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杀一人:马炜自选集-十步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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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永远那么友好,特别是在冬天。马刺坐在阳台上,等着太阳慢慢升起。这时候,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

    阳光永远那么友好,特别是在冬天。马刺坐在阳台上,等着太阳慢慢升起。这时候,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他好像接到某种指令,告诉他这个星期天就不要做了。太阳是从对面那排房子的屋顶上斜照过来的,晃过他的眼睛,打在那些木料上。头天晚上他就想好来着,要在阳光掠过双眼落在木料上时,找到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一旦形成,这件作品就算成功了。他戴上帽子,挡住光线,拿起刨子准备干活。歌声又模模糊糊地传来。他确信干不了了,便扔掉刨子,坐在板凳上。

    马刺是市建委规划处的一个科长,做木匠活只是业余爱好。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是金属切削与模具,毕业前去工厂实习,带他的师傅是个木匠出身的八级技工,马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一下子喜欢上了木工。毕业后改行搞规划,木工的爱好一直没扔掉。他做的小书报架、梳妆台和电脑桌,在市场上十分抢手。他靠这个捞了不少外快。最大的外快来自建委主任的夫人,因为喜欢他做的小碗柜,竟设法让他当上了科长。人人都知道他是因为给主任夫人做碗柜而当上科长的,唯独他自己还蒙在鼓里。因为一空下来就跟刨子啊锉刀啊斧头啊打交道,他的每个手指都缠着创可贴。他的西服上也时常挂满木屑。后来,他跟人说话也用上了木匠的口吻,有同事问他某件事办得怎么样了,他便说,已经对上榫头了,再敲几榔头就搭起架子了。再后来,他的这个爱好就成了单位里的笑料。领导和同事们有时候叫他马木匠。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沉默以对。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只在心里和他们对话。他们说一句,他就在心里回答他们十句。他早已在心里把他们驳得体无完肤。

    这个元旦,加上双休日,总共有三天假期,他计划把那辆囚车做完。他正在做的是一辆古人用来押解犯人的木轮车。一比一的比例,跟真车一般大。他没有工场,只能在阳台上做,好在他的阳台本来就很大,当初装修房子的时候,他把阳台的隔墙往里挪了将近两公尺。这个囚车,乍一想很简单,但是一步一步做下去,还挺花工夫的。单是车身就够麻烦。他得把车轴、车辕、后镇、辐辏、(车官)辖、铆钉……所有这些都做出来,为此他专门查阅了段玉裁的《说文解字·车部》以及《礼记》中的部分篇目。此外还有颈枷、手铐和脚镣,与囚车配套。各种各样的图纸堆满了他的单人床。10月1日黄金周开始动工,做到年底,所有的零部件都已完成,就等着总装。他雄心勃勃地渴望元旦三天假期过后,中国古代囚车的典范能在他手里完美再现。

    但歌声就像无耻的暗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阻挡着他前进的脚步。他不得不坐在那里等待,等那人把这首歌唱完。马刺就像恶鬼害怕鸡鸣一样,害怕听见歌声。或者不如说,他患有严重的歌声过敏症。歌声让他无法集中精神,而精神不集中,自然什么事也干不成。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在唱歌的时候搞定的。他和他的规划处的同事们经常被人请去吃饭。吃完饭就得去活动活动,最好的和最多的活动就是去卡拉OK厅唱歌。一边唱歌一边就有装在信封里的暧昧的人民币塞进怀里,然后就是对规划图纸的心照不宣的修改。环环相扣,像条流水线一步一步地把你逼入死角。他恨这些应酬,恨卡拉OK。他私下里把卡拉OK称作耕牛交流会。那些人哞哞地叫着,把他的头都叫得爆浆了!但你还得去啊,要不然你就是另类,就会被人另眼相看,被排挤到出去。慢慢地,听别人唱歌就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这种症状在他着手做囚车后,越来越严重。三个月来,他只要一听到唱歌,双手就不听使唤,不是墨线弹得走样了,就是用力过头,将上好的黄檀木凿穿了。

