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正式开始以写作为生，反复无常、大起大落的生活最后还是将她逼上这条路。她再度辞退女佣，身边有两个孩子，她要照顾他们，又要挣钱，最适合她的就是卖文为生。那时候上海滩上杂志众多，稿费千字二三十元不等，苏青常常独坐在电灯下直写到午夜。暑天的夜里是闷热的，她流着汗，一面写文章一面还得替孩子们轻轻打扇，不然他们就会从睡梦中醒来，打断她的思绪，常常等她写完都快要天亮了。虽然这么勤快地写，杂志社却未必那么快地刊载，有的选登还不迅速，稿费迟迟不发，苏青盼稿费盼得望眼欲穿。

    一个落叶萧萧的傍晚，她匆匆送稿到报馆去，正走着，忽然一辆双座三轮车从她身旁疾驰而过，上面端坐着一对男女，十分亲热。苏青看了一眼心中十分难堪，一样都是人，别人生活那么甜蜜，怎么自己就过得如此狼狈？残余的青春已经不多，如此潦倒的日子何日才是个尽头？她一路上走着，迷迷糊糊地想着，渐渐地，脚下似乎感到轻飘飘的，前面的马路则像往上浮，越浮越高，天空显得冷冷清清，树叶子漫天飘下来擦得人眼花，她的心只跟着秋的晚风在晃动，一步步疲惫不堪地走下去，似乎要摔倒了，胸口也阵阵剧痛，她只得忍痛包车回家。刚下车就发觉胸口发咸，一阵狂咳直咳得透不过气来，结果竟然吐出一口带咸味的鲜血，她大吃一惊。她有点不相信，试着再咳几次，口口都是鲜血，她吓傻了，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医院，紧张地，战栗地站在X光镜前。医师左照右照，让她屏气再照，然后关掉机器。她走到医生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医生看了她一眼，说：“是肺结核，必须打空气针，你把婴儿先断奶吧。”她如同五雷轰顶，这家里小孩子嗷嗷待哺，手头分文皆无，又患上这样的病，而李钦后又离家出走，这可怎么办？她默默地走出医院，陡然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无限依恋。一片法国梧桐叶子掉下来，她把它拾起来端详着，造物主为什么要安排生与死啊？她不忍心马上丢掉它，因为她相信这片叶子还有生的气息，它们和她一样在留恋这片刻的残生。

    母亲得知后帮助苏青治病，肺病是传染的，苏青与孩子们隔离开，一个人住到楼上去。“渐渐孩子们都习惯了，老妈妈领着他们姊弟两个在天井中玩。我在三楼推窗望下来向他们招手，老妈妈指给他们看，他们也仰起圆圆的小脸来了，菱菱跳跃着欢呼‘妈妈’。我只觉得这是一种残忍的娱乐，因为他们不能上来，我又不能下去。亲近的欲望因招手见面而挑起来了，但却又没法满足它的，当中阻隔着可是病菌而不是楼梯呀。”

    这样囚牢一般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与女人私奔的李钦后终于回来了。苏青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正等你回来办理离婚手续。”李钦后不说话，倒头便睡。后来他又告诉苏青：“这段时间我哪儿也没有去，就在上海，你与人同居，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报复你。”苏青摇头苦笑：“我得了肺病，如何有人愿意和我同居？”李钦后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好几次我都在楼梯口堵到来和你幽会的男人，你还想抵赖？”苏青说：“我不知解释多少遍，都懒得说了，他们是报社编辑，来约稿的，你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李钦后说：“约稿？约你上床吧？”多日不归，一回来就吵成这样，苏青万念俱灰，说：“既然如此，今天我们离婚，我们马上就进行吧？”李钦后沉默了半晌，冷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几月中定会找到了如意郎君，要不然，这些人的生活又是怎么过的呢？”

    两个人坐下来讨论离婚的手续，苏青说：“也不必登报声明了，丢人现眼的，走开就客客气气地走开。你自己就是律师，也用不着请律师，只要找个朋友来证明便了。”女儿微微就在一旁仰着小脸听着，一听到离婚，便赶紧拿块大手帕包玩具去，并且尽可能是多包几个。苏青问她：“这可是做什么呀？”她说：“妈妈你要去了，我也跟着走，我要多多带上玩具。”只有弟弟不知道，他欢呼雀跃着，苏青看着，心里发酸。李钦后沉默了老半天，最后点点头说：“好，我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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