站起疲累无力的身子。她用手中的绸帕从头至脚拍打了尘土,把揉皱的衣裾伸展,把头上的散发用指尖轻轻梳拢一遍,然后就移动着木然的双腿向那井边走去。

    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走到古井旁,天边剩下最后一颗晨星,那是启明星,凄然地眨着眼睛。梅妃对着这忽明忽灭的星星跪拜,她把它当作离散的君王,他既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又远远疏离地躲开她,而她,在告别这个乱世的时候,只在心里为她祈祷,求万能的上苍怜爱和卫护他的娇子,以及他的江山社稷,她还为那个妒害她的肥婢祈祷,愿她平安躲过祸乱,将来回朝好好侍奉君王,连同替代她的不终。她行过三叩九拜的大礼,就慢慢靠近古井,提起衣裙,准备动身一跃……然而有人扯住了她的裙摆,呼喊着要她不自寻短见。叫声音好熟悉,回头凝眸,晨光曦微中,她不禁惊诧起来。她记起来了,这个慈眉善眼的人,原来是玄都观里的悟真大师。她曾经随着皇上来玄都观里拜佛,认识了大师,听过她讲佛。却不期在这走投无路之际,又一次遇到了她。她是来打水的,看见她神态异样,就紧紧跟随了她,在她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拉住了她。莫非这是佛意?佛怜念她,不让她香消玉殒?拟或佛惩罚她,让她继续留在人间受苦受难?惊骇之余,她对天长叹了一声。无论如何,她不能拂逆佛意。即使还要在人间忍受不堪忍受的灾难磨劫,她也只得承受,这是劫数。劫数难逃。认命吧,暂且留下这贱躯残喘,侍奉佛祖,也借此朝朝夕夕为皇上祈福,让他早早祛除灾祸,重整河山……至德二年的冬季,在巴山蜀水间辗转了许多时日的玄宗迤逦而行,回到凤翔。安禄山早早被部下戳破了他那个只藏着忠心的便便大腹一命呜呼,他的叛兵叛将也早已作了鸟兽散。刚刚当皇帝的李亨派了三千精兵赶到路上迎接玄宗到望贤宫。玄宗住在南楼。新皇帝脱下黄袍,穿上紫袍,望楼下马,步行到楼下朝拜。玄宗走下楼梯,抚摸着这个新皇帝痛苦流泪。他哭自己的淫佚取乐而误国,而酿成了天下大乱吗?他哭自己作为至尊至贵者却大难临头不得不丢国弃家而落荒而逃吗?他哭三军不发逼得自己的宠妃不得不替罪一死吗?他哭自己当初因太子与梅妃的一次夜遇而竟然降罪于他们吗?也许,他的哭是喜极而泣,是因为这个当年的太子却在危难之际受命,统率三军,横刀跃马,运筹帷幄,终于拨云见雾,廓清四海吗?大概这些都是痛哭落泪的因由。抚今忆昔。他无法不百感交集。看见玄宗哭得这么沉痛,新皇帝也悲从中来,捧起玄宗的脚,阵阵呜咽起来。

    哭了一阵,玄宗向左右索要黄袍,亲自给李亨披在身上,表示了皇权的移交。肃宗趴在地上叩头作揖,阵阵哭泣,坚决推辞不肯接受。但玄宗说:“天意,人心都已经归顺了你,如果你能顺天应人、执掌江山,让我能保养身体,尽享余年,这就是你尽了大孝了!”听父亲这么说,肃宗不得已,才接受了黄袍加身,继承大统。周围的老百姓,看见南楼下老皇帝与新皇帝的这种交替,激动得欢呼朝拜起来。

