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杀一人:马炜自选集-畸形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莫端大夫清早起床后,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只印着金鱼图案的脸盆里竟有半盆水。他分明记得……

    第一天

    莫端大夫清早起床后,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只印着金鱼图案的脸盆里竟有半盆水。他分明记得,头天晚上睡觉前把洗脚水倒在楼下黄杨木的树枝上了,他还听见黄杨木的叶子沐浴他的洗脚水时发出愉快的沙沙声。此时脸盆架上应该是只空脸盆,哪来的半盆水呢?他站在宿舍中间呆想了足足有五分钟,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便摇了摇让他伤透脑筋的头,端起脸盆,出去将盆里的水倒出栏杆。隔夜的水重又落在楼下的黄杨木上,短促的沙沙声就跟昨天晚上的一样。

    整个索然无味的上午,莫端都在想这件事,直到护士过来告诉他六病室三床有些反常。医学学士莫端有时候也很迷信,确切说,他相信预兆。他对进入春季后的所有异乎寻常的迹象都给予特别的关注,因为这段时期是自己的耳前瘘管发作的日子。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了。”护士对莫端大夫说。莫端在医院里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听六病室三床说话。当然别的大夫也怕这一点,听别人说话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这个医院里没有一个人敢听那个女病人说话,她一说起来就没法停止。莫端听六病室三床说话时,总会产生一种自己的耳朵正在变得越来越大的幻觉。莫端自己就不爱说话。他到这家医院已经快三年了,跟另外两个医生说话加起来不会超过三百句。跟那两个护士稍微多说一点。三年来,莫端时常觉得自己和这家医院一样毫无起色。他曾经暗暗留意,发现除了院子里的几个大夫和护士外,几乎没有谁管这个地方叫医院。这个占地不足八亩的院子依山而建,前后两进,外面一进是宿舍和诊室,里面一进是病房。院子前面有一条河,叫襟带河,从城那边流来。河水很浅,托着许多空罐头和塑料袋。城里那些精神病患者被人用拇指粗的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塞进面包车车厢,从河边那条沥青路上拉过来——如今城里的精神病患者越来越多了。六病室三床就是这样被她的儿子丛林送来的。那是莫端到这家医院后接诊的第一个患者,那次接诊还让他第一次见到丛林。时隔三年,莫端仍然清晰地记得那辆面包车从河边开来时晃晃悠悠让人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车里搭乘的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只想挣脱羁绊的恐龙。面包车艰难地停在院子中间,摇晃还在继续。然后莫端就听见车里有人高声说话。车门拉开后,那说话声有如急风暴雨从车内倾泻而出,莫端立时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水淋透了。六病室三床被人从车上抬下来。她的挣扎太有劲了,以至于四个彪形大汉都难以制服她。丛林最后从车上下来,莫端立即被他的脸吸引住了。这张脸让莫端想起医学院里那些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标本,还让他想起一些零碎的往事。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有着一张怪脸的人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托同一种遗传基因的福,都在耳朵和鬓角接壤的地方长出一个小洞。

    你不能完全相信一个精神病人所说的话,但你又会发现,精神病人所说的话,大都是真话。六病室三床的那些车轱辘话莫端花了差不多三年时间才完全听明白。

    莫端朝后院的病房走去时,闻到了花香。这种从美人蕉和月桂上飘出来的气味和来苏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使空气变得更加潮湿,也使莫端更为忧郁。回想起宿舍里那半盆水,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病房显得比平时安静,因为所有的病人都在听六病室三床高声说话。那些话莫端实在听腻了。照例从林彪讲起。莫端走近时,她已经讲到温都尔汗了。她对整幢房子里的人说,飞机到温都尔汗上空时,林彪长出一口气,心想总算跑出来了;不料就栽了下去,林彪也就摔死了。死了就死了呗,谁都难免一死,更何况就他那见不得阳光的身板,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但是,一个像他那样重要的人物死了,又是那样一个死法,必然直接或间接地牵扯到一大批人。丛林他爹丛潜就是其中之一,他不得不离开部队,带着我们回到老家。这么说好像我们家跟林彪有多大关系似的,很牛×。其实丛潜跟林彪沾不上边儿,他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下级军官,但谁让他们原来的部队属于东北野战军呢?

    接下去六病室三床就会告诉那些百无聊赖的听众:我们从东北回来时,带回许多南方没有的木料。那些木料被打成一个一个大木箱,像后来的集装箱,盛着我们的家当。除此之外,我们还带回了丛林的耳前瘘管。你听说过耳前瘘管吗?没有?对,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只是病人。他们知道。他们,那些大夫。那你们一定听说过先天性胚胎发育畸形。也没有?怎么会?你呢,喂,说你呢,你看上去明明就是个有文化的人嘛!这么说吧,如果你们仔细观察你们身边的人,就会发现有的人在这个地方,我说的这儿,瞧,伸出手指摸摸看,耳朵与鬓角之间的地方,又光又平。对,就这儿,许多人在这儿长着一个小洞,还挺精致,那就是耳前瘘管,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别以为那只是一个浅浅的洞,才不是,那是一根管子。这种管子名堂可多着呢,大体上因人而异,有的就浅浅地埋在皮肤下面,有的呢,就钻进软骨,一直钻到脑瓜深处。你想啊,人的脑袋该是个构造多么复杂的玩意儿啊,血管啦,神经啦,软组织啦牵丝攀藤错综复杂,再在里面加上一根纤细的管子,上帝也不会在意的,上帝才没那么多闲工夫呢!我们家丛林就有两根这样的管子,一根在左耳朵,一根在右耳朵。这管子平时倒也不碍事,只是到了春天就有天大的麻烦。特别是左边这根,每逢三四月份天气暖和起来,就会堵塞,然后就感染化脓,丛林就得由他父亲提溜着,到医生那儿去挨一刀。医生文绉绉地管那叫“切开引流”。所以我们家丛林从小就憎恨春天。我和他爹对这事也挺烦的,问医生能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军医耐心地对我们说,等孩子长大一些吧,可以动手术将整根管子挖掉。听听吧,他们要割开那孩子的头皮,像挖自来水管子一样把那根管子挖出来。不过,那军医说,这事风险挺大。洞口部位就在太阳穴附近,你们知道,这里是面部神经汇聚的地方,在这上面抡刀动枪可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神就会损坏面部神经。你们知道面部神经是咋回事吗?动动脑子想想吧,我们的眼睛,我们的鼻子,还有我们的嘴巴,它们又不欠我们什么,干吗要端端正正地长在我们脸部的中央,不偏不斜,四平八稳?就是因为有这些神经跟猴皮筋似的给你绷着。这些猴皮筋拴住我们的眉眼口鼻,匀称地向左右两边拉过去,再挂在耳朵前边的肌肉上。而那根该死的管子就从肌肉中穿过,跟那些猴皮筋叠床架屋纠缠不清。这一刀下去,如果刀刃一不留神捎带着划断了猴皮筋,那么,均衡就被打破,你的整张脸就向一边牵过去。想象一下那副模样吧!丛潜和我被他们说得胆战心惊。尽管军医再三安慰我们说这样的事并不常见,而且军医们个个都身怀绝技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功夫,摆弄这样一根瘘管就跟玩儿似的游刃有余,我们还是下不了决心。后来我们终于下定决心时,林彪却摔死了。

    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我们家丛林的结局。对,他成了歪脸。他没福气让经验丰富的军医开刀,县城人民医院五官科一个庸医扮演了自来水管道工的角色。提起这个混账我可真是剥了他的皮嚼吧嚼吧把他吃进肚的心都有啊!他愣把我们家的英俊少年丛林炮制成了一个丑八怪。明媚的,生气勃勃的,千奇百怪多姿多彩美妙绝伦的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关闭。他整天躲在屋里,怎么也不肯上学。那可怜的孩子整日呆坐着,等候死亡的降临。我敢肯定,死神就在附近徘徊,马上就要来了。听,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我可怜的兄弟!莫端叹了口气,想到了养父(他那身患红斑狼疮的养父已经死了。养父死的时候非常平静,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你要记住我们的协议。”这位父亲坚定地说,“你是我的儿子。尽管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另一个人的儿子。以前我告诉你了你是谁的儿子,那是因为我想你有权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但事实有时只存在于一个人的立场中,只要你认为是这样的,它就是这样的。只要你认为你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谁也没法改变,包括事实。”这位父亲说)临死前交给他的那个小人头。小人头用坚硬的黄檀木雕成,通体呈温润的红色,脸部一条一条精细的纹路就像被一只巨手牵扯着,拧向一边。那就是童年丛林、莫端那苦命兄弟的特写。小人头放在他的抽屉里,下面还有一套精装的《儒勒·凡尔纳全集》,是母亲遗嘱要交给另一位父亲丛潜的。养父后来才发现扉页上写着“丛潜留念”几个字。但当时没人留意到这一点。整理遗物的人把它交给了她的法定继承人养父。事实上,当时能接受她的遗物的,也只有养父了。儒勒·凡尔纳写的故事是父亲最喜欢听的故事。如此说来,那位叫丛潜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听女人说话,先是听他的妻子唠叨,然后听母亲讲故事。也许,听别人说话是这个家族的宿命,现在莫端也得每天听别人叙述,讲他们如何痛苦,如何烦闷;讲只有他们才能看到的幻觉以及另一个世界的奇观。空气中月桂的味道淡下去了,莫端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也许昨天晚上他忘了倒洗脚水了,而记忆中的水泼在黄杨木叶子上的声响,只是遥远的某一天晚上一个相同的动作发出的?

    莫端使劲摇了摇头,仿佛想把什么东西甩出自己的脑壳。然后走进病房,去看望亲生父亲的合法妻子。

    莫端仔细检查了六病室三床的各项身体指标,发现情况非常糟糕。他兄弟的母亲一头花白的头发像钢丝一样不停颤抖,嘴角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白沫。莫端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出于怎样一种隐秘的动机,自己对六病室三床总是照拂有加。但即便如此,她的情况还是每况愈下。有许多时候,再出色的大夫也会对疾病束手无策的。现在看来,六病室三床的日子已经不长了。莫端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患者毫不回避,同样静静地看着医生。莫端想,如果我能一直这样看着她,没准她的病就会好一些,因为只有在他们相互注视时,她才分外安静;但他做不到这一点,他有他自己的事。他深深吸了口气,出了病房。

    在关上病房门的一刹那,莫端感到右边脸颊不易察觉地重了起来。这种沉重感并不持久,只一下,就消失了,仿佛有一根铁棍悄悄地插进鬓角与耳朵接壤的地方轻轻撬动了一下,整个右半张脸随之往上抬了一抬。经验告诉莫端,每年春天的灾难,又开始了。看来早晨那盆水的预兆是灵验的。他的心绪顿时变得恶劣起来。接下去将是一连串的检查、吃消炎药、肿胀、化脓然后再是切开、引流、换药,没完没了。“而今天,只不过是第一天。”他沮丧地嘀咕道,然后想到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丛林对他说过的话:“第一天,我要轰掉他的鼻子!”

