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红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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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一早,郑兴亲自到后花园房中告知莺莺,崔夫人三天前过世了,让她回去奔丧。郑兴皮笑肉不笑地像说邻家的一件平常事,补充说,你母亲也是我的亲姑母,作为侄儿和女婿,我也十分悲伤,也要前去崔府吊孝,你收拾收拾行李,打扮打扮,别哭丧着寡妇脸,叫人还以为你在我这儿受了什么罪似的。我得告诉你,到了崔家,你什么也不能说,要哭你只管哭,可不能说我郑某的长长短短,我郑某也是有情有义之人,以你对我,我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其实呢,姑母死了,你也没什么人可以诉委屈的了,可我得把话说明白,我郑某是有头有脸的,别坏了我的名声,红娘在这儿,她不能跟你去,你说是留人质也好,说让她守家也好,她得乖乖在府上,要是你使性子,给我耍什么手段,红娘绝对没好果子吃。你俩平日狼狈为奸,这会我也设个连环套,治治你们,好啦,等会儿你一个在门口上轿!

    莺莺听到噩耗,先是直瞪瞪地看着门外的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裂帛似的哭了。红娘忙过去扶住,劝说着,最后自个儿也放声哭了,两个苦命的人儿,抱成一团,长哭不起。

    郑兴就站在对面,似乎在欣赏这一幕。之后,他大声呵斥道,哭什么?这儿也没设灵堂,到了那边,你爱怎么哭由你,在我府上哭什么?我家又不发丧,哭得多晦气!红娘,还不给你家夫人换衣服梳妆打扮!

    红娘想发作,回敬这不通礼性的豺狼几句,但还是忍住了,便跟一位使唤丫头,到前面取了一套孝服,来为莺莺换上,挽了长孝。这时轿子已到了前头门口,催着上轿。莺莺哭得昏沉沉的,任凭红娘摆布,软塌塌一身孝服,被扶上了也用白布装饰了的轿子,轿后站着四个穿孝服的丫头,两个担丧礼穿孝服的家人。郑兴也穿了白缎的孝服,不像是去奔丧,倒像是去出游,颐指气使,摆着主人的架势,吆三喝四。

    红娘也要跟莺莺去,她不放心莺莺,担心她会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悲痛。几次钻进轿内,都被郑兴拉出来了。

    郑兴斥责道,你是哪家孝子,凑什么热闹,进屋去?

    红娘说,我在夫人家长大,从小得夫人养育,受夫人厚恩,视夫人如亲娘,应份去吊孝,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郑兴撇着嘴说,看来你还是个知恩当报的人,可这里谁侍候俺?我夜里可不愿在那死气沉沉的崔府过夜,我要回府上睡觉。说着使了个眼色,让手下一彪形大汉像抓小鸡似的把红娘抓进后花园里,关了园门。

    红娘有一段时间在园中咆哮暴跳得像一只小兽,她摇撼角门,摇不动。回到那间屋子,砸窗户砸不烂,性气上来,摔了那屋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床也被捣得一团糟,整个屋内如同遭了大劫。发泄完这一切,便关上门,倒头大睡,连送饭的厨娘也叫不开门,她拒绝进食。

    到晚上她平静下来,而且把晚饭送来的一份食物吃得精光,还让送饭的厨娘去另送了一份也下了肚。她跟谁过不去呢?这么闹腾得再怎么凶,也无济于事。折腾得自个儿饿死了,气死了,还不是死个蚂蚁。即使我解脱了,莺莺姐姐怎么办?经历了豺狼的凌辱,再雪上加霜,经受丧母的打击,她要是听说我死了,还能活下去吗?我们才会相依为命,我们各自都成了对方赖以活下去的必须。我要活下去,用活着换取莺莺姐姐活着,保护莺莺姐姐,支持鼓励莺莺姐姐活下去的勇气。我要活,不吃白不吃!再说,那小翠那次看了她的后颈,她那惊讶的眼神,说明她知道自己的某种秘密,长期来的谜似乎有望得到破解,也许小翠真如梦中一样,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似乎突然意识到小翠的鼻子、眼神、眉儿有点似曾相识,那不是镜子里的自己吗?如果小翠是妹妹,那父母是谁呢?他们是怎么死的,一双爷孙怎么落到郑府?这一切都应当弄明白,有个令人信服的解答,自己不明不白死了,谁来解这个结子?忍耐着,活下去,活下去!老花工爷爷到哪里去了,小翠到哪里去了,莫不是送信事败露,受到郑兴加害,我也应弄个明白。

    晚上,郑兴醉醺醺地进了屋。

    郑兴淫邪地笑着,打着饱嗝儿,涎着脸说,小美人,今晚就剩下咱们俩了,咱们放开乐一乐怎么样?说着就要动脚动手。

    红娘推开他说,你姑母热丧在崔府,邻家百舍都去吊丧守灵。你咋能有心思寻欢作乐,你不怕人们笑话,也要想想对得起你姑母在天之灵。

    郑兴碰了个钉子,但丝毫也不知趣,反而说,别提她是我姑母,我父母死时,我都哭不起来,再说她个老东西,竟怂恿女儿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给我脸上抹黑,让我倒八辈子霉,我还对她尽孝心送她上天堂不成?她做的这事,死了也该下地狱。

