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不安-第八章 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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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名武士将唐逍送到白云寺后,便离去了。

    唐逍躺在床上,感到全身酸软无力,提不起精神,正欲昏昏沉沉地睡去,门开处,一个身材高大的黄衣老僧走了进来。

    “大师。”唐逍微弱地叫了一声,知道这老僧不是智圆大师便是智愚大师,便要挣扎着起身施礼。黄衣老僧一摆手,示意他躺下。

    “子游给我说起过你。老衲法号智愚大师。”黄衣老僧在窗边坐下,伸出枯瘦的手指,给他把起脉来。唐逍见这老僧身材高大,面容清瘦,轮廓分明,年轻时定然是个迷人的美男子。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唐逍道,“想必乃大师之意。”

    “孺子可教。”智愚大师看着他的眼睛,有欣赏之意,随即又道,“你别说话,休息要紧。”然后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站起身,便出了禅房。

    唐逍闭上双目,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等一觉醒来,日已中午。阳光透过窗格照进禅房,投下明亮的光斑。他慢慢移动自己的手臂,伸出手掌,接住那缕阳光。那是一缕温暖的阳光,在他手中,就像一团生命的火焰,跳跃着,孕育着。

    房门再次被退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和尚端着茶盘走进来。茶盘里放着一大碗稀饭,还有几叠小菜。他一进来,一言不发,只朝唐逍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以眼神示意要给他喂饭了,然后又扶他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他给唐逍喂饭时,举止轻柔,面容和善,唐逍向他投去感激的微笑,他也回以一个微笑。他笑起来时,宛若一个动人的女子,似乎有着水一般的温柔,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谢小师父。请问小师父如何称呼?”唐逍问道。

    青衣和尚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摆了摆手,接着又伸出手,拉过唐逍的手,在他掌心写下“慧水”二字。唐逍吃惊地看着他,他实在想不到,这慧水竟然是个哑巴,不过只是看他的笑容,里面仿佛已有千言万语,在他的笑容面前,一切语言仿佛都是多余的了。

    慧水喂完饭,便收拾碗碟出去了,出去之前,又扶唐逍躺下,对他报以微笑,示意他好好休息。唐逍也对他回以微笑。到了晚间,又是慧水来伺候他吃饭,还熬了药来喂他。唐逍自小虽被人服侍,但从未被一个大男人服侍过,而且这个大男人竟然是个和尚,而且还是个哑和尚。这一切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唐逍的内心是敏感的。正是因为自小体弱多病,于生命比别人体悟得深,于命运也觉得愈加难以把握。他忽然觉得与慧水似乎同病相怜。可随即又否定了,慧水虽哑,可他那无声的笑,他的善意,却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说出的。在他的笑容中,看不到丝毫的不甘或怨天尤人,他的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是生命中最有活力的生命,是一切生命精华之中的精华,是一切语言背后最真挚的语言。他能感染人,安慰人,激荡人。他的笑,又仿佛具有是生命的潜力,在告诉唐逍,生命中的一切困厄,都应以微笑去面对。他仿佛在无声地说,命运和苦难虽可以禁锢一个人的身体,但绝对禁锢不了一个人的灵魂。

    如果一切注定要发生,那便坦然去接受。唐逍躺在床上,暗中为彩儿和子游祈祷,反而忘了自己的病。只要彩儿和子游能安然无恙地归来,他的病能不能治好,都顺其自然,因为自己已经得到生命中最可贵的友情,以及智愚大师和慧水的关爱。若说有遗憾,那便是这一切都太短暂了。如果还有时间,他会倍加珍惜友情,如果还有时间,他会完成自己的心愿。虽然这是生命的倒数第二天,还看不到更多的希望,但更要好好珍惜这已有的一切,去感悟,拥抱,敞开心扉。

    夜静下来。是那么的静。唐逍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过了今晚,便要进入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月光透过窗格,落到被褥上,他再次伸出手,像上午接住那缕阳光一样,将手掌摊开,任那月光如水一般流淌在手中,汇聚在手中。