    那时候,雨刚刚停下,他们的父亲丛潜失踪了整整一个晚上还没露面。领导让老三木匠开始打头一口棺材,丛林和老三木匠之间的赌博也随即正式开始了。轰掉老三木匠的鼻子是丛林为自己制定的头一天的目标。但是从战略上出发,他首先要考虑的是阻止老三的工程顺利进行。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后来老三得打两口棺材了,不过即使是两口棺材,也用不了几天工夫。时间越短,丛林越难获胜;反过来工程越慢,丛林赢的把握也就越大。所以开始的时候,丛林主要还是搞一些小规模的破坏活动。或者将他的斧子藏起来;或者站在他的身边,当他专注地砍木料时抽冷子撞一下他的胳膊肘,让他砍歪;再就是将处理好的材料毁坏。老三面目阴沉,时常停下来与丛林对峙。但他不能动怒,不能违反游戏规则。他们的对峙是惊心动魄的。老三一见到丛林,一头灰发就直立起来,两只左右分开的眼珠流露出恍惚和极端的惶恐。而丛林的恐惧也毫不亚于老三,因为他明白,如果在老三造完棺材之前还未将他逼入绝境,他就得忍受对手的致命的一击。

    少年丛林将阴郁的目光落在老三木匠的脸上。这是一张健康人的脸,五官均匀地分布在两颊之间。鼻子呈鹰钩状,下面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五一”牌香烟。“我得在他的脸上下功夫。”丛林对自己说。他迅速行动起来。老三望着跑出院子的少年人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这一上午的对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劳累。中饭后他照例要打个盹,醒来后再点上一根“五一”。他在点香烟的时候注意到了丛林那张脸又出现在身边。这个古怪的孩子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双手抱膝。没人知道他是否已吃过中饭,他的父亲自打批斗会后还没有露面,他的母亲在厨房里偶尔发出一声狼一般的嗥叫。但此时丛林的眼神有点异常。老三深吸了一口烟。很好,只要你有耐心,对付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他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享受尼古丁带来的快感。他将烟叼在嘴里,微微睁开眼睛斜睨着丛林,发现一抹微笑浮上了那张歪脸。这时嘴边香烟的燃烧突然剧烈起来,没容他回过神来,埋在烟丝里的鞭炮便炸响了。

    入夜,莫端躺在单人床上,听风从襟带河面上吹过,将淙淙的水声扯得支离破碎。他拿过南宁一再关照他好好读的硬皮书读了起来。此前他一直看的都是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南宁送给他的硬皮书外表通体乌黑,沉甸甸的,里面的字体特别小。莫端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时他的耳朵已经明显感到了肿胀和疼痛,手指揉在眼睛上,牵动面部肌肉,扯得右边半张脸火烧火燎的。“起初,”他轻声读了起来,希望借此麻木耳边的神经末梢,“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是头一日。”

    第二天

    三年前,当丛林听到莫端大夫问自己母亲是怎样发病的时候,愣了一下,因此莫端发现,在这家医院里,其实没有人认真研究过六病室三床的发病原因,他是头一个。那时候,丛林明显已经被母亲三番五次的旧病复发搞得心力交瘁快要崩溃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莫端大夫的询问。他们在莫端的办公室里谈了很久。他们说话的时候,窗外不时传来丛林母亲的吼叫声。对心理学很有研究的莫端听出丛林的话中有许多冷漠和厌倦,还听出了六病室三床的某种基因已经确凿无误地遗传给了眼前这个歪脸人。

    我认为这一切都是那个叫老三木匠的人造成的,丛林说,尽管不是他让我成为一个歪脸,但对我的家来说,歪脸并不是灾难全部。真正的灾难是此后发生的事。我是在那棵枇杷树上发现灾难真正降临的。我在枇杷树上听到了那声枪响。虽然此前我已经认为这个世界没多大指望了,但仔细想想这种悲观失望并未深入到我的内心深处,直到我在枇杷树上像上帝那样鸟瞰人间。我有大把大把花不完的时间。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慢腾腾地动作,我还是比他们从容得多。我爬遍了我们那条街上的所有树木,反正我用不着干任何事。我出去爬树的时候,一般街上静悄悄的,人迹稀少。我总在这样的时候出门。我不想让人们看见我的脸。我想我一定是猴子转世的,因为我爬树的本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爬树最大的特点是悄无声息,树干枝叶纹丝不动,好像我的手心和脚心长有密密麻麻的吸盘。我在我们那条街上的冬青树、香樟树、悬铃木、梧桐、广玉兰、水杉等等各种各样的树上翻滚腾挪,来无影去无踪。我栖息纵跃在这些树间,轻而易举地看到了这条街上所发生的一切事物。没有一个窗户能逃得过我居高临下的目光,哪怕它拉着厚厚的窗帘。按理,此时我应该在学校里念书,但我不想去那儿让人取笑。我的父母为此煞费苦心,想尽办法要把我弄到教室里去。有一次他们甚至用绳子捆住我的手脚,硬把我抬到了学校,但头节课一结束我就整好书包回到了家中。我将课本和作业本倒在院子中央,又从煤油炉里弄出煤油洒在上面,点着了。等我的父母下班回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院子中央的那堆灰烬。我爹暴跳如雷,找来一根木棍要揍我。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只是朝他仰起脸,灿烂地笑了。我在镜子里见过自己咧开嘴笑的样子,深信没人受得了,哪怕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就那样朝他笑着,他顿时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几乎不敢与我对视。然后胳膊就软了下来。如此若干回,他们再也不逼我了。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死心,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好办法,能让我乖乖地回到课堂里去。他们简直是痴心妄想。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当时的确切年份了,也忘了那时自己到底几岁。不过这并不重要。我想人的成长过程并不是渐进式的,人的一生在一个阶段内总是呈现出黏黏糊糊的一大块;而这一大块与另外几块之间又没有一个平滑的过渡,它们的分界触目惊心。也就是说,我们总是在一刹那间发现自己已然成为一个成年人或者老年人了。而过去,只是昨天的事。我仿佛一直在爬,沿着那棵枇杷树向上爬,因为唯有那些树木是可以穿越分界线的。

    在那些一天到晚爬树的日子里,我没有朋友,跟我做伴的只有老三木匠。老三木匠是我父亲请来给我们家打家具的。本来是干几天就走人,但台门里皮家和米家也跟着要他打家具,完事后单位里搞基建的领导也看中了他的手艺,要他为单位里打一批办公桌椅。于是他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皮家和米家是从他那一手雕花功夫上认定他的手艺的。老三木匠居然用我们从部队带回来的那些木料,为我父亲和母亲造了一张惊世骇俗的雕花牌轩大床。那张床成形后远远看去就像唐僧头上的帽子,围栏、裙边和牌轩上刻着衣袂飘飘的古代人物以及神态怪异的花鸟鱼虫。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让住在东厢房里的小米看得眼花缭乱,非要老三木匠也为她打一个这样的大床,好让她调回上海时带回去。小米结婚后一直和她的丈夫两地分居。老三边答应边左右睃视。我发觉老三的眼睛很像一把解剖刀,总是在人体的各个部位间穿梭。这个人还可以同时盯着两个目标,他在和小米说话时,一只眼睛盯着搁在木案上的斧子,另一只眼睛却盯着小米胸部。他准是又在做他的白日梦了。老三木匠很爱幻想,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将来会成为一个著名画家。我想那也许不是幻想。他们说,齐白石原先也是个木匠,而老三木匠看上去要比齐白石聪明多了。大床做成那天,他送给我一件礼物。他说原本大床做好了他就得走了,就送我个玩意儿,没想到还得接着在这儿干。那礼物用一张黄色的牛皮纸包着,有拳头那么大。我拆开一看,是个用黄檀木雕成的人头。那显然是个半大小子,在笑,笑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我想只有我才知道这个人的脸到底是笑歪了的还是因为本来就歪才笑成那样的。但谁都能看出这张脸在笑。笑意在那些向一边歪斜的线条间欢快地流淌。

    莫端看见丛林真的笑了起来,便也跟着笑了。

    “你还保存着那个小人头吗?”莫端问。

    丛林摇了摇头。就是从这时起,莫端看到了丛林脸上有许多与自己相像的地方。而最为相像的地方就是耳朵与鬓角接壤处,都有一个小洞。

    有一天下午,丛林接着说,我被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惊醒。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那段时间里,我好像除了爬树就是睡觉。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我听出来了,那是一种我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进入某个有生命的物质体内,快如暴风骤雨慢如盖世太保的脚步,不用怎么费脑子就能听出那是老三木匠特有的声音,是他正在用斧子砍木料。老三木匠爱他的斧子,总是让它的锋刃部位保持洁白细腻纤尘不染,就像他本人总是用一种我不熟悉的油料将一头黑发抹得丝丝入扣虽然是个木匠却跟读书人一模一样。砍吧,砍吧。我出了房间,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向下望。我喜欢看老三木匠在堂前做木工活。他能够三下五除二地将一根胳膊粗细的胡子拉碴的木棍砍成光溜溜棱角分明的方柱档料。他在砍木料时,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左右睃视。我总是担心他会砍着自己,但同时却又期待着他不慎将斧子剁向那几根灵活的手指,我很想看到他的极富创意的手指带着血在地上扭动的样子。

    过来。他朝我竖起一根手指,勾了勾。

    我没精打采地走到他跟前,看到他从身后拎出一只小口大肚子的竹篓。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从里面传出来,听上去像是盛了好几条蛇。一股淡淡的腥味从竹篓精致的缝隙间泄漏出来。他微笑着将手伸进竹篓。他又要让我看他剥蛇皮的表演了。我见过他用斧子剥蛇皮的绝招。对木匠老三来说,许多木工工具都是多余的,他只要一把斧子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我看到他用斧子往牌轩上刻古代仕女的衣服皱褶。还有一次他带来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他用脚踩住蛇头,左手拽住蛇尾,右手运斤成风,只一下,就有一条暗红色的血线笔直地划过花蛇洁白的肚子。他又在蛇的尾梢那儿用斧子割个十字,手指一抠,双臂伸展开来,只听刺啦一声,蛇皮从蛇身上揭了下来。去了皮的蛇被扔在院子里的泥地上,看上去晶莹剔透,隐约显出一丝丝的红纹来,仍然扭动着。那种扭动令人晕眩,我甚至看到蛇皮也在老三的手中不安地扭动。当天下午,整个台门都飘着文火炖毒蛇的香味。

    但这回他抓出来的却是一条肥胖的黄鳝。他用一根细钉子将黄鳝钉在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上,黄鳝的头正好对着一条窄窄的凹槽。然后他又钳出第二条,第三条……他将它们全都钉在木板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在干活的时候,照例是一只眼睛盯着手里扭动着的黄鳝,另一只眼睛不断地瞟着我的脸。我本能地觉得这事跟我有莫大的关系。

    “你要干什么?”我问。

    “我找到了让你的脸复原的秘方。”他诡异地笑了笑,说。

    “那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他的脸忽然沉了下来,翻了个白眼。

    “你要干什么?”我不安地问。

    “我们那儿有人用黄鳝的血治好了歪嘴。”

    我感到一阵恶心,转身就走。

    那时候,阳光在仲夏的天空中绽放着燥热的气味,斜斜地穿过院子外面的水杉树梢。一切都显得分外明亮。蝉声还没有绝迹。我又想爬树了。我想爬到那棵高大的枇杷树上去,看我父亲与小米隔着两张办公桌面对面地坐着眉来眼去。摇头电风扇偶尔会掀起小米的长裙,露出她的小半截大腿。我还想到了乘气球在蓝天上随心所欲地飘荡的情景——那些天里小米正在讲这个故事。到树上去看小米的想法让我的精神在一瞬间振作起来,但是老三却从背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坚硬如铁,如一把大锁扣住我的全身。

    “放开我!”我大声叫了起来。

    “你要相信我。很灵验的。”他用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在木案上里里外外忙活着。我焦躁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敢惹我了。事实上,自从变成歪脸后,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发作的理由。一旦找到一个理由,我想我会把整个院子都点着的。现在我找到了,尽管这个理由不是十分充足。我冷不丁吼叫起来。老三吓了一跳,但他的手仍然像一把大锁那样扣着我的胳膊。我的另一条胳膊和两条腿立即行动起来,凡是够得着的东西都成了它们攻击的目标。我甚至咬到了老三的脸。在我的挣扎中,刨花和木屑飞扬起来,木案上的刨子、凿子和铁锤激射出去。但老三一直微笑着,他那只空着的手终于从木案下找到一卷绳子。绳子的一头被他叼在嘴里,和手配合着将我捆了起来。

    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尝到了被捆绑起来的滋味。我相信许多人没有这种经验。那个炎夏的慵懒的午后,我被一个好心而又蛮不讲理的木匠结结实实地绑在一条长凳上。木匠的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我相信这个该死的自作聪明的家伙会毫不犹豫地用斧子撬开我的嘴,把黄鳝的冰冷的血灌进我的腹中。我被这番想象中的惨状吓坏了,不由得大声号叫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大声叫喊了。我的喊声在午后的肥牛弄回荡。在那些我经常爬上爬下的树木间,有许多鸟儿惊起,扑棱棱飞向高空。我相信我的叫声会惊动巷子那一头正在上班的父亲,但是,他肯定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小米身上了。摇头电扇又将小米的裙子掀起。

