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奇谈录-口红之前世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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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寄莲每次都会很早到达自己的心理诊疗工作室,办公室空无一人,连秘书和接待处的小姐都还未上班。水寄莲总是一个人安静地踏进工作室,一边在销香提炉里洒上些许蔷薇精油,再在诊疗所的每一个角落喷上自己挚爱的Tom Ford白瓶香水。随后才惬意地在转椅上坐下,轻啜一口咖啡,独自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她在这种氛围里会有一种孤独的优越感。她知晓自己是留洋归国的心理学博士,自己开了私人的诊疗所,且在业界名声大噪,每天来找她看病的人排队如长龙,如若没有预约,一定会熙熙攘攘的象长安古城里的集市。水寄莲知道自己不但学历高深,且有一种洞察人心底的天赋。她能探究一个人的意志究竟是坚如磐石,还是韧如蒲苇,知晓病人的心地是讳莫如深抑或是浅如飘萍。任何一种隐匿的心理疾病在她面前都无法遁形,会象琉璃一般透明。但是她也是有自己的癖好与情绪的。譬如今天,她七点半便到了工作室,已经是隆冬了,窗外飘着皎洁轻纤的白雪,片片白雪如银龙坠甲,玉凤梳翎,粉蝶缭乱,窗外大道尽染,楼阁妆点,整个世界仿佛成了水晶宫阙、云母轩窗,莹莹透透的一座琉璃宫殿。面对这样铺满琼田的世界,水寄莲感觉浑然舒适,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喜好带给自己的愉悦。永远无人知道,象她这样一个资深的心理咨询师,对彩妆和香水居然如此迷恋。她的办公室里常年放着十种以上的香水,Tom Ford白瓶、棕瓶、蓝瓶、黑瓶,Nina Ricci的鸽子香水,宝格丽的夜茉莉,迪奥的真我,香奈尔的五号,十九号,范思哲的璀璨宝石,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最近她最钟爱Tom Ford的Golden Peach白瓶香水,初调是小豆蔻与胡椒芳香的奢华融合,仿佛公孙大娘剑舞一曲,绛唇珠袖,碧海翻腾凝清光;中调是奇异的琥珀与安息香萃取带来的妩媚与性感,仿佛明妃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汉元帝泣泪銮舆返咸阳;终调是淡淡的椰子油清香,仿似洛丽塔混合着柑橘与乳香,一转的额发,在男子的怀中娇羞的呢喃,鲜嫩的小嘴轻啄他的脸庞。水寄莲淡笑起来,一仰身靠在转椅上。她家中还有一抽屉的名牌口红与眼影在静悄悄地等候着自己,等着自己的临幸与检阅。她在Golden Peach的袅袅幽香中如梦如幻,仿佛睡着了。

    一声清脆的叩门声惊扰了水寄莲的美梦,秘书小姐拿着一叠病历和两瓶俄罗斯产的气泡矿泉水轻轻走了进来。“水医生,今天的预约都满了,是否可以开始了?”

    “嗯,你把今天的病人和病历都说一下。”

    “好的,第一位是吕太太,老病人,在这儿已经看了六年,忧郁症,第二位是张先生,歇斯底里症,您曾多次建议他去精神卫生中心,他不愿意。”

    “还赖在我这儿呀。”水寄莲很头疼。

    “第三位是梁小姐,焦虑症躯体化,新病人,正在做心理测试。第四位是个孩子,新病人,网瘾。”

    “我一早只看五个病人,你不会忘了吧。”

    “怎么会,第五位是余先生,他不是自己看病,是替夫人看病,据他说,夫人是购物狂,有收藏口红的疯狂癖好。”

    水寄莲从转椅上挺了挺身,撩起了一点兴致,“真是什么样的病人都有,千奇百怪的。收集口红,有趣。”水寄莲想起了自己家中的一抽屉口红,不免隐隐一笑。“叫第一位病人吧。”

    水寄莲一早上都在不停地忙碌着,交谈、陈述、询问、记录、分析病情、挖掘病人的深层心理意识,随后开具处方。将四个病人都忙碌完了,水寄莲将一瓶气泡矿泉水矿泉水倒入钢化玻璃杯,一仰脖将整杯水都饮完,她抖擞了一下精神,迎接早上的最后一位客人。

    进来一个身躯壮硕的中年男子,穿着面料挺括细腻的西装,中规中矩的利落短发,一边推开玻璃门,一手还在打手提电话,随后他关掉手机,坐在了水寄莲对面的椅子上。

    “您是自己看病?”

