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红娘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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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准备个鸟,杀了郑兴,他一个全国首富,没有车马运银子细软!我运不完,放把火烧他娘!

    红娘笑得前仰后合,笑后说,你十几个亡命之徒,还要抢郑家,送命还差不离!郑家倒是有一圈骡子十几挂车,可你得跑上千趟,看驮得完他的银子不!他后院的银山你见过没有,凭你那十几个人这两下子,休动那银山一根毛。这些都还是其次,最要命的你大约还只顾当你的小毛贼,做你的白日梦,那郑兴已轮不到你杀了?有人早抢先把活儿做了!哈哈哈……这笑声倒森住了那汉子,他像推开脏物一样推开了那妇人,系好了裤带,怔怔地看着红娘,你这话当真……我不信,这河两岸,我断言,没有谁敢对郑兴下手,你倒会编古今,嘿嘿,你还有意思,跟你在一起,还可以解解心烦,嘿嘿……那汉子正要动手动脚,这时门外风声里传来了叫门声。

    大哥,大哥,快开门,把人冻失塌了!是一个粗嘎的鸡公声。

    那红毛太岁收敛了,对红娘得意地一笑,去开门。

    一个瘦猴带着一股冷风卷进窑屋里。大哥,河又冻实了,可以过去了。噢?这位是……那瘦猴看着红娘,是送上门来的菜还是入伙的兄弟!

    这时那瘫在地上的妇人虫一样拱起来,兄弟,你怎才来,你要是迟来一会会,嫂子我就见了阎王了!

    那瘦猴诧异地问,怎么啦,你们这是……大哥,你就是二阎王,嫂子怎么还要去见你?这是怎么的啦?

    那妇人说,只因来了这个,你哥不要我了,要勒死我!

    那瘦猴看看红娘,又看看二太岁,也纳闷了,这都是怎么啦!

    二太岁扎楞着胡子说,你问这是菜还是入伙的,我告诉你,这先是送上门的菜,后来便成了伙里妹子!

    妹子?那瘦猴隔入五里雾中,在地上猴子一样活脱地打转,看看红娘,看看二太岁,又搔搔自己的耳朵,怀疑是否耳朵有毛病。

    红娘鄙夷地说,谁入你们的伙了,让我也跟你杀人放火伤天害理当一个野蛮无知的强盗?休想!

    红毛太岁似乎不计较红娘,说,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这事由不得你!转而急问那瘦猴,你刚才是说河冻瓷实了?……可这妹子说,那个活儿已经被人做过了,我不信,他谁吃了豹子胆,敢做那活,我撒泡尿把这一河两岸人照亮了,都是虼虫求毛,没有谁敢!

    瘦猴也一惊,说,不会吧!咱们谋算了多久都不敢轻举妄动,谁敢?可他又想起什么事地说,噢,我差点忘了,今个我到河东岸踏摸。过河的路线,拾到了这张告示,是风从岸上什么地方吹到岸边的,上面有官印,还有个年轻妇人的图像,我把这拾来了,不知是告示什么,我猜,准是那个娘们,私通奸夫,杀了本夫,被州府正了法,告示天下,看:瘦猴从怀中取出折叠得四四方方的一张纸,打开了,这纸硬硬的,好包东西,你要给你裁一半。

    红毛太岁摆摆手,说,不要,有被正法女人像晦气!

    红娘看出那是通缉自己的官府告示,便说,你们也不念念,那上面说的什么?

    红毛太岁说,咱家鸡巴毛字不认得一个,念个球!

    红娘说,好你个还想打劫郑兴拉杆子的山大王,连字也不认得,还想干成事?前朝到今朝那有干大事的不知书达理,看来你们干不出什么名堂,你拉我入伙,你们这样做,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踢腾不了几天!

    红毛太岁也不恼,说,你刚才说,那郑兴的活儿已经被人做了,那是谁?我倒要看看他是哪路毛鬼神?

    红娘挑衅地说,你都不想看看那告示上的图形吗?看了,我再告诉你们。说完,扎上方巾,拍打了下衣服,很潇洒地在毡上坐下。

    那瘦猴二次掏出那告示,看了眼那图形,又看看端然坐着的红娘,揉了揉眼睛,又对照一遍,说,怪呀,这图形怎么有点像你这位大姐呀?不对,你不会从法场逃出来,天下难道真有同模同像的人不成!

    红毛太岁也凑过去仔细比照,也惊诧得张大了嘴巴。你说,这真是你吗?

    红娘问,你不想让我念念告示吗?

    红毛太岁把告示拿在手上问,你认得字?

    红娘说,我不认得字,敢一个人闯荡天下?她接过告示,凑在灯下,一字一板念了起来,在“杀死亲夫”处,红娘改为为解救姐姐,红娘夜里翻越高墙,闯进郑兴卧房,赤手空拳与郑兴展开搏斗,一顿拳脚将郑兴打死,裹偕夫人并大量金银细软,只身潜逃。念到后面赏赐一节,故意纂改为“望各州府县,城池口岸车船码头官民人等,如有发现,即扭送报当地州县衙门,捉拿凶犯到案者赏银一千两,报信者赏银五百两,知情不举者……”念完之后,对红毛太岁说,你问是谁做了郑兴的活,这会儿明白了吗?

    那瘦猴当下惊得舌头吐多长,嘴张得老大,痴痴看着红娘,这么说,这这这……郑郑郑兴是你……杀掉……的?你有飞檐走壁之术,这武艺……精通,力大无……穷,有万夫不挡之……勇?

    红娘哈哈笑了,说,我哪里有万夫不挡之勇,只是小有身手罢了!怎么样,那告示可是说得明白,扭送官府者,赏银千两,你们不想挣一千两银子,不比在这黄河岸上担惊受怕住这等山野猪窝强?

    红毛太岁怔了怔,扑通一声跪下去,纳头便拜,姐姐见谅,怪我这粗人,有眼不识英雄,今夜多有冒犯!我说嘛,你到这里,这么大胆儿,谈笑风生,别的女子在这儿还不吓得屙裤裆。请姐姐恕罪!恕罪!

    那瘦猴和那妇人也一齐磕头,妇人还口口声声叫红娘恩人,恩人长恩人短的,感激话说了一河滩。

    那瘦猴十分虔诚地问,姐姐,你的武艺绝非凡人所传,一定是仙人所授,能给我等粗人说个窍门吗?我们都是凭个傻大胆,不怕死而已,这其实也是为生计所迫,谁好去当强盗?还望姐姐指点我们!