    红娘鄙夷地说,我原以为你是个放荡公子,见利忘义的商人,没想到你心是这样黑,心肠是这样歹毒。

    郑兴说,男儿无毒不丈夫,我不毒,我的家产也被人占去了。老爷我不是歹毒,是有能耐。平日那贱人总让我败兴,拉着个哭丧脸,给我摆小姐的谱儿,我要她也只是出出气,你以为我想见她?嘿嘿!我要找金子,银子,那得花心劲儿,我要找女人睡觉,那只消给下人使个眼色,要多少有多少,我在乎她那烂货!我是把她拿在手心里捏着,直到捏死她,让她知道她属于我,命儿就捏在我手里,这样我就觉得痛快。你身子是干净的,没有遭那张生的染指,你过去和我拧筋,都是做给你主子看的,想当什么义仆。今天那贱人不在跟前,你也用不着来那虚套讨她喜欢你,只要你顺着老爷,把心交给我,有你的福享。那贱人不值得你给她受罪你当什么贴身丫鬟,我要叫你做主子,你就是主子,让她当奴仆就是奴仆。我郑兴心是毒了点,可也知好歹。你对我好,我对你不好那我就是婊子养的。郑兴打住话,朝窗外喊了一声,立即有下人送上木炭火盆子。殷红的一大盆木炭火如同血块一样燃烧着,放射着暗蓝色的火焰。木炭火未给屋里带来暖意,倒是有股寒气,直透红娘的脊梁,她本能地往墙根退缩了几步。

    郑兴看着屋里的狼藉和凌乱,又对那下人说,还不把屋子给收拾收拾。那人应声挪正了桌子。坐榻,把床也重新铺了,然后退了出去。

    郑兴对缩在墙角的红娘说,过来呀,烤烤身子!咱们说说话。今晚,咱们也不到前头屋里去了,那屋里沾了那贱人的秽气,你就在这里陪我过夜。这儿屋子小,有盆火也暖和。郑兴用一双特制的拉花的铁火筷子架着火,来,你不嫌冷怎么的。那好,咱们就上床,我先脱衣服,给你暖着,你再上来。

    郑兴快当地脱去了鞋袜和上衣,露出了一身的横肉,他拍着多毛的隆起的胸脯,说,咱这身丕子怎样?结实吧?告诉你,美人,这是老爷我吃姑娘奶养的。你准不知道,啥是姑娘奶,说给你让你见识见识也好。我在家里养了七个健壮美丽的姑娘,都是买来的,那小翠——给你们送饭的小翠——就是其中之一。我先让她们怀上,再让她们生下来,然后弄死,然后给他们发奶,轮着供养我,这是我们郑家祖传的秘方。有钱就得养身子,秦始皇还让徐福去海上访长生不老仙药哩,我们郑家的仙药就是姑娘奶。我爷爷活了九十岁,我父亲力量大得可以举起骡驮子,可惜他得病死了。你要是顺了我……嘻嘻……还等什么……红娘听得毛骨悚然,翻肠倒肚,世上竟有如此荒淫暴虐的人,这丝毫不亚于那些暴君。郑家三代之富,凌辱了多少可怜的平民女子,残害了多少生命啊!这眼前的人,活脱脱就是嗜血的野兽,甚至比虎狼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当听到小翠就是七个姑娘中的一个时,她的愤怒已经不可遏止,她多想有一把刀冲上去,杀死这个野兽啊!可他太强壮了,她那儿有这把刀?纵是有,怎么能杀得死他?她只能缩在墙角。

    郑兴见红娘不动,便撂开被子下了床,向红娘走来,边走边说,你又不是没干过,让我来给你脱衣服,来!

    红娘有种灾难逼近的恐惧,有种被宰杀前的畏缩。她用双手护住胸脯,紧靠着墙壁。不!今天不!崔夫人如同我母亲,她尸骨未寒,我怎能在这儿……不,今天不能!

    郑兴嘿嘿地笑着,你还为她守孝怎么的,别让老爷我生气。郑兴一下子将她提溜到床上,三两下剥光了她的衣服,山一样压下来……红娘没有束手让这豺狼宰杀,而是在那一刹那突然像一条光溜溜的鱼一打挺,滚下床来。虽然这种宰杀她已经多少次经受过,那已经让她麻木了。当女人被一个男性暴虐而旁边有另一个姐妹时,她曾经反抗过,嚎叫过,那种羞辱感使她不止一次想到以死了结,想到报复,她曾经撕咬过,抓挖过,但她没能改变被残暴蹂躏被宰杀的命运。今天这屋子只有她一个女性,过去的深仇大恨就要总爆发,她已经尝到了仇恨的血的腥甜味,但她却强烈地想到了那个梦,梦中的小翠,豺狼说,七个姑娘中就有小翠,小翠现在怎么了?小翠的身世和自己有无关系,她得通过这个豺狼弄个明白,如果小翠是自己的妹妹,这株可怜而柔弱的小草陷入这样的魔窟,小小年纪便沦为奴隶,而且是怎样的奴隶啊!自个儿虽不幸,但还有一段在崔家与莺莺小姐天真烂漫的两小相依的岁月,小翠怕连什么也没有,只有眼泪和苦难。她要冒死向这畜生,打听小翠的身世和下落。便说,你别急,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得告诉我,你提到的那个送饭的小翠怎么不来送饭了?

