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百年祭-在左拉墓前的演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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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的圣女

    【法国】巴比塞

    亨利·巴比塞(1873—1935)法国作家。16岁即发表诗作,1895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泣妇》。他的艺术成就主要在小说创作方面。一次大战前,写有长篇小说《哀求者》(1903)、《地狱》(1908),流露着对生活的苦闷和彷徨。一次大战中,他作为一名战斗员奔赴前线,经受了战争血与火的洗礼,对战争实质有了深刻而清醒的认识。以一次大战为题材,1917年和1918年连续写出了两部长篇小说:《火线》、《光明》,这两部作品受到列宁的热情称赞。它们也是作家艺术创作的巅峰之作。前者获1917年龚古尔文学奖。其它重要作品还有传记文学《左拉》、《斯大林传》等。本文是他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

    从前有个辛勤照料一小窝孩子的小小的乡村女教师。她长得像线一般纤细,头发眼睛都是乌黑的。

    在这双眼睛里,往日曾闪掠过天堂和天使的光辉,说不定她还听见过上帝的召唤呢。

    从学校里可以望见欧德隆古赫的洛林教堂的钟楼,再过去不太远就是顿莱米教堂的钟楼。有个牧羊女曾经在那钟楼的阴影里生活过,她和这位儿童的守牧人有点相像,不同的只是贞德生活在五百年前查理第七的时代,而这个露易丝却生活在拿破仑第三的统治时期。

    由于受到正直人的教养,更由于她自己天性秉直,她终于摆脱了迷信,赶走了她一度信仰过的精灵。她从此只信仰那些神奇可怕的真实事物。她的梦想,她的同情心,她的清澈锐利的目光都用来对待人类的苦难,这一切都再不能使他拜倒在古老的宗教用以迷哄无知的人的神话面前了。她信仰的对象改变了。她圣洁的心灵和现实生活交接在一起了。

    她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仅献给了人生的小灾小难,而且献给了大灾大难,献给人民的自由。她热爱被压迫者,这一点在她对当时奴役法国的暴君所怀的分恨里最先表现出来。

    每天早晚,她总要叫学生唱马赛曲。有个星期日,在村子的教堂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教堂静穆无声,念弥撒的神父在金光闪闪的高坛上照例地唱:“愿神保佑拿破仑!”可是他刚一唱出,教堂就哄闹起来:小木屐在砖石上跺跺地响。这全是女教师的学生,他们厌恶惊恐地逃出教堂,因为女教师曾经告诉他们说为皇帝祈祷就是犯罪。

    视察和督学先生们怒冲冲地翻着眼珠,把她叫去,威胁一番。可是,她小时候听过很多传奇故事,所以毫不惧怕鬼怪,即使他们装扮成活人的模样也不在乎。

    她还照样一丝不苟地教育新的一代。可是她想去巴黎,想扩大规模继续干下去。

    她去巴黎了,她就是这种人:想到要干什么就去干,事情办得到的时候要干,事情不大办得到的时候也要干。

    她到达了光明之城,当时正是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大工业刚刚兴起,资本大量集中,人们热衷于大规模的金钱战争。巴黎是一团荒淫,享乐,腐化,和加以美化的低级趣味混杂而成的放肆的旋风;证券交易所是它巨大的心脏,而它的主人就是财政家(这是些血统皇族),逢迎献媚的臣婢,以及逗笑拍马的艺术家。在这个浮华的阶层下面,是一个比较不为人所注意的阶层,在那儿工作的是些严肃认真的艺术家和学者。再往下,就是一个更不为人所注意的,怀着希望和计谋的阶层:共和主义者。他们对帝国和皇帝深恶痛绝。他们之中有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政治家和理想家,甚至还有道道地地的资产者,可是他们结成统一战线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反对皇帝这个魔鬼。