    其实,那也算不得正儿八经的歌声,只是一个男人随口哼哼,哼得声音大些罢了。他也没听清到底哼的是什么。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马刺搬到这幢楼已经三年了,还没把楼里的住户认全,只认得对门和楼下几户。他住的是四楼,五楼和六楼他从来没上去过。马刺上楼下楼从来都是低着头的,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只是傻愣愣地看看人家。这样几次后,就再也没人跟他打招呼了。马刺也落得自在。他想不起来楼上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开始不停地哼哼,反正这三个月来,他已经跟这哼哼声厮混得像是多年老友,只要这鼻音很重的男低音传来,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络腮胡子的大脸盘。他不知道这歌声的主人长什么样,但他断定他是个络腮胡子,并且,胸毛也很多,一直长下去跟阴毛连成一片。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不能再好了。要是没有歌声,他现在已经沉浸在香樟树浓郁的香味中不能自拔了。他渴望这种不能自拔的状态,但是要进去却是如此的艰难。歌声简直就是一只蛮不讲理的有毛的大手,每当他拱着头要进去了,就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回来。

    不行,他得想个办法,让这该死的歌声停下。

    怎么才能让这歌声停止呢?

    他坐在自己做的小马扎上,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明白该怎么做了。他掸掸身上的木屑,出门,上楼。

    楼上的门跟他的门竟然一模一样,同样的牌子,同样的褐色柚木板,连门框旁边的门铃开关,转角处的邮箱也毫无区别,更让他合不拢嘴的是,积满灰尘的邮箱上,也同样放着一只换下来的四十瓦灯泡。他差点以为他敲的是自己家的门。

    门很快就开了,仿佛那人就站在门后等着他来敲。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果然是个络腮胡子!应该有三天以上没刮了,已经开始相互纠缠。因为胡子遮住大半张脸,马刺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龄。他的个子比马刺高,身体也比马刺壮实,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白底小红花裤衩。出乎马刺意料的是,他没有胸毛。见马刺呆呆地站在门外,络腮胡子笑了起来。马刺注意到,当他笑起来时,眼角的鱼尾纹均匀而又密集。

    “哦,是你啊,稀客。进来坐吧!”络腮胡子热情地把门开到最大。

    “谢谢,我不进去了。”马刺干巴巴地说,“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行啊行啊,别客气,说吧,什么事?”

    “王八,谁啊?”屋里有个女人的声音问,闷闷的,显然从被窝里发出来。马刺听得很清楚,络腮胡子就叫王八。

    “是楼下的邻居。”王八回过头去答应道,又回过头来,一点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取得有些尴尬,“呃,你尽管说,要我帮什么?”

    “你喜欢唱歌?”马刺问。

    “唔?唱歌?我不喜欢啊?我五音不全,唱不好的。”王八谦虚地笑了笑。

    “你不会唱歌?”马刺有些糊涂了。

    “是啊,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唱歌,我一听到有人唱歌就烦。”

    “那,那,那是谁唱的?”

    “王八,你在干吗?”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王八身后,身上一丝不挂,从背后搂住王八,下巴搁在王八的肩上,一双惺忪的睡眼半睁半开地望着马刺,突然笑了笑。马刺觉得口干舌燥。

    “什么?你听见有人唱歌?”王八抬手拍拍女人围在自己胸前的胳膊,问马刺。

    “是啊,哦,是这样,我在做一件事,需要集中精力,怕吵。我老是听见你在唱歌。你能不能停几天?就三天,等我干完这个活,你爱怎么唱就怎么唱。”

    “呵呵,可是我没有唱歌啊!”王八乐呵呵地说。

    “你就是那个木匠吧?”女人半睡半醒地问。

    “呵呵,宝贝,是他。”王八又拍拍她的胳膊说。

    “哦,真是你!”女人突然睁大眼睛。原来她的眼睛很大。“不是王八吵你,而是你吵着王八了,还有,你也吵着我了。我们老是听见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敲个不停,还有锯啊,刨啊,锉啊,动静大着呢。明白吗?是你吵着我们了,不是我们吵着你。”女人说着说着眼睛又小下去了,跟说梦话似的。