    郑兴败兴地下了床,赤着上身坐在炭火旁烤着,随手将一根锋利的火筷捅到熊熊的火炭中,斜了一眼双手护着胸脯的红娘说,你是拿的明白装糊涂,我没问你,你倒先问我来了,我得问你,是谁打发小翠往崔家去的?

    红娘惊讶出了一身冷汗,说,你这话问谁?小翠又哑又聋,一句话都问不出来,听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么大的郑府,就找不出一个能开口会听话的丫头来送饭,偏寻一个没嘴葫芦支应我们。红娘这样搪塞,但心里却为小翠捏一把汗。

    郑兴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他把被火炭烧得爆红星儿的火筷取出来,在空中晃了晃,又插到火炭中,说,谁在我府上做手脚,决没好果子吃!小翠已经被我的人抓住了。你倒挺关心她,那就告诉你,她已经被老爷我送给我的下人了,一个四十五岁的粗壮的男人。让她给我催奶,嘻嘻!小翠我不能睡,只能让别人帮忙,我不能白养她。你不知道,我父亲是吃她妈奶来,她妈生第一个女子,被人偷抱走了,生下第二个女子是小翠,也被人偷着去了,由一个老汉养着,就是后院老花工。我家本是让他埋了那些娃娃的,他却背着我父亲把一个个娃们托人私养着。事情败露后,他想逃跑,让我父亲割断了脚揽筋。哼,那个贱女人——我是说小翠的妈——被送给了下人,后来疯了,跌死在后花园的池塘里。说也怪,那池塘自这女人跌下去,后来竟干涸了,一点水也没有了,我们家的银山大了,填满了池塘,还成了山包,嘿嘿!郑兴说这一切,似乎如数家珍,十分自豪得意,意在让红娘知道,谁不顺着他家,休想有好下场。

    红娘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战栗了,想呼喊,为可怜的小翠,为苦难死去的妈妈,为老花工爷爷。然而她不能,她只想从这屋里冲出去,到大街上,到旷野,去大声呼号,去诅咒这罪恶的人间。

    郑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了,但他仍知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希望能既占有红娘的肉体,也能占有红娘的心,起码让红娘不至于像一具尸体,让他更丧气,更空虚。他又涎着脸说,美人儿,今晚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已经让我做了男人了,今夜就让我做个快活的男人吧!来,我给你脱衣服,你看这火多旺,屋子里多暖和,还有这蜡烛多亮,来,到我这里来,咱们在地上耍活龙都不怕冷。

    红娘没有脱下身衣服,却连上衣也穿上了。搬了坐榻坐下来,面对着郑兴说,你刚才讲了,小翠的母亲是你父亲的奶子,你当然知道你父亲做的事了,那小翠便是你的隔山妹妹,说明你还有人性,没有敢乱伦,你怕遭孽,那我也要告诉你,我就是小翠母亲生的第一个女儿,小翠的亲姐姐,你就不怕乱伦,遭天打五雷轰吗?

    郑兴听了后面的话,脸上的涎笑凝住了,他对端然正襟危坐的红娘端详了许久,笑了。说,你拉扯得上吗?谁不知你是崔家的丫鬟,你自己还不知你是谁!你编什么故事?你该不会是坊上来的说书人吧?告诉你,我不要小翠,是嫌她是黄毛丫头,瘦得皮包骨头,一脸的痨病样儿,她的奶我都不想吃,她要是像你这样漂亮,我管它什么骨血,照样睡了她。你别懵我,我又不是老虎,一口吃了你,来吧!咱玩个花样你看看,叫你见识见识!

    红娘骂道,你这个丧人伦的畜生,禽兽不如,你不得好死!看天雷不劈了你!……她骂不绝口,暴跳得像只野牛,摔了一只木匣,几乎砸上郑兴的脸,擦耳轮落到地上碎了。那耳朵立即淌了血。郑兴鼓眼圆睁,蚕眉倒竖,五官整个儿移了位置,上手一下扒光了红娘的衣服,将她扑倒了。

    红娘遮挡着自己,撕咬着郑兴。但她哪里是这头用姑娘奶养大的畜生的对手,一会儿便筋疲力尽,像一条被宰杀的鱼,任那畜生去发泄兽欲。

    郑兴边动作边恶骂着,你打呀,你咬呀?怎么不咬了?你这样更有味,动呀,你死了,怎么一动不动,像他妈一吊子死肉……郑兴不能发泄,便咬红娘的肩膀,咬腮帮子、咬乳头,红娘仍不动,如死了的一般。郑兴兽性大发,竟挺着个东西跳下床,从木炭火盆子里取出那根烧得爆火星子的火筷,站在床下,向仰躺着的白晃晃的红娘淫笑着说,我叫你是一堆死肉,我不信你就不会动,我要让你活过来!郑兴手里的火筷红得在空气中爆响,喷着火苗,向红娘捅过来。

    看着红火筷子捅过来,一种求生的欲望使衰弱已极的红娘一激灵向床里滚去,躲开了。郑兴未够着红娘,便一脚跨上床来。红娘一个打挺站起来,飞起一脚,踢中郑兴颜面。那郑兴猝不及防,向后跌去,被地上的破匣儿绊了个仰巴岔。好红娘,飞身跳下床,拾起郑兴落地的红火筷子,双手向着那厚实多毛的心窝子扎下去。不知是火筷子尖利,还是红娘有神力相助,火筷子直穿心脏,从后背扎出,扎进脚地里。