    红娘一听,正中下怀,我还担心你们算计我,送官请赏哩,那就索性投其所好,吹嘘吹嘘,也好唬一唬这两个亡命之徒,为我所用。便说,两位好汉,说到武艺,那无须是力和器,力者,膂力也,这你们都有,只怕大哥比你还要强盛一些;器者,械也,刀枪剑戟、勾、连枷、棍、槌、斧、钺、鞭、锏、杵、,一十八般,我不知二位好汉用哪般武器,自然有法度和变化腾挪,兵家多以此争强斗勇。这为常人所知。常人所不知者,那便是术,妖人所用以致胜。除术之外,还有气,乃是仙家所用以自保,器可穿皮肉,术可伤骨髓,而独气者,可以达灵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声无形,可以上达天宇,下探地冥,无所不达,万试万应。我一不习蛮力,二不学器械,三不修玄术,只练丹田之气。我自幼得仙姑指点,略通点化之法而已。气乃自养,不敢轻易示人,示人则亏。杀郑兴实在不得已为之,也是上合天意,下顺人心。而刚才,大哥差夫人绊我,我则不敢一试;如试,则夫人一命呜呼矣,我已亏去许多,因夫人是小恶之人,惩小恶大丈夫所不为也。

    那瘦猴被哄得一愣一愣的,连说,说得好!说得是!这才叫能耐!我们算什么呀,是姐姐说的蛮力,距真正的能耐还差十万八千里!以后还望姐姐传我们一二。

    红娘说,等你们不干杀人的买卖了,我会传几样防身本事与你们,修艺先修心,艺好学,心难修。心艺双修,还不够,还得修德,叫做艺、心、德三修。……红娘说了一番似通非通的大道理,懵两位亡命之徒。

    瘦猴说,那是!那是!

    一直专注听着的二太岁说,今天真是有幸见识高人了。我二太岁也是识时务讲义气的人,你那些能耐,对我来说全扯淡,打死我也修不来!我就天生一个土匪坯。今世变不了!就凭你能扶危救困,杀了郑兴这一桩事,我就尊你是这个!二太岁竖起了大拇指。我想问大姐,你把从郑兴那贼子家弄的金银细软怎么藏了?

    红娘心想,你倒会听话呀,便说,这些财物,都是那郑兴搜刮而来,应当还财于民,济贫助弱。可我当时逃命在即,都藏在一处安全地方,等我没事了,我会处理的。我是赤条条来这个世上的,我绝不会据为己有。岂不闻敛财伤身,敛大财而必毙命的道理吗?二位以后如有过不去的时候,尽可以来找我。咱们今晚得会,也是缘法,二位都长我几岁,我自然应称二位哥哥了。大哥、二哥,幸会,就受小妹一拜了!红娘拜了二位,说,我必须天不明赶回蒲州去,从狱中救出我的可怜的姐姐,都因为我的莽撞,连累她有性命之忧。这事十万火急,只好拜辞二位大哥和当家大嫂了。小妹完事之后,定当托人送点银两来,望二位哥哥和嫂子等待佳音吧!说罢,再拜,便准备脱身!

    瘦猴忙问,但不知大姐怎么过河?

    红娘说,不是河水已结冰吗?我从冰上过去就是了!

    二太岁说,大姐你可不知这黄河的脾气,这黄河河面十分宽,新结的冰厚薄不一,说不定有未冻瓷实的地方,踩空了,那就完了。再说新冰滑得如涂了油,光溜溜的,怎么迈得开脚步。这样吧,我这里可给你做个狗拉耱儿,让狗们拉你过去。

    红娘说,这太让大哥费事了!

    瘦猴说,费什么事,烂耱是耱地用的,用绳子扎结实了,拴些套子,就行了。我们都干过,不用你管。那妇人也说,便当得很,一时就好,狗也是现成的自家狗儿,每年都干这营生,你就先歇着等一会儿吧!

    两个男人忙活了一阵,就将狗拉耱板整治好了。在夜色中,合了些麻绳,便扛上耱牵着狗,翻过了山垭,就看见了白晃晃的冰河。好一脉冰清玉洁的母亲河呀!他们牵着生气勃勃的狗,穿过柳棵子堤岸,走过一段白沙河滩,便到了河冰面上。两个男人把耱放冰面上,拴了绳套,将三只狗缚在套里,让红娘平躺在上面。

    你只管躺上好了!男人们说。

    红娘坐起施礼说,谢谢大哥二哥,后会有期!

    二太岁说,若是你一个人救不出姐姐来,就来叫我们,我们一起去,好汉还要三个帮哩,你不要生份呀!

    红娘说,叫你们帮忙的日子还在后头哩,这次小妹成竹在胸,不劳驾了!

    只见二太岁用两个指头在口里打了一个口哨,那三只狗便一齐奋力,拉起耱儿,在冰面上欢实地跑起来。耱板摩擦冰面,发出喳喳的声音,狗蹄敲击着冰面,杂沓而悦耳。两个目送的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了,最后成了两个黑点。红娘这时才放下了一颗紧张的心,深深透了一口气。但她马上想到,我坐着耱板到岸时,怎么打发这些狗呢?它们会回去吗?

    对岸由沉沉一线变得清晰起来,岩岸,沙滩,柳堤,还有上原的道路,齐都幻化出模糊的线条或轮廓,眼前的冰河越来越窄了,最后成为一弯新月……在岸边,红娘下了耱板,把耱板调转了方向,让狗们面对西岸。狗们似乎不愿离开她,低低地叫着,她才想到未有东西慰劳它们,便走过去,摸摸它们的脖子,拍了拍,然后也学二太岁,用两个指头在嘴唇上吹了声口哨。狗们汪汪叫了两声,又拉着空耱板,向着西岸,欢实地跑过去了。红娘目送着它们,直到它们在晃白的远方消失。

    红娘看了看天色,看了看北斗星,约摸有四更时分。时间不容她迟疑,便迈着冻僵了的脚,往南走去。没有多远,便找到了老艄公的茅寮,叫开门,在寮后土窖里,牵出了那匹栗马,告别老艄公,打马向蒲州方向奔去。

    红娘在黎明前的薄暗里,快马来到了蒲州乡下的崔家庄园里。

    崔来将她领进门,红娘见崔福也在庄上。红娘来不及洗漱暖和,便问崔福,城里的情况。

    崔福愁苦着脸说,我们都为你担心哩,到处都是缉拿你的告示,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红娘说,我放心不下莺莺姐姐,快说莺莺姐姐的情况。