    和这群被放逐到国家心脏来的人在一起,我们这位软心肠的唯理主义者,这位笃信逻辑的神秘论者,在心里激起和培育了斗争反抗的本能。他们组织了一种小型的,秘密的,热情昂扬的同志会。当基督教在罗马压迫下还为人民大众所拥护的时候,在古代墓穴里也曾举行过这种类似的同志会。在她后来谈到这段时期生活的时候,她说:“我们的生活很先进,非常先进。”她过着穷教师的严谨苦修的生活,穿的都是从卖旧衣的寺院市场或是从小旧货店里买来的旧衣旧靴子。她欠下了债,因为她买了书,更主要是因为她对于任何穷困痛苦都不能漠然处之,她这个完全献身革命的人,她只知道把手里的,脑子里的,和心里的东西全都给旁人,她除了对母亲的爱恋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私情——某些她在女人的生涯中所独有的东西——这一点,从来就没有人知道——虽然在这方面有过一些谣传——而她自己呢。必定也不愿意知道这一点。

    普法战争爆发了,接着是战败,帝国的崩溃,再随后就是受杀戮的人民伟大的兴起:公社。这时候人们才感到那些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是要叛变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敌视拿破仑第一的那位滑稽可笑的后裔这一点上才是“民主主义者”。这时候人们才看出只是用来对付皇位的“统一战线”会使多少会幻想破灭,会引起多少叛逆的事件。人们面对着既仇恨人民又害怕人民的资产阶级,这个阶级一旦代替帝国登上了宝座,就一心盘算要摆脱人民。

    这位长着黑眼睛,穿着黑衣服的瘦小的女教师把全副精力献给了公社。她演讲,她进行组织工作。她拿起枪,换上男装,走到战壕、稀泥、枪林弹雨里去。自从她看透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谎言,识破了有名的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儒勒·法弗尔的丑恶伪善的行径以后,她就变成了革命的化身。她明白,儒勒·法弗尔之所以当着群众装模作样地把她和费赫搂在胸前,无非是想借这个犹大的拥抱好随后把他们两人掐死,把支持他们的人都掐死。

    她也分担了人民的失败和所遭受的压制,而且不仅仅分担了自己的一份。可以说是奇迹,她居然从政府军队的枪,机关枪和刺刀下面,从成群的“复仇者”手中逃出来了。这些被遣送到巴黎的醉醺醺的“复仇者”侮辱人,殴打人,折磨人,还在大街上随意杀人。有些群众也受了政府无耻宣传的毒害,就连他们有时也对失败者加以嘲弄。

    她怜悯这些可怜的被剥削者,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也怜悯为残暴的制度执行命令的人。这是一种由智慧所产生的、真正的、宽大的怜悯。当她看见面色苍白的不列颠兵士向公社社员开枪的时候,她说:“这些人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人家骗他们说向人民开枪是应该的,他们也就相信了。这是些盲从的人。但他们总还不是用金钱收买得了的。有一天,只要我们能使他们相信正义,我们就能把他们争取过来。我们特别需要不出卖自己灵魂的人。”

    她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为了使她母亲获得释放,她又自首投案,成为凡尔赛人的俘虏。像她许多同伴一样,她也看到了沙多里地狱,这个杀戮公社社员的屠场。她和一群人同时被抛进了这个地狱。在她等待死亡的小囚室中,虱子成群地蠕动,连它们在地上繁殖的声音都听得见。她发热口渴,可是要解渴就只好喝屠夫兵士们用来洗手的那个血腥水洼里的水。从天窗望出去是一片旷野;她的目光透过黑夜和川流如注的雨水瞧见了朦朦胧胧的人群,在一阵闪光和枪声以后,他们一片片地纷纷倒下,和别的堆——死尸堆——混杂起来。

    她被送交凡尔赛的军事裁判所——刽子手的法庭——她竭力想使人家判处她死刑。她这样考虑过了:我活着会对事业有利,可是我要是被枪杀了,对事业就会更有利,因为枪决一个女人将会使公众对凡尔赛人不满。

    她没有做一番夸张喧闹的演说。她安详而富有启示性地、简短地表白了自己的信仰,最后对审判官说:“我说完了。你们要不是胆小鬼就判我死刑吧。”这个为了明确目的而甘愿自我牺牲的壮举使某些人,其中特别是维克多·雨果,不禁惊佩感叹一番。这些置身在街垒这边的人刹那间突然看到了革命那超人的、英勇的、然而却朴直的面貌,明白了革命的奥秘。可是他们随后就都转过头去。军事审判官果然不敢判她死刑,而是把她流放到新加莱多尼岛去。