    老三对我的喊叫不予理睬,继续专注于他的工作。他抄起斧子,一刀一刀准确地划向并排钉在木板上的鳝鱼。血从它们的刀口渗出,沿着那些凹槽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沥在一只青花瓷碗里,泛起明亮的黑光。

    很快就接起小半碗血。老三却并没有将它们灌进我的嘴里,而是从井井有条的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刷子,蘸血往我脸上涂。你不会感到半点疼痛的,傻小子。他一边涂一边亲切地对我说。他涂得非常仔细。凉丝丝的毛刷一丝不苟地划过,好像某个深海怪物伸出舌头舔舐着我饱经沧桑备受磨难的脸。一连串寒噤从我的胸腔深处冒出来。但恐惧却慢慢退去。一旦意识到那血不是给我喝的,我就停止了叫喊。事实上,我对他的这套将血涂在脸上的把戏渐渐感起兴趣来。我甚至一边强忍着寒噤一边主动将脸凑上去配合他。毛茸茸的刷子按部就班地从我的左脸刷向右脸,冰凉沁骨。血腥味几乎呛得我背过气去。

    人的身体其实是相当脆弱的,只要有一点疼痛就能让人整天六神无主。莫端从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耳朵,发现红肿已经有了相当的规模,只是不知道化脓的情况如何。他决定进城去见南宁。外科大夫南宁是他在大学时的同学,这几年来一直是她料理着被他称作“闹春”的耳朵。

    莫端蹬上那辆二十八寸的载重自行车进城。其实“切开引流”这类小手术精神病院的同事也能做,但他更习惯于让南宁替他开这一刀。过了一个晚上,耳朵边上的红肿终于蔓延到了颧骨附近,那种疼痛已经到了让他渴望挨一刀的地步。他想起八岁那年,父亲——那位患红斑狼疮的养父为了哄他去医院开刀,特地煮了两个鸡蛋揣在他的兜里。现在,就算他去砍头,也没人给他煮鸡蛋了。也许南宁会,但谁能肯定?南宁总是让他琢磨不透。每当莫端激情澎湃地说“我爱你”时,南宁总是回答说:“这我早就说过了。”这显然是个很容易产生歧义的回答,莫端不知道南宁的意思是她早就先于他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了,还是早就相信他爱她了。所以如今他已懒得琢磨她了。“宽容点吧。”他对自己说,应该相信南宁还是会煮两个鸡蛋的。想到鸡蛋,他的肚子竟咕咕地叫了起来,他还没吃早饭呢。但耳朵的疼痛让他没有半点食欲。与此同时,自行车的轮子也“(口邦)(口邦)(口邦)”地叫了起来。他低头看,后轮的一根钢丝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岔了出来,不断敲击着车架。丛林的捕鼠器就是用这种钢丝做的,在这方面,他简直是个天才。他曾对莫端说过,在他用自行车钢丝做捕鼠器的日子里,差不多整个巷子里的老鼠都遭了殃。他还戴着面罩拎着刚做好的捕鼠器到街上卖。“蒙面小子的捕鼠器”成了县城里一个叫得响的品牌。他就是用卖捕鼠器挣得的钱买了那套精装的《儒勒·凡尔纳全集》。“我要用捕鼠器夹掉他的脚趾!”丛林说。那时,他们的对峙进入了第二天。老三终于磕磕碰碰地做好了棺材板,打算将它们拼装起来。丛林的父亲还是下落不明。头天晚上,他熬了一锅青菜年糕饭汤,好歹喂母亲吃下去,就一边等着父亲回家,一边做捕鼠器。他做了大大小小十几个五花八门的捕鼠器,几乎将积攒下来的废钢丝都用完了。后来他趴在被他当作工作台的排骨凳上睡着了。他在睡梦中见到父亲微笑着站在一堵高大的闪闪发光的墙边,面对一群持枪的士兵。他还清晰地听到士兵拉动枪栓的声音,枪管整齐地端平了,对准他那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纹的父亲。然后是射击。但他竟然听不到枪声。于是他醒了。醒来后他就把这个梦给忘了。几年以后,有一次他爬上城郊的一根电线杆子,望见路边的水田里老三木匠正在插秧,一辆卡车从路边疾驰而过,老三木匠突然倒地身亡。他看着老三木匠栽在水田里的一瞬间,那个梦像老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里闪过。同时他又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个梦里他听不到枪响,因为那声枪响直到此时才响起。

    他在老三木匠走进院子之前安放完了所有的捕鼠器,然后拉过一条小竹椅坐在自家门前观战。一开始效果就比他设想的要好——老三推开院门,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就有一只小巧的捕鼠器从门楣上落下,正好夹住他的一只耳朵。丛林本来对这个小埋伏不抱太大的希望,只想借此对老三发出一个捕鼠器大战的警告。捕鼠器上用钢丝锉出来的尖细的撑喉爪像一口垂死挣扎的牙齿,紧紧咬住了老三的招风耳朵。从木匠嘴里突然迸发出来的惊恐的叫喊甚至连观战的丛林都被吓了一大跳。随着这声大叫,被昨天的鞭炮炸伤后已经结痂的口鼻又绽了开来,立时便有血珠渗出。接下去,老三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由捕鼠器组成的泥沼。刨花堆里、工具箱里、木料的缝隙间、工作台的案板下,凡是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有可能张开捕鼠器那一针见血的利齿。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即便如此,他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仍然不时被咬中。但他沉默着,只是在被咬中时用一双游移不定的眸子瞥一眼坐在一边心花怒放的半大小子。他意识到他的打棺材的进度已大大放慢了,这对他是一种双重的不利。他开始不去理睬那些捕鼠器了。于是,当捕鼠器咬上他的时候,他仍然继续手里的活计。于是,他的胳膊上和大腿上,还有后背上开始挂上那些精巧的铁家伙。它们咬着他的皮肉,咬破了,直钻进肌肉里,像带有倒刺的钉子揳入筋骨。他不理它们,它们就这样成了他的一种装饰。有细细的血水从那些装饰间流出,仿佛一缕缕流苏在勋章下飘拂。

    不管怎样,他总是在为母亲赶制棺材,莫端这样想。他下了车,将那根岔出来的钢丝掰直了,与相邻的钢丝绞在一起。一阵痛楚袭来,“妈的!”他骂道,分明感到后背上又渗出一层细汗。

    南宁的手指永远是冰凉的。那几根冰凉的手指扳了扳莫端的脸,将它朝向一边,让耳朵旁的红肿完全呈现在灯光下。冰凉的手指老练地在红肿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摁了摁,莫端不由得狠狠一哆嗦。职业大夫就是这样的,他们对任何人的痛楚都司空见惯。我是不是也这样?莫端对自己说。

    “少跟我龇牙咧嘴的,至于吗!”南宁说。

    “我算是明白了啥叫不生孩子不知道肚子疼!”莫端没好气地说,还是一个劲地抽冷气。南宁哈哈地笑出声来。南宁在笑的时候能透出一些豪气,这是她最让莫端心动的地方。

    “行了行了,还有些生涩。等明天再开刀吧。”

    “还得等到明天?”莫端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麻花。

    “我估计明天就熟透了。这不才第二天嘛!”

    那就是说,他还得再忍受一个漫长的夜晚,等着那个未成熟的桃子般的红肿不紧不慢地膨胀、化脓。“我操!”他说,“我怎样才能熬过今天晚上?”他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南宁。

    “虔诚。”南宁说。

    “今天晚上,你能过来陪陪我吗?”他说。半年前南宁做了人流手术,打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在一起过夜。这句话一出口,莫端又有些后悔。

    南宁的好看的嘴闭着,微微笑了笑。“我可不是止痛药。”

    莫端的疼痛好像忽然减缓了不少。

    但到了夜里,莫端又开始咒骂了。疼痛使他失眠,便长叹一口气,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南宁,于是又拿过那本《圣经》,从头开始读。“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神就造出空气……神称空气为天……这是第二日。”

    第三天

    莫端决定干脆再忍耐半天,到下午再去找南宁。经过昨夜一宿的折腾,他的半张脸几乎麻木了。这会儿,他不用照镜子就能断定那红肿已经熟透了。“已经结果啦!”他对自己说,想到了昨天晚上读到的第三天。在第三天,上帝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要有结种子的蔬菜还有结果子的树木,果子包着核。于是这些都有了。这是个好日子,莫端想。这样想着,心里便轻快不少。他朝后院的病房走去,又闻到了月桂的香味。但香味不是很纯,好像还夹杂着一股沥青味。他吃了一惊:不,没有沥青味,这古怪的味道只能来自他的回忆或想象。因为丛林跟他说过,第三天上,老三木匠终于打完了第一口棺材,找来掺有沥青的油漆给棺材上色。看着老三手中的刷子一下一下地将白生生的棺材涂黑,丛林失望极了。他开始怀疑要在短时间内将老三逼疯的想法压根儿就是一种幻想,尽管他曾在更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母亲逼疯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这时候他想到了父亲,也许父亲能拯救他。但他的父亲连续第三天音信杳无。他坐在自己家的门槛上,看老三弓着腰给棺材上漆。我不能指望爹了,他想。他得在天黑前阻止他完工。我得找到他的破绽,他对自己说。沥青那股气味真是太难闻了,还越来越浓。

    关键是,那股沥青味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莫端心中忐忑不安。这是不是妄想症的初露端倪,就像那盆莫名其妙的水?人的理智和意志有时简直脆弱得连一张薄纸都不如。他这样想着,沥青味便消失了,代之以一股来苏水的味。

    一进入走廊,他便感到气氛与往日有所不同。他想了想,明白了,因为今天他没听到六病室三床的说话声。护士说,从昨天晚上起,六病室三床就静下来了,只是嘴巴还在嚅动。莫端推门进去,看见丛林的母亲坐在自己的床上,脸色蜡黄,嘴角边凝结着星星点点干枯的唾液。她的眼睛无力地半开半合着,听见开门的声音,便张开了,目光落在莫端的耳朵上。她的嘴停止了嚅动,脸上布满惊恐,好像突然看到一头怪物,接着便浑身抖动起来。莫端隐隐约约地从这个疯女人的抖动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的影子。他咒骂了一句。他对自己的母亲已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了。

    在给她做例行检查时,六病室三床的眼睛一刻也没从他的耳朵前移开。莫端发现她的情况更糟糕了。得及早通知丛林,他想。

    “你是米男的儿子。”六病室三床说,声音像是从一个洞穴的深处传来。

    莫端着实吓了一大跳。这话从一个疯女人口里说出,让他不知如何回答。按理,这个女人是不可能有半点清醒时刻的,但这句显然不是疯话。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难道是回光返照?

    莫端曾从丛林的叙述中听到过自己最初的来历,而丛林则是从母亲的唠叨中听来的,当然那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丛林对莫端说,你不知道我妈的嘴在当时就那么厉害,声音又是那样有力。对,是有力,既不是洪亮,也不是清脆,而是充满了挤压和突破的力量。她冲她的丈夫丛潜说道:“我前世做了什么,要饱受你的欺压?你整天嬉皮笑脸的,有什么好嬉皮笑脸的?是啊,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你有我为你,为你们做牛做马是不是?你每天把腿往桌子底下一伸就有饭吃了,所以你可以吊儿郎当可以嬉皮笑脸。你看看你今天都做了什么!打从早上起就让我心里犯堵!你为什么不把牙膏的盖子盖上?我说了多少回了?还有,你就不能好好挤那牙膏吗?你就不会从底下一点一点地往上挤而非要从中间开始挤吗?你永远也学不会有条有理地做事,那就是没出息的标志!那也是没教养的标志!我前世做了什么?你不用买菜,不用做饭,不用洗衣服。你是个寄生虫!你不知道操持这个家有多么累,你还以为当家挺容易的是不是?你中午回家也从来不晓得先把米淘好,如果你不肯做一顿完整的饭的话。嘿,说你呢,瞧,你又把你那双肮脏的鞋穿到屋里来了,你还要我说多少回啊!从来也不用你打扫房子是不是?所以你就有权把泥巴往家里蹭是不是?我前世做了什么?你瞧瞧你那模样,你还像个有工作的人吗?你都快成阶级敌人了!我受苦受累的伺候的是谁啊?我欠你的吗?你的心肝是铁做的,是黑泥沤的,是畜生的心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边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姓米的请那么长的假干吗去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等着瞧吧,看看那小骚货下的崽耳朵前有没有一个小洞。到时候别埋怨我不提醒你。哼,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我前世做了什么啊!”