    崔福说,她还能怎么样呢?唉,你把天捅了个窟窿,小姐能逃脱吗?小姐还未发完丧,就让捕快锁进蒲州大牢,治她个唆使丫鬟,害死亲夫之罪。老花工也受牵连,以同案抓进牢里。

    红娘听后,当时便软塌下来。崔福与崔来忙将红娘扶到后园柴房里,收拾了个暖铺,让红娘躺着,便将城里这一段日子发生的事,详细与红娘讲了,红娘也将自己亡命在外的遭际给二人说了,两人都垂泪,为府上遭此大难而焦灼,并一再叮咛红娘,只准在后园里,不能出外,有人送水送饭。

    红娘说,既然莺莺姐姐与花工爷爷已被抓进牢里,你们就不要护我藏我,应当马上到蒲州城里报案,就说你们抓住了在逃的要犯,再将我扭到县衙,解救姐姐与老花工爷爷出来,天捅漏了,我来补这个窟窿。

    崔福吃惊地看着红娘,按住她的肩头说,你既离开虎口,怎能再往虎口里钻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莺莺小姐我们正托人解救,家里的银子已用去大半,拿去各方打点,你怎么能去呢?还是先看看结果再说。

    红娘只好先躲在这儿。

    红娘在庄园后的柴屋里,艰难地等待莺莺姐姐的消息。十天里,崔家又使了一大笔银子,四处打点,莺莺还是未能获得解救。崔福与崔来商量,决定卖掉这座乡村庄园和田产,不惜血本,只要能救得小姐。

    崔福晚上亲自来送饭,他亲手为红娘做的红枣小米南瓜汤,烙了几张面饼,这是红娘最爱吃的。吃饭时,崔福将变卖庄园的打算给红娘说了,并说,莺莺与老花工不仅解救未果,而且被打入死牢,家里准备筹办银两,到府衙打点行礼。红娘听了,饭也咽不下,焦灼地望着窗外阴沉沉的暗夜,说,大伯,这庄园变卖了,崔家也就没什么财产了,若是能解救了小姐,这当然好,救不了,又怎么办呢?就是救出小姐来,她靠什么度日。养活这许多人口?卖掉庄园,也对不起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变卖田产这是人们所不取的下策呀,何况银子钱都让各级官员中饱私囊,他们才不管小姐的死活哩。

    崔福说,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明知解救无望,也要为小姐着想,只要小姐能出囹圄,我等庄户佃户生活无靠也在所不计了。救小姐比什么都要紧,听说他们要把小姐解到绛州府大牢,不提前打点,到临时怕来不及了。

    红娘听了,更加焦虑如焚。小姐那样文弱的女子,已经受了那么多冤苦和劫难,还要遭受长途解押以至于酷刑冤杀,这皆因自己杀死郑兴所致,要是当初真让郑兴一火筷捅死,也不至于今日让小姐蒙受奇冤。当初杀那禽兽,一半是为自己,一半也是为小姐,怎么倒害了小姐呢?自己做事,自己承担,决不能让小姐蒙冤受刑。我从京城回蒲州,就是为解救小姐,怎么能让崔福大伯去做这无补于事的事呢?自个儿安能在这儿贪图活命。让小姐受罪呢。

    大伯,红娘对崔福说,你不用变卖庄园了,卖了也救不了小姐。

    崔福疑惑地问,那怎么救小姐?总不能眼睁睁……红娘决绝地说,我去投案,用我去换小姐和老花工爷爷!

    崔福忙摆手说,又来了,一个小姐入狱,已经愁死了人,你再去,肉包子打狗,能有个好吗?

    红娘说,大伯,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结子得由我来解。豁上我一个,可以救几个人。伯伯,我意已决,请你不要阻拦,你再阻拦,就是让我不仁不义。崔家对我有养育之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莺莺小姐,自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们情同手足,她有貌有才,贤淑聪慧,世上不可多得,我个粗笨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可也知道知恩当报,舍己救人。我今自投罗网,换回她这样一个绝代女子,也划得来。你就成全我吧!你虽不是我的生父,但视我如同己出,你最了解女儿的心性和为人,我红娘决心已下,决不更改,你自小心疼我,呵护我,也应理解我,请受我最后三拜!

    红娘噗嗵跪下去,给崔福磕了三个头。抬眼巴望着崔福,一副乞求的表情。

    崔福忙扶起红娘,也哭了。说,世上有你这样的义女,我老汉也不枉活一世人;只是这一去,如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有去无回,伯伯我这心里如刀搅一般,我怎能眼看着你去……崔福边哭边为红娘收拾了几件衣服,把自己攒的几两银子取出来,让红娘带上,到狱中打点禁婆。一老一少,难分难舍,生离死别,好不惨伤。眼看已到三更天,趁着朦胧的月色,红娘一身男装,崔福送出庄外。

    崔福挥泪叮嘱,孩儿,你这一去……一切主意要你自己拿,自个儿好生照顾自个儿……说着便语声凝噎,说不下去。

    红娘强忍住泪说,伯伯,我还忘了托你个事,郑府的丫鬟小翠,是我的同胞妹妹,她现在已逃到京城,在感应庵出家,若有机会去京城,见到我那可怜的妹妹,不要说我已死,就说我已逃脱,远走高飞,埋名隐姓,让她不要牵挂,她若有意,你可收她为义女,让她也体会父女之情,人世之爱,还望她在老师傅那里多多拜上,说我红娘十分感激老师傅指点迷津。还有那位老花工爷爷,他是小翠和我的活命恩人,他若能出狱,你可与他联系,关照他残年余生,这样孩儿死了,也就可以瞑目了;要善待小姐,别让她只想着出家,大难过后,也许有光明之日。说完,红娘又跪拜了崔福,爷俩依依哭别,泪洒长亭。

    五更时分,红娘来到了绛州府衙门前,把马儿缰绳解了,让老马自己回去。那栗色马这几趟,已和红娘熟稔,似乎意识到这是诀别,围着红娘只打转,并不离去。红娘抱住马脖子,抚摸着马额马鬃马肚马臀,那马也够着舔红娘的手和脖颈,眼看更漏已滴,城楼上已打五更,不能再延宕。红娘便低声对马说了一番亲昵和祝福的话,此一别山高水长,老马识途,快离开这官府衙门,不然会被官家收了充公,快回去,陪伴崔福与崔来他们,颐养天年。老马似通人语,一步一回首的离开红娘,过了转角处,奋蹄狂奔而去。

    红娘坐在府门外等了一会儿,东天已露缝儿明了,见有差役开门,便来到堂口击响了堂前大鼓,连喊冤枉。衙役出来,问她有甚冤枉,天刚明就来击鼓?她说民女冤情甚大,要见府台大人,亲自诉冤。衙役说,老爷昨晚阅卷到深夜,五更才睡觉,你等便等着去。红娘不理衙役,又擂了一通鼓,便跪在大堂口等,任衙役怎么驱赶也不起来。

    到辰时,府台才睡眼惺忪地来上堂,让带上喊冤人。

    红娘来到大堂,双膝跪下说道,小民冤枉!