    她被囚禁在这些对称地分布在赤道南北的小岛上,在那儿度过的悠长岁月是她事业中很特殊的一段时期。她下功夫学会了当地“野人”的方言,然后向这些吃人肉的,处于奴隶状态的加那克人传播道义、尊严和自由的理想。与此同时,在这难以忍受的整日无所事事的流放期间,她还把自己富有创造性的活跃的精神贯注在自然科学方面——甚至还做出了新奇而卓越的发现。

    后来她回到法国。那时工人社会主义和阶级工团主义正在萌芽。她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者的队伍,然而却一刻也没有忘记必须实现真正的革命。在谈到真正的革命时,她说:“只要它还没有把旧社会连根拔掉,我们就总得从头干起。”

    在几次激奋人心的政治集会上,她对无产者喊道:“你们要想取得阳光下的位置,那就别祈求,别请求,去把它夺过来!”在这以后,她就被囚禁起来,从一个监牢被送到另一个监牢,受尽了虐待和侮辱。她一直拒绝接受赦免,最后只是为了去看望病危的母亲才接受释放。

    她去伦敦向被剥削被压迫者传播真理,在那儿,有一个狂热者向她开了枪,但只打伤了她的头部。她替这位笨拙的杀人犯辩护,在法庭上替他开脱,她说他这些不良的念头都是卑鄙的宣传和害人的制度向他灌输的,因此不能由他个人负责。

    这一次,她的举动又使某些人诧异,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依稀看到了革命事业的深刻内容,可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最简单最巧妙的态度还是装傻。

    而且,没有谁比这个女人更不被人了解。她太伟大了,以至人们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如果说能够接近她的人都崇拜她,尊敬她,了解她的话,那么这些人也早已无影无踪了——因为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人——这样一来,关于这个很有意义的真实人物就只剩下传说了。

    只有在今天人们才给予这个人物应得的地位,只有今天人们才看出她在各种情势和悲剧里是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无产阶级和革命的基本思想,体现了浴血的人民要求平等的呼声,是她曾经号召人民警惕资产阶级和假民主主义者的迷药,是她曾经理智而热情地宣称:要想粉碎枷锁,就只有使用暴力。

    人们将用雪白的大理石来雕塑她那闪耀着智慧和毅力的光辉的殉道者的容貌。人们将用黑色大理石来雕塑她一直穿在身上的黑衣服。人们这样纪念她,是因为她在绝望中没有失去希望,是因为她从未怀疑未来,而始终对它无限信赖,是因为她从1905年——她逝世那年——革命中就已预见到俄国人民的解放。

    就当人民群众和某些先进人士向她呈献真诚觉悟的心灵的时候,另外一种献礼也使她万世不朽,那就是统治者对她野蛮的,疯狂的,卑劣的仇恨;泼妇,纵火犯,人面魔鬼:世世代代的资产阶级就是用这些字眼来亵渎她的名字:露易丝·米歇尔。

    最后一次的炉火

    【法国】科莱特

    嘉布里埃尔一西多尼·科莱特(1873—1954)法国女作家。她最初4部作品是在丈夫指导下并用丈夫名字发表的。用自己名字发表的第一部作品是《动物的对话》(1904),充分表现出了她的创作才华,在长达50余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出版过40多部作品。她的作品,善于描绘人物心境和感觉,既具浓郁的乡土气息,又富诗意,文笔优美。重要作品有《流浪女》(1910)、《亲爱的》(1920)、《麦苗》(1923)、《西多》(1929)、《姬姬》(1944)等。散文集有《葡萄的卷须》。1944年被选为法国龚古尔学院主席。

    点着吧,你在灶里点起一年最后的一次火吧!阳光和火焰一起把你的脸照亮。你手一挥,一捆柴火点着了,烟袅袅上升,由于不断添进干柴和树根,火势旺盛,壁啦作响。它像一颗明亮的星,今天早晨从窗外直飞进来,落在我们的房里,像主人一样留了下来。

    你瞧,太阳不可能关心别的花园像关心我们的花园那样。你好好地瞧瞧,因为这里的一切一点也不像我们去年园子里的东西了。今年这一年才开始,尽管春寒料峭,但是她已经开始着手改变我们那安闲幽静的生活环境了。她使我们梨树的每根树枝上长出饱满而光泽的花骨朵,她使丁香树丛长出一簇簇新的尖叶子……