    我总是听到我妈在骂我爹,丛林又对莫端说。我妈对我爹的咒骂从未停止过,现在,当我对你讲咱们的父亲的往事时,竭力想回忆起哪怕一丁点关于我妈对我爹的笑容,可是没有。我的大脑里没有这方面的储存。他们从未告诉我他们是怎么相爱,又是怎么结婚的,他们对此讳莫如深。有时候,我并不惊讶于我母亲的口舌便给,她可以从早晨起来滔滔不绝一直咒骂到熄灯以后;我惊讶的是我父亲的忍耐力和好脾气。不管他的老婆怎么骂他,他总是笑容可掬。有一次他偷偷对我说,他不能还嘴,他如果一还嘴,我妈就会骂得更凶。“你知道吗,骂人是一件挺累人的事!”他的脸上挂着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对我说。然后又十分内行地告诉我,骂人的时候,人的血压会升高,心跳加快,嘴角冒白沫,还会出汗,呈现典型的低血糖症状,导致体内的水分大量蒸发,最后脱水乃至晕倒,更严重的还会送命。“所以,她要骂就让她骂好了。咱们别惹她。越惹她会骂得越急。”他胸有成竹地说。停了片刻后他又说:“咱们惹不起!”

    现在想起来,我跟我爹还是挺说得来的。我们最大的共同点是都烦我妈都不知道我爹做错了什么并且都是敢怒不敢言。不过我跟我爹还是有区别的,这区别在于:我妈决不会安静下来听我爹说话,但她会听我说话,而且也就是在她听我说话时,我可怜的父亲才能得到片刻安宁。所以当我开口问他们想不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拿块黑布罩着我的脸时,我妈立刻就闭嘴了。

    自从我的脸歪了以后,我便决意与世隔绝,经常会用一块黑色的布蒙在脸上。但如果在家里,我倒也是素面朝天的。事实上,我巴不得他们每时每刻都看到我这张歪脸。听我这么一问,他们立即惊恐地一齐朝我看来。对他们来说,我能主动与他们说话乃是一种恩赐。“因为,”我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把我的脸皮给扒下来了。”

    透过黑纱疏朗的经纬,我看到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暗暗松了口气。他们不相信我说的话,在这个时候他们是团结一致的。

    “不要瞎说。”我爹说。

    “我没有瞎说。”我冷冷地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人的脸皮是怎样揭下来的。”

    我的恶作剧的雅兴陡然高涨起来。我向他们细细叙说了揭脸皮的经过。他们有好长时间没听我这样说话了。我的叙述使他们感到受宠若惊。我在描述的过程中时而轻声细语,时而激情澎湃,时而冷冰冰的,时而生动活泼。我从未发现自己还有说话的天赋。我大肆渲染了斧子从我的左耳上方划向额角,再横穿前额发际拖向右耳轮的经过。接着是割向下巴的那一刀。我一步一步地说着,渐渐地连我自己也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了。我感觉到了斧子冰凉的锋刃深入到我面部的皮下,柔韧地,有力地,流畅地割过去,离耳朵那么近,我可以听到皮肉被斧子劈开时发出的嗞嗞的共鸣,涌出来的血在不期而遇的空气面前待了一待,迟疑地往下流去,一绺一绺挂满了我的整张脸。“你们能闻到一股甜味。”我补充道。透过面罩,我看到他们开始发抖了。但他们还是撑着,艰难地笑着,竭力装出被他们唯一的、不幸的儿子逗乐了的样子。我喜欢看到他们不知所措,我喜欢捉弄他们,我恨他们!我被这种仇恨推着朝他们扑去,用我的语言做长矛狠狠地刺向他们。“然后我就揪住额角那儿翻起来的脸皮,”我对他们说,“这个地方的脸皮特别滑,你得使劲抠住才不至于脱手。注意,往下扯的时候用力一定要均匀,否则的话脸皮就会撕破。我早就想到这一层了,我一直在研究,我对每个步骤都做了精心的计算。我做好了准备。我屏住呼吸,往下一拉!哈哈,皮和肉分离的声音可好听了,嗞嗞嗞,就像郭兰英在唱歌,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的脸就只剩下肉了。你们肯定没见过只剩下肉的脸。喏,就是这个样子。”我说着猛地抓下面罩,冲我妈笑了。

    除下面罩后,我清楚地看到我妈的眼睛陡地睁大了。我从她那大睁着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的红色的脸。那时候黄鳝血已经干涸了,在我的脸上板结成块然后又皲裂成龟背状。老三显然涂得相当认真,一丝不苟,厚实浓重,像刷油漆一样将我的锁骨以上暴露在外的皮肤全都涂遍了。因此看上去我被揭去的不仅仅是面皮,而是全身的皮肤。

    好像被人猛地推了一下,我妈整个人往后仰过去,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下。向后倒时,她的双臂朝两边扬开,一只手的指尖拂到了柜子上的茶盘。茶壶和茶杯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破裂声。她本人倒一声没吭。

    我就这样把我妈给吓疯了。

    电管站的人告诉莫端,丛林外出检修线路了。丛林原来不是外线工,是他主动要求改跑外勤的。他对莫端说,有一段时间他坐在收电费的窗口前,不断有人来参观他的脸,也不管缴不缴电费。这些人都是老三的朋友或客户。他对此烦透了,可又没法阻止,因为说到底这张脸不属于他自己。于是他调到了外线班。他说他特别适合干这活儿,“我从小爱爬树,这我跟你说过。”他对莫端说。

    离开电管站后,莫端径直来到南宁的手术室。“拜托别再摁了,”他躲开南宁的手指,说,“熟了,都熟透了!”南宁无声地笑了。莫端看不见她的笑,一只大口罩捂住了她的口鼻。

    南宁将莫端的大半张脸都涂上了酒精。“这是第几刀了?”她问。“在您老人家手里已经是第三刀了。”莫端说。

    “等消了炎,就把它切除吧。”

    莫端没吭声。

    “谁来扮演管道工的角色?”半晌,莫端问。

    “反正不是我。向你推荐我们主任,怎么样?”南宁将麻药抽进一支纤细的针筒里,莫端瞅着细细的药水从针尖推出,浑身都不舒服。

    “我不知道。”莫端说。

    对一个外科大夫来说,像“切开引流”之类的小手术,简直不能算个手术,因此南宁只是让莫端坐在手术台前的一盏聚光灯下。但莫端却是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每次开刀,他都被南宁骂成胆小鬼。他自己也承认对疼痛的承受力大大低于人类平均水平。但是,“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的伤口有多痛!”这是每次开刀时他都要跟南宁强调的,“疼痛没有计量单位。”他补充道。“你最好不要跟一个外科大夫谈论疼痛。”南宁则总是这样淡淡地回应他。莫端几乎将头扎进了南宁的胸口。从她那件干净的白大褂上散发出医院特有的气味,还有被他透过白大褂吸出的南宁特有的体味——一种蓝中透绿的气味。最近三年来,他每年都要闻一次这好闻的气味,每次闻着,都有回到从前的恍惚感。

    莫端把一次开刀需要忍耐的痛楚分成三个层次。疼痛度最低的恰恰是割开皮肉的那一刀。因为麻醉药的作用,这一刀带来的只是一种迟钝的拉扯感,由声音构成,引起的更多是心理上的恐惧;比割开更痛的是打麻药针。这跟平常的注射又不一样,真有一种狠狠扎进来的凶狠,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痛。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切开后的挤压,那才是牵动全身的疼痛。他的叫喊也总是在这时冷不丁地发出来。他明显觉得有一把冰冷的装有履带的刀子在皮下行进,碾压着膨胀成破棉絮一般的筋肉。这辆横冲直撞的战车从耳边出发,呈放射状向整个头部覆盖,他怎么也躲避不开那种疼痛。

    “行了,就完了。你倒是忍着点儿啊!”南宁毫不手软,要把伤口中的脓水挤净。

    “姑奶奶,轻点好不好?”莫端嗷嗷叫道,手脚已经冰凉了。他的额头在南宁的胸口那儿蹭着,触到了她的乳罩。那坚硬的海绵乳罩就像一个笼子,囚禁着两只鲜活的白兔。我曾享受过这鲜活的美丽,他想。他的眼前出现了被这笼子捧住的色彩、线条和造型,还有袭人的香味。那是画家笔下绝好的素材,是老三梦寐以求的模特。老三在他的工作台下掖着一大沓手稿,上面就画着许多乳房,丛林说其中大部分是小米的,因为他那双可以分开盯着两个不同目标的眼珠总是盯着小米的乳房。他一直在用木工铅笔画人体器官素描,有半截手腕,有厚重的脚踵,有消瘦的锁骨,还有伸出唇外的舌头和活像张开的风帆的脊梁骨。他像珍藏大面额的钞票一样珍藏着这些画稿,不,比珍藏钞票还小心翼翼。丛林坐在门槛上寻找他的弱点时,突然发现了那沓画稿。那不就是他的弱点吗?它们插在一只帆布包里,帆布包挂在工作台案板下的一根钉子上。我用什么方法毁坏它们呢,丛林想。然后他发现了那只青花瓷碗,娴静地搁在工具箱边上,里面是小半碗黑色的油漆,那把曾蘸上黄鳝血往自己脸上涂的小刷子此时浸在那半碗黑油漆里。他转过头去,看见老三正抓紧时间卖力地干着。他是胜利在望了。不知他会用什么方法整治我,他想道。他无声地站了起来,轻捷如猫,将那沓画稿从帆布包里抽了出来,光滑的铅画纸与粗犷的帆布包摩擦了一下,发出让他浑身战栗的轻响。他像个初次做贼的菜鸟,毛手毛脚地将画稿捧在胸前,急急地回到家中。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好像一下子忘了在棺材造完之前,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以任何一种形式冒犯老三。他竭力控制着身体的抖动,又偷来了那碗黑油漆。

    老三的人体器官在丛林手下畸形生长。他让眼睛变成了黑洞,让小腿长出手来,让膝盖向外弯曲;他还让老三挚爱的各种造型的乳房变成了瓜皮小帽和青草萋萋的坟包。所以当他得意洋洋地将它们展现在老三面前时,他看到老三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掺了沥青的油漆罐从老三手中掉落,刺鼻的气味黏糊糊地飘满整个院子。老三黯淡的眼睛有一星火光划过。他甚至没有再看丛林一眼,转身继续他的工作。这时那口棺材差不多已经黑透了。老三涂完最后一笔,将刷子扔在地上,然后抬头盯视丛林。

    “好了,咱们来结账吧!”他说。

    “好了。去结账吧。”南宁将最后一根胶带摁在莫端的脸上,说。

    “先记上,等彻底挖掉它再一起结算。”莫端恨恨地说。

    “想通了?”

    “我再也不想吃这个苦头了。什么时候能动手术?”

    “很快,等炎症退了就行。”

    “我要你为我动手术。”

    “算了吧,”南宁笑了笑,“还是让我们主任操刀吧。”

    “不,我想让你操刀。”

    “为什么?”