    卫士们放进来一千多人朝拜太上皇,他们说:“我们这些士庶百姓今天能重新看见两个圣上相会,就是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当了太上皇的李隆基不肯在正殿里住了,他说:“这是天子之位。”肃宗一再坚持请他留下来,亲自扶他登上正殿,为他进上各种美食佳酿。十二月,去行宫的时候,肃宗亲自为上皇训练好马匹让上皇骑,上皇上马时,肃宗亲自为他执镫。上皇对左右感慨地说:“我为天子五十年,也没有尊贵到这种程度;今天为天子父,才真正尊贵了。”在左右的三呼万岁声中,他从开远门进入大明宫,在含元殿里慰问了百官,又到长乐殿拜谢了宗庙,恸哭了一场,当天就去兴庆宫住了下来。肃宗一次又一次地上表请求避位请上皇回到正宫,但上皇硬是不答应,他真的要过他的安享颐年的退休生活了……大概是对昔日与贵妃相处时光的追忆吧,玄宗对兴庆宫情有独钟,从蜀地流亡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陈玄礼、高力士一帮老臣侍卫在他的左右。那些旧宫女及梨园弟子为他吹拉弹唱,为他的新生活锦上添花。然而,这个老皇帝却常常陷入了忧伤之中。他回想起马嵬坡的佛殿前,贵妃为他最后一次跳舞时的悲惨情景,作为一国之君,他竟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一个女子,让她死于非命,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揪心的疼痛。常常在夜梦中,那根白练就在他的眼前飘动,飘出一个挂在白练上气绝身死的杨玉环,她的五官扭歪着,痛苦地向他说什么,而他就被吓醒了。他只觉得就像被扣在蒸笼里,伸手抖抖索索地一摸,原来是出了一身虚汗。想起梦中美人的那副痛苦的表情,他的心就抖颤起来。痛苦让他难安枕席,他摸摸索索地起身下榻,走出门外,站在长庆楼上痴呆呆地看天边的星星一颗颗坠落,看太阳的光晕一点点升起,鸟儿出巢了,鸣叫着,翱翔着,戏嬉着,是那般的快活,自由,让他平生了许多的艳羡……忽然,有人山呼万岁,他一惊,顺着喊声去看,原来是过往的士庶百姓看见了他这个老皇帝,他一阵感动,就迈着踉踉跄跄的双腿,走下楼梯,吩咐宫人们置办酒菜赏赐他们。有时候,他实在无以排遣心中的悒闷,就召来老将老臣一同宴饮,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就天上地下狂言浪语地宣泄一番……新任宰相李辅国出身微贱,虽突然之间一步登天权倾天下,但老皇帝周围的一帮旧臣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新宰相心中嫉恨,又想立下奇功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思谋再三,生下巧计,对新皇帝说:“上皇住在兴庆宫,每天和人来来往往,与陈玄礼、高力士那一帮老臣在一起出谋定计,这对陛下你是有危险的。现在的六军将士都是陛下在灵武跟随的有功之臣,如今反而都席不安枕,即使我说服劝慰他们,也不能消除他们的顾虑,所以不得不向陛下报告。”一听这话,肃宗伤心地哭了,他说:“上皇圣明仁慈,怎么会容忍这样呢?”李辅国说:“上皇固然没有别的意思,但那一帮小人又怎么样呢?陛上既然成了天下的主人,就应当为社稷着想,在祸乱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消除掉,不能学普通人的孝道。再说,兴庆宫与百姓的住所互相接参,城墙低矮断裂,很不安全,不应该是至尊住居的地方。大明宫院深严密,接他来服侍,与在兴庆宫服侍也是一样的,而且能杜绝小人的迷惑。如果这样,上皇可以享万岁之安,陛下也有三朝之乐,不是更好吗?”但肃宗不听这个劝告。

    兴庆宫原先有三百匹马驱驰使用。李辅国假传圣旨,把大部分撤走,只留下了十匹。上皇一见这情形,对高力士哀叹道:“我儿被辅国这个坏蛋迷惑了,不得尽孝了。”李辅国又命令六军将士,痛哭流涕地给老皇上叩头,迎请他去西宫居住。到了睿武门,辅国率领着五百个骑士,故意露出佩刀弓箭,站满了一条道路向老皇上奏请:“今陛下觉得兴庆宫低湿狭隘,不宜久居,特请上皇到皇宫内居住。”一看见这种阵势,玄宗震惊得几乎坠下马来。

