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百年祭-在左拉墓前的演说(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特利埃夫之秋

    【法国】季奥诺

    让·季奥诺(1895—1970)法国小说家。自幼家贫,16岁辍学,自学成材。1924年出版诗集《笛子伴奏》,以后转向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畜牧神三部曲》、《四海之歌》(1934)、《愿我的欢乐长存》(1935)、《生命的凯歌》(1942)等,其作品以田园牧歌般笔调,讴歌大自然,赞美田园生活,风格奔放,充满激情。

    秋自高山之巅向我们腾跃而至。几天来,空气动荡不安。人们望着婆娑的树影,心里多半感到惆怅。不过,人们预料之中的是通常岁暮的景象,而没有预料到今年发生的情况。

    我们居住的这个地区地势颇高,山丘起伏,沟壑纵横。湍急的山水冲刷着片状的岩石,形成百来米深的峡谷,两边壁立着几乎垂直的山障,蔚蓝蔚蓝的,海浪似的。倘若有人顺着悬岩攀缘而上,可以攀登到半腰间狭小的平台上。到了那里,就休想再往上爬了,不得不回到谷底。站在岩壁半腰的平台上俯瞰,收进眼底的是片片草地和田畴。肥美、繁茂的草地,似可吸收一切声音,一匹匹马儿驰骋其间,全都无声无息的,仅闻马鬃瑟瑟之声。还有掩映着清泉的杨树林子,翻耕过的红壤坡地,浓密的灌木丛,野营的炊烟袅袅的森林。此外还看得见五座大村庄:两座匍伏在浇灌得湿漉漉的草地里;一座横卧在一座山丘上,左侧有一片铁线莲,宛如碧波荡漾;另外两座略显得荒僻,隐蔽在森林里。秋像一只火狐似的向我们腾跃而至。一天夜里,人们仿佛听见它轻柔地腾跃落地的声音。第二天,眼前便呈现了秋色。秋起初在草地上打滚,擦着杨树林带,而把它火红色的毛蹭在所有树木上。它在与一株枫树搏斗时,抓了那株枫树一下,枫叶便流血了。将近中午,草地上开始水气缭绕。那水气雪也似的白,犹如风把一大堆灰烬扬散在空中。马群停止了奔跑,凄切地互相呼唤,然后挪动沉重的步子,返归四周圈着的牧场里,低着头躲在杨树下,浑身的皮毛颤栗不止。那笼罩着草地的水气,我把手掌握在空中,捏拢来抓了一把。手掌里清凉清凉的,略带粘滑之感,伸开一看,满手掌纤细的白色星状物。那是花!猪殃殃花,绣线菊花瓣,大戟的绒毛,肥皂草的细丝,全都是死了的东西,已经干枯,呈粉末状,像洒了一手月光。这些东西的气味,一直渗透到人的身体里,一直渗透到那潜伏着人类万般恐惧的幽暗的一隅,把周身的血液染成了黑色。截至此时,天空尚无变化,仍把一束束强烈的、金灿灿的阳光,投射到地面上。起初,隐隐约约有一股风从高空吹过,微弱的,然而十分冷峭。站在高山之上,可以听到它的声音。这风声和那气味煞是奇特,它们在你心里播下忧烦和委顿的种子,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把你心底里的旧愁翻了出来,使你感到活在这人世间,就像陷在无际无涯的泥沼里。“我这一辈子活着有什么意思?”人们不禁问自己。“我在与庄稼和树木打交道时,在参加村子里笑语喧天、载歌载舞的节日活动时,曾经得到过快乐。可是现在,我又陷入了愁苦之中。老是愁苦,与以前一样的愁苦尸人们一个个木然地呆着,不知干什么好,心里想,既然已走了下坡路,就听其自然吧。从高山之巅,夕阳之中,飘过来三朵瑰丽的云彩。三朵云彩镶着璀璨夺目的金边,但是渐渐地,它们沉重地跌到了黛青的寒云底下。于是,飞燕呢喃地互相呼唤起来;铁匠撂下手中的铁锤,捻着胡子,走进了咖啡店。站在门槛边的人,探头向外张望一眼,连忙缩进了屋里。家家产户掌上了灯,村子里变得寂然无声。只有在村头栖息惯了的鸟儿嘁嘁喳喳,它们正在集合,准备飞往他乡。”

    使那株枫树鲜血淋漓的伤口,日渐蔓延开来。每条村道的两旁,迤逦着两排血红的树木。蕴蓄在地层里的热气渐渐释出,使土地膨胀起来。杨树闪烁着寒冷的、然而比阳光更耀眼的火焰。一股股火苗在树篱中蜿蜒扩展。山溪旁挨了霜冻的草地,渐渐变成蓝色。枯萎的秋水仙散发出有硫磺气味的水气,使草地窒息而死。只有森林还在反抗,它的松杉依然是那样稠密、挺拔。我们都羡慕山林里的人,因为我们的草地边这些柔弱的树木和灌木丛,这些生长在泉水边的白杨,统统变成了火炭,而且这些火炭般的树木颜色日渐暗淡,越来越焦黄,越来越凋零,令人感到一切都行将死亡。村民们纷纷把牧场上的马赶回家,马儿疯狂地摇晃着头,打着响鼻,似乎要撞死在栅栏上!夜幕一降临,雨便渐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斜斜的雨点飘进树篱里,钻到树脚下,溅落在枯枝败叶中。雨点扑打着窗户,竟至从窗玻璃的缝隙间潲进了屋里。人们躺在被窝里回忆着往事,抵御秋寒的侵袭,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发现床前积了一大摊水。