    啊!特别是丁香,你看看它们究竟怎样在生长!去年你从旁边经过时,你亲得着它们的花朵,但是今年五月,你只好踮着脚尖,用手把它们一串串花朵勾到你的嘴边来。你好好地瞧瞧那小路上红柳树枯瘦的阴影吧,明年,你会认不出它来了。

    说到紫罗兰,它好像着了魔似的,今天晚上它们在草地上突然全都开放了。你还认得出它们来吗?你弯下身子,像我一样你很惊奇,在春天的时候它们的蓝颜色不是显得还要重一些吗?不,不,你搞错了,去年我看到它们的时候颜色还没那么深,那时是蓝紫色,你难道想不起来了吗?你不同意,你摇着头,笑得很认真,嫩草的碧色使你那闪着紫色光彩的眼神也相形失色了。得!别在这上面兜圈子了。你还不如去闻闻这些变化多端、仪态万方的紫罗兰特有的香气吧!闻闻那使你入迷的忘却一切的香气。你瞧瞧,像我一样地去瞧瞧,那在你眼前重新苏醒复活过来的你那童年的春天吧!

    我仿佛又重新看到了草地,看到了深深的树林,林里新发的嫩叶使整个林子蒙上了一层绿色的烟雾,一种很难形容的绿色。寒冷的小溪,溪水刚冒出来又马上被砂子吸没了。还有复活节时候的报春花,黄色的水仙花,花心的颜色像藏红花一样。其他的……仍然是紫罗兰,紫罗兰,永远是紫罗兰……我又重新看到一个非常安静的女孩子,春的气息已经使她心荡神迷,那种粗犷的野性的气息使她感到很幸福,她也感到很快乐,然而又夹杂着一丝神秘和凄凉的情绪。这是一个白天被关在学校里的孩子,她用玩具图片来和附近农场放羊的小姑娘交换她从树林里带来的一束束紫罗兰,这些花都用一根红棉线扎起来,有短茎的紫罗兰,有白色的紫罗兰和蓝色的紫罗兰,还有白里透蓝,有着淡紫螺钿光彩的紫罗兰——报春紫罗兰,它纤弱而窄长,长长的茎上挂着些没有香气的花瓣,还有二月在雪地里开花的紫罗兰,它经常被霜打落,变成红黄色,很难看,散发着一丁点香味。啊,我童年时代的紫罗兰,你们一朵朵都在我的面前再现了,在这四月的乳白色的天空里,到处都是你们那数不清的小脸,不断地飘舞着。使我晕眩,使我如痴如醉。

    你把头向后一仰,在想些什么呀?你抬起你那安静的眼睛勇敢地朝着太阳,哦,这只是为了去看一只今年第一次看到的蜜蜂,它飞得不太灵活,迷了路,在寻找带蜜的桃花。追它去,它要去吸栗子花的蜜了,不,她消失了,消失在蓝色的像常春花那样颜色的空气中。你也许会对这一块蓝色的天空感到满意,这块被我们狭小的园子围墙局限的天空。你去幻想吧,去想象在世界上某个地方。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你会发现整个天空!想吧,你去遐想吧!就像你在向往到一个无法接近的王国去一样!你去想去,在那遥远的天边,在接近大地边缘的地方,那种微妙的发白的颜色……在这迟迟而来的春天里,有一天,在那边,越过墙,我在捉摸一条微微起伏的有力的线条,那条被孩提时期的我称做大地边缘的线,它先是粉色,一会儿又变蓝了,变成一种像水果心里那种汁的颜色,一种柔和的金色。太可怜了,你那美丽的眼睛,别对我露出抱怨的目光!你那么强烈地勾起我去想我要得到的东西!而我的愿望又总是那么多,那么使我入迷,我总在想一些我所没有的东西。对了,我是在笑,带着一番好心,笑你那闲着的、没有拿花的手。太早了,太早了!蜜蜂和我们,还有那朵桃花,我们都过早地去寻找春天……