    作恶的郑兴在地上挣扎着、滚动着,抽搐着,红娘一时也发呆了,怔怔地站着看着地上滚动的郑兴,头脑里一片空白。屋子里弥漫着烤肉的焦煳味,地上已被殷红的血浆了一大片,郑兴笨重的身子像虫一样拱了一下,头甚至还抬起来,死鱼一样的眼睛瞪视了红娘一眼不动了。红娘也一袋粮食似的塌在地上……姑娘,姑娘,你醒醒……吓昏了的红娘睁开眼睛,刺眼的烛光里,见是老花工爷爷,她下意识地蜷蛐着半裸的身子,说,我?你……老花工催促着,姑娘!快,穿上衣服!不!拿上衣服!跟我来!红娘站起来直打晃。看见地上郑兴的尸体,她惊叫了,又一次塌下去。老花工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抱起半裸着的红娘,闭上门,闪回自己房内。他把红娘放到床上,未点亮灯,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姑娘胡乱穿了,正准备出来看动静,却见通前院的角门开了,有个男人在口外喊,老福来!老福来!

    老花工应了声。

    那男人斥责道,你睡死了,都二更天了,怎么还不打更巡夜!

    老花工说,我这不是起来了吗?我这就打更去!

    那人似乎又向前院喊什么人,叫给老爷屋里续木炭送茶。

    红娘也在这时清醒过来,惊慌地茫顾着。

    老花工慌忙把巡夜的梆子交给红娘,急切地叮咛,快!装作巡夜打更,从门里出去转到假山那边,院墙上有架梯子,快翻墙逃命去吧!

    红娘说,我不能,这会连累你!

    老花工推了她一把说,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走,快来不及了,走!

    红娘仍不动,我什么都不怕,我给他抵命!

    老花工说,你这傻丫头,抵什么命,快走!

    红娘问,爷爷,小翠是我的亲妹妹吗?

    老花工不耐烦地,是又怎样?快逃!

    红娘说,可小姐?

    老花工骂道,你等死!小姐有我传话!快!一边说,一边推着红娘。姑娘,你要活着,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红娘在门口,给老花工下了跪,行了大礼,便赤着脚,穿着老花工宽大的长衫,包着布巾,往假山后面走。刚走两步,就看见角门处有两个丫鬟,打着纱灯,提着木炭进来,后面还有个男人催促着。红娘知道已让他们看见了,躲避已来不及,便佝偻着腰,跛着腿,敲着梆子,两下一顿,蹒跚地迎着两个丫鬟走过去。

    两个丫鬟在与红娘擦身而过时说,你这老头儿,也不按漏打更,让我们睡过了。

    红娘装作咳嗽,把声尽量弄得苍老而有气无力,转到假山背后,果然看见院墙上有架竹梯,慌忙爬上去,正好,那边有陇谷草堆,只是院墙太高,让她胆怯。正迟疑,听睡房里传出两丫鬟挨刀般的呼喊,那两个丫鬟已经退到院子,还爹呀妈呀地叫喊。那角门旁边的男人边往后走边喊,都起来,出事了!快!统统起来!

    红娘一纵身,跳下去,在谷草堆上摔了个仰巴叉,顺势滚到旁边的洼沟里,顺着洼沟,跑进了一个巷子,顺巷子跑到一处倒塌的城墙壑口,从那儿跑出了城。

    田野漆黑,天空翻滚着乌云,天黑得不辨路径,只知东西南北。凭着感觉,红娘一直小跑着。我现在该往那儿去呢?头脑里一片茫然。旷野的朔风逐渐使她清醒了,她得设法让小姐知道,从离开郑府的情形分析,老花工爷爷绝对脱不了干系,他肯定无法通知小姐了,我自己得想法让小姐知道。我远走高飞了,小姐会怎样呢?我得先到崔家的乡间庄园去,然后再作抉择。

    红娘跌跌撞撞,高一脚浅一脚,跑到崔家庄园已是四更天。叫开庄门,家人崔来见红娘这般模样,知是出了大事了。领进庄,问明情由,便答应连夜进城去探听消息,告知小姐。红娘说,此处也不能久留,你先备一匹快马,几件男装,我乔装了,好逃走!崔来照办了,红娘在灯下脱了长衫,另换了一副行头,扮作一个后生,先崔来打马出了庄,离开蒲州地面,一路西奔而去。

    大唐长安城,雄踞于渭河之滨终南山下广袤富饶的关中平原上,宏伟壮观,气象万千。长安城四街六市七十二坊,乃华景之地,街市布局严谨,店铺林立,商贸兴隆,大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市声如潮。街头不时有胡衣胡冠的胡人走过,也有骑骆驼的隆鼻碧眼番人招摇过市。这里五方杂处,南腔北调,皇城巍峨,府第森森。长街背巷,随处可见玩景游目之闲雅之士,也有大马花车官家出行。走马斗兽者醉生梦死,追名逐利者行色偬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红娘一身男装,头包万字巾,脚蹬皂靴,肩挎包袱,拉着一匹栗色马,带着满身风尘,从大街上走过。她无心观看大都胜景,留意摩肩跻踵过往行人,也不旁顾店铺茶舍,只向行人打听新科状元张君瑞的府第。显然许多长安人并不知道新科状元的名姓,更不知其府第坐落。