    隐蔽在树林里的那两座村庄,一座叫圣保迪尔,一座叫弗雷米埃。在这秋雨愁人的日子里,我们只好成天守着火炉,那两座村庄便成了我们向往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没有变,松树像岗岩一样坚毅。我们遥望着那一派生意盎然、永不凋谢的绿色,心里得到了一点慰藉。一天傍晚,从圣保迪尔来了一位骑马的汉子。马儿瞠着大摊的积水,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汉子是来请医生的。请过医生,他坐下来喝朗姆酒和咖啡,说山上的两座村庄被蘑菇包围了,那些蘑菇像潮水般涌出来,发出汩汩声。一个个像脓疮一样难看,孢子囊里的粉末四处弥漫,使所有的人家都中了毒。“那种东西,”汉子介绍说,“使女人们莫名其妙地异常兴奋,使男人们对一切厌恶至极。”他还说,大家不得不把科隆贝·卡特兰绑在床上,他呻吟着,口吐白沫,绞着双手,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一个劲地胡言乱语“连上帝都不敢靠扰他的身。”汉子说完,跨上他那匹耕地的高头大马,无精打采地走了。

    其后几天里,蘑菇的气味一直飘到了我们这里。其他就没啥好说的了,因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我们都渴望看到发生点意外的事情。

    希腊礼赞

    【法国】马尔罗

    安德烈·马尔罗(1901—1976)法国作家。1921年即出版诗体小说《纸月亮》,1926—1933年间,陆续出版了小说《西方的诱惑》、《征服者》、《王家大道》、《人类的命运》等作品。他还是一位政治活动家。1933年希特勒上台后,马尔罗积极投入了反法西斯斗争;1937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他由西班牙共和国军队提供一批战斗机组成国际飞行中队,自任队长;二次大战中,他加入法国装甲部队,被俘逃脱后,又组织游击队,抗击法西斯;大战结束后,他任过戴高乐政府部长职务。在激烈的国际斗争中,他乃不断有新作问世。长篇小说有《希望》(1937)、《阿尔滕堡的胡桃树》(1943)。其他著作尚有《沉默的声音》、《诸神的变异》等,晚年写的回忆录《反回忆录》、《被砍伐的橡树》也很有影响。本篇是他代表法国政府在雅典一次纪念活动上的著名演说。

    希腊的夜又一次揭去我们头上满天星座的面纱,这些星座,阿耳戈斯的守望者在特洛伊城陷落的信号发出时曾经仰望过,索福克勒斯在即将动笔写作《安提戈涅》时曾经仰望过,伯里克利在帕提侬神庙的工地停止喧闹时曾经仰望过……然而这是第一次,透过千载悠悠的黑夜,西方的象征浮现了出来。很快,这一切将成为日常的景象;这一夜,亦将一去而不复返。雅典人民啊,在你那摆脱了大地上的黑夜的精神面前,欢呼那个自从升起于此地便萦绕于人类记忆而不曾被忘却的声音吧:“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丁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

    伯里克利的呼吁对于醉心永恒并且威胁过希腊的东方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甚至在斯巴达,直到那时为止,也没有任何人对未来说话。许多世纪都听见了这一呼吁,然而今夜,他的话将传到美国,传到日本。世界第一个文明从此开始了。由于它,雅典卫城大放光明;为了它,雅典卫城向它发问,任谁也不曾这样问过。希腊的精神几次出现在世界上,然而并非总是同一种面目。它在文艺复兴时代尤为光彩夺目,然而文艺复兴几乎不知有亚洲;今天我们知道了亚洲,它就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也更加令人惶惑。很快,如今日这样的景象将照亮埃及和印度的古迹,让所有神明出没之地的幽灵们发出声音。然而雅典卫城乃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既有思想活跃,又有勇气贯穿。

    面对古老的东方,我们今天知道希腊造就了前所未有的一种人。伯里克利——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与这名字有联系的神话——,他的光荣在于他既是城邦之最伟大的仆人,又是一位哲学家,一位艺术家;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倘若我们不记住他们也是战士,我们理解他们的方式便会不同。对于世界来说,希腊依然是倚着长矛沉思的雅典娜。而在她之前,艺术从未将长矛和思想结合在一起。

    人们可以毫不过分地宣告: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创造物之总和——这个如此模糊的字眼,对我们来说,其含义乃是将文化作为一种培养人的重要途径,而这样做的光荣属于希腊。根据这一没有圣经的文明,智慧这个词意味着询问。从询问中产生出思想对于宇宙的征服,悲剧对于命运的征服,艺术和人对于神的征服。很快,古代的希腊将对我们说:

    “我寻找真理,我却发现了正义和自由。我创造了艺术和思想的独立。我第一次让四千年来到处匍伏在地的人面对他的神站立起来。”