    府台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官儿,伸了伸懒腰看也不看下面喊冤人,打着哈欠问问你姓甚名谁,那州那县人氏,为何到此喊冤?

    红娘说,小人名唤崔红娘,家住蒲州城,本是崔家府上丫鬟……一听说堂上是蒲州崔府丫鬟红娘,满大堂全嘈动起来,府台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离开了座儿,衙役门齐都握紧了杖板,一位班头儿,还去把守住了大堂口,好不慌乱。

    府台见状,镇定下来,拍了下惊堂木,仔细打量了一番堂上跪着的喊冤人,问,你明明是个后生,怎么竟谎称红娘,愚弄本官,何方刁民,竟敢大胆混闯公堂,冒名欺官,还不从实招来,大刑侍候着!

    一班衙役,便要抬出刑具家伙,只见红娘站起身来,唰一下摘去方巾,呼啦一下脱去长衫,竟是一身红装、亭亭玉立于大堂上,似乎一抹红光,把大堂照亮了,也让府台和三班衙役全傻了眼。

    府台摘下眼镜,又注目有顷,便又一拍惊堂木,喝道,还不将在逃凶犯红娘拿下!

    红娘凛然不动,面对府台,说,且慢动手!民女是来喊冤告状的,大人既不问我状告何人,也不问我的冤情,我刚自报家门,便喝令手下锁我,这是何道理?

    府台说,你既是红娘,难道不知蒲州已通告天下捉拿你这杀人凶犯?既是凶犯,我怎能不拿?这崔红娘是你自己招认,不是老爷让你招的!你还问老爷我个什么呢??

    红娘说,我是红娘,正是那告示通缉的要犯,可我一个弱女子,敢进你这堂堂府衙大堂,还怕你锁吗?你不锁我,我会插翅飞了不成?我只身一人能闯你这大堂,我就不想走了。你要是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就容小女子将冤情诉完,任凭你明断;你要是贪赃枉法的官儿,就将我锁了,也好请一份千元银子的赏钱,然后将我放进牢中,胡乱定个死罪,小女子一句话不说,清平世界,王法高悬,自有人为我伸张。

    这一番话,倒将那老官儿给镇住了,他挥起的手,竟放不下来,后来用那手指着红娘说,你倒还有点胆量,不愧是相国门下的丫鬟,说出话来还一套一套的。本官也谅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是走投无路了吧?

    红娘说,天下的路有千条万条,任由我选,做工务农作佣为奴,嫁强盗为盗,拉杆子为草头王,侍佛为尼,敬仙为道,卖唱为伎卖身为妓,可我只选一条道路,舍生取义,去而复来,全为了申鸣冤苦。

    府台为遮掩尴尬,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喝道,你倒反被告为原告,恶人告状,本官倒是想听听,行凶杀人的人倒有了天大的冤苦,讲!

    红娘说,郑兴勾结官府,私吞盐税,中饱私囊,以富凌弱,强婚骗娶,虐待妻妾,残害仆佣,州府官员,贪赃枉法,熟视无睹,直到闹出人命,这才告示如雪,如临大敌,四处拿捉,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官逼民反吗?红娘义愤填膺,如水泄洪发,将跟随小姐陪嫁到郑家,郑兴兽性大发,残害凌辱小姐与自己,私设牢笼,视妻妾为囚,关押后花园,百般蹂躏,后小姐到崔府奔丧,郑兴不为姑母岳母热丧守灵,竟回家逼自己合谋害小姐,是她不从,郑兴便用烧红的火筷捅她,她自卫失手,夺得火筷,捅死郑兴等情节一宗宗一件件倾诉了一遍。说完撩前胸,袒后背,让府台大人及衙役们看身上累累伤痕,说道,请大人明镜高悬,替小女子做主,杀死郑兴,是她气极失手所为,与小姐无涉,更与郑府花工无任何牵连,大人明察,放回小姐与老花工,是杀是剐,由自己一人领受。

    堂上衙役、班头、录事等,齐都鸦雀无声,都为红娘陈述所打动,特别是看了红娘伤痕累累,体无完肤,有年轻衙役竟不忍目睹,掩面流泪。府台大人却始终板着脸,正襟危坐,拍着惊堂木,要衙役们肃静,并斥责道,好一个大胆的犯妇,一进大堂,便口出不逊之言,亵渎朝廷命官,诬蔑当今,作为小妾,弑夫已属罪大恶极,还要强词辩解,足见你愚妄之至也,来人,将杀人凶犯崔红娘锁了,放入死牢!

    左右一声吆喝,几个大汉上来,便将红娘锁了,押往死牢中。

    郑兴死亡一案因案情重大,绛州府台大人已明令蒲州初审告结时,即将人犯与案卷送往府衙。今日红娘天外飞来,自己投案,而且对案情供认不讳,这使府台大人十分高兴。这是一桩惊动朝野的大案,关系重大,弄不好,他这五品官便休想晋升,还可能降级;弄好了,便可晋级。皇帝佬儿管这么大个地方,天下府台官员少说也有几百,他老人家怎么会知道有个绛州府,知府是五十六岁的我呢!一桩要案,可以将审官连推三级也是有的,就看我能否把握住这个机会了。

    知府大人将红娘投案自首,变通为通缉要犯崔红娘乔装逃逸,于是日被我府上衙役识破捉拿归案,自此,郑兴死亡一案所涉嫌人犯一律归案,本府将把一干人犯解来绛州审理,向朝廷呈报,并向蒲州发去提解崔莺莺与老花工郑福来的公文,要蒲州火速将人犯与卷宗解往府衙。做完这一切,踌躇满志的府台大人让手下分头准备,自个儿便到后堂与夫人饮酒去了。

    两日后,崔莺莺和老花工郑福来被解到绛州,先在大牢关押了,到了第三天,府台升堂,单独提审老花工郑福来。

    老花工是被人抬进堂上的,他已被多次提审拷打揉搓得如同破棉套子一般,一扑塌瘫坐在堂上,枣核一样多皱的脸上,一双昏暗的目光扫视着正襟危坐的府台大人,似乎期待着到来的审判能快点进行,提前结束。他自觉已走到人生的尽头,面临绝望而可怕的深渊,再跨前一步,就是自由和光明的坦途。

    仍是那种千年一成不变的刻板的审问程序。

    府台: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

    郑恩:郑福来,蒲州人。

    府台:你与崔莺莺、崔红娘合谋,杀死郑兴,可从实招来!