    “不,我是替我太太看病。”

    “她自己为何不来?”水寄莲装出不解的样子。

    “因为她坚持自己没有病。”

    “噢,那余先生。”水寄莲看了一下病历单上的签字。“只有和病人亲自交谈,我才有可能找出问题的症结,代别人看病是不行的。”

    男子似乎很焦虑,站起身来在办公室内左右走动。“水医生,您一定要帮帮我,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求求您了,花多少钱我都无所谓。”

    水寄莲将口气放软了一些,“那您简短叙述一下,我看看这样隔空诊疗有没有可能。”

    男子开始喃喃述说起来,“我叫余宗发,我妻子名叫吴心慈。我是一个做电子元件的商人,一年中几乎有很长时间都在世界各地奔波,为生意忙碌。我妻子吴心慈是个很美的女人,自此结婚后便一直赋闲在家。起初她过得很舒心,看看电视,做做蛋糕,一切都平静无事。可最近她有了购物狂的倾向,一直不停地往家里购买囤积商品。”

    “您不是很有钱吗?寂寞无聊的主妇很多有这种倾向,我这里就有好几个这样的病人,不算太严重。她买什么呢?衣服,鞋子,化妆品还是玩具?”水寄莲想起自己十瓶香水和一抽屉的口红,嘴角隐约露出一抹不屑的微笑。

    “不,不一样,她和您的那些病人很不一样。她只买口红,市面上能买到的各种品牌,各种色号,都不停地往家买。有些买不到的品牌,她不惜坐飞机到香港、台湾、澳门、甚至国外,到目前为止,她已经去过三十几国家,每次出去都用DHL或UPS寄大量的口红回家。而且她的行动也变得越来越怪异,在家除了遴选口红,整理口红,就是不停地涂抹口红,对镜自照,擦掉再涂。然后不停地闻着、嗅着,在手臂上试色,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做这些事。最可笑的是一次,我的亲戚到家中玩,正坐在沙发上对着粉饼自涂口红,却被她一把抢过,硬抢活夺地要那只口红,搞得我亲戚特别尴尬。她甚至还跑到我的公司去,看到我秘书的口红颜色漂亮,硬要花钱买下。看到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居然要我搞到模特嘴唇上的那款口红,这让我怎么办,简直把我逼疯了。”

    “哈哈哈,”水寄莲仰头而笑,坐着旋椅不由自主地左右旋转。“现在你家里一共有多少口红。”

    “不清楚,数量很庞大,五千只,八千只,确不准。”余先生冷汗涔涔地从额头上冒出来,叙述完了瘫坐在椅子上。“我很爱我妻子,不是没有这点钱,只是她如此下去越来越离谱,都变态了。”

    “促使购物欲膨胀的心理因素有:压力过大及现代职场的工作节奏加快,考核、竞聘、淘汰、升职;第二种是生活空虚造成购物欲膨胀;再有就是虚荣心和从众心理。患者又分为五种类型:踌躇不决型、购物上瘾型、盲目拷贝型、痴迷高跟鞋型和深陷绝望型。您的夫人属于痴迷高跟鞋型,此病的成因可能要追溯到她少年儿童时期,对口红的渴望由来已久。水寄莲侃侃而谈,搁起了自己的双腿,不时看着自己脚上那双CHRISTIAN LOUBOUTIN十厘米鞋跟的细高跟鞋。”

    “水医生,我真是走投无路,我怕再发展下去她要疯掉,真的是走投无路。”