    这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然而我们听在耳中,仍觉得它是一种永垂不朽的语言。

    这种语言被遗忘了几个世纪,每一次我们重新听见它,它总是受到威胁。也许它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可或缺。我们时代最重大的政治问题乃是调和社会正义与自由;最重大的文化问题乃是让最多的人接触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现代文明和古代希腊文明一样,也是一种发问的文明;但是它尚未找到堪为楷模的人的典型,哪怕是短暂的或理想的,舍此任何文明都不能形成。统治着我们的那些庞然大物仍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尚未想到一个伟大文明的主要目标不仅仅是力量,而且也是对人之所持的一种清晰的意识,这曾是被奴役的雅典的不可战胜的灵魂,它让亚洲沙漠中的亚历山大不得安宁:“雅典啊,为了无愧于你们所受到的赞美,你们要遭受多少苦难啊!”现代人是所有那些试图共同造就现代人的人;思想不知有弱小的民族,思想只知有友爱的民族。希腊,还有法国,只有在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候才更为伟大,而一个隐而不彰的希腊栖息在所有西方人的心底。我们都是思想的古老民族,我们不应该躲进我们的过去,我们应该创造未来,这是我们的过去对我们的要求。在这原子时代开始的时候,人又一次需要受到思想的培养。整个西方青年都需要记住,当人第一次受到思想的培养时,他是用长矛阻止了泽尔士并为思想服务的。代表们问我法国青年的座右铭是什么,我回答他们是“文化和勇气”。让它也能成为我们共同的座右铭吧,因为我是从你们这里得到它的。

    在这希腊自觉地寻求其命运和真实的时候,你们比我更有责任把它给予世界。

    因为文化不靠继承,文化靠的是争取。而且文化的争取有许多种方式,其中每一种都与孕育它的人相像。从此,希腊的语言是说给人民听的;这个星期,雅典卫城的形象将受到比两千年间还要多的观众瞻仰。这千百万人听见这语言,与昔日罗马的高级教士和凡尔赛的贵族老爷听见这语言是不同的;这千百万人也许会听得充分完全,倘若希腊人民从中认出它最深刻的稳定性,倘若业已消亡的最伟大的城邦中还回荡着活着的民族的声音。我说的是活着的希腊民族,我说的是这个人民,雅典卫城首先向着它说话,而它则将其绵绵不断地在西方传布的精神体现奉献给它的未来,这些体现是得尔福的普罗米修斯世界和雅典的奥林匹斯世界,拜占庭的基督世界,总之,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狂热崇拜,如今只剩下对自由的狂热崇拜。

    然而,这个“在痛苦中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民,它既是向着圣索菲亚大教堂歌唱的人民,又是一边倾听俄狄浦斯的喊叫一边在山脚下兴奋激动,将要穿越世纪的人民。自由的人民,就是使抵抗成为悠久传统的人民,就是其现代历史成为一场无穷尽的独立战争史的人民,这是唯一的人民,它欢庆“不”的节日。这昨日之“不”乃是米索隆基之“不”,索罗莫斯之“不”。在我国,则是戴高乐将军之“不”,也是我们的“不”。世界没有忘记它最初是安提戈涅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的“不”。当希腊抵抗运动的最后一位战死者紧靠在他将度过第一个死亡之夜的土地上时,他是倒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一天的夜里,在那些为死去的萨拉米人守灵然后注视着我们的星辰的照耀下,人类之最崇高、最古老的挑战诞生了。

    我们是在为了同样的事业而抛洒的同样的鲜血中认识同样的真理的,那时候,自由的希腊人和自由的法国人在埃及战役中并肩战斗;那时候,我的游击队员用手帕做成小小的希腊国旗来纪念你们的胜利;那时候,你们的山村为了巴黎的解放而响起钟声。在所有的思想价值中,最富有成果者产生于团结和勇气。它写在雅典卫城的每一块石头上。“外邦人啊,到拉栖第梦去说,仆倒在此地的那些人是根据拉栖第梦的法律而死的……”今夜的灯光啊,去向世界说,德摩比利呼唤萨拉米,止于雅典卫城,只要人们没有忘记它。愿世界不要忘记,在雅典女神节,往昔和昨日之死者的庄严队伍在夜间布下隆重的岗哨,向我们发出无声的启示,这启示第一次与东方最占老的咒语合为一体:“倘若此夜乃命运之夜,那就祝福它吧,直到黎明来临!”

    美国的都市

    【法国】萨特

    让一保罗·萨特(1905—1980)法国作家、剧作家、哲学家。作为哲学家,他是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创始人,存在主义思想把自我看成是存在的核心,把外界万物看成是“自我”的表现。代表他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主要著作是《存在与虚无》(1943)、《辩证理性的批判》(1960)。作为小说家,他于1938年出版的《恶心》为其代表作,它给小说领域带来重大革新,同时也为他带来巨大声誉。1939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啬》,引起巨大反响。重要小说作品还有三部曲《自由之路》(1945—1951)。作为剧作家,他的重要剧作有《禁止旁听》(1944)、《肮脏的手》(1948)、《死无葬身之地》(1947)、《可敬的妓女》(1947)等。他一生共创作50多部著作。1964年荣获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但萨特拒绝接受,理由是“谢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

    刚到美国之后的那几天,我真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即使我不习惯,但又并不感到特别惊异。这些高耸人云的建筑物似乎不是人造的或人住的,倒像是荒山野地中没有生命的岩石和土堆。它们耸立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土地上,可你从旁边走过时,简直不愿正眼瞧它一下。我不断找寻一些诸如广场或公共建筑物之类的能暂时引起我注意的东西。但我只是白费力气而已。我还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这些房子和街道叫做块状物。