    郑福来深深叹了口气,老迈龙钟地动了动身子,将视线对准府台大人,说,州官已问过,全都记录在案,老爷一看便知,何须我说一遍又一遍,要这样折腾我,我怕挨不到赴刑场的日子了,大人行行好,就照在蒲州招供的定罪吧,我决不反悔!

    府台砰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威严地斥道,本官都不怕麻烦,你倒厌烦了,怕烦当初就不要卷入这件案子,务你的花看你的园好了,谁要你合谋杀人?说,一宗宗一件件给本府台讲个明白。

    郑福来说,听你的话,还是不信这郑兴是我一人杀死的,这倒是要讲个明白,你们糊涂,我可得说个明白,也让世人明白。

    府台:你用什么杀死郑兴的?

    郑福来:用牛耳尖刀。

    府台:尖刀从何而来?

    郑福来:尖刀是郑兴所带防身之用,我在后院假山旁拾到,定是那晚郑兴丢失在那儿。

    府台:郑兴是你的主子,你为什么要杀死他?

    郑福来:说来话长。十几年前,我就有杀死他的念头,那时他父亲在世,让我陪郑兴清明节到普救寺游玩,那郑兴调戏一进香女子,被那民女哥哥打伤,回家后,老爷问我,刁民欺侮公子,你为何不救?我说,咱家公子无礼,大天白昼,调戏进香民女,而且还要带回府上霸占,是一位好汉路见不平,解救民女,与公子动了拳脚,公子输理丢人,人家打几下,教训教训,有甚不好;再说那好汉武艺高强,我岂是他的对手。老爷说,公子才十七岁,懂得什么?和那女子玩儿,值得那刁民拳脚相加。你是仆人,主子无故受欺,焉能旁观不理?他对郑兴说,我儿在外受了气,全是这奴才不中用,今天为父与你做主,把这奴才交给你,由你发落,你要是有种,就别轻饶了这为虎作伥的狗奴才!那郑兴自小心毒手狠,又在外窝了满肚子气,便在我身上发淫威,他先用马鞭抽得我在后花园马儿样跑。他抽得胳膊酸了,便叫来一个丫鬟,当着我面施暴凌辱,还要我扶他用劲。我实在不忍心看那十三岁的丫鬟受辱,说了几句,这畜生竟用牛耳尖刀扎我的屁股,还让那丫鬟帮着扎。我要逃脱,他竟捉刀捅了我一刀。老爷在上,你看。我这肚子上一排两个肚蒂,这就是那畜生用刀捅的,我躺了半年,才逃出这一条命来。你说就凭这一桩,我该杀他不该?他父亲割了我的脚缆筋,郑兴捅了我一刀,我身上留有他父子两代人的刀伤,他们都要置我于死地,我能不恨,不寻机会杀他以报这两代之仇吗?

    府台:那郑兴虽与你往日有冤,可近日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

    郑福来:那晚我在房中,听见红娘在隔壁呼救,我知是郑兴又祸害红娘,便带着早先捡到的牛耳尖刀进去想解救红娘。进门见郑兴正用烧红的火筷向红娘捅去,我一股黑血涌上来,跨前一步,迎面捅了那畜生一刀。我见郑兴已死,便催吓傻了的红娘快逃,离开是非之地。

    府台:你是怎样帮红娘逃走的?

    郑福来:我给红娘换了一身男人的衣服,交给她一副打更的梆子,在院墙内搭了架梯子,让她翻墙逃走的,我告诉她,让她逃得越远越好,埋名隐姓,永不回蒲州地面。

    府台:你既杀了人,为什么开始却要隐瞒罪行?

    郑福来:我知道红娘已经逃脱,官府抓不到红娘,便无人证明是我杀了郑兴,我为什么不装聋作哑呢?后来见到通缉告示,想如今乃太平盛世,官府既已通缉,料一个女子是跑不脱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一命换一命,怎能让红娘蒙冤受刑;再说,我已七十又七,这条命也不值钱了,换郑兴一条二十七岁的性命,还赚了五十岁哩,要是当初被郑兴打死捅死,做鬼也十年了,还不在乱葬坟里喂了狗。

    府台看过案卷,十分纳闷。红娘说人是她捅死的,与他人无涉。从郑兴虐待欺凌妻妾,施暴之情节,红娘实施反抗,捅死郑兴,合乎情理。兔子急了,也要反咬一口;红娘在红火筷捅向自己那一刹那,将郑兴踢下床,夺过红火筷,捅入郑兴心窝,似可成立。然而老花工杀郑兴,也不无道理,早先受那厮皮肉之苦,差点丧命,长期怀有报复作案动机,见到郑兴残害红娘,旧恨新愤,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执牛耳尖刀,刺向郑兴。两人都说自己是凶手,这就有一个不是凶手。但排除哪一个都不合情理。而且双方都声称,始先没有预谋,完全是个人行为。能不能红娘先捅郑兴一红火筷,那郑恩老汉又上来补一刀,这便要验尸,看那创口是火筷所为,还是牛耳尖刀所为了。

    府台思忖良久,便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断案,重证据不轻信口供,待我着人验过尸,自会真相大白,到时甭怪本官的大板将你这一把老骨头打成渣渣,看你还有什么话说!随之发下令签,着两个衙役火速去蒲州验尸,并把郑福来押往死囚牢中,等候再审。

    验尸很快便有了结果,郑兴心窝既有锐器捅痕,又有牛耳刀伤,两种凶器皆可致命。这便使案情有了突破。府台断定两人均是凶手,虽然红娘火筷在先,老花工郑福来的牛耳尖刀在后,都危及郑兴生命,理应同时定罪。按照程序。府台又一次升堂,提审了红娘。

    府台:崔红娘,你对用火筷捅入郑兴心窝,致使郑兴当场毙命,供认不讳,可那伤口明明是牛耳尖刀所创,你有何话可说?