    “这不算是疑难杂症,但最好还是能面诊病人。”

    “水医生,她不肯来,坚持自己没病。还说如果不相信,可以让医生到家里来看她。”余先生依然满头冷汗。

    “哈哈哈,”水寄莲喝着矿泉水差点呛了一口,“我已经好久不出诊了,再说出诊的费用是相当高的。”

    “钱不是问题,我们这就约一个时间一同到家中面诊吧,求求您。”

    水寄莲浅笑了一番,点了点头。

    三天后,余先生用一辆宾利车到诊所来接了水寄莲,随后一路稳驶,到了一座很大的独栋别墅面前。英式管家开了门,谦恭有礼地将水寄莲请到了客厅。这是一座庞大的别墅,光一楼就超过一千平方米。水寄莲抬头望向穹顶,彩色的琉璃窗逐渐向中心聚拢,如教堂装饰一般的铁钩银划。穹顶的正中用珐琅镶嵌着希腊神话中黄道十二宫的图案,周围则是木兰为椽,文杏为樑,游树丰茸,两两相撑。瑰奇的木料做成斗拱,参差的空梁置于斗拱之上。整个大厅铺上了米色玳瑁螺纹的大理石地砖,庞大地可以当个跳舞场。大厅里一溜圈的意大利进口沙发,可以容纳二十人同坐,还附着贵妇椅,搭着雪白的羊羔绒坐垫。沙发与茶几的部分铺着一块极大面积的波斯地毯,旁边是一架乳白色的三脚架钢琴,同样铺着羊羔绒地垫。偌大的水晶吊灯,片片如琉璃璀璨,颗颗似钻石莹润,水寄莲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而繁密的吊灯。家俱一色的欧洲古典派,家里仆役成群,生活奢侈。英式管家指挥仆人端上自制的糕点和下午茶。水寄莲一边轻啜着伯爵茶,一边眺望着落地窗外的花园景致。伯爵茶的丝丝香味萦绕在唇齿舌尖,花园内的西洋牡丹挨挨挤挤,花朵开到荼蘼,秾姿贵彩,宿露轻盈,如美人贵妇霓裳霞帔,嫣红落粉。在这样一个富足的家庭中,一个女人还缺少些什么呢?有偌大的房屋,名贵的跑车,可以想象她拥有的无数名牌衣饰和昂贵的化妆品,丈夫又勤奋稳重,重情重义,一个女人还缺乏些什么呢?为何还有那么多的不甘与欲望要填补自己的空虚。她不是长门赋里的陈阿娇,没有了帝王的宠爱,每日里抚触门楣缓步孤寂,在广阔的未央宫踩踏玉墀陨叶,听漏滴不竭。千百年前的陈阿娇,每日里锦衣玉食,却只闻白鹤引颈,玄猿悲啼,观孔雀胁翼,白鹿决骤。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不同,她拥有了丈夫无限的宠爱,却依然精神异常,行为令人匪夷所思。水寄莲由不得一声哀叹,唏嘘不已。正当她幽然叹息之际,女主人已从雪白的大理石旋转楼梯上缓缓而下,一身米金色的香奈儿套装,和水寄莲想象的一样,靓装刻饰,妩媚风流,唇上艳紫色的口红闪闪烁烁十分醒目。

    余先生忙站起身来介绍:“这是我太太吴心慈,这位是著名的心理学博士,医生水寄莲女士。”余先生让吴心慈坐在自己身边,嘘寒问暖十分体贴关心。

    “我很正常,不需要医生。”吴心慈瞥了一眼水寄莲,慵懒地抬起手臂抚触着自己的秀发,手腕上卡地亚的手镯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晃花了人的眼。吴心慈揉了揉如丝的媚眼,依偎在丈夫的怀里撒起娇来。

    “余夫人今天这款口红很美,是不是Tom Ford今年新出的白管一号‘紫色正午’呀?”水寄莲随意说了一句。

    吴心慈本水蛇一般躺在余先生的怀里,听了此话突然两眼放光仿佛觅到了知音,一躬身坐到了水寄莲的身边。“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医生,对彩妆还有那么细致入微的研究。这支‘紫色正午’好难买的,我有白管一套六支。”