    “我没唱歌。不信你去问问左邻右舍。”

    王八说着关上了门。马刺听见门里传来女人哧哧的笑声。

    马刺坐在阳台上,阳光仍然很好,但正一点一点地消逝。现在新问题出来了,王八说他没有唱歌。那么是谁唱的呢?不妨试试。马刺又戴上帽子,拿起滚刨,进入他的木工世界。可是只刨了一下,那歌声就传来了。他停下刨子,侧耳倾听,这回他听清了,就是这首歌,他听得太熟了,自己都能哼哼出来,是《南泥湾》好像。马刺不知道《南泥湾》的词,王八又口齿含糊,传到马刺的耳朵里就成了另一番景象:

    瓜拉大瓜拉大啊啊啊,

    瓜拉大瓜拉大啊啊,

    瓜拉啊大……

    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就是从楼上传来的,是王八的嗓子!

    现在,马刺认为自己要做的事就是,让王八承认是他在唱歌,然后再让他停止唱歌。怎么才能让他承认呢?既然他说去问问左邻右舍,那就去问问左邻右舍吧。马刺又站起来,出了家门。

    他先去距离王八家最近的那户人家,就是楼上王八家的对门。有个脸色阴沉的近视眼来开门。

    “什么事?”近视眼严厉地问。

    马刺被问得有些发怵,“你有没有听见唱歌的声音?”他说。

    “听见了怎么样?听不见又怎么样?这幢楼里什么声音没有?他妈的这楼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操!我替你数数吧,有空调声,吃饭的吧唧声,麻将牌掉地上后没完没了的蹦跶声,数钱的声音,抽水马桶的声音,打碎玻璃杯的声音,做爱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里什么声音最响?是木匠的声音!是你的声音。你一天到晚在那里砍啊剁啊削啊磨啊,谁受得了?就是帕瓦罗蒂的歌声也被你盖下去了。你还有心思问我能不能听到歌声?拜托,别消遣我了!”

    没等马刺回过神来,门早已“砰”的一声关上了。

    马刺晃了晃脑袋,站在近视眼的门前愣了大约一支烟的时间。最后决定少惹这个人为妙,便下楼来,敲开自己家的对门。

    对门住着一对上了岁数的夫妻,是这幢楼里马刺最熟悉的人。他们每次看见马刺,总是慈祥地笑笑,是那种父母看见最宠爱的小儿子的笑。而马刺呢,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只好绷着脸,直愣愣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从门内传来的慌乱的脚步声可以听出,有人敲门对这两位老人来说是件天大的事。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来到门前,一起隆重地开了门。马刺看着他们,竭力想挤出些笑,可是脸上肌肉僵硬,不听使唤。反而是老人们的脸,表情丰富瞬息万变,先是充满了期待,再是惊讶,然后一下子浮上惊恐。马刺痛心地觉得是自己那僵硬的脸皮吓着他们了。

    “二位别怕,我只是想问你们一件事。”马刺尽量把嗓门压低,以为这样会显得和蔼一些。

    老头抓住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则把自己的肩膀往老头怀里靠。

    “我们不怕,有什么好怕的?你说,什么事。我们又没招谁惹谁!这可真是奇怪了,难道还真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种只有旧社会才会发生的事?”老太太十分嘴硬地说。

    马刺呆了呆,问:“你们听见咱们这幢楼里有人唱歌吗?”

    “得了得了,你不要以为我们退休了,就很空闲,整天没事干听楼道里的声音。我们虽然退休了,可是仍然很忙,我们仍然在发挥余热!”老太太说,她的老伴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你没看见我们总是进进出出的吗?我们连坐下来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哪有闲心听你们瞎闹。你们这些人,总以为弄出些动静就能吸引我们,不是的!你们就是把这幢楼搞得鸡飞狗跳,也休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我们知道这幢楼很热闹,但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与众不同,包括我们的内心,也比你们热闹千百倍!我们都是过来人了,大江大河见多了,我们吃的盐比你们吃的饭还多,我们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长,我们……”