    红娘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她显得十分惶恐,但又不能不答,便说,那郑兴明明是我用火筷捅死的,怎么会有刀伤,不会!断断不会!

    府台一拍那块木板,厉声说,现有验尸笔录在案,铁证如山,你还要装糊涂,蒙混本官。来人,给我大刑侍候。

    几个大汉便上来,要枷红娘十指。红娘忙求道,老爷先不要对民女用刑,容我想想!

    府台说,有什么好想的,招!

    在这一刻儿,红娘已经想到了,刀痕肯定是老花工爷爷所为。他捅了郑兴,那火筷还在郑兴心窝上扎着,她吓得昏过去了,这之后,她被老花工叫醒,只瞅过一眼郑兴尸体,又吓得昏过去了。如有刀伤,肯定是她昏过去时,老花工爷爷所为。是我将那贼子未杀死,老花工爷爷补刀,让那厮毙命?还是老花工爷爷要救我,对已死的郑兴又捅一刀,把杀人罪揽到自己身上,救我?从老花工为人看,显然是后者,是老花工爷爷要救我,自己顶罪。不,不能让老爷爷替罪,我自首便是来救别人的,焉能让爷爷替我。便说,老爷在上,犯妇投案时,将一节隐瞒了,是我见那郑兴未死挣扎,便一不做,二不休,从他腰间拔出随带的牛耳尖刀又补了一刀,这才跑出屋,叫开老花工爷爷的门,讨了一身男装,扮作打更人,翻墙逃出来的。

    府台:那你为什么要隐瞒呢?

    红娘:夺过火筷捅郑兴,是不得已而自卫,罪轻一等;抽出牛耳尖刀补捅一刀,是有意杀人行凶,罪加一等。我怕世人骂我红娘心狠手毒。

    府台:你还想身后留名流芳百世不成!哼!我问你,你捅那郑兴时,可有第三者在场?

    红娘:那郑兴进屋时,便反关了屋门,能有谁在场?

    府台:你杀死郑兴时,可有人冲进屋来?

    红娘:屋门关死了,有人闯进来,我岂不被捉拿,还怎么逃出去?

    府台:你进老花工郑福来屋门时,郑福来在干什么?

    红娘:他在熟睡,是我敲门,他才醒来。问我半夜三更敲门何事,我说窗下有鬼哭之声,我害怕,借火驱鬼,他才开了门。我进门后,说我杀了郑兴,要逃出去。他当地惊的目瞪口呆,半晌才说,你把天捅了个窟窿,那郑兴该死,可也不该你杀他。便叫我快换上衣服。这时后院角门有人喊老花工爷爷打更,我便扮作打更人,翻过院墙,逃了出去。

    府台:你这些话可句句是实?

    红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现在还怕什么呢!

    府台让红娘画了押,重将红娘押往死牢。

    红娘投案自首,并未能改变莺莺小姐被押解到绛州府大牢。

    莺莺是在还未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就以与婢女红娘预谋杀夫罪,被锁进蒲州牢房。尽管崔福多方打点、疏通,银子花了无数,但地方官府皆因此案关系重大,不敢法外施惠。更兼莺莺在被多次提审时供认,她早有杀死那禽兽的念头,曾多次对红娘说过,伺机准备一把利刃,待那厮发泄淫威熟睡之机,将那贼子杀死,与其同归于尽。杀死郑兴是她的主谋,红娘只是胁从,要杀要剐,由她一人承担,希望给红娘一条活路,她是妻,红娘是妾,是婢女,婢妾有罪,妻主承担,何况是她的动念。她听说红娘已逃脱,十分欣慰,整日在牢中为其祈祷,祝红娘得苍天保佑,远走高飞,避罪却祸。她心里明白,红娘杀了那厮,全是为着她来,若因此让红娘受极刑,她的良心会永远不能安宁,决不会苟活于世,她只求速死。

    押解到绛州后,莺莺两次被提审,所供均是蒲州那些话,未有丝毫改变。三人三种供词,各执一词,使案子扑朔迷离,一时无法定夺。蒲州郑家原告,连连催案,见绛州府不予了断,便把状纸呈到刑部。刑部奏明圣上,言蒲州郑兴一案,旷日持久,绛州方面审判不力,置使民怨沸沸扬扬。圣上当殿发下话来,说,一个奉公守法的富商,却遭妻妾毒手,小小案子,地方都如此延宕,迟迟不能了断,是何道理?便问,诸卿哪个肯去绛州,督察审理这桩案子,以正法纪,与孤分忧?

    卫尚书出班奏道,妻妾弑夫,罪大恶极,我大唐律法森严,乾坤朗朗,圣恩浩荡,岂容这等歹毒之事,我意着新科状元翰林院学士张君瑞前去督察,廓清迷障。一可为圣上分忧,维护律法,二可体察民情,忠心侍君。皇帝恩准,并要新科状元按律明断,月底回朝复旨。

    大鼻子压小嘴,张君瑞有苦说不出。他清楚这桩案子,回避唯恐不及,没想到却要亲去督察审理。老泰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么多肥差儿不推荐自己,却偏偏荐自己去咬着个刺猬团儿。到绛州,肯定要按律严办,任何同情轻处红娘与莺莺,都可能受到重责。但要通过自己的手,把一个对自己有恩,一个有情的人儿推上断头台,这感情上怎么下得了手啊!这不是让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吗?皇帝佬儿的圣命可违不得,时间紧迫,只得硬着头皮去绛州了。

    回到府上,卫氏夫人总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心里发毛。果不其然,夫人早已从卫府知道了此事,想看看他怎么说这事。他却总回避夫人的眼神,吞吞吐吐,躲躲闪闪。

    夫人便问他,夫君,今日回家,怎么寡言少语,莫非有什么事做得有甚差池,或是语言唐颓,得罪冒犯了上司,吃了申斥?

    张君瑞忙说,整日修史断句,翻阅典籍,都是雕虫小技,能有什么差池,与故纸贡卷打交道,能冒犯何人?

    夫人看定他,摇摇头说,你没说心里话,要是在外真受了气,就将我这妇道人家当作撒气筒,你就发泄一通吧!我虽是穿罗裙绣鞋的裙衩,却也有几分大度,自己受点委屈,只要能为夫君分忧解愁,那是毫不计较的!

    张君瑞说,夫人说哪里话,夫人乃明理贤淑之人,我敬重还敬重不过来哩。怎么能对你撒气,何况我也没气可撒。只是……只是有桩难事儿,让我犯愁?