    “是吗,我也有一套,我今天用的就是一号那支裸色的。”

    吴心慈凑上前来朝水寄莲的嘴唇认真看了看,突然噗嗤一笑,露出倾倒世人的灿烂笑容。

    “宗发,这个医生我喜欢,我要跟她谈,让她每星期都上我这里来。”

    余先生如释重负地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起了报纸。吴心慈却拉起水寄莲的手:“走,上去看看我的口红。”水寄莲被她盲目地拖着,沿汉白玉栏杆的旋转楼梯一路向上走。二楼是一间偌大的书房,仿佛缩小的诚品书店,压头压脑林林总总地置放着各类世界名著,两间是宽敞整洁的客房,还有两间是管家与仆人的房间。吴心慈对水寄莲象是熟悉的老朋友,又仿佛闺蜜,拉着她一路走到三楼,然后停驻了下来。“先看看我的口红室。”

    “口红室?”水寄莲不解地问。“难道专门有一间房间吗?”

    吴心慈神秘地笑了笑,打开了一间雕梁花琐的房门,门内的一切让水寄莲这个资深的心理医生也叹为观止。整个房间有五百平米大,分成了大约二十列橱柜,一溜的金丝楠木大橱,橱门都是琉璃制成。每列金丝楠木的大橱上都用金字篆刻了口红的品牌:娇兰,迪奥,香奈儿,纪梵希,克里伯蒂,Tom Ford,Nars,YSL,阿玛尼,赫莲娜,资生堂,雅诗兰黛,兰蔻,各种品牌应有尽有,而最多的是Tom Ford。橱窗内有黑金管一百多种,水寄莲估摸着每种有大约一百支,白管和夹心白管各一百支,每年出的男明星BOYS系列限量版,每套十套,各款眼影粉,眼影膏每种十盒,几乎占满了两列大橱。水寄莲在金丝楠木的大橱间来回踱步,打开每一个大橱仔细查看,随后再随即抽取一些口红来查看,随即疑窦丛生,眉黛紧锁。房间内有中央空调,冷冷冒着寒气,估计是怕口红遇热融化。房间靠墙一侧是一整面的镜子,做成一整条瓷白色的梳妆台。

    “余夫人,您这里大约有多少口红?”

    “三万六千九百四十九支。”吴心慈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言道,“这个梳妆台便是我画口红用的。”

    吴心慈用湿纸巾将紫色正午的口红色擦拭掉,抽了Tom Ford柜中一支Plum Lush的桃红色口红,取出口红刷,精致地勾勒出唇形,再补上眼影和腮红。水寄莲望着她娉婷的背影,仿佛是古代的闺中少妇独倚着银台蜡笼,翠屋金钩,看着一夜狂风吹落的庭中梅花,想着自己的爱人鱼沉雁杳音信难通,关山梦中才与共。那个少妇一定和吴心慈一样,对着双鹤纽纹铜镜,在嘴中轻哼着一曲《金梧桐》、《东瓯令》,独唱几句《寄生子》、《懒画眉》。

    吴心慈涂好口红,回转头朝水寄莲嫣然菀笑,“水医生,好看吗?”水寄莲抬头一望,面前的画面突然模糊起来,变作了黄鹂鸣,竹影交,彤云凝,繁花绰约点霜毫。吴心慈却是一样的眉眼,穿着斑斓的旗袍,巧笑嫣然地对自己说:“银莲,你看这款口红怎么样,是宇轩从法国带来给我的,那支旧的,我知道你喜欢,你就拿去吧。”

    水寄莲晃了晃头,从未产生过这样的幻觉,一时怔住了。很快她恢复了常态,对吴心慈说:“你的口红真是让我叹为观止,我们下去坐坐吧。”

    “您还要不要看看我的衣帽,都是按照口红的颜色配的。”