    为了想要知道怎样才能在这种都市里生活,并且能像美国人一样喜欢上这些都市、我就先搭飞机到西部、南部那一望无垠的荒漠上观赏一番。欧洲都市由于隐匿在原先没有设想好的土地上,因而往往显得连绵不断。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远隔重洋的彼岸,还有这些神话似的“荒漠”存在。对美国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并不足为奇。我们在新奥尔良和旧金山之间,一块长满铜绿色树叶的红土地上翱翔了好几个小时。蓦地,一个霞光闪闪、宛如小棋盘的都市展现在眼前;接着,我们又看到那块火红的土地、塞芬那河,还有那怪石嶙峋的大峡谷,白雪融融的落基山脉。

    经过这几天的游历之后,我才明白美国的都市早先都是荒。漠中的宿营地。成群结队的人受到矿产、油田或沃土的诱惑,不远千里跋涉而来;他们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卫到达后。便尽快在河边的空地上安顿下来。他们先把城镇的主要部分,如银行、市政府和教堂等建立起来,然后兴建起无数木结构的平房。镇上的街道就成了全镇的脊柱。接着,与这条街道垂直交接的横街就像脊椎似地、秩序井然地排列起来。若想把这种街道中间:有岔口的美国都市清点一番,那倒并不简单呢。

    自篷车时代以来,一切依旧,毫无变动;在美国,每年都有许多城镇按照同样的方式在兴建起来。

    田纳西州的丰塔那城(Fontana)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12年前,这座位于田纳西河流管理局附近的城市,山里的红土上长着松树。但是,建筑水坝一开始,松树就被砍掉了,而三座城镇——两座各拥有3000和5000居民的白人城,和一座黑人城——便从地上耸立了起来。筑坝的工人和他们的眷属便在那里定居下来;四五年前,在工作进行得正起劲时,每天都有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半座城镇的工人与湖上桩子屋里的居民一样,把绿顶木屋盖在木桩上,以防湿气侵袭。而另一半的城镇则是折叠木屋,即所谓的“活动房子”。这些木屋先在500英里外的工厂卫造好,再用卡车装运过来。组合这样的一间房子只需一队人马在材料运达后,花上4个小时。这种房子造价最小也得2000块钱:房主则以每月19块钱租给工人。假如附带家具,租金便高达31块钱。一般说来,屋内都有大量制造好的家具,中央调温系统、电灯和冰箱,很像船舱里的设备。这些防潮的小房间里,每一寸的空间都被加以利用;墙上设有衣橱,床上则放有衣柜。

    这些1944年间盖的平房显得小巧玲珑;如果隔3000年再看到这些房子,必然会叫人微微泛起莫名的感伤而黯然离去。你一跨出门槛,就会发觉眼前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纵横交错,倚地而建,可依旧留有游牧的外观,有如商队的扎营地。这些商队似的扎营地和湖上桩屋居民的社区遥相呼应;其间有一条大马路直通山上的松林;你在那甲昕看到的,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座构架齐全的美国都市的核心。下方有一家店铺,出售一角五分钱的日用品;上方是医院,顶端是一家“杂汇”教堂;其礼拜仪式可说是以一概全。

    这些建筑最显著的特征是轻飘而脆弱。整个材料没有重量,好像只是被暂时放在地上,无意在赤红的泥土上与阴暗的森林中留下痕迹。水坝将在两年内竣工。届时工人就要离去,另谋生计;而那些折叠木屋势必也要拆下来运往德州的汕井,或乔治亚州的棉田。于是,在另一个天空下,这些材料又将重建另一个丰塔那城,以容纳新来的居民。

    这种流动村落永远如此,没有例外。美国的社区可以在一天之内盖成,也可在一天内拆掉。美国人对此毫无怨言;他们认为:只要能把家带着走就行了。这些家就是放置工具、家具、照片和纪念品的地方;而这些东西不但能反映出他们的形象,而且也构成屋内的生动景象,成为家的守护神。美国人和伊尼雅斯(Ae—neas)一样,喜欢把自家的守护神到处带着走。

    “房子”是外壳,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把它丢掉。

    在法国,我们也有工人社区。但是,那些社区无法搬动,也绝不会成为真正的都市;它们只是些附属于邻城的人造晶。在美国,理论上每个公民都可以成为总统;同样的道理,每个丰塔那城也可以成为底特律和明尼阿波利斯(Minnespolis);只要时来运转,机缘巧合就行了。反过来说,底特律和明尼阿波利斯也不过是运气亨通的丰塔那城而已。就拿底特律来说吧,1905年时,该城还只有30万人口,而现在已一跃而成为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

    底特律的居民也深深了解这种意外的造化,他们不但喜欢在书本上追忆往事,而且喜欢把“准都市”变成它的前身。底特律、明尼阿波利斯、诺克斯维(Knoxville)和孟菲斯(Memphis)等都是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当然,这些城市绝不会再拖在卡车后头运走。但这些城市只会留在会合点上,绝不会达到致使内部凝聚的温度。

    对美国人来说,凡是不会改变处境的事物都是造成与过去破裂的原因。有许多投身军旅的美国人卖掉了他们的住宅和一切,包括衣物在内。凡是他们认为战后归来会过时的东西,根本不会被保留。士兵的妻子也都节衣缩食,把家搬到营区附近,去过较为朴实的生活。我们可以从迁居的情况中,看出家族对军人的离愁和贞节。