    偌大一座长安城,对于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乡女子来说,是一处充满凶险而神秘的所在,况且,她还是一个负案在逃的人,随时都有被捉拿的危险。初来乍到,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张生。虽然他有负小姐,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但毕竟有那么一段往事,她红娘对他不薄,她想暂且投奔于他,一方面寻个安全之所,另一方面,也把前后事向他讲一讲,让他知道,由于他的负心,使小姐处于怎样的深渊,唤起他的良心责备。如他良心发现,让他权衡此案,看她的行为会不会连累莺莺姐姐与老花工爷爷,求他从中疏通疏通。这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是怕累及莺莺姐姐与花工爷爷,她才不会投奔这个负心的张生,她会远走高飞,埋名隐姓,去设计自己的未来。

    红娘转了几个街巷,竟晕头转向,不谙东西南北,头嗡嗡直响,找寻无从,便见街角有一客店,拉马进去,让店家将马拴入后边槽上,饲以草料,寻一间客房歇下,喝了点水,便来与掌柜攀谈打听张生府第。

    店家见红娘是一眉目清秀的后生,举止文雅,礼貌周全,便十分热情,奉茶让座。红娘把一锭银子奉上,说,这是预付食宿马料等一应花销,走时算账补找。店家自然高兴,便问,客官要长住还是短歇?红娘说,那要看找人找得顺利不顺利。店家问,但不知要找什么人?

    红娘说,今科状元张君瑞学士,但不知学士府第在何处,敢问店家哥哥可否知道?

    店家说,是有这么个状元公,秋天还披红插花从小店门口过过,一表人才,后听说成了兵部卫尚书大人的乘龙快婿。我只知卫府在城东安仁坊,不曾知道张学士府第,客官只要找到尚书府,定能打听得到张学士府第。店家热情地为她画了一张图,指点她怎么找到尚书府。之后问她,客官是哪里人氏,到京城找张学士有何贵干?

    红娘早就打好了腹稿,说,在下是河东永济府人,因访友去西蜀,有同窗学友带话给张学士,走时他倒是画了图形,不想在路上丢失了,又未记下当时的叮咛,才有这番劳驾。

    一听说是河东人,店家便仔细打量了她一眼,说,你既是河东来的,你们蒲州城最近发生了一桩命案,杀人凶犯负罪在逃,已经画了图影,告示天下捉拿,你可知晓?

    红娘一惊,冷汗立即浸湿了内衣。强自稳定了情绪,说,在下月前出门,曾在下郅县勾留一段日子,不曾知道。民间凶杀案情,屡见不鲜,怎么一个平常的凶杀案,竟惊动京师之地,这也许被杀的人有什么来头?

    店家煞有介事地说,我也不甚了了,说被小妾杀死的是个大富商,家产抵得上半个皇帝佬儿,与官家结交甚广,自然就不是草民百姓命如蚂蚁了,你说是也不是?要是你我被人杀了,谁还会那样大动干戈?小妾弑夫,这倒是个奇案,一般都是小妾害正房,争风吃醋,她竟杀了丈夫,没有男人,怎么过日子?看来背后一定有奸情。也许是嫌夫老不中用,和年青奸夫勾搭成奸,杀死亲夫,双双逃走,但却没听说有奸夫画影图形,令人扑朔迷离!要么那小妾就是会武艺能飞檐走壁的巾帼强人,受夫虐待,性气上来,动了杀戒,不然杀了丈夫,怎么能从家丁看守森严的深宅大院越墙出逃呢?看来娶小妾也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要掉脑袋,嘻嘻!

    红娘听得心烦意乱,心想,也许这店家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故意拿话稳住我,伺机报官邀功请赏,不能宕延,得离开此处,便说,大哥真有意思,让你去破案缉凶,也许比开个客店还有前程。不打扰你了,我先出去,请将马儿拴好了!打了一躬,便出了门。

    红娘在安仁坊找到了尚书府第。守门人听说是找张学士的,便热情告诉她,学士府在兴庆宫西边,到那儿一问安宅就可以找到。

    红娘往东找到兴庆宫,又折转回来找到了叫安宅的学士府。这是一座古旧的府第,原属太宗皇帝赐予安禄山的,安史之乱后,宅子充公,后进士张炳霖在江南任上治水有功,进朝加封时,将此宅御赐予张炳霖。炳霖乃张生之父,后死于江南任上,此宅一直作为张家私宅,当地人因安禄山名声大,又是太宗所赐之屋,一直称作安宅。此宅前有主庭,后有楼园,规模虽不比尚书府,但也有相当规模,看上去,这座古宅古老陈旧,颇有几分沧桑感。

    红娘以杜确将军带有口信,需要面见张学士的名义,请守门人通报。正好张学士在家休班,传出话让来人进去。红娘跟定一老年家人,绕过前庭,走过一条甬道,上了后楼,在张生的书房里,见到了正靠在卧榻上读书的张生。

    张生从书中抬起头来,见来人青衣布巾,似一民间后生,但眉目清秀,面庞白皙,似曾相识,便一面打量一面问,客官从哪里来?怎么认得杜确将军?

    红娘看了看左右,说,普救寺贼围一难,多蒙杜确将军领兵解围,有幸得见杜将军一面,因此认得。

    张生惊讶地离榻下了地,你是……红娘摘去布巾,露出还未长长的青丝,说,先生好健忘,朔风渭水故人来,人是情非佯不识。你若不愿见我,小女子这就走!

