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谈一个也许我们特别面临的问题。简而言之,这个问题是:希望会,确切地说,每一方式、每一级别的希望都会成为失望吗?
毫无疑问,像这样的失望不胜枚举。每一种生活都充满着未圆满之梦,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在把希望当作纯粹的如意算盘的情况下,这一点甚至是不可避免的。众所周知,就空中楼阁本身而言,其成本微乎其微。它没有地基,主观透顶,其中时常也不是最佳状态。尤其是,这种低级的、未经中介的外部希望多半是不合人意的。在一个梦中,纯粹欲望仅仅自给自足,也根本不为外面世界、横向世界或时髦世界所询问。据此,大多数目空一切的人都斜着身子走路,通常也没有为此感到遗憾。也许,这比一无所有好,然而,一再渐渐暗淡下去,最后会愤世嫉俗、心情抑郁。唯有在此,但在此必然剩下一双无事可干的空手。
于是,希望总是仅仅面向狭隘范围。面向我、你和米勒家的母牛。此外,生活中别无其他。然而,有多少并非如此私人的、公众的清醒之梦的运动恰恰是没有进入水中,而在陆地上游泳的呢?由于盲目逃跑的、跑在前面的、跟跑的希望,一个青年人(不仅仅是这个青年人)易受煽动者的多少诱骗呢?在这种情况下,他投入了多少热烈的感情和错误的蜕变?哪一种空虚的失望是合乎逻辑的结局,即在事情方面唯一的合逻辑性?每一种狂热的自我欺骗及其所利用的欺骗手段均属于此。有这样一个人,他对着现金交出了自己发明的钞票,那上面写着:应于末日审判之日在上帝王国中支付。就千年王国的弥天大谎而言,这一类模式起什么作用?
在巨大的信仰挥霍的历史中,对可怕的有价证券而言,这一类模式又能够起什么作用呢?由于具有莎士比亚式天才的罪犯,同时由于小市民的床头柜的尿臊味,这种信仰被出卖了。这是一幅最丑陋的漫画,描画了基督降临节一般、虚假的弥赛亚、对后天救世主到达的期待——但是,除了鲜血,什么也没有出现。下周二11点25分上帝光临伊利诺斯州中心,于是人们赶快去迎接他:因此,在芝加哥曾经启动了一种宗教,一种可以说是乌托邦的精神变态。
这是十足的愚蠢,但是,甚至是一部严肃的拯救雕刻作品,如果有谁粗心大意,把它抽象地或毫无控制地带到现实生活过程中,它也会走向其反面。如果这种愿望恰恰是崇高的,例如,餐桌前的纯粹人道主义,目标中不同于法西斯主义本身(一开始就是谋杀和不幸)的纯粹人道主义等,那么它在实践中就根本不会使人丢脸。然而,在所有明亮的、至少在明亮的世界改善中,如果自身目光专注于天空而没有行车时刻表,没有适当的怀疑,那么这种愿望就离下述这一谚语就不远了:希望和等待使人变傻。
因此,某种爱梦想的愿望总会成为失望。无论它现在来自私人圈子,还是来自广大的公众圈子。但是,诸如,稳固的希望,即中介过的、认得路的希望就能看到大功告成吗?现在,这种希望也会成为失望,是的,它必然成为失望,甚至以其名誉担保;否则,它也许就不是希望。可是,这一方式,在此所采取的这些失望方式丝毫也不指向刚才提到的单纯的上当受骗。可以说,在所有软弱的时刻,在所有梦想的飞越中,或者在迅速的英雄行为的仓促中,希望当然会分担失望。但是,这不属于有经验的、特殊的可失望性,因而也不属于有经验的“已知的希望”(docta spes)本身。
也许,与纯粹主观的确信和客观抽象的虚假加号不同,这种可失望性恰恰在自身方面造成一种创造性的减号。就像时常未加中介的、同样令人怀疑的那个天堂悬在圆润的低音小提琴上,或者让它直接与这种天空相邻。有意站在乌托邦精神的入口上,亦即面对已理解的堂吉诃德[2]的警告。这不仅涉及与事物过程必然相中介的某物,而且尤其(按照这一必不可少的前提)涉及希望本身之问题中的某物本身,尽管这个某物与现存世界并不融洽。