    覃少川一大早离开凉风垭后,一路追踪到昨日陈子游遇袭的那片树林。他没有更多的发现,于是立即分散众人,四处打探那群贼人的下落,一有消息,便立即飞鸽传书给他。他自己则牵着彩儿的大黄狗,和慧金、慧火以及三名武士往汪家营方向而去。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朝那个方向走,或许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午后,六人一狗来到汪家营镇,在路旁的野店打尖歇脚。刚端起茶杯,便见一行人远远而来,竟然是黄殿英和郎战父子、更让他奇怪的是,自己在华亭镇见过的牟一虎等人也竟和他们在一起,但是向梓禾却不在,想必回散毛司去了。

    “原来是覃兄,幸会,幸会。”黄殿英老远就朝覃少川抱拳,显得热情异常,似乎全然忘了他师兄郎龙在通天山打伤过慧木、随后又准备偷袭陈子游一事。

    “黄兄客气,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覃少川问。心下却在寻思,他不回唐崖司,到这汪家营来干吗,他和那牟一虎是什么关系,牟一虎究竟又是什么人呢。

    “在下正准备去建南司拜见覃伯父,邀他八月十五到唐崖观摩武试大会。”黄殿英说道。他面面俱到,又含笑问慧金和慧火:“这两位大师如何称呼?”二人合十答礼,各自报了法号。黄殿英连忙回了礼,连说久仰久仰。

    “原来是白云寺的高僧,慧木师父的功夫就很不错,不知他如今伤势如何?”站在一旁的郎龙忽然插口道。他知道白云寺除覃少川陈子游,还有金木水火土五僧,但他对其余四人还一直对不上号。他语含机锋,看似关切,实则讥讽。

    二人早就在注意他,如何听不出他的讥讽之意,顿时脸色一变,怒目而视。

    “多谢郎兄关心,慧木师兄好得很。”覃少川看着郎龙包扎的手指,恨他打伤慧木,话锋一转,说道,“郎兄想必喜欢吃蒙古饭吧?”

    “蒙古饭?”郎龙诧异地说道,“在下久居太行,从未去过蒙古,更未吃过什么蒙古饭。”

    “手抓羊肉,郎兄还没吃过么?”覃少川笑道,“那味道定然不错。不过柳叶饭的味道更好。”

    郎龙面色一僵,顿时明白对方是指他暗中偷袭不成,反而被神秘人打断手指,拿不了筷子吃饭,只得用手抓了。他勃然作色,正要发作,黄殿英却随口道:“改日我定然找个蒙古厨师,请他做一餐那手抓羊肉,请覃兄亲口品尝,如何?”

    “如此有劳黄兄了。”覃少川说道。

    双方一番言语交锋,看似客气,实则话不投机。

    “覃兄这是要到哪里去?”黄殿英问道。

    “不瞒黄兄,在下实是出来寻人的。”覃少川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彩儿失踪了,不知黄兄这两天在路上遇到可疑之人没有?”他本不想说出此行的目的,不过转念一想,说出来也不妨,自己原本怀疑是他们所为,不过从这两天打探的结果来看,这两日他们一直是大摇大摆的,遇店住店,遇茶喝茶,看情形不像他们所为。若是他们所为,这番话说出,也能令对方摸不着头脑,认为他还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若不是他们所为,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彩儿姑娘失踪了?”黄殿英露出一脸震惊的神色,“何人如此大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这副表情实在太真实了,几乎连自己都被骗了过去。郎战、牟一虎等人一见,也不由得肚里暗笑,佩服他的演技。

    “就是前天,我和黄兄刚好去通天山的那天下午。目前情况还不清楚。黄兄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告知,小弟定然感激不尽。”覃少川说道。他说每一个字时,都一直盯着黄殿英,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蛛丝马迹,但让他失望的是,对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覃兄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黄殿英说道,然后一指身边的郎战,“这位郎师父不仅功夫了得,轻功更是一等一的,最擅长追踪之术,不如让他老人家留下,帮你们一道寻找如何?”他几乎料定覃少川定会拒绝。

    “那就有劳郎师父了。”哪料到覃少川心念电转,竟然满口答应,而且面露喜色,“小弟先行谢过。”他虽不知黄殿英不知为何忽然如此热心,但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定然叫他措手不及。

    黄殿英显然没料到覃少川竟然答应得这么快,郎战更是面色一变。

    “不必客气。”黄殿英处变不惊,覃少川这一着虽出他意料,但仔细一想,倒也并非坏事,让郎战留在对方身边,就相当于自己留了一双眼睛,对方的一举一动,竟在掌握,如此,计划成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双方心照不宣,又客套了一番,黄殿英将郎战拉到一边,嘱咐他要尽心尽力,一定要听从覃少川的吩咐,做足了面子功夫。眼神里却示意他留意对方的行踪。