    张生大骇,你是……忙掩口。这时听见外面有个妇人脆生生的声音,嗔怨道,夫君,你好忘事,说了去安仁坊,怎么还不出来?

    红娘忙戴上帕子,正拢头发,那夫人已经闯了进来。夫人高结云头髻,浓妆艳抹,裘衣狐裙,珠光灿灿,站在房中间,哟,是有客人呀,那就等一会吧!不过,你们有啥话,可快点说,别磨磨蹭蹭,让老父亲等我们!

    张生在居高临下的夫人面前,显得有点委顿惶恐,连连说,我就来,我就来!这位是杜确将军差人来送口信的,我得稍事耽搁。

    那夫人这才回头看看站在一旁的红娘。

    红娘忙上前打躬施礼,夫人见礼了,杜将军说他未见嫂夫人,嘱我一并问好!而心里的话是你仗了尚书父亲的势,夺去了本应属于我姐姐的位置,我恨你还恨不过来,问你什么好?转而对张生说,既是先生要出行,小人告辞了,我还要在长安小住几天,改日再来拜见!

    那夫人忙说,不急,不急,既是远路的客人,又是杜将军的信使,你们就多坐坐,我是回娘家,迟早皆可!迟早皆可!我出去了!

    张生忙说,夫人请先在前庭稍等片刻,待我给杜将军修封书,托这位客官带回。

    那夫人走了,她在与红娘点头告退时,审视地打量了红娘一眼,那眼神似乎是锥子,让红娘为之一抖。

    张生听夫人脚步声消失,透了口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姐可好?

    红娘说,一时给你说不清楚。小姐她处境不好,我来找你有要事相告!

    张生十分慌乱,忙说,这里说话不甚方便,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得出去,你住哪里,我去找你好了!

    红娘把下处给张生说了,叮咛说,你一定要速来,说完,便离开了学士府第。

    红娘在回旅店的路上,都在记恨那个盛气凌人的夫人。正要奚落那张生几句,再告诉发生的祸事时,却跳出了这个程咬金。红娘觉得,张君瑞虽是今科状元,翰林院学士,但在这位尚书家千金面前,总显得唯唯诺诺,低人一等,有种惧内和寄人篱下的味道。当初如果是莺莺姐姐成为这座府第的女主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张生准会居高临下,对她哩。人呀,看来这位状元公日子过得并不愉快,驸马不是好当的,达官贵人家女婿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既怨恨又同情起张生来了,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刚才他问小姐怎么样,说不定还对小姐有眷恋之意,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小姐与他相好日久,情笃意切,历经磨难,他安能忘怀得了?找到他,让他想想办法,解救小姐和小翠以及老花工爷爷。自个儿杀人的事,也许他会理解同情,念起旧交,会暂时收留我,让我躲过这一难劫,或是送我到安全地方去。

    红娘心情喜忧参半。走到东城门口,见许多人围在城墙下看告示,还小声议论着,她也凑上去,见是一张通缉捉拿凶犯的告示,下面署名蒲州府知州,时间为贞元十八年腊月二十八日,上面画着自己的图形。红娘看了,当即头脑嗡一声,眼前乌黑,几乎要跌下去。扶住城墙站定了,听见旁边人在议论:小妾竟敢弑夫,这世道也太可怕了;那男人是个大富商,肯定有钱有势,不然地方怎么这么惊动,告示都贴到京城里了;要是抓到那夜叉,非凌迟处死不可;……也许这中间有什么隐情;嗨!什么隐情,要有就是小妾正当年,嫌丈夫年老不中用,与奸夫私通,杀了本夫;大伙都眼睛多关点事,说不定那凶犯已逃到京城,捉住了,赏银千两,报确信,赏银五百,这小妾还真值钱,我要是捉到,就不在城里当混混,也当个大爷,找几个丫鬟侍候着……红娘已从失态中恢复过来,警觉地把方巾往下拉了拉,缩着袖,惶惶地进了东城门,往东大街走来。走在大街上,红娘总觉得迎面走过的每双眼睛都在审视她,后面杂沓的脚步声,都是追上来的捕快,心跳得的。寻思道,我要是在这儿被抓了,那才是丢人现眼。她赶紧离开大街,拐到小巷,疾疾走到下处。店主问道,客官去了这半天,找到张学士了吧?红娘说,不巧得很,刚到那儿,张学士与夫人已经出了门,我给那府上留了话,改天再去,正好我也可以歇息歇息,逛逛长安盛景名胜。便关了房门,倾听着外边的动静,等待着张生的到来。

    红娘从正午等到夜深人静,也不见张生的影儿。心想,一定是从安仁坊未回府上,或是回府上又抽不开身!光那夫人的事儿,就够他受的,明天再等吧!但心语却是,那张生是否还记得前情?他是否看到了捉拿凶犯的告示,害怕了,不敢沾染我;或是把我供出去,免遭连累?哼,他能忘恩负义,什么事儿做不出,我得提防着点儿。

    睡在客房的铺上,心中始终笼罩着一团阴云,好容易睡着,又做噩梦。梦见那强壮如牛的郑兴,满脸闪着油光光的横肉,狞着蚕豆似的恶眉,瞪着鼓鱼眼,扬着葵扇般的大手,向她来,嘴里吼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她向后退着,退着,那郑兴手里握着爆火星的红火筷子,向她捅过来,那火筷就要捅到心窝了,她向后一踉跄,跌进了无边的黑色深渊……她叫着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全身大汗淋漓,一阵虚脱。明天再见不到张生,我必须逃命,这儿充满凶险,不是久留之地!她多么孤独、无助与恐惧。

    第二天一大早,一位青衣小帽的人进店来找她。她认出是化了妆的张生,便领进客房,关上门问,先生何以乔妆而来?