    “可以想象,就不看了吧,我们下楼谈谈如何。”吴心慈似乎很喜欢水寄莲,欣然应允。

    当管家和仆人端上冰淇淋的时候,吴心慈已经缠绵在丈夫的怀中,如柳依青槐,流云傍月,撒娇的姿态让男人魂魄欲化。“余言,我要到荷兰去,他们出了一款手工制的唇膏。”

    “余太太,不客气地讲,您得了购物狂综合征,这是人脑中脑血清素过低引起的。这种病分为多种类型,您属于典型的痴迷高跟鞋型,譬如有些女人不停地搜集世界各种名牌的高跟鞋,却放置家中,从不穿着。我现在给您开一些药,您要按时吃,我下星期再来,看看您的情况是否改善。您可试图参加一些公益活动,做做志愿者,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来分散自己的精力,您试试看。”

    吴心慈对水寄莲的医嘱似乎并不在意,依然粘在丈夫的怀里,缠着要去荷兰。余言被她缠得没有办法,突然生起气来:“医生在这里,你还胡闹,不能再买了,成神经病了。”吴心慈一见到自己的软招不奏效,把自己橘色的长丝巾抽下来,站立在沙发上,试图把长丝巾挂在吊灯上,做出要上吊的架势,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淌。

    “不活了,你都不疼我,不买口红我就死。”

    水寄莲和她丈夫二人将她硬拽下来,她丈夫软了心肠,答应了要求,还说她以前还为此割过腕。水寄莲冷眼看完这一幕,悄悄离开了别墅。

    水寄莲依然踱步回到了心理诊疗室,点上橙花的精油,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随后她点上一支烟,悠悠然思索起来。有点不对劲,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踌躇着不知何处有问题。吴心慈是个购物狂患者,这毋庸置疑,但她和其他的购物狂型患者非常的不同。别的患者都有很大的心理压力需要宣泄,但吴心慈没有这样的压力。那应该是空虚,生活无忧,精神虚无。可是有一个问题,余先生应该多次表示不满,可为何每次都就范。吴心慈为了口红不惜上吊割腕,有那么严重吗?购物狂患者应该没有那么激进。看上去她是真的准备上吊割腕寻死觅活,她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口红,少那么几支对于患者来说可能有遗憾感,但也不至于真的寻死觅活呀。

    而自己在吴心慈对镜浓点绛唇之时,竟然也出现了幻觉,且有情有景,人物言语依稀宛然,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思绪仿佛一瞬间飞驰到几十年前,铜壶暗滴,疏钟乱敲,纱橱月影和闷摇。只见女儿家偷掩鲛绡,空中秋鸿唳几霄,春莺唤几朝。水寄莲在香薰精油的氤氲中猛然摇了摇头,怎么会出现这种幻觉,自从见了吴心慈,这种幻觉如鬼附身,到底是怎么回事。水寄莲想了想,快速拨通了吴心慈家的电话。

    “余太太,我是水医生,我想约你出来喝喝咖啡,交谈交谈。”

    “上次不是都谈过了吗?”吴心慈的言语依旧慵懒。

    “这次不是治病,我也是个口红搜集者,想与您切磋切磋。”

    吴心慈一听便来了兴致,爽快地应承下来,两人约在环球金融中心的最高层咖啡厅里。水寄莲在赴约前选了一款Tom Ford的烈焰幻魅SHOW GIRL的口红,慎重涂抹,当她等到吴心慈时,吴正穿着一套杜嘉班纳的套裙,正红色的唇膏在灯光的映照下影影绰绰。

    “水医生,您知道我今天用的是哪款口红吗?您说您是爱好者,考考您?”吴心慈无限娇媚。

    “嗯,我看是CPB克里伯蒂的311号蔷薇亚光正红。”

    吴心慈噗嗤一笑,一蹲身坐在了水寄莲对面的椅子上。“真是小看你了,太有趣了,我丈夫找医生治疗我,没想到是一样的病患者。”吴心慈笑得花枝乱颤,血滴滴的指尖蔻丹如蘸丹砂。