    马刺的头一下子变得像水牛的头那么大,他转身下了楼,像个丢脸的逃兵,一口气跑到楼下。

    他在楼下的花坛边定了定神,整理自己的思绪。不行,他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按事先计划好的,他还得再问两家。怎么着也得弄清楚是不是王八在唱歌。他回到楼里,来到三楼。他先敲左边的门,没人应答。他记得里面住着个秃头,长得像个人口贩子,不常住,只在几个重大节庆日才露面。再敲右边的门,开门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扎着城市里罕见的麻花辫,手里捏双筷子,嘴角还挂着一粒米饭。

    “楼上有人唱歌,你听见没有?”马刺问。

    小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然后翻了个白眼,说:“神经病!”

    马刺回到自己的阳台上,感觉一股巨大的空虚笼罩着自己,使得洒在身上的阳光也黯淡不少。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时光流逝。这就叫切肤之痛,他想。囚车的零件静静躺在身旁,两个车轮已经安装到车轴上了,再过去是囚笼的五个栅栏,其中一扇栅栏上留着直径三十五厘米圆洞,那是一个成年男人脖子的尺寸,囚犯的脑袋就从这个洞口伸出来。他从某个资料上看到,有的朝代的囚车,还在这个圆洞口嵌上狼牙,用来制止“强项”的囚犯东张西望或让他吃点苦头。狼牙比较难采办,不妨用人的牙齿替代;谁的牙齿比较合适呢?如果非要确定个合适的人选,非王八莫属!马刺这样想着,觉得非常解恨。王八的歌声还在继续。现在,这种糟糕的情况变本加厉,即使王八住嘴,马刺也会情不自禁地哼哼起“瓜拉大瓜拉大啊啊啊……”这让他感到绝望。

    不能放弃,不能就这样认输,还是要想个办法。马刺站起来,回到房间倒了杯酒。就像单位里的人遇到问题时总爱抽根烟一样,马刺习惯于心里有事就喝口小酒。照例很管用,这口酒一下肚,他的脑袋就敞亮多了。他想,如果楼上的王八不在了,问题不就解决了吗?是啊,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不在呢?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看起来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对头的。现在假设这个王八是某个零件上的一点障碍,或者说,是辐条上的一个死疙瘩,是车把手上的一枚倒刺,你烦它了,怎么解决它?很简单,拿刮刀把它刮掉就行了。嗯,那就刮掉他吧。对啊,我真糊涂,怎么没想到这么直截了当的办法呢?马刺心里这样嘀咕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他决定去买刀。马刺有许多刀,刨刀、削刀、刮刀、砍刀、锉刀、雕刀等等,但都是用来对付木头的,现在他要对付的是肉,而且是活肉。马刺是个唯美主义者,做木匠要完美,杀人也要完美。他要去买一把专门用来杀人的刀,又专业,又制作精良,还要趁手。

    整个上午,马刺楼上楼下来回折腾了半天,活儿却没干多少,可以说毫无进展,肚子倒饿了。他在街口的年糕店要了杯黄酒,就着炒年糕吃下去,感觉胃里很妥帖,信心增加了不少。他心满意足地叫了辆出租车,径直来到城西一条偏僻的街道。这是条五金铺子集中的小街,马刺平常就在这里来购买木工工具,也时常看到袒胸露腹的小混混们亮着一身刺青在这里横冲直撞。他光顾得最多的是七十七号店铺。店主以前也是个木匠,有了积蓄后开了这么家铺子,却又喜欢上了越剧,一天到晚泡在戏迷协会里,铺子就交给女儿看管。马刺每次来这里,总能看到那女孩安静地坐在一堆黑黝黝的铸铁家伙后面,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听见马刺的脚步声,嘴角就弯成上弦月。待到马刺跨进店门,女孩就直直地望着前方,问:“马刺是你吧?”

    马刺不好意思地“唔”一声。每次见到这个女孩,马刺总是不自觉地脸红。幸亏女孩看不见。女孩是个盲人,一生下来就看不见。

    “马刺你要什么?”女孩问。

    “我想买把刀。”

    “马刺你要什么刀?”