    菖蒲睡着了,她在三层发绿的绸子里把自己卷成喇叭形。而牡丹呢?她用她那像珊瑚样硬的树枝使劲地顶土而出。不过玫瑰还只敢长出一点点粉色的像栗子那样大小的蓓蕾。一种像蚯蚓那样的颜色。现在到处可以采到棕色的香丁,它在马兰花之前开放,这种花颜色很深,土里土气,穿了一件很结实的绒衣,好像一个乡巴佬。但是现在还先别去找铃兰,它像淡菜的壳一样,长在两瓣叶子中间,它那东方绿的珍珠般的花苞,在慢慢地很神秘地鼓起来,发出一种强烈的香味。

    阳光在砂地上移动,从东方刮来了一阵冷风,使你感到雹雨就要来临。桃花被刮得到处都是,飘在空中,啊呀,我都觉得有点冷了。那只暹罗猫,它的脸像一块深色的丝绒,刚才还很安静很自在地躺在温暖的墙边,突然睁开了它那蓝宝石样的眼睛。它匍匐着,肚子久久地贴着地,把它那怕冷的耳朵贴着脖子,向家里走去。我怕这朵紫色的云,它镶了一条古铜色的边,在威胁着落日。你刚才点着的火现在在房里蹦跳着,真像一只关在家里的动物,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归来……

    啊,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炉火,最后的火,也是最美的火!它像一束粉色的牡丹,在炉子里零乱地不停地开放着。我们弯下身来,向它伸出我们的手,火花照亮了它,看起来通红通红的,我们园子里没有一朵花能比它更美丽,没有一棵树的枝叶能比它更茂盛,没有一株草能比它更随风飘荡,也没有一根藤像它那样专横,那样地出其不意把人缠住!让我们呆在这里吧!我们要照顾好我们这位变化无常的神。它使你那忧郁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微笑,再过一会儿,当我脱下连衣裙的时候,你会看到我也是红红的,像一尊彩绘的塑像一样。我站在炉火前,一动也不动,在那一明一暗的微光下,我的皮肤也显得很有生气,炉火颤抖着,就像那无法摆脱的爱神,用他那爱的翅翼,直向我扑来。让我们呆在这里吧!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炉火使我们沉静下来,懒洋洋地,使我们得到了一种非常宁静的休息!我倾听着,头倚在它的胸前。这时,在黝黑的玻璃窗外,一枝粉色的桃树枝却在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它既苍白又消瘦,叶子已经大半脱落,显得非常可怕的样子,活像一只在暴风雨里的鸟儿一样。

    罗马的旗帜

    【法国】拉博

    拉博(1881—1957)法国作家。生活优裕,常以“头等车上的旅客”周游许多国家,同时进行文学创作。1908年出版诗集《赠给富裕的诗歌爱好者》。1929年出版的散文集《情侣,幸福的情侣》享有盛誉,他还是最先致力于“都市风景线”的现代派文学的作家,写下了许多歌颂现代文明的动人篇章,对后代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

    罗马旗上的颜色浑厚、浓郁、丰满。教廷的旗上虽然也有黄色,但与白色并列,因此比起罗马旗上的黄色来,便显得轻浮而单薄。罗马旗上的另一种颜色是紫红。要调出这种色彩,大概只有在已经很深的红色中再加上点紫色或天青色才行。然而,自然界中却不乏这两种颜色,有些普通的花也使人想起这些色彩,像毛茛花和肺疗草。我还在巴黎一家餐馆桌上摆的一束束金盏花和郁金香上无意中发现这两种颜色。

    与罗马这两种颜色的不期而遇,往往使我怦然心动,觉得那似乎是好兆头,——“很快就要到罗马去了!”——我的拉丁语书和罗马史书的书签也是具有这两种颜色的丝带(自从1922年“进军罗马”刀并为这一事件铸造了纪念章以后,这种丝带,就此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漂亮、更厚实、更具有波纹闪光了,我的书签便是用这种纪念章的绶带制作的)。我爱看这些颜色,似乎这对眼睛有好处,比大部分其它纹章的组合色多出点什么似的,风一定知道,罗马的旗帜比其它任何旗帜舒展更徐缓,升起时也显得更加庄严;大地也知道,罗马的旗帜影子比其它任何旗帜更浓。我们在这些颜色中似发现的优点,无疑部分来自我们凝聚在其中的思想和感情:“……Ouidquid non bossidet armis Religione tenet”……,“Eine Welt Zwar bist du,O,Rom……”以及我们在罗马消磨岁月在我们脑海中留下的零碎而纷纭的回忆。人们很难想象这些颜色会代表别的大城市如伦敦、巴黎、芝加哥或布宜诺斯艾利斯,似乎只有具备罗马那样辉煌的历史,拥有罗马那样众多的英武君主和光辉朝代的城市才能配得起罗马这个意义如此深长、内涵又如此丰富的名字。