    “如果我成了歪脸,你就难辞其咎。”

    “你如果成了歪脸,我保证追你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你的脸如果歪了,会更酷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南宁忍不住大笑起来,“那样的话你的脸就跟你的心配套了。”

    莫端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宿舍。这天夜里,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以至于连《圣经》都没看,而且他的睡眠特别踏实。

    第四天

    莫端大夫从树上掉下来时,闹钟铃响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炎症退得很快,这会儿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嚼了嚼干涩的嘴巴,这才明白过来刚才从梦中掉下来的那个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丛林。而且他在这个梦中的经历就是他和丛林认识的那个夏天,丛林亲口跟他说的。他竟然在三年后的梦中进入了少年丛林的生活,人的思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记得那时他们坐在一块刚割过的稻田旁边,丛林的电工工具、电线、瓷瓶和保险带散落在周围。他们一边喝着莫端带来的啤酒,一边闲聊。正午的阳光汪洋恣肆,丛林说:“真热。这鬼天气,连一丝风都没有。”

    “我有个办法,”莫端说,“我听说,如果有人喊几嗓子,就会把风招来。”

    “那就让我们一起喊吧。”丛林说。

    于是他们一起喊叫起来。风果然来了。

    “我在从前的一个晚上也听说过这个办法。”丛林说。于是他说起了那些夜晚。当他说起那些夜晚时,莫端感到了一阵凉爽,仿佛此时洒在身上的不是灼热的阳光,而是夜风。夜幕降临了,丛林对莫端说,我在那些紧紧挨着的树木上流连。银色的月光从叶子间流下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清凉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在树上可以看到一重一重的黑瓦后边突兀而起的城隍山,山顶是海军部队那高大的雷达,顶端有一盏灯闪着模糊的光。我将脸贴在悬铃木光滑的树枝上,闻到了一股炒栗子的香味。悬铃木叶子上的茸毛钻进鼻孔,让我忍不住想打喷嚏。我看到人们将竹躺椅、凉席搬到门外。冯家、皮家和米家的人聚在一块儿享受着仲夏夜的清凉。我又看到我的父亲先将一张竹摇椅搬到树下,然后搀着我妈出来了。瞧,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她的嘴角往下歪斜了,有黏稠的口水从那儿垂下来。必须有人在她的身边,否则她就会连续不断地大声地自言自语直到喘不过气来晕倒在地。有时候我想她大概即使神经错乱了还是害怕孤独,所以要用话语来抵御寂寞。

    小米就是从那时开始讲儒勒·凡尔纳系列故事的。名义上她是讲给院子里的孩子们听的,但实际上她是讲给我父亲听的。我父亲发疯般地喜欢听儒勒·凡尔纳,天哪,他都快四十了。小米讲的时候,所有的大人都支棱着耳朵。这让我心里好受些,看来并不是我父亲一人那么没出息。但是,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半大孩子,还是能看出那些大人其实并不在意故事好不好听;他们喜欢的是小米的声音以及她说话的方式。她将故事讲得如此动听,那些夹缠不清的外国人名从她的嘴里出来后,让人轻而易举就记住了。若干年以后,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个肮脏的小书柜,里面是我那些少得可怜的书,大都翻烂了,边角磨得卷了起来。但其中一套精装的《儒勒·凡尔纳全集》却金光闪闪挺括依然,因为我从未翻看过这套书,我对里边的故事在购买它之前就烂熟于胸了。

    那些清凉的夜晚是如此的诡秘。这诡秘来自小米的故事,故事中有对遥远的异国他乡的黑夜的描述。小米的声音在这夜色中沉静地行走着。小米离开我们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如此动听的声音了。没有,到哪儿都不会再听到了。那些话语不是从外面进入我们的耳朵里的,而是从我们的心底拱出来的,像花一样盛开;它的芬芳袅袅升起,飘进我们的耳朵,健康的耳朵,没有瘘管的耳朵。我们都在听。我想连蚊子都在听。它们趴在我母亲的呆滞的胳膊上,一边听小米的故事一边吸我母亲的血(它们选择我母亲是因为那些人中只有她对它们无动于衷,而其他人都手中摇着扇子,吧嗒吧嗒地驱赶着它们),就像现在的儿童一边用吸管吮吸酸奶一边看电视节目那样。我感到口渴了,便旁若无人地溜下树来,从我父亲身旁的排骨凳上端过一碗绿豆汤,用一只手端着爬上树。

    “你就不能好好儿地在下边待着吗?”我爹说。

    “你养了只金丝猴。”冯家的大儿子冯洋取笑道。

    “是啊,咱们这个院子快成动物园了。我养了只金丝猴,你爹养了只鸵鸟。”我爹说。小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冯洋个子很高,整天驼着个背。他的弟弟冯布惊喜地笑出声来,“哈哈,我爹养了只鸵鸟!”他这样说。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听小米接着说。”皮家女主人操着一口扬州腔说。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听小米讲那个神奇的外国故事。

    小米的故事经常被我妈那瘆人的喊叫声打断。她一叫,我爹就赶紧将那个木雕小人头递过去。“让她喊几声吧,把风喊回来。”小米说。我爹听话地缩回了手。我母亲的嘴大大地张开,即使夜色如墨,我还是能看到她的鲜红的牙龈暴露出来。叫声远远传出去。冯家和皮家的人都笑了起来。随后果然有风吹来。我身边的树叶咝咝啦啦地响了起来。我闻到来自襟带河宽阔的河面的湿润的腥味。“够了吗?”我爹问。小米生硬地回答:“不够!”邻居们再一次笑了起来。我爹讪笑着将小人头塞进我妈的手里。我妈将小人头捏住,立即安静下来了。风也随之停息下来,烦闷将我的胸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一只被我们叫作“臭皮皮”的甲壳虫从我的脸旁爬过。我不想让风停下来,尽管小米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我摇动着树枝,枝叶摩擦的声响宛若阵风掠过。良久,小米的故事又会被木雕小人头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开去的声音打断。那就说明我妈已沉沉睡去,进入了她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我想,是我把她送入那个世界的。我是个天才。

    夜深了,冯家和皮家的人陆续回去睡觉了,只有我父亲还在和小米聊天。格兰特船长的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丛潜和小米的故事则刚刚开始。我发现,我妈发疯并没有改变我爹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仍然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无忧无虑。每天晚上总是他提起:“来一段吧,小米。”于是小米就听话地开始讲了。有时候她也会卖卖关子,说:“我为什么非得听你的?你说来一段我就得来一段吗?”但随后她还是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我爹告诉我小米的梦想是成为中国的柯南道尔或阿加莎·克里斯蒂。有一次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真的,她咯咯咯地笑了,问我是谁说的。我说是我爹告诉我的。“他提到我了?”她笑眯眯地问。我点点头。她明显地兴奋起来。一提到我爹她就会兴奋。尽管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我这个半大孩子和她这个工农兵大学生之间几乎没什么对话。这是最为正式的一次聊天。她特别喜欢被我像护身符一样挂在脖子上的木雕小人头。“让我瞧瞧。”她说。我摘下来递给她。她的手指轻轻地从那张歪脸上滑过。我的脸感受到了她手指的温柔。“真可爱。”她笑眯眯地说。“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我说。“你真大方。”她说着要将小人头挂回我的脖子。我将头一仰,躲开了。“我说了,送给你。”“你还真是你爹的儿子。”她脱口而出。她好像被自己的这句话吓了一跳,低下头,又把玩起那个小人头。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盯着我看。我没有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怜悯。这种怜悯我从别人那里时常领教。我烦这种怜悯。我也恨这种怜悯。她的眼光如水一样流淌,不管水下是沙砾还是油泥抑或是苔藓和水草,它还是从容流过,可以将任何东西打湿,却又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突然问:“丛林,你最崇拜谁?”我想了半天。我在猜她最爱听怎样的回答。“我最崇拜我爹。”我说。她的脸飞红起来。“为什么?”她又问。我又想了半天。我实在想不出我爹有什么让我值得崇拜的,但我确实很崇拜他。我那样回答多半并不是想投她所好。仔细想想,父亲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如果不是他后来陷入了赌博的泥潭,我会一直崇拜下去的;不,即使在他终于成了臭名昭著的赌棍时,我还是崇拜他的。他有一身东方人罕见的体毛。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崇拜他。于是我想起了我爹有一次还说起过小米那远在上海的丈夫患有严重的系统型红斑性狼疮,便大声回答道:“我爹的汗毛比任何人都长!”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那个汗毛特别长的人从杭州出差回来了。那时我正从家里跑出来爬到树上。我是被我妈赶出来的,确切地说,是被我妈浑身上下的臭味熏出来的。我妈这个样子蜷缩在厨房里已经整整二十四小时了。没人替她换洗大小便失禁后的衣裤。我爹走之前将我妈饿了一天,说这样的话她就不会有排泄的要求了。但他一走,我妈就尿了裤子,半个时辰后又拉了一裤子的屎。我怀疑她是故意的。我在树上看着我爹背着旅行包走进台门。那时正是中午午睡时刻,院子里只有老三木匠,刚才他还在一张纸上涂涂写写——我知道他在搞他的旷世绝作,此时却也打起了瞌睡。我爹进了院子后停了下来,看见老三木匠趴在工作台上午睡。他朝自己家的房门看了一眼。我想他是在犹豫。然后他径直走到小米的房门前,轻轻敲了起来。小米的门很快就开了。我爹以同样快的速度进了她的房门。门在我爹身后关上了。

    我想他们准是以为没人看见他们。他们的窗帘遮着,但是,挂着窗帘的铅丝却向下垂出了一个圆弧,刚好让我从那个月牙形的空隙望进去。不过那个月牙实在太小了,我只能看见两个头顶心在铅丝上浮动。开始的时候,两个头皮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久就凑在了一起。我敢打赌他们亲上嘴了。后来两个头皮矮了下去,看不见了。我不知道我父亲在小米的房间里都干了些什么。我想老三木匠一定知道,因为他像个间谍那样站了起来,走到小米的房门前,凑了上去将他那双可以同时盯着两个目标看的眼睛贴在门缝上。我因为有人盯我父亲的梢而很不高兴,便以最快的速度爬下树,进了院子。老三木匠听见声响赶紧回过头来,两颗眼珠子恍惚迷离地打量着我,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我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点。但他还是回到了他的工作台前,坐下来继续他的瞌睡。我望着小米的家门,很想进去看看我爹在那里干吗。我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隐隐约约的愤怒。我扭头看了看老三木匠,他又趴在工作台上睡觉了。那把亮闪闪的斧子就搁在他的耳边。没准有一天我会用这把斧子砍下他的脑袋。我这样想着进了自己的家门。我的母亲还在厨房里沉睡。我不知道我父亲什么时候才能从小米那儿出来为他的妻子换裤子。我再也无法忍受那股恶臭了。我来到母亲的房间,找到她的裤子,打算替她换上。我捧着她的裤子站在她的身旁。她睡在我父亲自己动手砌的省柴灶前。她的身前身后满是柴草和刨花。她躺在那儿,睡得很香,口水流得很长。我想不起来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好好端详我的母亲了,她的嘴即使在睡着时也不停地嚅动着,发出叽叽叽叽的磨牙声。我不知道该怎样动手替她换裤子。但我想我总得干啊!我深吸一口气,在她身边蹲了下来。臭气更浓了。我试着将我妈的身体扳正。没想到她很轻,我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她的腿摆平了。她穿的是一条我爹穿过的洗得发白的旧军裤,裤腰用一根人造革的皮带系着。我将皮带从镀铬的金属合页里抽出来时,心中感到一阵茫然。解开皮带后,宽大的军裤裤腰便松散开来。原来我妈的腰并不像我印象中的那么粗。裤扣解开后,臭味像被关了太久因而憋急了似的伸展开来。我回过头去摘下我妈的凉鞋,再揪住裤管往下拉。屎已经从她的缀满补丁的内裤里渗出来了,斑斑点点随着往下褪的裤子一路抹遍了她的大腿。一种想哭的欲望攫住了我,但我找不到哭的理由。接下去我该脱我妈的内裤了,再接下去我还得为她擦干净到处都是的屎。我觉得我是个正在被拖上断头台的囚犯,渴望着有人来救我。我拉住我妈的内裤,一点一点地往下抹。她的小腹露了出来,发暗的皮肤上遍布一道道的纹路。她依然沉睡着,仿佛打算从此不再醒来。蓦地,那被人们称作号哭的东西猛地从我的胸口蹿上来,自作主张地冲破了我紧咬着的牙关。我跪在我妈身边,两只手张开着,上面沾着一些黑黄色的秽物。我的哭声和浓重的臭味搅在一起传出屋外,在慵懒的正午里传得很远。