    “杀人的刀。”马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女孩开心地笑了。“马刺你真逗。马刺我们这儿不卖杀人的刀。马刺你如果要买杀人的刀,就到对面去问问。马刺你要杀谁啊?”

    “一个爱唱歌的人。”马刺说着出了店门。

    “马刺你还回来吗?”女孩子在身后问。

    “好的,我回来,你替我泡杯茶。”

    “好的,马刺。”

    马刺大步流星地穿过街面,跨进对面那家店铺。这家店铺里卖的东西跟女孩卖的一样,但是柜台底下还有别的货色。店主的前额光溜溜的,仿佛生活在清朝。马刺对他说,他要买一把刀,可以杀人的刀。店主轻蔑地看了马刺一眼。

    “我们这儿只有杀野猪的刀。”清朝店主说。

    “我要杀人的刀。”马刺强调说。

    “我们这儿也管那些该死的人叫野猪。”店主不耐烦地说。

    “嗯,”马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种情况在他身上很少见,“那我要的就是杀野猪的刀。让我看看货。”

    “你懂不懂规矩?买这种刀也看货?”

    “哦!那好吧,多少钱?”

    “一口价,二百元。还有,你从来没到我这里买过杀野猪的刀,明白吗?”

    “明白了。”

    店主不放心地再一次看看马刺,矮身从柜子下摸出一个破布包。马刺慌慌张张地接过来,揣进怀里,强作镇定转身离去。他再一次穿过街面,回到女孩那里。女孩已经沏了杯绿茶放在柜台上。阳光照在玻璃杯上,碧绿的茶水泛出嫩黄的光泽。马刺端起来喝了一口。

    “马刺你真的买了把杀人的刀?”女孩问。

    “哪里啊,我买了把杀野猪的刀。”

    “呵呵,我说嘛。马刺,刀子好吗?”

    “我还没看呢。”马刺掏出破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台角落,打开。他一下子被深深打动了。他是被刀子的朴素打动的。只有像他这样使刀的行家,才能看出这朴素背后的专业精神。刀子大概一尺来长,刀把跟刀身连接的地方有个护手,做成碗状。马刺最喜欢这种形状的护手了。刀把被两块乌沉沉的木头夹着,再用铜丝密密地箍紧。刀身做成单面刃,刀背约半厘米厚。靠近刀背的地方,镏着一道一指来宽的血槽。马刺摸了摸刀刃,就跟他预想的一样,是热的。他稍微用了点力,只听“哔”的一声,手指就流出血来。他不由得“啊”了一下。

    “马刺,你怎么了?”女孩听到他的叫声,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问。

    “这刀好快。”马刺说。

    “马刺你又割破手指了吧?”

    “是的。”

    “马刺你总是这样不小心。割得厉害吗?深不深?”

    “不要紧的。”

    “来,马刺,我给你贴上创可贴。”

    马刺听话地将手伸过去。他觉得女孩的手不是一双手,而是一条长长的温软的舌头,缠绕着自己的每根手指。创可贴妥妥帖帖地缠在他的手指上,是女孩的唾液留在那里。他要带着这可爱的唾液去从事伟大的精品工程。

    阳台上的阳光依然明媚温暖。马刺将新买的刀子放在工具箱上,又听到了王八的歌声。这时候,他反而希望王八的歌声不要停下来,这样,他就可以专心从事杀野猪这件事了。他是个很自信的人。只要能让自己集中精力,他连一个国家都能治理好。

    马刺上楼的时候,遇见一个女人。女人朝他笑笑,他猛地想起她就是上午见过的王八的女人。这会儿穿上衣服了,一下子没能认出来。不过马刺的记性本来就不怎么样,见过的人总是一回头就忘了。马刺停下脚步看着女人下楼。女人拐过一道楼梯,听见马刺的脚步声停下了,便仰起头,友好地朝马刺笑笑,说:“你是去找王八的吧?他在屋里,你去吧。”马刺哦了一下。女人又说:“对了,你没听错,是王八唱的歌。他可爱唱歌了。他连那个的时候也唱个不停。其实我跟你一样烦他唱歌。你要是能让他住嘴,我头一个谢谢你,呵呵!”说着朝马刺挥挥手,消失在楼道里。