    高力士斥责道:“李辅国不能这样无礼!”命令他下马。

    李辅国不得已,这才跳下马。

    高力士代表上皇发布命令:“各位将士站好立正。”这一声令,将士们才把刀收进鞘内,跪拜上皇,高呼万岁。

    高力士又叫李辅国与他一同拉着上皇的马笼头,侍卫着上皇进入西宫,在甘露殿安身住下。

    深居甘露殿的李隆基忽然想起了梅妃。

    几十年待在皇上的尊位上,早已使他厌倦了生死予夺的残酷斗争,如今从皇上的尊位退下来,还不能摆脱别人的范防,还得防范别人,这实在叫他烦腻透了。江山美人,他宁可要美人,也不要江山。如今江山没有了,美人也没有了。杨妃已在马嵬坡化作了尘土,而去让他能想得起来而又丢心不下的,只有梅妃了。但梅妃在哪儿呢?他让宫人们四处寻找,但在长安城里,皇宫内外,始终得不到有关梅妃一个字的音讯。莫非在兵荒马乱之时,她流落到异地他乡?皇上知道了上皇的心意,发布命令诏示天下,凡是找到梅妃下落的人,一定官加两级,赏钱百万。但渴望加官领赏的人搜寻了所有的地方,都找不到梅妃的下落。

    上皇无奈,又求助江湖术士,请他们利用飞神御气之功,天地上下寻觅求索,但仍然没有什么结果。他就叫人请来大画家吴道子。

    玄宗对吴道子很是看重。开元中期的一天,玄宗忽然怀念蜀道中的嘉陵江水,就派一驾驷轮马车载着这个画家去画。吴道子回京之后,玄宗问他画得怎样了。他说他没有打底稿,都在心里记着。玄宗半信半疑,就命令他在大同殿开始作画。嘉陵江之水流过的地方有三百里长,但吴道子的画一日而成。当时还有一个画家叫李思训,山水画很有名,玄宗命令他与吴道子一同在大同殿作画,而李思训的画,整整画了几个月,才完成。玄宗看了两人的画以后说: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京城周围的寺观里边,吴道子画的殿壁有三百多堵。各种人物,奇形异状,没有一个相同的。玄宗现在请吴道子画梅妃的像。吴道子略加回忆,就挥笔勾勒,顷刻就画成了。他把画像,呈给上皇,上皇一时间都惊呆了,他说这像十分逼真,太像了,但可惜这不是活着的梅妃。他久久地在这幅画像前端详,看她聪颖优雅的面容,看那窈窕修长的身姿,想着她提笔成诗的文才,想着她举步惊鸿的舞姿,又想起他因为杨妃的谗言把她打入冷宫的残酷行径,又惭愧又伤感,一时间,两行热泪竟慢慢濡湿了他已经瘦削憔悴的两腮。他吩咐左右捧来笔砚,举起笔,蘸上墨,一边思索一边颤颤巍巍地在画的空白处题写: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卸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年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是啊,当年这个娇美的女子住在大明宫里,从来不精心装扮自己,她是那般天然纯真,而现在雪白的绸绡上的画像虽然仍是当年那副姿容和神态,然而,那一双惹人逗人迷人醉人的秋波似的眸子却再也不能顾盼了。他把自己的真实感觉刚已写出来,就不由得痛哭失声了。