    这些迁居也显示了美国人在财富上的波动。

    在美国,时髦的宅区通常会从市区移到郊外;5年后,市中心也给搞得“乌烟瘴气”了。若在那儿走动,会偶然发现,在断瓦残垣中还留有往日的荣华;也会发现构造复杂的建筑物。人口由圆形立柱支撑的木屋、歌德式木造别墅,和“殖民地式房子”等等。往昔的广厦,如今已成了贫民区。在芝加哥那阴惨惨的黑人区里,还有一些希腊、罗马式的神殿。其外观虽然依旧完好,里面却有12户黑人挤在五六个鼠蚤肆虐的房间里。

    同一个地区也会不断发生变化。一所公寓拆掉了,而另一所公寓会在同一个地点耸立起来。5年后,这所新房子又会卖给建筑商拆除重建。结果,在当地居民的眼里,美国的都市只是一幅移动的景物画;而城市则是我们的外壳。

    在法国,我们只能从年逾古稀的老人嘴里,听到一个40岁的美国人在芝加哥跟我说的话:“我年轻时,这一带都是沼泽地。但是,沼泽地早就填上了泥土,盖起了房子。”有一位35岁的律师陪我去参观黑人区。他说:“我就在这里出生。那时,这里还是白人区。除了仆佣之外,街上简直就找不到黑人的影子。但白人一离开这里,25万黑人便挤了进来。”

    在旧金山拥有一家“巴黎市”百货商店的维尔笛先生曾经目睹地震和大火焚毁了这个大都会的三个市区。他当时还很年轻;但是那劫后的焦土至今依旧历历在目。该城于1913年左右重建时,仍然具有亚洲式的外观;但不久,整个市容便迅速地美国化了。这么一来,他的脑海里便重叠了三个旧金山。

    欧洲人在固定的都市内变动;居住的地方都比我们的寿命长些。但是,美国都市的改变,则要比居民的变动快得多;而居民的寿命则比都市来得更长些。

    我在访美期间,正值大战激烈;在美国都市里,那浩翰的生命骤然变得僵硬不动;人们几乎不再迁居。然而,这种停滞状态完全是暂时的,就像银幕上婆娑起舞的人在影片突然定格时,一只脚悬空不动似的。果然,大战一结束,蓬勃的朝气便会使你觉得似乎就要把这些都市猛然涨破一样。

    到处都有许多急待解决的问题。比方说,芝加哥的黑人区必须重建。当局虽然早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就已着手筹划,但政府兴建的公寓只能容纳7000人,可无屋可住的人竟多达25万人。其次,实业巨子想扩建工厂;再过不久,举世闻名的芝加哥屠宰场又将要以完全现代化的姿态出现了。

    最终,众多的美国人都会受到“现代住宅”的困扰。据说,这种相当大众化的房子要比目前的住屋舒适百倍。在几乎到处萌芽的“工业转变”计划中,这种大批建造的房子的确有其不可否认的地位。

    大战一旦结束,美国必然会掀起一片建造的热潮。今天的美国人通常只以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的都市,做梦也想不到会发觉都市的丑陋,只是觉得目前的都市的确很陈旧。倘若美国的都市像我们的城市那样古旧,那么他就能在其中找到一些轶事遗迹。欧洲人通常都住在祖宅里。街道反映的是过去几个世纪以来的风俗习惯;它们似乎想和目前打成一片;蒙特鸠街或铁壶街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完全属于目前的。然而,那位30岁的美国人却在一间20岁时所造的房子里。

    这些房子兴建不久,实在不旧,但美国人却认为它们已过时,远远落在其他工具之后;汽车往往两年就换新,而冰箱或无线电收音机也不例外。这就是他们对自己都市毫不觉得伤感的缘故。他们对都市的依恋就象某些人对汽车的喜爱一样;然而,他视汽车为工具,用来交换更为方便的工具,而不是什么值得珍视的东西。

    对我们欧洲人来说,城市代表以往;而美国人却认为:都市主要是未来的象征;一切都是未成形的、只是可能存在的东西。来到美国都市的欧洲人会有什么感想呢?首先,他会以为自己上当了。他在瞻仰美国之前,只听说过摩天大楼;人家都说纽约和芝加哥是“直立的都市”。相反地,他到达美国之后,最后感到的却是:美国都市的平均高度显然比法国低些。而绝大部分的房子都只有两层。即使是在大都会里面,高达五层的公寓也是少而又少的。

    其次,他会对建筑材料的轻飘感到惊讶。在美国,都市的建筑物很少用石块砌成。摩天大楼是用钢筋水泥盖成的;其他则是砖结构或木头结构的。即使是在最富丽的都市和最时髦的市区里,也经常可以发现木头房子。在新奥尔良,那些漂亮的殖民地式房子,是用木头盖成的;好莱坞影星和导演所拥有的雅致别墅也是木造的。连旧金山的“加州式”别墅也不例外,到处都可以发现两栋20层的大楼之间,簇拥着许多木头房子。砖房多呈血粉色,也有用鲜黄色、鲜绿色或纯白色涂抹而成的。在大部分的都市里,建筑物的正面都很平板,外观都是无顶的立方体,或长方形的平行六面体。这些房子都是仓促盖成的,并随时准备拆除,显然跟丰塔那城的“折叠式房子”有着奇妙的类似之处。这些草率盖成的房子显得轻飘飘的;房子的外表涂满了醒目的颜色,与暗红色的砖块交映生辉;而争奇的外表涂满了醒目的颜色,与暗红色的砖块交映生辉;而争奇斗艳的房屋装饰也无法掩盖其花样的一致——这一切景象会使你身处城中不无走过特鲁维、卡堡或拉波尔等水乡郊区的感觉。只有那些临时搭在海滨、式样豪华而外观脆弱的别墅,才是美国公寓的真实代表,使得那些从未见过美国都市的法国读者能大开眼界。