    门铃响了很久王八才来开门。王八仍然穿着短裤,一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样子,冻得直发抖。有人喜欢洗澡的时候唱歌,有人喜欢撒尿的时候唱歌,还有人喜欢骑自行车的时候唱歌,没见过猫在被窝里还唱个不停的人!马刺愤愤地想。王八永远是那样和善,他再一次热情洋溢地邀请马刺进屋去坐坐。马刺摆了摆手。

    “你看这样好不好,去我那儿坐坐吧,我给你看件珍贵的艺术品。”马刺诚恳地说。

    一丝狐疑掠过王八的双眼,但他很快又笑了,“好啊好啊,这幢楼里的人都说你是个奇人,家里肯定藏着稀世珍宝。你等等,我穿件衣服就下来。”

    王八很快就下楼了,他只是在外面加了件军大衣,也没好好穿进去,像裹一块毯子那样紧紧裹着。马刺大喜过望,心里说,什么叫天杀的?这就是天杀的!待会儿动起手来省下许多麻烦。剥死人的衣服是很费劲的。不剥吧,又会增加死人的重量,而且冬天的衣服沾了血,会格外沉。这样想着,脸上就露出笑容。没人见过马刺发自内心的笑脸,王八是第一个。

    马刺直接把王八领到阳台上。这个宽大的阳台上堆满了木料和工具,但归置得井井有条。明亮的阳光照在那些刨得光滑平整的档料上,还照在各种木工工具雪白的刃口上,泛出一个个光斑,使得整个阳台光辉灿烂。王八高兴地说:“啊哈,你的阳台真大啊,快赶上一个车间了。老兄,你的艺术品呢?在哪儿啊?”

    马刺指了指阳台中央那个车轱辘。“嗯,是这样,这件艺术品呢,正在制作中。瞧,这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你猜它是什么?”

    “不用猜,我都看清了,它是一辆车啊。老式的,古代的车。是战车吧?”

    “是车。不过,它可不是战车,也不是普通的车。它是一辆囚车。”

    “囚车?”王八睁大了眼睛,“老兄,你干吗做一辆囚车啊?你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瞧,这是配套的手铐。你试试。”

    王八饶有兴趣地从大衣里伸出双手。大衣的衣襟敞开了,马刺看见王八洁白光亮的胸口。真可惜没有胸毛向下延伸与阴毛打成一片。马刺再一次感到惋惜。他把这副用花梨木做成的手铐套进王八的双手。大小正合适,简直就是为他特制的。他将手铐的插销销紧,再扣上搭襻,手指一用力,搭襻滑进凹槽。王八的手就牢牢锁在木铐子里了。

    “呵呵,还真是个手铐。”王八笑道,“老兄,你真是天才啊,做得真是精巧啊。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仿造古人的?”

    “我哪里想得出来!查了不少资料才设计出来的。来,再试试这副脚镣。”

    马刺蹲下去将脚镣也扣在王八的脚上。懒汉王八只穿了双拖鞋,马刺差不多要感激他这么识大体顾大局了。

    “古人的脚镣跟现代的也不一样,呵呵。”王八低头看马刺忙活,说,“怎么也没有链子啊?这样,犯人怎么行走呢?”

    “这是专门给坐囚车的犯人用的脚镣。戴这种脚镣的犯人不用走路。”

    “哦!”王八恍然大悟,“是该这样!”

    “还有最后一道枷锁,喏,就是这个,连杆。一头锁住手铐,一头锁住脚镣。好了,这下你动弹不了了。”

    马刺直起身,摘下王八身上的军大衣。光身的王八站在灿烂的阳光下,笑眯眯地望着马刺,像个孩子。他的皮肤很白,马刺觉得眼前这个人仿佛不是肉做的,而是用上好的椴木做的。

    “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马刺问。

    王八侧着头,认真地听了会儿。“没有啊,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就对了。你瞧现在多么安静!因为没有人唱歌了。唱歌的人已经被我铐住了!”马刺又露出笑容,“你知不知道安静对我有多重要?我是个艺术家,我在制作一件艺术精品。但是你却在楼上像只鸭子似的呱呱叫个不停!我烦透了!”