    张生神色慌乱地说,你快点离开长安吧,满城都贴着捉拿你的告示,你难道还不知道?

    红娘倒显得异常镇静,正是因为有告示,我才等你来。

    张生惊疑地问,等我?等我能怎样呢?

    红娘说,等你给我出点主意,等你想法让我躲避躲避追捕。

    张生摊开双手,脸色苍白地说,我能有什么主意呢,你犯了王法,成了罪犯,我能窝藏人犯?再说,我曾有与你们那么一段交往,我也会引起地方当局注意的,我藏你不是给狼嘴里喂肉包子吗?我不举报你,已经有罪了!念起旧日之情,你还是走吧!越快越好!

    红娘变了点颜色,有点愠怒,这么说,你应该将我五花大绑了,扭送衙门,领取那一千两银的赏钱才是了?

    张生被堵得一时无话,双手抖索着,嘴里打着哆嗦,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正是不愿这样,才求你快离开嘛!我一介文弱书生,保护不了你呀,何况我也身不由己。

    红娘厉声说,你是怕丢了官,我不信堂堂状元家,翰林学士府,就藏不下一个小女子?好了,我也是吓唬吓唬你,想你如今的身份功名,丢了也可惜。可是,你难道不想问问我,我为什么杀了那郑兴吗?

    张生把两个指头伸到嘴边,示意让她小声点,他茫顾左右,十分惶恐地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不是那告示上已经说明白了吗?你再耽搁,要走也走不出去了。张生急得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客房中团团打转。

    红娘十分来气,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怯懦,当初普救寺请兵救围的张生到哪儿去了?张先生,不,张大人,我以为天下知我红娘者除过崔莺莺小姐,莫过于你张先生了,才冲风冒雪,逃到京城来,向你张大人诉冤情,莫想到不念旧情,连听小女子讲讲冤情也不愿意,还要赶我离开,早知这样,我何必来你这儿,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哪里找不到我个安身之处。罢罢罢,算我看错人了。你不是当年的有情有义,侠胆柔肠的张君瑞,你是受皇恩,名重京师的新科状元公。我与小姐还以为你成为尚书门上的乘龙快婿是身不由己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忘恩负义攀高结贵的伪君子,现在看来,我们太高看你了,我们都太重情义,太天真了,你是朝廷重臣,我是杀人凶犯,怎么就忘了身份呢,请张大人自己保重,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免得为一个杀人凶犯受牵连,影响了大人的锦绣前程!

    这一席话,痛快淋漓,让张生无地自容,也如使了定身法,把个翰林学士定在了客房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了。大冷的天,额上已爬上了汗珠子,脸也灰塌塌,失却了翩翩风度。红娘姐姐,并非是学生我情断义绝,实在是事情紧急,我怕你被抓呀,自我毁约后,我是无颜再见你家小姐与你了,可这实在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当今皇帝为我主婚,我怎敢有违君恩?还望姐姐原谅我,如有见小姐的机会,还望为我作点解释,有机会,我定会亲去负荆请罪。你既有冤情,就请长话短叙,我张君瑞如能帮你,定当舍死不辞。

    红娘说,我家小姐嫁于郑兴,也因为你毁约绝望而为之,那郑兴……红娘将莺莺嫁郑兴,郑兴怎么歹毒,以小姐曾与张生有染,没完没了地报复虐待,残害她们姐妹的事和自己如何为防被郑兴所害,用红火筷子捅入郑兴心窝,连夜脱逃,亡命上京寻找张生说了一遍,最后说,那郑兴为人奸险,狠毒,你高中之时,正是他亲到京城,向主考官卫尚书状告你在普救寺游学其间,引诱前朝相国之女,毁弃父母所订婚约,生活放荡,与莺莺勾搭成奸,品行不端,如此小人,怎可录为今科甲第?才有卫尚书逼你毁约娶亲,我怕你至今尚不明白,这事是谁下的蛆吧。