    哭了一阵,他擦干眼泪,命令宫人们将画像刻在石壁上,要作永久的纪念。

    忧伤过度的老皇上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那个暑夏,他常常在大白天寝睡。睡着睡着,朦朦胧胧中依稀看见梅妃走来倚在门外,隔着竹帘小声哭泣,泪水滚滚流落在雪白的衣裙上,犹如梅花上滚动着颗颗露珠。梅妃一边啜泣一边对上皇说:“前一段日子,皇上蒙难西逃,留下我只身一人在荒野里逃命,结果被乱军杀死。可怜我的人知道我生时酷爱梅花,就把我的贱躯在太液池东的梅花下掩没了。”玄宗听到这话大吃一惊,流了一身冷汗,忽然惊醒过来。他立刻派人去太液池边发掘寻找。但却没有找到。他的心情更沉重郁闷了。他坐在甘露殿里暗自盘算。莫不是我在睡梦中想到了杨妃的惨死,才做出了这样的梦?但又一想,如果梦的是杨妃,为什么不是芙蓉池边?为什么不梦娇艳的牡丹?为什么不是沉香亭?为什么不是艳若牡丹的雍容丰的杨贵妃?是了,杨妃只会憎恨我的情薄和冷酷,哪里会托梦给我呢?一定是梅妃,她那宽厚和仁爱的心不会对我记仇的。她一定在想我,思念我,才给我托梦的。他忽然醒悟到,既然太液池畔没有找到她,会不会在温泉池边?那里不是也栽了十几棵梅树吗?会不会在那些树下?老皇帝令准备车马,亲自乘车去监督挖掘寻找。

    宫人们才挖了几株梅树,就发现有一具尸体,裹在锦被里,放在酒糟中,上面有三尺多的泥土。玄宗恸声大哭,异常悲伤,左右两旁的人也随之伤心落泪。也不忍心看玄宗痛苦万般的情状。哭了好一阵,左右的人才打开锦被,仔细观察,却发现这不是梅妃,而是梅妃的贴身丫鬟念奴,在她的肋下有几处刀伤,而她双手紧抱在怀里有一个金钗玉钿盒,打开细看,竟是梅妃平日写给皇上的那些诗帕。玄宗好不容易止住的涕泪又突然如决闸之水,哗哗啦啦地汹涌而流。

    玄宗想,一定是叛兵入城之时,梅妃与念奴一同逃亡,为了掩护梅妃,念奴被贼人杀了。梅妃等贼兵离开之后,亲自掩埋念奴,又连同她最心爱的金钗玉钿盒埋藏在这里。这是她剩下的唯一的心爱之物了,与她最贴心的丫鬟同埋在她们喜爱的梅花树下,表示着她那矢志不渝的坚贞和高洁。玄宗手捧钿盒仔细凝睇,无限地感伤。江山易主,物是人非,留给他的,只有这一个金钗玉钿盒,连同这盒内装的昔日的永久故事了。他把钿盒放置在案上,对着摇摇晃晃的烛光作了一篇哀祭的文字,让把念奴以妃子的仪礼厚葬在梅树之下。然后,重新开始他对梅妃有关消息的打探与等待。

    梅妃在玄都观已经修行好久了,她每天都认真地听悟真大师讲经,然后就自己念经习经,仔细揣摩经书字里行间的含义。念的疲累了,她就在佛堂里仔细观摩那些经变画。那些以身饲虎、袒肉救鸽的故事早已让她耳熟能详了,而她尤其看大殿墙壁上吴道子画的地狱变相图。还在大明宫伺奉玄宗的时候,她就看过这个画家画嘉陵江水的盛举,对他的画有深刻的记忆。如今看她画的佛像,更使她常常陷入沉思。这满壁的地狱变相图,不画鬼怪,但阴森之气阵阵袭人。听说升平年月,京都里的屠夫、骗子、强盗以及一切蝇营狗苟的趋利之徒,在这里看了画往往就改恶从善了。梅妃欣赏这些画,并不是要像他们那样改恶从善。而是想让这些画占满自己的心思,不去回忆当年的宫廷生活。不管是昔日的荣宠让她独自获得君王的专爱,极尽荣华富贵,也不管是为娥眉所妒,让她在幽宫里苦度日月,也不管社稷倾覆,使她流落在荒坡野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愿重新回顾了,世间的荣辱沉浮,起伏升落已让她芳心泯灭。她要把自己的一点素心余情献给佛祖,愿意随着佛力去追寻自己的正果……然而,一件意外的事却又让她的心潮不能平静。那是师姐从城里带回来的消息,说是京城有人拿着一幅美人图到处寻找图中的美人。而那美人图画的眉目眼睛与梅妃长得一般模样,毫无二致。玉真听了,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她猜想那正是大难之后的太上皇思旧恋旧的举止。她已习惯了空锁长门的生活,心如古井之水,波澜不起。何必再钩起往事,重申什么翠阁之盟呢?兴庆池水中的鸳鸯悠逝,宜春苑中粉蝶的戏嬉,已对她成为非常遥远的记忆了,她不愿它们再来重新在她的心湖中兴动波澜。这一天,她提早进了佛殿,一手摸念珠,一手敲木鱼,专心专意地诵经,想要驱除开外边的传言。