    夫人问,莫不是仕途晋升,外派远任,怕我不愿离开京华,因此烦忧;你我恩爱夫妻,你到天南海北,自当夫唱妇随,你有什么不开心的?

    张君瑞叹了口气说,不是这等好事,是让我去绛州府督办一件案子,这案子嘛……你也知道……又是老泰山推荐,我是实在不好推辞,因此……张君瑞说得吞吞吐吐,不敢正面看夫人眼色,一副怯懦的样儿,如同干错事的学子,准备受老师面责,可怜兮兮。

    夫人倒窃笑了,说,我父亲那是成全你,你怎不知恩?你到了那里,不是可以重温旧情、叙叙别愁离恨吗?夫人看定张君瑞,一副拿他开涮的神气。

    张君瑞愁苦地跺着脚,你怎么拿我穷开心呀,这案子轰动天下,惊动京师,我怕稍有不慎,铸成大错,才回来对你说,你却……夫人说,可你并没有向我讨主意啊!她正色说,我说夫君,这事儿交你督办,是那莺莺小姐的福分,我还真怕地方官定她个纵妾弑夫之罪,让她含恨九泉,把个好人儿给断送了哩!你去之后,一要秉公明断,不违律法,二要相机行事,能开释便开释,千万不可因有那段私情,还要为避嫌故意从严,这就害了一位好人儿。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你这个,为人做事,要讲情义,一不越理法,二不悖情义,此乃大丈夫也,即是稍逆法理,而重情义,亦可为之。

    张君瑞一听,大为感动,上前抓住夫人双手,看着夫人说,你真这样想?

    夫人正色说,你难道还不知我?

    张君瑞说,好夫人,你真是位明大义的贤德夫人,我张君瑞有你这样的夫人,就什么都有了,说罢,竟对夫人深深一揖。

    夫人忙阻止说,你我夫妻之间,还来这个。我虽出身宦门大家,但自小也读圣贤之书,且生性体恤弱者,那红娘杀人,也是郑兴残害引起,能从轻处且从轻,实在说,她们两人能走到这一步,也与你当初抛弃有关,想起家父当初强逼你就范,也着实有悖于理,我虽为君妇,但亦常常心灵不安,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但案结之后,如那莺莺小姐愿意,可让其回京来,与我同处,我将以姐妹相称。

    夫人一席话,委实让张君瑞感激涕零,到现在,他真正认识了自己的夫人。这是一位色厉而内柔的贤夫人,其胸怀远比须眉更宽阔。张君瑞说,夫人一席话,胜似三冬之暖,侠胆柔肠,世上稀少。但今天还不是谈以后的时候,有你这一番热肠话儿,想那身在囹圄的人,也会感知人间真情,景仰夫人之大德。

    夫人又叮咛道,救人危难,胜似虔心拜佛。乌纱当轻,而仁义当重,别事事为了头上乌纱,而忘了做人根本。人常说,铁打的衙门流水官,宦海浮沉,但良心情义却能恒之行世。别违心逆情,让世人看轻。你们这些稍有点官职的人,满嘴仁义道德,天花乱坠,背过人去,却往往是另一副嘴脸,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见风使舵,嘴甜心苦,遇事明哲保身,但求无过,唯上司马首是瞻,无情无义,寡廉鲜耻。你若是个人物,这次去,就将那身遭不幸的女子救出来,也算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要是装模作样,给上头看,四平八稳为自己捞好处,文过饰非,那就不是君子,是个十足的小人。家父为你争了这个差事,也让你下去透透气,别老坐在翰林院之乎者也,坐以论道,自恃清高,也该去做做实事,体察民情了。家里事情你别操心,让我也静下心来,读点儿书,长点学问。说完,便指点丫鬟家人为张君瑞打点行装,催促张君瑞快将公文办妥了,从速成行,以免延宕,让那些可怜人儿受罪。

    张君瑞一行,快马轻骑,晓行暮宿,四日后到达绛州府。

    张君瑞头一天就调阅了案卷,第二天便提审郑福来。他想从老花工处打开缺口,如果老花工杀人成立,便宽宥红娘莺莺。

    郑福来似乎比在郑家后花园精神头还要好,脸是浮肿了点,但双目明亮,不见了过去的混浊无光,佝偻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许多,这也许是锁链使然。老汉蹒跚着,被押上大堂,抬头看了一眼张君瑞,知是新来的巡案大人便站直了,一副凛然昂扬的气概。

    张君瑞看了眼旁边坐着的知府和两班衙役,使自己镇静下来。说实在的,这样的场面他平生还是第一次经历,而唱主角的又是自个儿,由不得紧张。

    刘大人!张君瑞叫了一声府台大人,还是大人审问吧!这是礼节性的,以示看重地方官员。

    刘知府忙站起拱手说,哪里哪里,请大人审问吧!

    张君瑞提高了声音问,下面站的可是郑福来?

    郑福来答道,正是。

    张君瑞问,你见本官,怎么不跪下听审?

    衙役一声吆喝,郑福来仍不动,说,老爷不是问我话吗,我乃年迈之人,气短力衰,跪下去,便不来气儿,就让我站着回话。

    张君瑞说,念你年迈,本官赐你一个座儿,你坐下怎么样?但你要从实招来,你是怎样帮那红娘杀死你家主人郑兴的?

    ……有衙役取了只木凳,让郑福来坐了。郑福来说,就凭你这老爷这样仁义,我怎敢口吐半个虚字儿……便将如何刺杀郑兴一事说了一遍,之后说,苍天在上,我郑恩已年过古稀,绝不欺天说谎,句句是实。

    张君瑞问,你偌大年纪,说话都要站着说,手无缚鸡之力,怎有力气杀死郑兴?