    为了使我的观感完整起见,我也想在此附带提一下“博览市”。但是,我要说的是那种废弃而肮脏的博览市。它们就像公园里面,在展期结束后又被废弃了10年似的。因为这些临时搭成的小房子很快就会遍地被秽物淹没,尤其是在工业区里。芝加哥城本身已是浓烟弥漫,加上密西根湖上的雾气笼罩,更显得阴霾而暗红。但匹兹堡却更阴霾些。庞大无比的“美国巨物”处处耸立,屈指难数;而那些微不足道的矮小房屋就排列在世界上最宽阔的大道上;两相对照之下,更显得突出而醒目。不过,三思之后,我们并不觉得美国的建设尚未完成;美国的观念和计划、它的社会组织和都市建设,都不过是暂时的事实而已。在这些完全笔直的都市里,几乎没有组织系统可寻。许多都市具有水螅的基本构造。洛杉矶尤其像一条可以斩成20节而仍然活着的大蚯蚓。假如你走过这个楼宇簇拥——或许是世界第一——的大都会,你会感到有20个模样相似的并列都市;每个都市都有贫民窟、商业区、夜总会和高级住宅区等。你会因此觉得一个中等大小的都市市区,分裂生殖了20次。

    在美国,每当某地的繁荣吸引新来的移民时,邻区就会发生合并的现象。从简陋的街道走到华贵的林荫大道,中间不存在什么过渡地带。绿茵铺地、林木成荫的人行道跟摩天大厦、博物馆和公共纪念馆并行,然后突然在浓烟弥漫的车站中断;你经常会在高耸人云的大楼底下,沿着豪华的林荫大道旁边发现一个很可怜的小菜园“地带”。

    这种现象乃出自都市的高速变动;这些都市就像现代军队周围那种无法粉碎的全面防御阵地一样,步步为营地向前推动迈进。在欧洲,轶事遗迹显露在都市的纪念碑上;而在美国,都市的往事则显露在残存的遗物中。横跨芝加哥城内运河的那座木桥,离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楼只有两步之遥,就是遗物之一。接通纽约和芝加哥两地的市区街道,有许多用大铁柱和横杆支撑的高架铁路,几乎就要碰到两旁房子的正面。火车终日呼啸而过;那也是遗迹之一。它们所以能够幸存至今,乃是因为没有人注意的缘故。

    这种杂乱的现象还可以在每个人行道的街景中发现。除了在美国,我还没有在任何别的地方见过有这么多的空地。当然,这些空地确有其用途——用来做停车场。但尽管如此,这些空地却破坏了街道的整齐。它们好像在骤然之间,因炸弹从天而降,把三四间房子炸成灰烬;或像狂飙突起,刮走一切而造成的。这种“停车场”占地有200立方米之多,但往往空无一物,最多也不过是大告示板上有一张招贴,聊为点缀。好像那座城市尚未兴建完成,给人以拼凑之感。但是你可以在那里发现类似丰塔那城那个荒山空地。记得我在市区中心时,忽然想起洛杉矶也有这种景观,脑海里不觉浮现了两栋现代公寓,两块地面裂开的白色方形空地——作为停车场用。有几辆似乎废弃的车子就停在那里。车子当中有一棵莠草似的棕榈树。空地下有座芳草如茵的小山,很像我们堆垃圾用的土墩,其上有一间木房子。稍低处,一根系在两棵小树之间的绳子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衣物。当你转过那一块房子时,小山就消失了;景象迥异;条条大道满铺柏油,面目全新,还有宏伟的隧道贯穿其间。

    美国都市最显著的特点便是那种垂直的混乱现象。那些砖造的小房子高度各异;我在底特律闲逛时,曾在无意中发现房子的高度参差不齐。同样的情形也可以在阿布克基或圣安东尼阿两城发现。至于深度方面,你可以在这种不规则的锯齿形建筑物上空,看到形状和大小都不相同的公寓:有长方形的,也有每层装有40扇窗户、达30层之高的厚盒子形的。每逢薄雾轻潆时,房子的颜色就褪尽无遗,只剩下各式各样的多面体。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房子之间,它会发现一望无际的空间,和止于天际的空地。

    纽约和芝加哥的摩天大楼都建在私人的土地上,影响了该城的秩序。然而,不管这些摩天大楼建在什么地方,都显得不很适当;我们的眼光简直无法在这些庞大而笨拙的建筑物和紧贴地面的小房子之间寻找到那种和谐之美。因此,我们便不由得想寻找在欧洲都市中见惯了的地平线,但又无觅处。这就是欧洲人最先会感到有如穿行在乱石横堆的世界之故——有些实在像旧蒙彼利埃(Montpellier-le-Vieux)——而不像个都市。