    “得了老兄,我知道你在做木匠活,我还嫌你吵呢!你只要专心做了,哪里还能听见我的歌声?你不专心啊!”

    这句话让马刺很不高兴。“告诉你,我是天底下最专心的人!”

    王八撇撇嘴。“好了,你的艺术品我也见识过了,放我出来吧。什么艺术品啊,这不,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不能放你出来。”马刺说。

    “为什么?”

    “放你出来,你还会唱歌。你一唱歌,我就没法干活。”

    “那你想怎么样?”

    “现在我要把你杀掉,完美地杀掉。”

    日头偏西了,斜斜地照过来,照得王八睁不开眼睛。他想抬手搭个凉棚,仔细看看马刺的脸,但双手被那根连杆牵扯住了,动弹不得。

    “得了,老兄,玩笑开够了。我承认你很幽默,很搞笑。我很欣赏。你瞧我冷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快放开我。”

    “你认为我在搞笑?”马刺皱紧眉头,不高兴地问。

    “你他妈的,听见没有?快放开老子!”王八勃然大怒。

    “你还是不相信我会杀了你?”

    “再不放开,老子要喊了!”

    “你喊吧。你每天都在喊,时时刻刻都在喊。你喊得我没法静下心来干活。好了,现在好了,你很快就没得喊了。”马刺冷冷地说,“因为,死人是不会喊的。”

    “等等,老兄,你是玩真的?”

    “是啊。”

    “得了,老兄。我承认是我唱的,我以后不唱了。我不唱了成不成?打死我也不唱了。我向你赔不是了,我不该整天哼哼唧唧的,害你分散精力,我……”

    “我不相信。你这号人,满口胡说八道惯了,毫无诚信。我现在放你回去,你只会唱得更响。”

    王八突然朝马刺扑过来,但是他的脚被固定在木枷里,因此他只能朝马刺的方向倒过来。马刺早有防备,略微一躲,王八便摔倒在刨花堆里。“你这个疯子!你他妈的疯了……救命啊!疯子杀人了!”王八终于喊了出来。

    “哼,这就对了。就是你唱的。你连喊救命都像唱歌。可是我告诉你,这幢楼里的人早就听惯了你的声音,他们以为你又在唱歌呢!”

    马刺说着弯腰揪住脚镣,倒拖着王八朝屋里走。王八米色的身体擦着地面,将整整齐齐堆放着的一垛方料撞倒了。他的喊声慢慢变成了哭腔。马刺把他拖进卫生间。

    “喂,你这个疯子,你要是把我杀了,你那个艺术品就真的做不成了。瞧,警察很快就会找到你,你会被枪毙……”

    “别跟我提枪毙!”马刺打断王八的话头,“枪毙算什么?借助机械的力量杀人,那根本不叫杀人。就像用刨板机和气钉枪干活的木匠根本不能算木匠。你瞧着吧,我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杀人!”

    “我没兴趣……”

    “我想好了,把你杀掉,得分成好几个步骤。我们索性凑个整数,分十个步骤吧……”