    天色正午的时候,听得佛门外喧哗声起,过不久,悟真大师陪着佛徒进来献香。玉真像往常一样,身姿端正,目不斜视,只在佛徒跪拜的时候敲起钟磬。这一次来的佛徒也怪,竟然由悟真大师陪着去看地狱变相图,完了,只听佛徒夸赞道:这经变图真不愧是吴生的手笔,不见鬼怪,却阴森袭人。这话语刚一出口,竟使玉真吸了一口冷气。这声音好熟!虽说有一点变化,但却是当年君王的声音。玉真敲着木鱼的手猝然间停下来了,她下意识斜着眼睛偷觑来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她伺奉过的玄宗皇帝来到了佛殿。他抓着一根拐杖,胡须已经灰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添多了,两只眼睛也似乎变得混浊了,眉宇间流露着沧凉凄楚的神情。玉真几乎下意识地感叹出声了。她想趁着他没有发现她,赶紧低下头,掩起脸,回避开他。

    但已经迟了。这个老皇帝在他们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就发现了这个他期盼已久的命令人四处寻找的女人。她妖容绝世,媚色倾城,即使削去满头黑发,穿上灰暗的袈裟,也难以遮掩她那令人摄魂夺魄的秀色。但老皇上没有仓促相认。他重又走在佛前上香,一边口中讷讷祈祷:佛祖保佑,让惊鸿安然无恙!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迈出殿门,却把满腹的狐疑与感伤留给了佛旁的玉真。

    过了不久,传来悟真的话,要玉真去前殿诵经。不得已,玉真只好应命前往。

    前殿里,悟真大师与老皇帝分坐两旁,老皇帝感慨说:“逆贼扰攘长安京城,多少亭台楼阁俱陷兵火化为灰烬,而这玄都观独能保存下来,可是佛力的广大呀!因此,我专意到这里来重谒仙辉。”悟真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感谢圣驾的光临。然后对老皇上说,刚才为上皇主持佛事的玉真师傅来了,请圣上赐教。

    玄宗看到这个自己非常熟悉的人,却一时疑惑起来,他竟不敢相信这就是真正的梅妃,于是只好问她是何处人氏,何时出家,出家以前做什么。玉真只好一一从实讲来。当她说到她喜爱梅花,皇上封她为梅妃时,玄宗突然颤抖着声音呼叫起来:“你当真就是梅妃?梅妃呀梅妃,当初你为太真所妒,被我冷落离宫,我本想调和,不料猝然间兵祸四起。等到四方平定,我派人遍访民间寻找你,不见踪迹,没想到却能在这里与你相聚,这真是佛的意旨呀。”玉真问起杨妃,玄宗悲伤地告诉她事情的经过,然后歉疚地说:“那个时候君臣不能相顾,我曾暗暗庆幸你没有在我身边,要不然,你我今天也难有这样的相聚呀。”梅妃感伤地说:“当年太真虽然妒我,但我仍然心里想念她,如果我们姐妹今日相见,也许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互相仇视的。但可惜,这些话只好日后到黄泉细细叙说了。”说着就不由得落下泪来。