    张生听后,气得咬牙切齿,原来是他!他差点毁了我十年寒窗!实在可恨!实在可恨!但张生顿罢足,恨过之后,沉思又顷说,按说这个混蛋该死!可他不应由你来杀死啊!小妾杀夫,纵有万千之理,也是罪在不赦呀!我张生纵有天大本事,也改变不了你杀身之罪呀!我看,你还是远走高飞,自寻活路去吧!你要记住,到任何时候,你别说见过我张君瑞,是我出主意让你逃躲追捕,与官家做对,我也没见过你,咱们两无碍,我希望你能逃过这个血灾。我本可以收留你,可那样于你于我都不好。告诉你,我夫人昨日在书房与你打过照面,她已看出你不是男人,一晚上对我三盘六问,说我有私情,欺她不知,她也看到了街上告示,说告示上的图形,与你十分酷肖,一再追问我,甚至寻死觅活,要再回娘家去。我坚持说你不是凶犯化妆,是永济李生,确系为杜将军带口信而来,早已离开长安,奔西蜀去了。她是不容易骗的女人,肯定不信这些话。今早我托早朝,来这里见你,衣服都是半路换的,说不定她会托人暗中监视我。她平日总说我有前情未断,为啥不为啥,便与我死性憋气,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我贪这么个夫人,别人以为是荣耀和福气,岂不知我是倒了八辈子霉。她要是与我闹翻了,她父亲只要在皇上面前参我一下,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我是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定哪一天便一头栽到深渊里去了。要是他们父女知道我容留你在府上,还不生吃了我。张生说着,扑通一声,竟跪在了红娘面前,泪如雨下,我求你快快离开!快快离开!倘使神灵保佑你,后会有期!

    红娘十分气愤,但也有点同情这个张生。她说,你也不用害怕,我决不会给你添麻烦。远走高飞,这主意也不是你出的,现在看来,这主意也不是上策。我对自己生命已经置之度外,但我害怕,这事由我会连累到我家小姐,她是主我是仆,奴仆犯科,主子连坐,还有,会不会牵扯到郑府一些好心人,包括花工老爷爷和我的同胞妹妹小翠。我想让你能为小姐开脱开脱。你虽然负她,她可不曾负你,时时追念往事,有怨而无恨,至今不悔,这样的女子,不知比你那尚书家千金小姐如何,你今生恐再遇不到这样痴情的女子了。她本来想为你殉情,只是苦于高堂老母在堂,才未下决心,如今老母已过世,丢下她孤苦一人,不知会怎样,你若有情,请为她操一点心,或在心里留一份念想吧!好啦,你走吧!

    张生心情十分沉重,一时竟自愧得抬不起头来。后从怀里取出一包银子,要红娘作为路途花销。红娘本想拒绝,但出来未带银两,前路茫茫,便欲收下。她说,只怕我红娘不能还这份债了,如若小女子有出头之日,定当重谢!

    张生离店时,显得十分慌张。红娘说,你不用这样,你是男子汉,又是翰林学士,正大光明地走路,别慌张让人看出来了,那反倒糟了。

    张生打客店中出来,看看前后左右,没有可疑人跟踪,便往东走。走到东门外,见一男子拉场子卖艺,耍一把大刀,正舞得出神入化,旁进围观着连连喝彩。寻思,现在还不到早朝退朝时间,这时回家去,夫人必生疑,不如过去凑凑热闹,延宕些时间。

    那艺人耍完了大刀,又捞起一根棍,舞动起来,左腾右挪,前打后荡,让人眼花缭乱,真是枪刺一线,棍扫一片。周围人喝彩声不断,看客纷纷丢下钱钞。张生正在身上搜寻散碎银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才记得衣服换放在一家宿店房中,原来他到红娘下处去时,为不惹眼起见,在途经东关正街时,在一家宿店里借衣化了妆,说是微服私访,也将散碎银子丢在衣服里了,只记着带了那锭银子给了红娘。找不到银子,觉得有点对不起卖艺人的好功夫,便准备离开。

    这时,肩膀重重被拍了一记,张生一惊,便听见有人在身后说,原来你躲在这儿,还化了妆儿!张生当时出了一身冷汗,以为是谁跟踪他。回过头来,却见是好友杨巨澜。啊!怎么是你?啥时进的京?

    杨巨澜拽他出来,走到旁边说,我是前天回京的,今天一大早,便去府上找你,你夫人说你上早朝去了,我说翰林院学士,轻闲的官儿,帮闲修史、著文立说,还上朝应卯不成?又不是放任巡案,接受圣旨,除暴安良,赈灾济困。嫂夫人听了,大为光火,我便知失言,想到你是否有事瞒她私自出来方便,莫想在这里!走,咱们选一清净茶馆,我与你叙叙家常吧!杨巨澜打住话,领张生来到一个茶馆的二楼雅座上,要了茶点,与张生坐了下来。

    杨巨澜接续上前面说的话说,嫂夫人大为光火,似乎疑你有私,背她行事。我忙为你遮掩,说你是老实人,如今皇帝老儿,好图声威,不定也规定闲官儿上朝应卯,张兄说上朝自然上朝,我是故意耍你,你怎么认真了,嫂夫人这才消了火。老兄你是否老毛病又犯了?贪上个如花似玉、年轻贤淑的尚书家千金,还要吃在碗里看在锅里,在外金屋藏娇不成?

    张生捶胸长叹说,你老兄还不知我张某人,我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官虽不显赫,可名声也招风显眼,我是夹着尾巴做人,唯唯诺诺行事,整日如履薄冰,岂敢造次?

    杨巨澜说,我谅你也不敢,可你为什么在夫人面前鬼鬼祟祟,让她疑心生暗鬼?今这一身装束,成何体统,我刚才还不敢认哩!这又唱的哪出戏呀?

    张生开始支吾搪塞,但想到,巨澜是自己多年的挚友,还不如实话实说,便说,不瞒兄说,我确是遇到了一桩难事,不瞒也得瞒着夫人。

    杨巨澜问,什么事,这样难为你,说说看。

    张生将遇见红娘,看了告示的事,讲了一遍。

    杨巨澜急问,红娘现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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