    但是,正如观光者错看了巴黎或威尼斯一样,欧洲人也把美国的都市错看了。美国的都市是要用这样的眼光来观赏的。美国都市的街道和我们的迥然不同。在欧洲,街道介于通道和盖有屋顶的“公共场所”之间,跟餐馆的屋基相齐。每逢天晴气朗的时候,餐馆的走道上便摆满了许多“露台”。人既然是街道的主要成分,因此欧洲的街景便随着人群的流动而一日百变。美国的街道就是部分的公路,有时延伸好几英里,不会引起散步的雅兴。而我们的街道迂回曲折、到处都有弯路和隐秘的去处。美国的街道有如单调的直线,简直可以一览无遗,毫无隐秘可言。不管你在哪里,你都可以把街景尽收眼底。同时,美国都市的市区范围较大,不容许徒步走动;在大部分的都市里,居民几乎都是驾车、乘公共汽车或地铁出门。有时我要到某个地方去时,似乎就像包裹似的被从地铁带到升降梯,从升降机带到电梯,从电梯带到出租车,从出租车带到公共汽车,然后再搭地铁和电梯,居在某些都市里。我发觉人行道有日渐衰弱的趋势。比方说洛杉矶拉希耶尼加街两旁都是酒吧、剧院、餐厅、古董商店和私人住宅;街上的人行道几乎不比顾客和访客走的侧街多。草坪从屋前一直铺到这条豪华的林荫大道上。我沿着草坪之间的小路走了许久,连一个人也没有碰到;而汽车则在右边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凡是街道上活动的东西都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犹如逃难。纽约和芝加哥两地都没有郊区,但居民却有郊区的生活,美国人并不熟悉自己的都市;一旦离开家门十条“街”,他就迷路了。这并不是说,商业区的街上没有人群,而是说,没有人群在街上徘徊。居民不是上街买东西,就是从地下;冒出来去上班。我很少看到黑人,但偶尔也会在某家店铺的橱窗前看到一个黑人在做白日梦。

    然而,你会很快地就喜欢美国的都市。当然,这些都市的模样极为相似。当你抵达维契托、圣路易或阿布奎基等地时,你一样会感到失望;因为你发现这些前途似锦、名声响亮的地方统统不过是具有同样标准棋盘式街道的都市而已;这些都市的街道上都设有红绿灯,而市容也都显得很鄙俗。不过,你会渐渐知道如何把这两者分开。壮丽而辉亮的芝加哥市,火红得像那些从屠宰场流出的涓涓鲜血。市区的运河、灰色的密西根湖水,及笨大建筑物之间的拥挤街道等所有市景,绝不跟盐味熏天、海风袭袭而形似圆形剧场的旧金山相象。

    你终会爱上这些都市的共同特征:那种暂时性的外观。欧洲的城市漂亮而封闭,着实有点令人感到窒息;那曲折环绕的街道简直令人产生撞墙的感觉;而一旦身处城中,你便无法再看到城外的一切。然而,这些畅道无阻、又长又直的美国街道和运河一样,会把你的眼光带出城外,饱赏野景。因此,不管在哪里,你都可以在街道的尽头看到连绵的山脉、广阔的郊野和茫茫的大海。这些脆弱而暂时的都市既没有定形、也尚未筑成;周围被无垠的地理空间环绕着。同时,由于大街就是公路,因此马路似乎就是车站。这些都市不会使人有压抑感,不会把你围困起来;市区里没有一样东西是固定不变的。也没有一样东西会引人注目。乍看之下,你会觉得你所接触的都是昙花一现,如果你不离这些地方而去,这些地方就要改变你周围的一切。

    我们且莫过分夸张,我在美国诸州度过了好几个星期天,却发现没有比这里的星期天更叫人泄气的了。我曾访问过中产阶级的人家,在郊区的“殖民地式”客栈里,一面倾听电子风琴的演奏,一面默默地吃着两块钱一客的热鲜虾和涂上桔子酱的火鸡。从这情景看来,你可别千万忘丁。为此美国人也深深地感到无聊透顶。

    这些脆弱的都市固然依旧类似丰塔那城和西部的前哨站,然而,这些都市也显露了美国的另一面:那就是自由。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但这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批评或改革当地的习俗;而是说,他们可以自由地躲避这些习俗的约束,自由地到荒漠或到别的都市去另谋生计。这些都市全是开放型的,开放给全世界,开放给未来。这就是为什么这些都市虽然充满了混乱,却仍然能够蒙上冒险进取的外观和动人的美的缘故。

    1945年于费加罗

    反与正

    【法国】加缪

    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作家。“存在主义”两位大师之一,“荒诞派戏剧”在理论上的创始人。幼年家贫,依靠半工半读完成大学学业。他的成名作是1940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局外人》。作品主人公是一个对周围世界格格不入、感情冷漠、把自身看作与世无关的人。这是表现存在主义者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看法的典型人物。作品发表之后,反响甚大。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鼠疫》(1947)。其它重要作品还有小说《反’抗者》(1951)、《堕落》(1956),短篇小说集《流放与王国》(1957)、哲学随笔《西齐夫的神话》(1941),《叛逆的人》(1951)等,1957年获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这是一个古怪而孤独的女人。她和各种精灵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参与它们的争吵;拒绝见家里的某些人,因为他们在她藏身的那个世界里名声不好。