    我爹终于从小米的家里出来了,我听到了他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我爹奔了进来,他的旅行包明显瘪下去了。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天晚上,小米继续讲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们。她的声音在暗夜里带上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分外好听。我意外地从她的声音里看到了她裸体的样子。不,其实我不知道她裸体的样子,事实上我不知道所有女人裸体的样子,我看到的关于这方面最具体的实例是我母亲那带有花纹的小肚子。但是,我想象出了小米一件又一件地脱下衣服时的情景。她就在树叶子后边。层层叠叠的叶子将她遮得若隐若现。她的洁白的肉体在树枝间闪现,比我母亲的皮肤明亮细腻多了。背景是她的声音。流水的声音。叮咚作响。蔚蓝色的清水从她的头顶流下,流过她的脸颊和肩胛,接着流过她的乳房和小腹,还有……幻觉是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这时,我忽然感到下面在一点一点地蠕动。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哦,天哪,这肯定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我感受着那蠕动,好像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末日的来临。就在这个时刻,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譬如人们说的“做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后为什么会有孩子等等。这些从来没人教过我,但我就在那时候全都想通了,想明白了。我蠢蠢地坐在树上。最后,那蠕动竟将裤子顶了起来。我吓坏了,不知道它会勃起到什么程度。哦,老天,它会不会无休止地扩张啊?我的手脚一软,从树上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我父亲的头上。

    莫端在精神病院大门口遇见丛林。那时他正推着自行车想去城里找他。今天一大早,护士告诉莫端大夫六病室三床差不多进入弥留之际了。莫端停好自行车,带丛林到后院看他的母亲。

    “她没几天了吧?”丛林问。他们透过病房房门上的那个小窗口向里张望,看见丛林的母亲脸色如黄表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是的。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丛林脸上倾斜的肌肉纹丝不动。除了脸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丛林都属于那种品质优良的男人。个子比莫端高,偏瘦,宽肩细腰,双腿颀长。莫端好几次差点开口叫他哥哥,终于还是忍住了。他们离开病房时,丛林一直避免与莫端照面。莫端猜测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眼角大概有些潮湿。他想起他那患红斑狼疮的养父临死时的样子,不由得鼻子发酸。一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人就要走了,他想。这位母亲尽管脑子时好时坏,毕竟还是那些年里丛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就像在那段日子里他只有患红斑狼疮的父亲。当这位父亲撒手西去后,有一阵子莫端总有一种独自一人在海上游泳的幻觉。这片深蓝的大海波澜不兴,十分平静,只是四周海天一色,什么也没有,海天之间只他一人,像粒尘埃随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

    而丛林,则早就失去了父亲。丛林对莫端说,当老三木匠面目狰狞地要跟他结账时,正是父亲的死挽救了他。当然那一刻他并不知道父亲死了,他只看见领导脸色阴沉,倒背着手从院子那一头进来。“看来你还得再打一口棺材。”领导对老三说。老三愣住了。这时领导注意到丛林坐在一边,便将老三拉到一边,小声说起话来。丛林只看到老三的脸在鲜红的夕阳中阴晴不定。他们说了一会儿,又一齐掉过头来看着他。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怜悯。

    “你该谢谢你爹。”领导走后老三对丛林说,“我还得打一口棺材。”停了停又补充道:“看在你爹的份上,你还可以接着虐待我。”

    丛林的目光越过老三的头顶,看到一只鹰在渐渐变暗的天上飞过。此后每当他回想到父亲的死,这幅鹰飞过天空的画面就会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他会认为那是父亲在跟他告别。那是他父亲的灵魂从空中掠过。他去了哪里?

    丛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他父亲死了。领导带他去见了他父亲的尸体。他从父亲身边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家,在城外的襟带河边游荡,看到了大水过后横躺在沙滩上的枯树以及笔直地挂在枯树枝上的烂布条、稻草和死去的蛇。他不知道父亲的离去对他意味着什么,一边游荡一边考虑着这个问题。一时间,他忘了他的报复计划,而父亲的死本应该使他的报复心更强烈一些。他在襟带河边浪费了差不多一天时间。等他回到院子里,发现老三木匠已将棺材的毛坯造成了。那是他父亲最后的归宿,白亮亮地厝在小米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旁。看来领导存心要让他们一起上路了。

    丛林告别时瞟了一眼莫端耳边贴着的纱布,说:“你打算就这样每年对付着?”

    “不。已经定下来了,过些天就把它挖掉。”

    “你可别像我。”丛林说着骑上摩托车,走了。护士在走廊上叫喊。莫端走过去,护士告诉他,六病室三床忽然清醒了,精神也旺了不少。

    “怕是回光返照吧!”他自言自语道。

    “得赶紧让家属拉回去。”护士说。莫端盯了护士一眼,拂袖而去。

    他来到后院,见丛林的母亲果然已经坐了起来,看那神情,跟常人一样。正是“放风”时间,病房里的其他人都在院子里晒太阳。莫端在床前坐下。眼前这个苍老的女人面颊泛出一大片失真的红潮,两眼闪光,紧盯着他一眨不眨。莫端没来由地便有了一种幻觉,好像她就是他那从未见过面的生母。

    “哪来的煳味?”她突然问。

    “煳味?没有煳味。”莫端说。

    “有的,你瞧,火苗有那么高!”她指着窗外说。莫端扭过头去,看见傍晚的火烧云将墙角的冬青树漆成金黄色。也许此时六病室三床的神经并未错乱,只是将时间搞错了,莫端这样想。病人又开始说话了,只是没了以前那么高的嗓门。那是丛林在烧棺材,她说。自从那天被丛林的涂满鲜血的脸吓了一大跳以来,她一直都在观察她的儿子和那木匠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让她兴味盎然。她听到了他们订立的口头契约,他们之间的战争随之进入了决战阶段。在第四天上,丛林贻误了大好战机,几乎没有发起进攻,他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等他回来时,反动派已兵临城下。“但是,我儿子简直是林彪式的天才!”她喃喃地说。莫端发现她在迅速地衰竭下去,脸上的潮红乱云般飞走,隐隐还有坍塌的声音从她体内传出。那天夜里,她说,丛林半夜里起来,将煤油炉里的煤油统统洒在那两口棺材上。火苗蹿起来,照亮了半个巷子。崭新的、鲜嫩的棺材板燃烧的声音悦耳动听。你听,嗞嗞嗞嗞,挠得人心里痒痒的。香香的煳味一团一团地挤进门来,顺手一捞就是一大把,搁嘴里嚼起来一点儿也不费劲。可惜没烧多久皮家的人就起来扑救了。皮家人就是多事,要不然那一口半棺材就化为灰烬了。倘若丛潜和米男躺在里边,就算是火葬了!说到这里,六病室三床发出无声的笑来。但莫端只能看见她脸上的纹路组成的笑意。你没法想象第二天一早老三走进院子时的表情,她接着说。他头一眼就看见了那两口棺材,两口残破的、烧焦的棺材。棺材旁站着我那天才儿子。他挑衅地盯着老三。别以为老三会被激怒,不,他才不会呢。他好像早有准备,放下工具袋就干了起来。丛林没想到对手那么强硬,一时倒也没了辙。整整一天,丛林就坐在门槛上看老三修补那两口棺材,他那小脑袋里再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阻挠老三了。他们的契约中有一条,那就是丛林不能重复使用同一个法子。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那两口棺材在老三手里慢慢地复原。老三干得很仔细。看得出他心疼了,他太爱自己的作品了,所有作品,包括他画的画,他做的大床,自然还有棺材。所以,他倒并不是为了要打那个赌才伤心的,而是为了自己的作品遭到毁坏而伤心的。他造的大床是一件杰作,他打的棺材也是杰作啊!一头大一头小,棺材壁是月牙形的,线条非常柔和,用手摸上去溜光水滑,躺在里边就像躺在他做的大床里一样,非常舒适,对谁都合适,谁都会喜欢的,躺在里面保证你很快就进入梦乡。

    然后她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南宁来替莫端换药。他们一起过了夜,却没有做爱。南宁念《圣经》给他听,沉静、平和、清朗的声音在靠近襟带河的这间宿舍里流淌,像河上的波光。南宁念道:“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就把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

    第五天

    在树木间穿行的感觉是无与伦比的,丛林对莫端说,它让你与这个世界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它还能让你觉得你高高地处在任何人的头顶,就像我每个星期六都能看到的那样。我在枇杷树顶看他们整我父亲。看父亲被批斗是那段寂静的岁月所赋予我的每周一次的节日。每星期六,我总会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那个院子里传出:“丛潜,滚到台上来!”

    我便迅速爬上那棵枇杷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父亲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假惺惺地耷拉着脑袋走到“台上”——那棵皂荚树下的另一张小板凳上。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批斗他什么,听上去我爹的毛病太多了,简直罄竹难书。人们挨个儿走上前来,将手指一直戳到他的鼻尖,揭发他的一系列坏事。但即使站在小板凳上,他的一条腿还是吊儿郎当地晃荡着。“站好了!”主持会议的领导大声喝道。他的腿停止了抖动,但脑袋还在东张西望。人们漠然地坐在四周,几个上了岁数的女人还打着毛线。小米在她们中间静静地坐着。我母亲的笑声从远处传来。这个街区的人已经习惯于她的莫名其妙的笑声和哭声了。我不知道那个叫丛潜的倒霉蛋犯了什么错误,为什么每次开批斗会总有他的份。但显然,上台挨批斗对他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事实上,我是过了好几年才知道原来上台挨批斗是要有原因的。有一阵子我很为自己这种喜欢看父亲受虐的心理担忧。不,我并不恨我的父亲,即使他将我那大小便失禁的母亲丢在厨房里自己却去和别的女人幽会时,我也不恨他。但我真的很想看他在批斗会上呈现出的那种状态,既吊儿郎当,又无可奈何。许多年以后我品味着这种状态,发现那就像一个妓女其实毫无性欲,但还得陪着那帮嫖客时所呈现的状态。他的赌瘾显然是那时落下的。每星期六的晚上,他便出去到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参加赌博,直至天明。我可以从第二天一早他递给我的水果糖的品种上判断出他的输赢。但不管输赢,水果糖总是有的。我想这大概也是我喜欢看他被批斗的原因之一。我的这种观赏欲一直维持到有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在那棵树上向下望去,突然觉得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向下塌陷。那一刻所有司空见惯的东西都变得严重起来。我看到了父亲肥厚的脊梁上亮晶晶的汗珠箭一般下坠。

    那是一个格外炎热的下午,空气中的闷热昭示着一场大雨正在酝酿。我看到单位里的人零零散散地坐在皂荚树下,我父亲也在其中。这一回,我在那一堆人前面发现了老三木匠。他看上去非常紧张,站在充当主席台的二屉桌旁,耳朵上依旧夹着那管红色的木工铅笔。“同志们,”坐在二屉桌前的领导读完一篇社论后开始讲话了,“最近,我们单位里的阶级斗争又出现了新动向。这充分说明,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他们时刻都在梦想复辟他们失去的天堂。今天,我们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我们天然的同盟军,老三师傅,要在这里揭发坏人坏事。”领导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老三木匠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这让我看到他的脸比往常白多了,甚至有些发青。他的手偶尔叠起来搓一下。领导从桌面上拿过烟,抽出一根递了过去。老三接烟的时候哈了哈腰,这让我大失所望。老三平时不是这样的,他总是斜睨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所有的人。这时,领导一声断喝:“丛潜,滚到台上来!”老三的手一抖,烟掉到了地下,好像要到台上挨批斗的不是我爹而是老三自己。