    黄殿英告辞而去,但他却让牟一虎等人先行,自己落后在最后,当他经过覃少川身边时,脚下一滑,顿时就要摔倒,竟然向他怀中扑去。覃少川双手一伸,将他稳稳扶住,口中道:“黄兄小心。”与此同时,只听见黄殿英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字,随后又大咳一声,将那余音掩去。

    牟一虎等人听见响动,回过身来,只见黄殿英已然退开,快步跟了上去。

    覃少川神色不变,朝他们点了点头。随手端起茶碗,看似无意,心头却是电转。他分明听见黄殿英对他说了一个“铁”字。这个“铁”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的姓么?施南似乎极少有姓铁的。还是有别的意思?郎龙为什么要悄悄对他说出这样一个字?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看着那巍巍齐岳山,只见群峰起伏,目光尽头,便是铁炉峰,其上云雾缭绕。

    覃少川心头一跳,只差没有惊讶得叫出声来。黄殿英所说的“铁”字,莫不是与铁炉峰有关。那铁炉峰铁炉寨上,不正有一伙棒客么?那伙棒客,平素便是干些绑票的勾当。不过随后又寻思起来,那伙棒客虽胆大包天,但从未将手伸到土司皇城,去绑架土司或他们的子弟。通常只拿各司境内的富户开刀,子游家有几次就差点中招。幸得守卫森严,才没叫他们得手。

    看来得去闯一下齐岳山了。不管彩儿在不在那里,都应该去找一找,覃少川下定决心,几乎立即便想动身。不过他绝非冲动之人,知道急不得。一时进退两难。若是从忠路司调集土兵围剿,那铁炉寨易守难攻,强攻并非上策,若是偷袭,自己现在人手又不够。沉思片刻,心中总算有了计较。便取了纸笔,写了封信,交与一名武士,送回白云寺去,决定请师父亲自出马,带领师兄们一闯铁炉寨。

    待武士走后,覃少川又嘱咐随行的另外两名武士,让他们准备进山的用具和干粮。那郎战始终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有条不紊,心中暗笑,自在肚里盘算接下来如何寻个最佳时机,立下大功,好叫那铁炉寨的人瞧瞧他的本领。

    夜已经很深了。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子时,这一天便要过去了。

    唐逍觉得越来越喘不过气,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智愚大师和慧水坐在床前,一直陪伴着他。智愚大师虽精于医道,但与他的武学比起来,却有所不及。不过还依然能诊断出,这少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绝境。一旁的慧水眼露悲伤之色。此刻的二人,早已不像宠辱皆忘的出家人。他们虽然出家了,心已不在红尘俗世,但对于生命的流逝,尤其是自己只能看着唐逍等死,完全束手无策,一颗慈悲之心慢慢转化为无可奈何的惋惜。

    “唐施主好好安息吧。”智愚大师带着无尽的遗憾,终于缓缓地说道。然后双手合十,闭目垂首,默然不语。慧水见师叔如此,便也闭目念经。

    “多谢大师。”唐逍强忍住心中的绝望,尽量显得很平静,以平复心中的波澜,不让那绝望之水冲毁意志的堤岸。在求医途中,“谢”恐怕是他说得最多的一个字了。他的确心怀感激,若非那么多好心人的帮助,纵然自己心志坚若磐石,恐怕也难以支撑下去。

    唐逍无数次想过这样的结局,他觉得到这样的结局来临时,自己一定可以平静地对待,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是无法接受。那么多年过去,甚至父亲被杀之时,他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他从来就不让自己掉眼泪。

    他已经经历过人生最痛苦的一切。

    但此刻,他很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但他欲哭无泪,只有无尽的沉默。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以为自己昨晚已经看透一切,但当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时,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看不透,又是那么的不甘心。仿佛生命的流逝速度在一瞬间加速了,决堤一般冲击着这些年建立的意志。但他还是拼命忍住。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

    智愚大师虽看惯了生老病死,但意志如此坚强的少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一刻,或许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刻。那一切希望与抗争,或许从此便失去意义。他终究躲不过命中注定的一切。这一刻,他的生命中将不再出现奇迹。

    “慧水师父,能不能扶我一下?我想到外面去。”这个坚强而又固执的少年,自上山以来,差不多是第一次开口求人。

    他心里似乎依然有一个声音:“我不能死,我不会死!”