    她从姐姐那儿得到一笔小小的遗产。这五千法郎到了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来,颇使人有困扰之感。应该把这笔钱投在什么地方。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使用一笔巨大的财富,可当这笔财富很小的时候,困难就来了。这女人始终不变。她快死了,想使自己那一把老骨头日后有个遮蔽。这时有个真正的机会送上门来。她那个城的公墓里,有一块出租墓地刚刚到期,土地的所有者们在那里起了一座壮观的地下墓室,线条简洁,砌有黑色的大理石,一句话,的确是一件珍宝,他们四千法郎就让给她了。她于是买了这座墓室。这可是一笔稳稳当当的证券,不受金融波动和政治事件的影响。她让人整理了墓坑,随时都可接待她的躯体。一切就绪,她让人用金色的大写字母刻上她的名字。

    这件事使她深感满意,竟对这墓产生了一股真情。开头,她来看看工程的进展,后来就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必到了。这是她唯一的外出和唯一的消遣。快到下午2点钟的时候,她走了很远的路,来到城门,那里就是公墓了。她进了墓室,仔细地关好门,跪在跪凳上。就这样,她面对着自己,比较着过去的她和将来的她。她找到了那一条断链的环,不费力看破了上帝隐秘的意图。通过一种奇特的象征,她有一天甚至恍然大悟: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然死了。万圣节那天,她比往日到得晚了些,发现门下虔诚地铺满了紫色堇。原来是一些不相识的同情者,他们非常细心,看到墓前竟没有鲜花,就分担了家人的痛苦,一起来怀念这被遗忘的死者。

    现在,我还是再谈谈这些事情。窗户的另一头有一座花园,我只能看见它的围墙。还有光影流动的几丛树叶。往上,仍旧是树叶,再往上,就是太阳了。人们感到外面的空气兴高采烈,世界一片欢乐,然而我却只看见枝叶的影子在我的白色窗帘上晃动。五束阳光耐心地在房间里撒下一股干草的香味儿。一阵微风吹过,窗帘上的影子活跃起来。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随即又飘走,从阴影中射出了那一瓶金合欢花的灿烂的黄色。这就足够了:只一缕微露的光亮,我的心头就充满了一种模糊的、使人昏昏然的快乐,正是那个一月的午后使我面对世界的反面。空气中还透着寒冷。到处是一片片似可捏碎的阳光,但已蕴含着永恒微笑的种种迹象了。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只能投入这枝叶和阳光的游戏之中。化作这一片光,我的香烟在其中燃烧;化作这一股温柔和激情,它们在空气中呼吸。倘若我想认识我自己,那就是在这光的深处。倘若我想理解和享受这种交出了世界的奥秘的滋味,那就是我在宇宙的深处所发现的我自己。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使我从环境中解脱出来的这种极度的感动。

    在此之前,我说的是另一些事情,说的是人和他们所购买的坟墓。现在,让我从时间之布上剪下这一分钟吧。有些人在书页中夹一朵花,藏起一次使他们动情的散步。我也散步,但那是一位神祗在抚爱我。生命是短暂的,虚掷光阴就是犯罪。有人说,我是活跃的。然而活跃仍旧是虚掷光阴,因为人在消耗自己。今日乃是一次暂停,我的心前去迎会它自己。如果说那种焦虑仍在压迫着我,那就是感觉到了这不可能知的瞬间正像水银珠一样地从我指间流走。有些人愿意对着世界转过背去,那就由他们吧。我不抱怨,因为我看着我长大。此肘此刻,我的全部王国在这世界上。这阳光,这阴影,这炎热,这来自空气深处的寒冷:一切都写在这窗口之中,我透过它看见天空撒下它的完满去迎会我的怜悯,我还会去问某种东西是否正在死去,人是否在受苦吗?我可以说,我一会儿就说,重要的是合乎人情,朴实单纯。不,重要的是真,于是一切尽在其中,例如人情和纯朴。那么当我活在这世界上,我什么时候更真呢?动欲之前我已被满足。永恒在彼,我希望着。现在我所希望的已不再是幸福,而仅仅是自觉。一个人在观照,另一个人在掘墓,如何将他们分开?如何将人及其荒诞分开?看哪,天微笑了。光在膨胀,夏天快到了吗?这就是那些应该爱的人的眼睛和声音啊。我以我所有的姿态眷恋着世界,我以我所有的怜悯和感激眷恋着人。在世界的这些正与反之间,我不愿选择,我不喜欢人们选择。有些人不愿意别人是清醒的、嘲讽的。他们说:“这说明您不善良。”我看不出其间的联系。当然,我听人说某人不道德,我的理解是某人需要一种道德;我听人说某人蔑视智力,我认为他是承受不了怀疑。反正我不喜欢人们作假。睁开双眼正视光犹如正视死亡,这才是大勇。说到底,问题在于如何指明这种对生活的酷爱和这种隐秘的绝望之间的联系。如果我倾听蜷缩在事物深处的嘲讽,它就会慢慢呈现出来。它会眨着小而亮的眼睛说:“生活吧,就像……”尽管多方求索,我的全部学问尽在此了。

    无论如何,我并不能肯定我说得对。我是否想到人们讲给我听的那个女人,这并无关紧要。她要死了,她还没有咽气,女儿就给她穿衣服人殓。实际上,四肢还没有变硬时,事情似乎更容易些。不过,我们生活在匆匆忙忙的人们中间,这究竟是很可奇怪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