    人们也很难想象罗马的旗帜能够离开本土或曾经离开过本土,在遥远的地域,或者在除蒂贝里纳岛以外的其它岛屿,或者,也许等奥斯蒂亚划归罗马以后,在萨克雷岛上空飘扬。这面旗是,也将永远是罗马所独有的罗马旗帜,否则便会逐渐失去与它们象征的城市二位一体的特性。在传播文明与殖民远征方面,罗马过去曾经,将来也仍会派出其它有代表性的象征:从军团的军旗到攻城略地的年轻民族的战旗,从神圣罗马帝国到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的旌麾。但本身的旗帜罗马却轻易不肯使用,因为旗帜与罗马的名称一样,与罗马形影难离。一个人如果将这面旗帜和传家宝一起带到天涯海角——即在维吉尔或塔西陀作品的书页中夹人一个丝质的书签——他只要看一看这面旗帜,眼前便会立刻出现罗马的街道、建筑、广场、喷泉和花园。回想起来,我们会不无惊讶地(虽然这该是意料中的事)发现,尽管书签上这些颜色使远方的旅人对罗马产生思念之情,但与罗马未来远景的主色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一大片黯淡了的黄色和褪掉了的红褐色几乎和某些新盖的工业楼房(像拉丁门那边的房子就使人满心不高兴的想起里尔或卢贝近郊的房子)。灰蒙蒙的颜色几乎一样阴沉。可是,就在这片灰暗的颜色之中,却偶尔星星点点出现一种略带橘黄的赫石色,在日久生成的——层锈色下,仍然保留着绚丽的光辉,而且清新浓郁,在我们的脑海中,俨然像揉合了罗马的两种颜色:嫣红渐淡,像暗影般散开,犹如一块轻纱笼罩在黄色之上,使之光芒顿减,黯然失色。

    我在罗马时用了相当一部分时间去寻觅和观察这种颜色,往往突然会强烈地怀念起带有这一颜色的某座建筑物、一个街拐角或一堵墙来。

    使我经常这样想起的地方是罗马学院的内院,周围的斜坡有一排排窗户。沿着斜坡可以一直进入图书馆的大堂。内院很深,显得有点狭窄,猛一看,凄清冷落,仿佛布景的反面。它所在那一整套建筑只是后部有窗,而且排列得参差不齐。虽有窗而形同虚设,似乎永不打开。尽管窗外树木成丛,终年常绿,也是布满灰尘,无人修理。这个院子总是门庭冷落,弥漫着一股修道院般的寂静。

    围绕院子的那四道高墙上面涂着一层橘黄色,如此素雅又如此含蓄,其魅力有谁能以言语形容?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里,这种颜色如此淋漓尽致地在千变万化的明暗之间表现出来的那种喜而不露、乐天待时和孤芳自赏的高贵气度,又有哪位画家的妙笔能描绘出来呢?

    楼梯对面的尽头处,生长着一株爬山虎,纤细的枝叶斜刺伸展,交织如网,覆盖着日照最长的那部分墙壁。它发芽抽叶的时间较晚,到了四月中旬才侵入橘黄色垂直国度的这个地区。但人工的色彩不甘示弱,在一片长长的扇形碧绿之中,重又点燃其秘密的火焰。稍后,两种色彩在蔚蓝的天空下达成谅解,和平共处,相得益彰。于是,当你爬上图书馆的楼梯时,在每一层的拐角处,除了宁静荒芜的内院和无人修理的花园以外,又会看见一道醉人的天光,使你不禁暂停脚步,俯身观赏一番。