    丛潜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那天下午他和他的那些男同事一样,只穿了一条裤衩。我看着只穿了一条裤衩的父亲迈着迟缓的步子走到主席台前。他一直盯着老三木匠,而后者则竭力想避开他的目光。我的兴致被空前地调动起来,显而易见,今天的序幕跟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好戏就要开场了。坐在皂荚树下的人们也与我一样,都伸长了脖子,脸上一律显出期待的神情。这些人平时跟我爹关系都不错,有时到我家来一坐就是大半夜。他们跟我爹打扑克、下象棋,跟我爹一起攻击领导、讲笑话、插科打诨,但现在,他们一下子就跟我爹成了不同的人。他们并未因此而显出丝毫的不安,相反,他们按捺不住地显示出了兴奋和激动,仿佛遥远的中秋佳节或大年三十提前到来了。我隐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在这个下午有某件严重的或者有趣的事就要发生了,而所有人都猜到了那是件什么事,唯有我和我父亲还被蒙在鼓里。也许还有一个人也被众人排除在外了,那就是小米。我发现小米坐在最后一排,愕然地迎接着前排那些人不时转过头送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爹在主席台和观众之间站定,像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那时候正是一天中阳光最为猛烈的时刻。让他站立的小板凳被移到了皂荚树的树荫之外,他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阳光在一刹那间将他的肩膀和后背晒出鲜艳的色彩。在老三木匠开口说话前,有一小段沉默。在这一小段时光里,宁静豪华地铺张开来。十几年以后,这份宁静依然结晶在我的记忆中,它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并非喧嚣的,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静默中跋涉,即使你是跋涉在滚滚红尘中。当然你可以听到许多声音,有歌唱,有唠叨,有哭喊,有冷静的叙述和狂热的谴责,但那都不属于你。你的声音永远只在于你的心中,它与你听到的任何声音,无论在旋律上、节奏上还是在速度上以及内容上,都是毫不相同的。这声音永远也不会有共鸣。但它们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它们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就像老三在那两口残破的棺材上打补丁。那已经是第五天了。信不信由你,我们都在为自己打棺材,每一天。只不过对我来说,第五天的战斗更像是负隅顽抗。我所做的最有效的抵抗,就是蚂蟥似的黏在他的身边。我的一只手藏在背后,抓着一把铁榔头。他的斧子在木料上一起一落。我瞅准了空当,将铁榔头递进去。斧子雪白的锋刃砸在榔头上,火花四溅。一枚牙齿从斧子上飞出,咄的一声轻响,嵌进棺材板里。老三将他心爱的斧子抱在怀中。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发作吧,快发作呀!我在心里喊道。但他只是背转身去。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他走到房檐下,开始磨他的斧子。那个豁口够他磨一阵子的了。他脱下上衣,光着脊背,使劲地磨着。磨刀的声音在我听来比我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独特。让我告诉你吧那声音像什么。像喘气。像漫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的狼群的喘气声。

    然后急剧的喘气声就响了起来。也许那喘气声并未进入我的耳朵,距离那么远,我是不可能听到老三的喘气声的。但我分明又听见了,或者不如说看到了。我看到老三肩膀一耸一耸的,胸脯也一起一伏。他开始揭发我爹的新的罪行了。他毫无演讲的经验,说起话来也显得中气不足,但他一开口就非同凡响:“跟这个坏分子站在一起的,应该还有那个女人!”

    他的手向前指着。人们再一次转过头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尽管大家都明白他指的是小米,但把握还是不十分足,因为他的两颗分开的眼珠让人们捉摸不定。

    “是谁?”领导像个捧哏的相声演员,问道。

    “就是那个姓米的女人。”老三木匠提高了嗓门。

    我爹抬起了头。他望着小米。小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我看见了,”老三说,“我看见他们俩抱在一起,男的为女的脱,女的为男的脱。”

    “脱什么?”捧哏的又问。

    “衣服。”老三大声说,“男的为女的脱衣服,女的为男的脱衣服!”

    小米终于发出一声尖叫,捂着脸跑出院子。我爹被正午的阳光晒得通红的头脸肩背,转瞬间变了颜色,变成死鱼肚一样的苍白。他摇晃了一下,好像要从小板凳上摔下来。人群中发出一片嗡嗡声。领导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静一静静一静,”他喊道,“让老三师傅接着讲。”

    但老三就在这个时候卡壳了。他站在树荫下,满头的大汗竟比我爹还多。他的脸也前所未有地涨红起来。领导和同志们期待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还有站在一边的丛潜。

    “把头低下去!”领导一声断喝,我爹赶紧垂下头去。

    “好了,老三师傅请你接着讲。要不要先喝口水?”领导亲切地对老三说。

    老三终于镇定下来,开始讲了。他讲得一点也不流利。所有的人都渴望他能讲出个精彩的故事来,我甚至想起了小米讲儒勒·凡尔纳时那扣人心弦的情景。除了此刻是大白天,是正午外,其他都跟夜晚没大的区别,都是我们围在一起听一个人讲故事。炎热的空气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我头一次感到枇杷叶的边缘原来可以像老三的锯子一样割得我皮肤生疼。那种叫作“臭皮皮”的甲壳虫不知什么时候竟落在了我的胳膊上,淡淡的臭味若有若无。老三让所有的人都大失所望,他磕磕巴巴地讲着,把一个原本十分生动的故事讲得支离破碎。从他的叙述中,人们看不到丛潜鬼鬼祟祟地进入小米房间的情形,只听到一串不怎么连贯的词语在抽象地行进。他怎么能把一个偷情的故事讲得那么枯燥乏味啊!我不耐烦起来。我爹的腿也开始抖动起来了。我学着我爹的样子,坐在树杈上大幅度地晃荡我的双脚。这时我看到小米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泣。透过枇杷树宽大的层层叠叠的叶子,可以看到显露在窗口中的她的房间十分干净,我差不多嗅到一股从她那叠得方方正正的毯子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香味了。但此刻她的碎花面料的毯子被她压在身下。她就是趴在毯子上哭的。她哭得很伤心。我想八成那会儿她想到了她那身患红斑狼疮的丈夫了。也许还有她那刚满周岁的孩子。我妈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过去那个冬天小米请长假是为了回上海生孩子。我只是不明白那又关我妈什么事,她为什么对此那么敏感。不过那也没什么了,她现在再也不会对任何事情敏感了。我父亲和我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自由。

    比起老三那夹缠不清的揭发,我更爱看小米在房里的悲恸。她趴在毯子上哭了一会儿后,坐了起来。她就那样呆坐在床上,脸微微仰着,似乎在听院子那边的动静,又似乎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她的目光飘飘摇摇犹豫不决地走来,穿过正对着她的窗子的枇杷树冠,落在我的脸上。她看到我了。她一直这样看着,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张脸,而且是丛潜的儿子的奇丑无比的脸。她对着这张脸笑了笑。我有些不知所措,便也笑了笑。我突然想到我的笑非常可怕,也许会吓着她,便转过脸去。我看到那边的院子里,批斗会还在没完没了地开着,老三木匠的揭发不知何时才能结束。随着树荫的不断向右移动,坐在树荫里的人们也时不时地挪动自己的小板凳。唯有我的父亲还站在原来那个地方。但他也显然松弛下来了,偶尔也东张西望一下。最精神的还是那个领导,不停地抽烟,见我父亲的头抬起来了,便一拍桌子,断喝一声:“丛潜,你给我老实点!”

    丛潜赶紧又低下头去。我看得烦了,回过头去找小米。但窗口里已不见了她的人影。我有些失望,觉得今天这个批斗会也就那样了,不如去巷口的小人书摊看连环画。我攀住树枝,正想下树,小米又出现了。她手里端着一大脸盆清水,搁在床前的桌子上。我想她大概要洗澡了,不由得兴奋起来。便又在树杈上坐好。她在桌子前坐下了,拉开抽屉找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物件,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能看见她的手指动作间,有一缕冷冷的光反射出来。她将头靠在手臂上,肩膀又抽动起来。然后将那个小物件在自己的手腕那儿摆弄。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好像想起了我在窗外看着她,转过头来又朝我笑了。她将手放入脸盆。就像变魔术一样,那满满一盆清水渐渐红了起来。然后她好像很疲惫,趴在桌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那边,老三的叙述还在令人恼火地进行。这边,那越来越红的水也在增加,甚至溢出了盆沿,漫过桌面,一路流向地板。

    很久以后,我还能回想起小米临死前那苍白的微笑。我想那是留给我一个人的微笑。我很悲伤,不为别的,只为她临死前看到的不是一张正常人的脸,而是一张畸形的脸。

    第六天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养父对莫端说。养父躺在床上,脸色比此刻的六病室三床还要苍白。被单将他的整个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这让莫端无端地想象出他父亲的皮肤此时正因为大面积的红斑狼疮而快速溃烂。他仿佛闻到了被消毒药水掩盖着的腐朽的气味。父亲告诉他,他的母亲米男生下他不久就回到那个小县城里去了,又过了不久,就有人通知父亲米男死了。“我像所有不明真相的受害人家属那样,在她的单位里大吵大闹,要他们还我一个公道。我甚至不管你母亲的遗体孤单地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接连停了好几天,因为他们一直不答应我的条件。现在想起来真是让你母亲死不瞑目啊!”那时我在哪儿呢?莫端看着他父亲艰难嚅动着的嘴角,思想开了小差。“我这辈子就去了那个小县城一次。就在那次,我见到了你的哥哥。”他父亲停了半晌,说。

    莫端的养父是去察看他妻子的棺木的。那时他已经停止了和单位的吵闹,或者说,单位领导接受了他提出来的条件。他看到的是一口半棺材的残骸,旁边是那个憔悴的木匠和面色阴沉的少年丛林,那位发疯的母亲坐在自家门内的小竹椅上,腰部像上了发条的合页,一下一下地带动整个上身一仰一合,小竹椅发出吱吱的声响,使得这个上午益发单调和乏味。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次事件中,死去的不只是你妈妈,还有你的父亲。”莫端看到养父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混浊的角膜后边透出一种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悲哀。

    养父递给老三一根大前门香烟,拜托他加快进度,早些让自己的妻子安息,然后就离开了。门里边,丛林的母亲又大声地说起话来,中间还夹杂着尖厉的哭声和打嗝一般的笑声。丛林看着老三狠狠地抽完那根烟,又开始了修补那两口棺材的工程。此时,丛林确信自己已经束手无策了。

    他走出院子,又爬上了那些高大的树木。他像猿猴一样在树枝间纵跃翻腾。风和树叶在他扭曲的脸颊旁边呼啸而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肩背。速度让他暂时忘却了那场注定要失败的赌博。他越爬越高,他的视线也随之升高。他望见了那条宛如舞动着的衣带的大河,河面仍然比往日开阔。他看到了他的父亲高高兴兴地行走在那片白茫茫的水面上。爹,爸爸,父亲,除此之外还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是如此地想念他。可这个整日吊儿郎当的人现在已经永远离他而去了。他于是大声哭了起来。整个县城都不安了,一声不吭,侧耳倾听着他的号哭。

    “这么说,你也听见他的哭声了?”莫端问。垂死的病人只是眨了眨眼皮。

    那也是我的父亲,莫端想,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他和母亲一样在我出生后不久就死了。三年前,当他听丛林叙述往事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孤儿。但是,谁又不是孤儿呢?他仍然这样想着。是别人使自己成了孤儿,也是别人使自己成为别人的亲人。他是不是孤儿永远是相对于别人而言的。我无权做出决定,他有些沮丧。然后看见丛林进了精神病院的大门。他的母亲,六病室三床,在凌晨时分死去。护士说她是在沉默中死去的。护士还说她在半夜里醒来洗了个澡,因此,她死得很干净。

    “我这就算成了孤儿了。”丛林对莫端说。

    “嗯,你还有个兄弟呢。”莫端说。

    丛林毫无表情地打量着莫端的脸,“谢谢你没让我成为孤儿。”

    “行了,我因为同样的理由也要谢谢你呢。”

    这一回,他们不用为棺木费心了,六病室三床将被直接送到殡仪馆火化。

    夜风远远地吹来,莫端闻到了风中夹杂着的来自襟带河的水腥味。对父亲们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会因为养父的死而哭泣。但事实上,他在一个人的时候简直哭得不成体统。几年过去了,想到养父他还是黯然神伤。他经常想起养父,特别是在这样的夜晚。刚才洗完脚,他把水倒在楼下的黄杨木上时,那沙沙的声响让他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耳朵边创口的炎症已基本上消去,明天他就要去动手术了。他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木雕小人头细细把玩。那天晚上南宁来替他换药时,说这个小人头很像他。这让他差点失去动手术的勇气。他又失眠了。别想父亲了,他对自己说,想想南宁吧。他于是想起南宁来,想她那天晚上躺在自己身边时的样子,她的肌肤,她的肌肤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还有她给他读《圣经》时的声音。南宁使他亢奋起来,他更睡不着了,便拧亮台灯,翻开《圣经》。这是一本永远也不会有第二页的书,那天晚上他曾苦笑着对南宁说。他还在看第一页。但他已经读到第六天了。这一天神造出了亚当。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这么说,那天上帝只造了个男人;他是什么时候造女人的?莫端寻思道。

    第七天

    丛林十八岁那年必须去履行一个诺言。这诺言源自一个赌博。其实他也知道他大可不必将那当回事,但还是去了。毕竟我赌输了,他想,而且我是一个十足的赌徒的儿子。在那个疯狂的夏天里,他差不多每天都在跟他作对,成心找碴,只要他在他身旁,就必定攻击他。后来有一天,老三木匠对他说,咱们来赌一把好不好?赌什么?他问。赌命。老三说。我让你欺侮到我做完这口棺材为止。这期间,无论你怎么炮制我,我都不还手,就算你把我整死了我也毫无怨言;但到了棺材造好那天,无论是哪一天,如果我还活着,你就得接受我的一斧子,好不好?他答应了。第二口棺材在第七天终于完工了。

    “好了,这回真的该结账了。不会有第三口棺材了。”

    老三将最后一刷子黑漆涂在棺盖上,扔掉毛刷,回过头来望着丛林。他的眼睛红红的。两口棺材他居然做了整整七天。第七天上,红彤彤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肥牛弄。几年后莫端在电话里对丛林说,他会在肥牛弄的枇杷树下等他。丛林来了。那天傍晚的阳光也是血一般红。莫端将木雕小人头递给丛林,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个弟弟。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丛林长久地盯着弟弟,盯着父亲的另一个儿子。他在这个儿子的耳朵旁看到了小洞。

    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丛林想。第七天,一切都结束了。上帝也给自己放了假。老三要跟他结账了。无端的恐惧使丛林颤抖不止。他不知道老三这一斧子将砍向他的哪个部位,如果这一斧子对准了脖子,他该怎么办?