    老人有点气愤地说,我是年迈力衰,可刀子可是快刀子,皮肉也不是铁团儿,人又不是犍牛。

    这时,一个黑大汉来到堂上,在张君瑞耳边低言几句,并把一份文稿让张君瑞过目。这是张君瑞提前派往蒲州的验尸官。经他连夜验尸,验明郑兴胸部虽为一个创伤,但却有两处创痕,一是心脏为锐器刺穿,一是肋骨为刃器所创。郑兴是由锐器刺穿心脏致死,而刃器虽从锐器所创之口进去,却斜中肋骨。大汉将两件凶器置放堂上,那牛耳尖刀尖刃上有明显碰痕,与验尸结果相吻合。

    张君瑞将验尸报告转给知府刘大人。之后略沉思片刻,便继续审问道,郑福来,让我来告诉你,你是怎样蒙混州府和本官的:那晚你听见红娘房内有响动,知是郑兴凌辱红娘,后听见红娘喊救命声,便推门欲进,见门从里边关牢,便撞进门,闯进屋里。这时红娘已将郑兴捅死,红娘吓得昏了过去,瘫卧在地上。你平日憎恨郑兴,同情红娘,见红娘杀人,知罪责难逃,便想以年迈之躯,顶替红娘为郑兴赏命,便从郑兴衣带上,抽出所佩的牛耳防身短刀,照着郑兴胸部创口用力捅了一刀,让人以为,郑兴是牛耳尖刀刺中心脏致命,然后你将瘫在地上的红娘唤醒,帮她逃之夭夭,你说是不是?张君瑞站起来,俯视着下面的郑福来,眼见得坐在木凳上的郑福来颤抖摇晃起来,说!你还不对本官从实招来!

    郑福来惊慌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官儿,有点支撑不住,就要从木凳上滑落下去。他强使自己平静下来,说,不!不是这样,明明是我杀的,老爷你还要编这些古今,是我杀的!是我杀的!……衙役们吆喝了一声,才让老汉停下来。

    张君瑞一拍惊堂木厉声说,你说是你杀的就行了?我这有验尸文书,写得清清楚楚,我问你,火筷之上,哪里来的这么一段凝血?我再问你,郑兴的一条肋骨怎么有创痕?你所说的牛耳尖刀怎么有碰痕?说!

    郑福来一下子哑了,他真后悔当初做得太匆忙,未及将那根火筷藏匿,也怨自己年迈力衰,没能捅到郑兴的心脏,唉!红娘呀,看来我郑福来是救不了你了!这让我死不瞑目啊,你为我除了害,却让我这应死之人苟活着,我早应当杀死那贼子呀!我早应当杀死那贼子呀!

    张君瑞又厉声追问,你竟敢制造假案,欺骗官府,我问你,你这是受何人指示,与何人预谋,还不从实招来!

    可怜郑福来老汉当下便瘫在地上了,头也勾下了,佝偻的身子像一条炸虾。他心里说,这个可恶的老爷,拆穿了我老汉的把戏,我救可怜的红娘的用心,一下子成了泡影,支持他身子的正气一下子坍塌了。但他叮咛自己,一定要守住口,不能加重红娘的罪过,他有气无力地说,我捅的郑兴,我捅的郑兴,我想报仇,我捅的郑兴!

    张君瑞后面的问话是给刘知府听的,他也无心追问郑福来。实在说,这个老迈的郑福来,为了救红娘,为红娘开脱,能有此义举,让他深为敬重,他甚至为开庭时想重责这个老花工而自责。这是位大义的老人啊!结案时尚能释放他,一定要设法让他安度晚年,可他做假案,也不容宽宥啊!在地方官员面前,他仍不得不违心地喝道,你这个冥顽不化的人犯,还敢抵赖,给我用刑!

    可怜老人,一顿棍子,已打得像一堆滩泥,老汉只好从实招了,画了押,被拖进牢中。

    州府官员旁听后,都十分佩服新科状元的能耐,连连称颂,自愧弗如。

    张君瑞丝毫未沉浸在初审告捷的得意与激动中,他却觉得十分沉重。老花工为救红娘不惜制造假案,以身示法,大义凛然。红娘本该逍遥法外,埋名隐姓,却为不使莺莺小姐受连累,自投罗网,夫人临行时,仗义执言,话犹在耳,世间多少良知和义举,都使自己十分惭愧,未有自己普救寺勾留与缠绵,何曾有莺莺红娘这桩牢狱之难,未有自己负义图全,焉有二位多情女子的横遭欺凌,这一切,皆缘于己,我张君瑞审人,何曾不是自审,不是灵魂在拷问啊!

    按照程序,应当提审莺莺,州府两位地方官员,也提意提审崔莺莺,理由是,崔氏是主子、妻子,红娘是妾,是婢女。张君瑞一是无勇气面对崔莺莺,当初普救寺,是他一见钟情,苦苦追求,莺莺对他一往情深,才背母命,逼母许婚。多少个良宵,他们同床共枕,多少个初夜红袖添香,长亭送别、寄信相思。是他始乱终弃,攀高附贵,才使她下嫁郑兴,吃官司,受尽皮肉之苦,成为囚徒。他如今怎么面对这样一位女子呢?要是在公堂上,莺莺认出他来,把恨怨之气变成满腹话儿,和盘托出,我将如何面对州府官员,传扬出去,岂不成为同僚笑柄?要是让皇上佬儿知道了,说我品行不端,这前程会怎样呢?再说我那拥权自重的岳父大人又将如何对我?我那厉害的夫人,话语虽左道热肠,但要是我真声名狼藉,她恐不会善待我的。我还是将审理莺莺的事往后推,把前后事想周全一些,有个防范,防患未然。至于红娘,我已见过她,虽不曾帮她,但也未扭送举报她,静观那人儿,也是个侠肝义胆的女子,她能自动投案,说明她把生死早置之度外,绝不会节外生枝,兜落出我的过去。况且她已在府审中一包袱把全部罪名揽了,也不会牵扯别人。红娘审后,案情真相大白,崔莺莺就可以取保释放,岂不相安无事?还是先审红娘。

    主意已决,张君瑞便在酒席宴上对州府官员说,以卑职之见,崔莺莺是主子,家事怕是因她而起,凡案涉及主从,应先审胁从,有了证据,再提审主犯。如同用兵,先分兵各个击破,再合围,一鼓而击之,方可全胜。州府官员齐说,大人高见,大人高见,我们领教就是了。

    第二天,红娘被带上堂来。她看了看堂上三位官儿,两班衙役,不仅全身战栗了一下,心想,我的大限就要到了,这个世界虽可恶、但生仍是好的,生可以感知它,而死了,就什么也不知了,将是永远的黑暗。在衙役喝威声中,她跪了下去,低头等待着。她已不想喊冤了,只想洗清小姐与老花工,以求速死。

    张君瑞有一刹那,不敢看下面披枷带锁的红娘,这是一位多么机敏与善解人意的奇女子啊,曾几何时,却成了这般模样,而且难逃一死,人啊!他害怕失态,强使自己镇定,并向两旁州府官员推让一番,便开始了审问。

    问:堂下可是杀人凶犯崔红娘?

    答:民女正是崔红娘。

    问:杀害你夫之罪,可愿从实招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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