    “有这么麻烦吗?”王八哭丧着脸说。

    “有的。你听我细细道来。第一步,准备杀你的工具。这是很重要的。这是以下九步的基础。这一步不能出半点差错,所以这一步必须由我本人亲自完成。现在已经完成了。瞧瞧我选的这把刀,怎么样?一点儿也不起眼吧?告诉你,越是有用的东西越是不起眼。越是花里胡哨的东西,越不管用。第二步呢,是准备把你固定住的工具。这一步也已经完成了。怎么样?我做的手铐和脚镣还不错吧?现在你已经找不出这么富有艺术品质的枷锁了。我做这副枷锁,原本不是要对付你的,可是,天意啊天意,你自己撞到枪口上了!第三步,就是把你固定住,这一步我们已经完成了。你很配合。你听说过行为艺术吗?我认为你是行为艺术的大家。第四步,未雨绸缪,准备好一块大毛毯。毛毯干什么用啊?告诉你,杀人是要流血的。你长得这么壮实,身上有许多血,这么多血如果喷涌出来,会把这间卫生间喷成红色,我可不想在血红的卫生间里拉屎拉尿刷牙洗澡。所以,得用一块毯子把你裹住。第五步,进入杀场。杀场就是战场,杀人就是打仗,必须抢占制高点,争取有利地形。有这么几个地方可供选择,阳台,客厅,厨房,还有卫生间。我最终选择了卫生间,而且我们也进入杀场了。你好沉啊,有一百七十斤吧?第六步,找准突破口,就是你的动脉。你知不知道人的动脉有两条?一条是肺动脉,一条是主动脉。我要找到你的主动脉,就是把动脉血从心室送到全身的那条血管。这条血管遍布你的全身,在哪儿都能找到。找到这条血管,用刀尖拨断,血就会喷射出来。记住,是喷射,像箭一样射得老远,不是平庸地流出来!所以要用毯子遮挡。第七步,这是最重要的一步,下刀。刚才我已经说了,笨人才会毛手毛脚地乱扎乱刺,高明的杀手会用巧劲。它只消用刀尖一拨,就能把动脉拨断。动脉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像根空心的橡皮筋,可有弹性了。你把它挑断后它会从皮肉里弹出来,你还能听到‘嘣’的一声轻响,比你唱的乱七八糟的歌好听多了。然后就是下一步,第八步,放血!这个时候,杀你的最重要的几个步骤已经过去,该是享受的时候了,我们可以听到鲜血喷射在毯子上的连续不断的‘噗噗’声,很像水烧开时的声音。而你呢,肯定会有虚脱的感觉。我想,你跟你的女人做完爱后,也是这种感觉吧?这种感觉很难得的,让我们一起好好享受。然后呢,是第九步,我们要像一对多年老友那样来告别。从此,我再也不必承受你那没完没了的哼哼的折磨了。我就跟刮掉车辕上的一枚毛刺那样,把你刮掉了。再用手摸上去,可真光滑啊,你不得不相信这根毛刺从来也不存在过。我们说到第几步了?反正是最后一步,那就是,打扫战场。嗯,我怎么处理你的尸体呢?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你这个家伙,死都死了,还给我留下一摊子麻烦事。你该死,真该死!为此,我要把你所有的牙齿都拔下来,嵌到囚车的颈圈上……”

    许多白沫从马刺的嘴角泛出来,飞溅在王八的脸上。马刺随手拧开自来水龙头,凑过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这才缓过气来。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再看王八,直直地躺在卫生间的马赛克地面上,早已冻得嘴唇发紫,鼻涕横流。

    没有了歌声的干扰,总装进展得极为顺利。在剩下的两天时间里,马刺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幻想着自己已经成为囚车的母亲,正专心致志地孕育着这件独一无二的艺术珍宝。太阳从对面屋顶上送过来第一束阳光时,他准时拿起工具开始干活。当这束阳光宛若温柔的创可贴贴上他的额头时,他的灵感全部焕发出来了。他既不吃饭,也不喝水,争分夺秒地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傍晚,当最后一缕阳光消逝,他回到房间,和衣倒在床上,立即进入梦乡。2006年1月3日下午太阳消失在对面那幢楼的背面时,囚车终于矗立在他的阳台上了。他爬上车板,将囚笼的五面栅栏严丝合缝地拼起来。所有的榫头都对上了。他爬下囚车,跑进卫生间,从尸体上取下手铐和脚镣,回到囚车上做最后的合龙。他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他不得不停下来,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让情绪稳定下来。然后戴上枷锁,再把头套进颈圈。王八的牙齿刚好咬到他的头颈,他似乎闻到了从王八口腔里散发出来的胃气。当他把最后一根木条牢牢地钉在车身上后,开心地将手里的工具扔出阳台外。这时候他发现,他将自己钉在了囚笼里面,成为这件完美艺术品无法分割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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