    “哈哈,现在我们算是朋友了,可不可以把收藏口红的真实原因告诉我呢?”水寄莲咄咄逼人地看着吴心慈。

    “不是说只谈心,不看病吗?”吴将浑圆的臀部挪了挪。

    “是,不看病,但我知道您其实根本不是个购物狂患者,您收藏口红是有目的的,说出来也许心中的压力会减轻些。”

    吴心慈本来菀笑怡人的唇角僵了起来,跼蹐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她拿起鸡尾酒轻啜了两口,放下复又拿起,微扬的杏眼在水晶吊灯的点缀下如骊珠熠熠灼彩。“你听说过鬼附身吗?”

    “鬼附身?”水寄莲不解地问。

    “从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开始,我每晚都做同一个梦。在那银河清浅,南星明灭,北斗阑干的夜晚,窗外的一边是碧云微淡,苍烟暮寒,海棠肠断,莲花粉残;而另一边却是串串红灯缭绕,人声鼎沸,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翠鬟斜堕满目皆是。我成了四五十年代的女子,穿着旗袍,点着绛唇,长眉入鬓。我站在窗边,象是在等待什么人。接着有个穿西装的男子走进了我的视线。他的容貌是如此醒目,简直让女人柔肠百转。随后他拿出一只酒杯、一瓶药放在桌上,他柔情似水地靠近我,在我耳畔轻喃道:‘如凤,今天我是生是死由你决定,如果你让我活,我便带你离开这污秽之地,去法国、去日本、去俄国,随你,如果你让我死,也由你,来世我就变作一支你最爱的口红,萦绕在你的唇齿之间。现在我转过身去,你来选择放不放毒药,如凤,我听你的。’”随后他便转过身去。

    “隔一天晚上我还会连续做另一个梦。还是那个男子,容颜如冰雕玉砌,苍白如长桥上的冻云残雪,他深深地望着我,滴下一串眼泪。言道:‘我死便死了,你又何苦日夜眷恋。如凤,如果你还想见我,找到那支我附身的口红,把所有的这款口红收集起来,于月圆之夜十二点融化在浴缸中,我就会出现。当然,如果你还想见我。’”

    说完这些,一滴珠泪顺着吴心白皙的脸庞滑下。“你看,水医生,我必须找到这款口红,可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款,哪一支。”

    “所以你搜集了无数的名牌口红,囤积起来,试图找出那一款?”

    “是的,我不停地购买囤积口红,没有任何理由,每支口红我都囤积十支以上。只要看上去那支口红的颜色款式吸引我,我就会买下来,随后在家中不停地试色,嘴唇上、手臂上,我涂着,嗅着,感受着,希望能找到一款他附身的口红。”

    “哦,原来如此。”水寄莲轻啜了一口咖啡,就势将身体朝椅背上靠一靠,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那你觉得梦里的这个男子有可能是你什么人?”

    “应该是我上辈子的情人,我与他有数不清的感情纠葛。他在梦里叫我如凤,那我前世的名字应该是如凤。还有那男子,”吴心慈突然停顿了一下,嘴角透出一股意味深长的浅笑,“他的容颜俊美如日绕龙鳞,云移雉尾,飞雾流烟般的眼眸转侧绮靡,顾盼便妍,声音绵长隽永,我再也不能忘却。一定要再见到他,真实地见到他。”吴心慈的脸上露出一丝鲜有的少女般羞涩憧憬的表情。