因此,希望绝对会成为失望,第一,因为希望向前敞开着,走向未来的事物,它指的又不是业已存在的事物。由于此,希望不是把重复置于变幻不定的事物之上,而是真正处于飘忽不定之中,所以它既与可变事物有关,也与偶然事物有关,没有偶然事物,就不存在新事物。由于这一应得的部分,所以偶然也足以被规定,它是已经敞开的事物,同时又是继续敞开的事物。此外,希望至少在其中拥有自身的领域,为此付出冒险代价,而不是坐在终老财产上。
第二,但是,与此同时,希望与失望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希望必定会失望,因为作为具体地中介过的东西,它永远都不会与固定的事实相中介。这些事实(Tatsachen)及其内行性反正都是某一历史事件的主观物化因素或客观物化阻塞。但是,正因为这个理由,由于只是不可收回的事实,亦即业已形成的存在,这一进程乃是历史的、类似过程的进程。因此,在一个尚未存在的领域里,一个还在持续的悬而未决中,尤其在终极内容中,不仅希望情绪与对称物畏惧在一起,而且希望方法论更与对称物回忆在一起。换言之,希望与可失望性直接有关;希望在自身中当然包含挫败的麻烦:希望不是确信(Zuversicht)。
在任何地方,希望也没有被挫败,但在任何地方希望也没有被赢得,因此,希望紧挨着历史过程和世界过程的悬而未决状态。因此,希望处于充满了客观的—现实的—可能性的惯用语句中,不仅作为潜在的拯救者围住了现存事物,也作为危险围住了现存事物。因为的可能事物首先不是业已完满的制约性,而是部分的制约性。由此可见,唯当这种制约性是以现有的现实事物为基础(因而曾以某种现实为基础)时,可能事物才是可靠的。无疑,这种无保证性意味着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可靠的,因此部分制约性不是条件性,故据此每一个期望,尤其是每一个抱有希望的期待都必然含有非理性因素。这里指的是卡夫卡极其形象地加以描写的那种可能性,亦即那种类似于混乱的不协调:一个人自以为受欢迎,结果却遭到驱逐,一个人指望与人交谈,结果却吃了闭门羹,或者一个人以为大难临头,结果却受到热情的欢迎。
当然,不仅作为希望,而且作为期待,这一类可能性业已是一种完全麻木不仁的咒语,一种混乱不堪的、或者恶魔般地不一致的咒语。但是,这种不一致的咒语与客观—现实可能性序列中的现存的,至少部分地规定过的条件是相矛盾的。然而,在某一相对不一致方面,这是真实的,即由于可能性,被制约的事情是可以实现的,尽管所期待的事情尚需实现的条件,所期望的事情只是部分地存在,离担保过的可靠性还相去甚远。于是,按照客观现存条件序列的精确知识,作为另外的部分补充,主观因素的能动性便而悄悄走来,希望本性也就保持现行的无保证性这一先驱特性。
因此,在此具体的乌托邦恰恰承认永远走在艰难的中途上,在那里有这种本身尚未发现的“真正的存在”,或者有“本真地”“一般地”无怀疑的世界的本性。就本身而言,这种类过程走向的乌托邦也不假装十全十美,并且它至少是最近可失望的东西,这不仅因为它关系到每一个确信和担保的持续亏空,也因为本身包含有表面上的法则、此在(Da-Seins)的纯粹付出和十足的可能存在(Moeglich-Seins)。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正在变成事实的东西仍处在自身的黑暗之中,显得模糊不清,所以,这个变成现实的东西与人先前所希望的东西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即使他所希望的内容分毫不差地全部得到实现也罢。然而,留下某种剩余,这种情况仅仅是由于内容方面尚未发现的“真正的、圆满的存在”。而且,归根结底,对这类实现的减号的失望也属于有稳固的希望的荣誉,同样指出其生存论的、本质的要求。