    忽然有一位道士求见上皇,说他能请来已经在马嵬自缢的杨妃,玄宗让道士即刻进殿作法。

    道士挥动着一根长剑,一阵儿指向青天,一阵儿指向地下,仿佛上至碧路,下至黄泉,西至瑶台,东至蓬莱,都已去过了,然后,果然请到了那位久违的胖美人杨玉环。只见她穿着一身道服,手持青拂,飘飘而来。她体态丰盈,面容红润,仍然如当年那般美艳动人,只是比那时少了妖媚和骄横,多了些平静与祥和。见了玄宗与梅妃,她一一施礼拜见,显得特别温良、谦恭和诚恳热情。玄宗要她移在近前托手叙怀,她回答说,她与他们已是幽明阻隔、无法靠前了。玄宗一时凄然地说:“马嵬之事,真是天下奇恨,是我太薄情了,对不起你。”“不。”太真说:“不怪你,是我的霓裳羽衣误了你的江山。我也对不起梅娘娘,是我太不懂事,让梅娘娘受苦了。至今想起,仍然感到惭愧。”梅妃说:“杨娘娘不要这样说,我从来都不怨你。你还是回来吧,皇上已经有年纪了,他需要你来陪伴。”杨妃说:“我不会回来的了。我本来就是太上老君的侍女太真,因为侍奉王母,坠落了霉殇,才沦落人世的。如今既然回到太上老君的身边,就回到了我的真正归宿,怎么还会回来呢?”梅妃说:“我也愿拜事太真,愿为奉道弟子,请仙师不要弃我。”太真微笑着说:“梅娘娘本来就是王母的侍女许飞琼。王母告诉我,如果你愿意回到她的身边,就让我接你。”玉真即刻就拜谢太真,要与她同往。

    玄宗听说两位妃子都要离去,即刻从座椅上站起来想要阻拦,但一时间,太真和玉真就同时腾空而起,袅袅飞升。风儿吹拂着太真的彩虹一样艳丽的衣裙,也吹拂着玉真白云一样的衣裙,长长的飘带舒展开来在空中缭绕,霓裳羽衣曲和惊鸿曲同时响起,老皇上看见霓裳羽衣舞与惊鸿舞同时在天上款款飞升,可望而不可即,可远观而不可近艺,一时间震惊得呆痴在玄都观的前殿里了……后来有人评论说,唐玄宗自从在临淄为郡王时,曾经以卫尉少卿兼任潞州别驾,以豪爽洒脱有名于天下,每日骑着马在户、杜两县的田野里打猎游玩。后来,这个先皇帝一个小妾所生的他,自己也终于做了皇帝。五十多年间,他享尽人间富贵,穷极奢侈,阅尽了人间的美女之众,生下的子孙有一百多个。到了晚年得到杨贵妃,违背三纲五常,浊乱四海秩序道德,自己身废国家受辱,不知道有一点反思愧悔之意。所以能如此,是因为他心中被贪欲塞得满满的。后来进入宫中的梅妃,以美貌被杨妃深深嫉恨。如果皇帝有另外的心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人们说,或者如杨妃那样全族毁灭,或者如梅妃那样历尽磨难,这全是嫉妒造成的。殊不知明皇老而忌刻残忍,以至于一天之内杀死三个儿子,好像踩死三个蚂蚁一样。安史之乱过后,他从四川逃回到长安,由于宦官李辅国的离间,肃宗把他由兴庆宫移往西内太极宫居住,将他所宠爱的旧臣一一谪迁。四顾原来的美女,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散的散,只留下一个人还苟活人间,真是莫大的悲哀呵。玄宗郁郁不乐,不久就死去了。《传》上说,不仁的人,会使灾祸由疏远的人殃及亲近的人。玄宗荒淫失政,人民受难,最终连他所珍爱的妃子也一一离他而去。这一切,都是老天给他的报应。报复的规律,丝毫也不差,这又哪里是两个女子的罪责呢?

    看着最心爱的两个妃子升空而去,直到看不见的九霄云外,老玄宗再也支持不住了,訇然一声,就如同骊山崩垮一下,倒了下去……

    据唐无名氏《梅妃传》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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