    罗马具有得天独厚的光、色和高贵的品格。我们的发现实意料所不及,因而也许比在任何其它地方更感到身在福中,同时也感到死亡的威胁。

    我们生活在罗马,岁月悠悠,令人陶醉,不禁心满意足。而在这个时候,我们过厌了舒适悠闲的日子,兴匆匆地登上充满知识和梦幻的殿堂,这种光和色却又赏心悦目地扑入我们的眼帘,伴随我们的脚步,似乎在这四壁之间,早已悄悄地单独把我们恭候,使我们在登堂人室,饱览群书之前便已感受到罗马无比的温馨。每天如此,无论是我们来还是去。罗马这与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毫无共同之处的一角,罗马这种色彩缤纷、瞬息万变的风景,能够在我们工作之余和随着书本遨游了几个世纪以后,告诉我们罗马的时间和天空。

    然后,痛苦的思虑来了:“我们难道也要离开这里不成?”接着产生的是抗拒和恐惧的心理。徒然的争论终于以公平决定、接受现实和交口称颂而告终……当美第奇病危的时候,有人向他赞颂天国,他回答道:“比齐官对我已经足够。”如果我在临终之时处于——但我并不希望如此——与美第奇同样的心情,也许我会说:“罗马学院那个院子……”。

    卖花女郎

    【法国】加尔科

    弗朗西斯·加尔科(1886—1958)法国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早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被追捕的人》,获龚古尔文学奖。诗集影响最大的是《鹌鹑耶稣》。散文作品主要收在《散文与诗》一书中。他的散文行文简洁,笔锋犀利,思想深刻。《卖花女郎》是他的散文佳作之一。

    “先生……先生……请买点花去吧。”男人停了步,凝视着那在长椅子上一夜坐到天明的卖花小姑娘。

    “什么花?”他问。

    “这里,”可怜的小姑娘一面从破烂的背心里拿出干萎的两束堇花来,一面说,“就像我这样的花……都瘪得很的。”

    “可以。”

    “因为这是昨天早晨就拿着的。”

    苍白的太阳已经上升了,充满着冬季的青光的克里西大街,在朝雾中模糊了下去。那男人将右手伸入外套的袋子里,摸出一枚小银币递给小姑娘。她接受了。

    “哪一束好呢?”卖花姑娘马上问道。

    “不,我都不要,你要的。”

    “多谢,先生。”小姑娘说。

    男人拔步寻汽车去了,小姑娘在人行道上拖着冷重的一双脚,从后面跟上去。她是十二岁的小姑娘。黄金色的头发,同做生意的少女一样卷起来偏在前额上。毛线的外衣不过到得膝弯,露着一对瘦削的小腿,那黑色的袜子,还显出迷人的妓女模样来。

    “先生。”小姑娘叫道。

    她急急地走上去。男人回过身来,等她走近了,低声问道:

    “什么事?”

    “这,”她畏畏缩缩地说,“这一带找不着车子,我们还是到酒吧间去吧,怎样?”

    “到酒吧间去?”

    “是的,现在酒吧间已经开门了。在这等车的时间里,请我喝一杯咖啡可以吗?”

    她的脸上浮着暗淡的微笑。不说别的,只抚着花朵。

    “去吧。”男人爽快地说。

    于是两个人走进了一家小酒店。睡眼朦胧的堂倌正在擦着计算器。

    “两杯加牛奶的咖啡。”卖花女喊道。

    她用一双疲乏的蓝眼睛望着男人,一面低声的说话。

    “像我这样在外面过夜,真是很冷的。你总看得出吧,好在时常有些先生们邀约我……在那早晨……看完电影的时候……”

    “哦!”

    “真的。”小姑娘坚决地说。

    男子感到不安,看着大路。他在这地方,被聚集的马口铁似的黯淡的阳光照得龌龌龊龊了。

    “先生们。”他用奇怪的调子复述说。

    “是的!”卖花女加以说明,“叫先生才高兴呢……我将花送上去,于是他便和我讲话。老实说,等候攀谈便是我的买卖。然而谈不下去的人却也有。”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一面学着得意的男人的惶窘模样给他看,一面说道。

    “我……”男人说,“我不愿意……”

    小姑娘的脸上,又浮出黯淡的微笑来,但又即刻消失了。

    “因为我的年龄不到呀。”她直率地说,……眼睛冷冷的发着闪……“要不然,那是为了种种的缘故,不中意我的,我便领先生们到这酒吧间里来,等到有电车走过的时候。但是,不跟我到圣图安街去的人,可真是少得很。……因为圣图安街我们的家里还有一个姊姊。”

    她于是结束道——

    “姊姊比我的岁数要大得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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