看上去,这一切已经与倒霉有所不同,它只不过是给人增加了一些恍惚的成分罢了。人遇到挫折的时候不会放弃具体的希望,而是像一个叛逆者一样(也就是重新抽象地)把赌注投在迄今被否定的事情上。毋宁说,通过损失,真正的失望同样以内在于自身的某种方式变得聪明起来。这种失望不是通过纯粹的、粗暴的事实变得聪明起来,相反,对它而言稳固的希望是持续有效的:即越是封闭的事实越是变得糟糕。反之,稳固的希望则通过对趋势(Tendenz)的忠实观察而变得聪明起来,在这一趋势中,所谓的事实不是停滞不前,而是不断进展和延伸;在趋势上,希望时常令人难以忍受,但总是按照个别事物的趋势得到校正。
但是,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其他方面,适用于事情全体:稳固的希望绝不是由于损失而变得聪明起来了。这种希望含有事情的类本质,这样,某种业已形成的恶的事实性就不是由现存存在来校正,而是由趋势所蕴含的潜势来(Latenz)校准。这种事实性——它恰恰死板地理解潜势的这一目标内容,以便越发恶劣地出卖这一内容——得到了最彻底的校准。但是,在此,这一潜在的目标内容,这一完全本真的,即内在地和中心地校准其变形的目标内容首先是稳固的乌托邦。
人道主义是个尚未存在(Noch-Nicht-Sein)的典型例子,人们还不能够体验到它的存在,也不能完全确认它。关于人道主义,我们目前所知的是它的最终的内容,而非确确实实的人道主义本身。不过,人道主义的方向已清晰可见,并且这一方向不依任何条件而改变。尽管这一“真正的存在”的内容还是某种处于潜势之中的内容,绝不是业已清楚地可陈述的内容,但它已经绰绰有余,足以确定非现实人道主义的内容,即现实的人道主义的对立面,例如希特勒或后来的斯大林,亦即所有的尼禄[3]原始现象。按照那条斯宾诺莎定理(见之于未来与潜势的插入语之后),这种现象可读作:Verum nondum index sui,sed sufficienter iam index falsi(既然它不是真理的标志,那么很明显它就是错误的标志)。
由于倾斜的事实(Faktizitaet),现实人道主义的指向性目标内容受到了损害,因此,这一目标内容的稳固乌托邦就挣脱倾斜的事实,挣脱事实之中的虚伪,返回到内在地校正的目标内容和对事情本身的忠实回忆。希望不仅包括本真的希望,即永不静止的、作为坦承的失望,每一个趋势—潜势陈述及其对象本身的部分限定,希望也包含倒退的乃至无法辨认的,或者直到可认识的变化产品方面的那种注视的、真正正统的失望:根据严肃认真的精神、根据其义务,依照自由王国的目标内容可以成为尺度,无疑,在已出现的歉收中,经济—社会的透彻分析尤为迫切。
但是,恰恰在这一向何(Woher)的分析中,为何(Wozu)这一乌托邦总体的在场(因此,机智不会变成愚蠢)也是绝对必要的。而且,这个乌托邦总体不仅是在人类最古老的白日梦中所预示的,也是在推翻(不是虚伪的安装)一切非人的社会关系中所预示的。在这种社会关系中,人是一个卑微的、被奴役、被抛弃、被蔑视的存在。出自马克思本人的这一表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恰恰使这种变革成为显而易见的希望—判决。这是最终所指定的稳固的乌托邦的力量,作为非草率性,在产品方面,它还会迥然不同地失望。但是,借助于此,这方面不是无节制地而是有尺度地发生,从而这一权力现在最终赢得一种本身最高的、非失望的爆炸力。
然而,由于外部原因,由于陌生,故无法适当地觉察到某种反常性,更不用说有重点地加以对付。事情的真迹恰恰属于这种情况,这真迹总是特别讨厌自身的反常化或全部错过。例如,在人来源于猿的学说中,重要的不是海克尔[4]或者智慧,而是托尔斯泰[5],因此怀念原始基督教、神圣沙皇会议是危险的。在每一个社会主义的纪念日也会这样:例如,在罗莎·卢森堡[6]那里,事先把握了希望与原理,即人道的社会主义,对于政治制度来说,这是检验其成绩的最可靠的标尺。因此,应该说,稳固的希望作为尺度本身绝不会失望;同样,作为义务这方面也绝不会失望。