    老三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双分开的眼珠子在丛林的脸上游移不定。

    “我要割下你的脸皮。”他说。

    丛林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变得奇大无比,他几乎扛不住它了。浑身的血都在往这个巨大的脑袋上涌,它眼看就要爆炸了。

    斧子冰冷的锋刃靠在了丛林的脸上。丛林可以从明亮的刃口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清晰地倒映在上面。不,那上面有两张脸,紧挨着他的脸的是老三那张被急促的呼吸催得青白如蓝的脸。他终于疯了,丛林想。但是太晚了。

    “不,我没疯。”老三说。丛林已经顾不上为他读懂自己的思想而吓一跳了,“所以我不会割下你的脸皮。”

    老三将斧子移开。丛林的颤抖一时还停不下来。

    “但是我要你答应我,等你满十八岁时,再来还我的这笔债。你答应吗?”

    “他答应了。”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是丛林的母亲。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揪着自己的面皮,那张肮脏的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是的,我答应。”丛林说。

    “我要你立一份遗嘱。”若干年后,农民画家老三对前来践约的丛林说。

    “遗嘱?”

    “对,遗嘱。你现在可以立有效的遗嘱了。”

    “得了,我身无分文,没什么遗产可留给你的。”

    “你有一张独一无二的脸。”

    “这么说,你还是要弄死我?”

    “笑话,你变得那么强壮,要弄死你可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我要你立一份遗嘱,答应我,死后将你的脸捐献给我。”

    丛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这很可笑吗?”

    “我可以再打一个赌,你肯定比我死得早。我还没到二十呢。哦,你快五十了吧?”

    “那又怎样?我是搞收藏的,这份遗嘱就是我的收藏品。我会让前来参观我的收藏品的人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叫丛林的人,他的脸属于我,是我的一个收藏品。如果有人非要观赏不可,我就会将他们带到你的跟前,让他们好好看看你的脸。”

    “你简直疯了!”

    但我还是签署了那份遗嘱,丛林对莫端说,我很高兴自己终于实践了少年时代的一个诺言。很少有人这样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诺言的。那时候我刚满十八岁,我的生命洋溢着五彩缤纷的梦想。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时仍然常常想到死亡,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脸吧,我固执地认为我不会活得很久。我虽然那样对老三说了,可私底下我觉得我连二十五岁都活不到。我很快就会得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病的。在那段时间里我看了许多医书,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病吓得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一想到几年以后我会死去,会躺在冰冷的坟墓里,我便悲从中来。那天,我一边跟在老三的身后看他的藏品一边忧伤地抚摸着我内心的悲痛。老三带我进了他家后院的收藏室。我在那里看到了坟砖、旧家具、奇石等等。最后他让我看了他收藏的人体器官。这真是骇人听闻的收藏。他已经收集到了一根手指,十八颗牙齿,一个头盖骨,三枚整片的指甲,还有一只耳朵。他指着一只玻璃瓶里的灰白色的肉球对我说,那是一颗睾丸,是有人从一只发疯的猪肚子里取出来卖给他的。他将他的这些珍宝介绍给我时,眼睛一直盯着我瞧,“你的脸真是件价值连城的藏品啊!”他叹道。他还告诉我,他准备买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向他们收购人体器官。到那时,说不定那些推进焚化炉里的尸体都是空腹的了。他用手指了指墙角的一排广口瓶,“我会将那些器官浸泡在里面的。”说罢又垂涎三尺地盯着我的脸看个不停。要将这样一个人逼疯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我当年从事的可真是一件艰苦卓绝的工作。但也许,他那时已经疯了呢!没错,他肯定疯了。成功是他发疯的最有力的证据。是的,如果他没疯,就成不了画家。他后来因创作巨幅水彩画《百乳图》而蜚声美术界,成了本省有名的农民画家,他的小幅水彩人物画在市场上炒到八千块。县美协换届选举时,他被选为美协主席,系全省唯一由农民兼职的主席。五年后连选连任。他并未忘本,尽管他已在县里和省城置办了多处房产,但仍然躬耕陇亩。几年前在田里插秧的时候,一辆载重大卡车从田边的公路上驶过,车轮碾压着沙石路面,激起一颗小石子。那小石子像子弹一样正好击中老三的鬓角与耳朵接壤部位。他就这样被“枪毙”了。人们发现他死去时成了一个歪脸,便按当地的风俗,在他的脸上涂满了黄鳝血。据说他那时的脸异常鲜活,栩栩如生。那天我正在抢修线路,爬在电线杆子上目睹了老三死去的全过程。我甚至听到了那颗小石子被激射而出时的爆响,就像子弹被射出了枪膛。这声枪响若干年前就该响起来了。我恨这个木匠。我不知道为什么恨他。事实上,我对他的折磨早就开始了。是的,自从我妈疯了以后就开始了。我一直在找碴炮制他,我将一直这样干下去,直到将他也逼疯。我深信加在我家——我母亲、我父亲还有我头上的诅咒,全是由这个神秘阴险的木匠带来的。我同时深信,既然我能将我母亲弄疯,我当然也能将老三逼进那个疯狂的世界!当我看到他在皂荚树下揭发我爹时,我的决心变得空前的坚定。那天的阳光是如此的暴烈以至于走到了这光明的反面——我看到乌云翻卷出滔天巨浪滚滚而来。也许是那天我爹承受了太多的阳光,所以必须有相应的雨水倾覆在他的身上。老三木匠的揭发最终被乌云打断。最先感受到清凉的是我爹。一阵风吹过,将灼热的阳光从他身上掸落。他仰起头,嘴角竟露出微笑。领导很不高兴,又拍了一下桌子。

    “恬不知耻!”领导喝道,然后站起身来,凑到老三跟前嘀咕了几句。老三的揭发就此告一段落。他们开始散会了。我爹想他终于熬到头了,便将两条胳膊向上举起,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暴雨前夕的潮湿的空气欢快地涌进了他焦渴的肺部。这时候,我听到了子弹射击的声音。漫长的岁月过去了,我一直认为那是一声枪响,这一枪在我爹死去前三天就击中了他的胸膛。实际上那是一口唾沫,端端正正地吐在我爹赤裸的胸口上。我没注意到是谁吐的第一口,因为那时我恰好在搜寻小米房间里红色的水流到哪儿了。那声枪响(我固执地把它称为枪响)让我回过头去。我看到人们从我爹身边走过,他的那些同事,那些晚上一起打扑克、下象棋、吹牛皮的朋友,那些欢天喜地地与他打情骂俏的女人,他们走过他的身边时都朝他吐口水,不约而同地吐出来,没有人指挥他们,没有人强迫他们。枪声由单发变成了密集的扫射。我爹惊愕地站着,一副傻样,汗水和口水挂在他的肩上,挂在胸口威武的黑毛上,粘连着,垂垂欲滴。几乎每个人都吐了,吐完了就从他身边走开。他一直那样站着,站在一个小板凳上,不是特别高。人走光了,他还站着。乌云更重了,然后有闪电划过,雨终于下了起来。

    我想也许我爹走到黄泉路口时一定会因为邂逅小米而大吃一惊,他肯定不知道小米已先于他上路了。他在瓢泼大雨中淋了很久,仿佛要让雨水洗刷掉身上的唾液,然后他跑出院子,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赌博去了,去推牌九。赌场在城外的一个地窖里。大雨成了那帮赌徒的天然的屏障和同盟军。他们在那个堆满了卷心菜和甘蔗的地窖里尽情豪赌,不用担心保卫组或严打办的人来冲击。我听人们议论,说那天晚上丛潜的手气好得不得了,但后来(大约后半夜开始)就崩盘了,连着输,先是输掉了手表,后来又输掉了皮鞋,然后是欠,最后被他们赶出赌场。雨还在下,丛潜在大雨中奔跑。那是一场一直让我牢牢记住的大雨,并不是因为那天我爹死了,而是即使过去了那么些年,我仍然没见过那么大的雨。襟带河在几个小时内宽阔起来。在它的上游,堤坝开始绽出裂缝。横跨襟带河的那座过水桥连栏杆都没入了水中。我爹没有找到回家的路。他肯定是返回那个赌场了,只是赌场里的人都走光了。一天一夜后,大雨停止了。三天后,洪水退去。人们抽干地窖里的水,发现他笔直地靠墙站着,头大如斗,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每只手都有篮球那么大,肿胀的皮肤亮晶晶的。我费了好大劲才掰开它们,发现两只手里都捏着一粒骰子。

    南宁牵着莫端的手走进手术室,花白头发的主任已经在里面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了。莫端和老大夫见过几面,每次都会被他那雍容高贵的学者气度折服,尤其是老人脸上的忧郁,使他看上去就像上帝本人。主任冲他点点头。空气十分压抑。莫端看窗外,天是灰蒙蒙的。这大概又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兆头。南宁扶他躺上手术台。一切都严格地按规程进行着,最大限度地保证不让他成为一个歪脸。南宁充当主任的助手。莫端忽然觉出一种绝望的味道。手术器械撞击着托盘,让他想到了那句话:“丧钟为谁而鸣?”

    尽管注射了麻药,那种异样的疼痛还是让他有一种被一只粗暴的大手揉搓心肝五脏的感觉。他听到老大夫对南宁说,别手软啊,他是你的朋友,但还是病人啊。然后就有一种清凉顺着那根管子流进去。那是一种叫美蓝的药水,可以在皮肤上显现那根瘘管的走向。然后是锋利的手术刀划开皮肉的滞钝的感觉。麻药让他觉得半个脸在不断地肿胀,胀成老大一块,沉沉地坠得全身发紧。这种手术是不需要多少麻药的剂量的,所以他很清醒。他的整个脑袋甚至整个上身,都被牵扯着,仿佛主任和南宁真的成了两个肌肉发达的大汉,抡动各种挖掘工具向他的大脑,向他思想深处挺进。他对此无可奈何,任那些冷冰冰的器械掘进。当他放弃抵抗后,疼痛便消失了。

    “好了,你再也不必为这根狗娘养的瘘管闹心了。”南宁往纱布上贴完最后一根胶带后,那位文质彬彬的老主任突然对他说。就在这时,他听到“噔”的一声轻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枪击。但这一枪贴着他的耳朵擦过,激起的小股热浪灼得他的耳朵皮兀自抖动了几下。他看见那颗子弹射向远方,而他的脸完好无损。当啷一下,南宁将最后一把镊子扔进了托盘。在莫端听来,那就是从枪膛里蹦出的弹壳,终于坠落地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