    但那个声音是那么的微弱,微弱到几乎不存在了。那个声音曾经那么的强大。强大到支撑着越过万水千山,强大到他以为奇迹一定会发生。

    慧水眼含热泪,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扶他下床,朝屋外走去。

    “你不用为我难过,我有你这样的朋友,即便——即便——死,也是值得的。”唐逍虽然意志不愿说出那个字,更不愿面对那个字,但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不得不面对。

    他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原来说出那个字和面对那个字,竟然并不是想象的那般困难。或许,人到了绝境,或许一个时时面对绝境的人,反而比寻常人看得开吧。

    唐逍已经听见死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如果你和唐逍一样,清楚地知道今天就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甚至到了最后一刻,你又会做些什么?)

    通天山上,独秀峰下,蛮王洞深处。老酒鬼一副心急火燎的神色,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在一张白玉床上,躺着的正是身受重伤、昏睡不醒的陈子游。

    “神医?狗屁个神医!连这伤都治不好。”老酒鬼竟然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他骂了自己一通,又坐到陈子游身后,将手掌按住他头顶的百会穴,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他长身而起,面色愈加沉重。心中忍不住再次埋怨自己出手晚了。他之所以两次都在危难之时才出手,不过是觉得年轻人要成长,很多事情必须亲身去经历。

    陈子游受伤之后,他原以为吃了自己的药丸之后,并无大碍,但没想到情况比他预计的严重得多。快两天了,陈子游一直没有醒来。但他还有呼吸,除了大脑,身体的其他机能都很正常。

    “难道会成为活死人?”老酒鬼喃喃自语,“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天意真的不可逆转?”他忍不住卜了一卦,然后自怀中取出一本脏兮兮的《吕洞宾三百八十四神卦》的手抄本,查看起来。这卦书是从一座唐朝古墓中所得,灵验无比。

    卦辞云:道在尔而求远,诸远事在易而求难。分明一块熟地,切莫错认荒山。

    这卦辞模棱两可,虽预示着陈子游前景不妙,但倒也并非绝卦。

    不知那小子的运道又如何?他得的分明是绝症。老酒鬼顿时想到唐逍,自从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几乎就认定他死定了,他一辈子只遇到三例唐逍那样的绝症,前两人都没有活过十八岁。但他此时似乎有些鬼使神差,又为唐逍卜了一卦。

    卦辞云:利见大人,足衣足食;义之与彼,然后大成。

    这卦凶中带吉,竟是一副好卦。老酒鬼的脸上顿时现出迷茫之色。寻思道,难道那样的绝症竟然也还有解救的办法?他一生遍览医术无数,医术之高,当世无出其右。唐逍的那等症状,古书上亦有记载,是少数几种绝无解救之法的绝症。世上断无不可医治的绝症,只不过没有人找到方法而已。他似乎又恢复了自信。这近三十年来,他几乎再也没有为人治过病。他平素看似颠三倒四,一副酒鬼模样,实乃性情使然,以游戏人间为乐。天下间,似乎除了酒,再没有他值得留念的事情。

    我虽发誓毕生不再为人治病,可是这等绝症,几十年不遇。难道真要就此罢手?老酒鬼寻思道,对了,等我想出破解之法,然后教给彩儿,让那丫头动手,也算没有打破誓言。想到这里,他顿时眉飞色舞,不过随即便又眉头紧皱,露出一脸沧桑的神色,似乎突然想到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连日来,老酒鬼已经感到身体不适,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已经快一百二十岁了,知道天道不可逆转,任何高深的武功,于延年益寿虽大有帮助,但断无长生不老之功效。难道自己真要将一身功夫,以及那上百年的功力埋入黄土?他本是游戏风尘之人,率性而为之士。早年虽名动天下,但中年变故之后,反将那一切虚名看得浮云一般轻了,只想终老林泉。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况且老酒鬼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当他预感到生命终将归于黄土,虽生性旷达,却也比平常多了几分心思、几许慨叹。

    也罢,就让自己破一次誓言,最后再行一次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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