仿佛希望必然被虚无化,因而它对当权者及其对立面永远都是一个这样有害的东西。然而,这个第九交响乐不再是可撤销的,真理及其希望永远都不会被埋没;恰恰相反,它校准方向,保留一条有尊严的道路。在此,真理及其希望好像具有天赋,具有人类中的类似天赋的特性;让·保罗[7]说过,真理及其希望也许会受到压制,但它永远也不会屈服。反之,我们的文化史毕竟是由非尼禄、莫洛赫神[8]的其他东西所填满的,的确,基督之末终究是我们文化史的开端。
没有什么比超越曾经存在过的东西更人性的了。美梦难圆,早已所知。经过检验的希望比任何人都更好地了解这一点。在这方面,希望当然不是确信。首先,根据其所谓的定义,不仅有危险的地方有拯救者,而且有拯救者的地方也生长危险。希望知道,挫败者作为虚无的作用出没在世界中,某种徒劳也潜伏在客观—现实的可能性之中,它本身兼有幸运和不幸。世界过程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被赢得,但在任何地方也都没有被挫败,并且在地球上,人们尚未把自身的岔道朝向幸福之路上,但也没有决定性地朝向不幸。在其总体上,世界永远是本身苦苦钻研的可能的幸福的实验室。
所以,在普罗米修斯神话中,这样写道:“天长日久,刮目相看,甚至秃鹫和那些跪倒在巴尔[9]面前的人们,也对普罗米修斯的不死感到恐惧。”但是,赫拉克利特说过:“如果不期望意外的东西,也就不会找到它。”在此,按照先验的意义上的人的存在,他所建立的关于呼唤(An-ruf)的学说称之为超越。这一呼唤与人的尊严相互协调,并且敞开通向客观—现实的可能性那条海洋的通道,这条海洋是实证主义所无法干涸的、思辨理应有规则地行驶的海洋。总之,未来的希望要求某种学习,而这种学习不忘生活的困苦,更不忘精神的漂泊。超越(Ueberschreiten)具有多种形式,哲学收集和思考——没有什么人的东西是陌生的(nil hu-mani alienum)——一切。
注释
[1]1961年恩斯特·布洛赫移居联邦德国,受聘图宾根大学客座教授。本文系作者于同年11月在图宾根大学的首次演讲,后收录于《布洛赫全集》第9卷《文学论文集》(E.Bloch:Kann Hoffnung Enttaeuscht Werden?In:Ernst Bloch:Literarische Aufsaetze,Frankfurt am Main 1965,SS.385—392.),法兰克福/美因,苏尔卡姆普出版社1965年版,第385—392页。
[2]堂吉诃德(Don Quichotte),西班牙文学家塞万提斯所著小说的主角。
[3]尼禄(Nero,37—68),罗马暴君,在位期间54—68年。
[4]海克尔(Ernst Haeckel,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及作家。
[5]托尔斯泰(Lev Tolstoi,1828—1910),俄国小说家及社会改革者。
[6]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1870—1919),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左翼领袖,德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
[7]让·保罗(Jean Paul,1763—1825),德国浪漫主义作家,最出名的是他的幽默小说和故事。
[8]莫洛赫神(Moloch),古代腓尼基人所信奉的火神,以儿童作为献祭品,也用来比喻惨无人道的或毁灭一切的暴力。
[9]巴尔(Baal),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最高神;太阳神。——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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