    水寄莲用手掩住嘴唇,忍不住噗嗤一笑,杯里的咖啡差点泼楞出来。心想道:“原来自己的病人并不是个购物狂患者,而是个妄想症患者。她把梦境当作了现实,想象着自己有前世,在若干年若干年以前,曾经微飏青鸾扇,低穿白玉钱,在银床上织就着络纬秋纨。象所有的古代秋闺怨妇一般,用纤手轻支皓腕,低唤双鬟,在西窗边闲庭信步,不小心将罗袜弓弯蹴损了梧桐叶片。她心中想念着自己的爱人,看什么都是鸳鸯影单。随后她又给自己幻想了一个理想的爱人,正在此时此刻回到了她的身边,且缠缠绵绵,情痴如许。他的到来不单单是为了看望她,他俩之间有数不清的情感纠葛,过程让绿珠羞愧、玉环躲避,天地为之动容,世人为之溅泪,占风流千秋万年。这个男人的到来,是把自己的生命交到她的手里,由她来宣判自己的生死,痴恋断肠到嫦娥能把衷曲怜,天孙重把长恨填。更可笑的是这男子死去以后,还化成情痴之鬼,情也痴、志也坚,一定要附身在一支口红里,且约定了今生今世重相见的方式,但也没有告知她到底附身在哪一支口红上。惹得吴心慈神绕志颠,每晚梦绕魂牵,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到玉山仙院,彩蟾月殿,盼着见到这紫宸人儿的面。她想不出别的方法,只能到处乱买口红,囤积口红。”

    “唉,”水寄莲轻叹了一声,“余太太,我非常同情您的遭遇,也敬佩您的决心,但依我看来,我觉得还是跟您丈夫谈比较好,您应该需要住院治疗了。”

    “你不相信我,觉得我是精神病吗,你觉得我的梦很可笑吗?”

    “那我跟您直说好了,人人都会做梦,但正常人不会当真,醒来后就回到现实生活中。可是你一直沉浸在梦境中不能自拔,还在现实生活中采取行动,以便让梦境实现。精神病的妄想症状是由精神刺激、环境因素、躯体疾病、遗传因素、性格因素、看待事物偏激,处理不好人际关系,对自身认识不全面,缺少社会支持等等因素而引起的疾病。分为关系妄想、夸大妄想、被害妄想、疑病妄想、影响妄想、嫉妒妄想。余夫人,您的病属于关系妄想。”

    “水医生,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精神病,人是有前世的,我相信,我的梦是真实有依据的。那个男子如此情真意切,我必须找到他。”吴心慈脸上现出一种虔诚的表情。

    “这个男人是你的梦境,而你把梦境和现实混淆了。”

    “我相信这是真的。”

    “好吧,我们暂时先谈到这里,我星期天再到您家中去。”

    “好的,那就这样哦。”吴心慈一仰脖饮完了咖啡,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梦幻般的笑容,袅袅婷婷地走了。

    水寄莲在咖啡店里又独坐了一会儿,咖啡店已经满座,到处都是情人在交颈软语,你侬我侬。水寄莲心想着从医这许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类型的妄想症,可能是吴心慈物质太富足了,精神却太空虚,天长日久又不与人接触,便闷出病来。搞出那么多奇思异想,还与现实接壤,囤积了大量的口红。可现在吴心慈并不赞同自己的观点,坚持无病无灾,这可怎么办呢?水寄莲边思付着,边结账离开了咖啡店。

    接下来的几天里,水寄莲都在不停地忙碌着,早上接待各类病人,夜晚不是研读书籍,便是写自己的心理著作。到了星期五的中午,比较空闲,水寄莲正在工作室内闭目冥思,一串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水医生吗,我是吴心慈,告诉你,我已经找到那款口红了,是Tom Ford的秋冬限量款魅夜兰花,我能清楚地感知道,就是这支。我家中现在有五十支,其他商店的柜台我都询问过,都断货了。我现在在飞机场,准备飞纽约,把所有这款口红都买下来,可能数量还不够。”

    “余夫人,我想我们应该再谈一谈,不要鲁莽行事。”水寄莲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吴心慈不知中了什么邪,认定这支口红是她前世爱人附身的灵物,耗尽全力在全世界搜罗这支口红,不知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不知有多出格,多骇人,是不是有必要和余先生谈一下。可是心理医生必须为病人保守机密,这是最基本的操守。

    水寄莲打开自己的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口红,Tom Ford限量款魅夜兰花。其实她本人也有一支同样的口红,也是她自己最爱的一支,深深的铁锈红色,就像爱人泣血的眼泪。自己也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灯花繁密,鸳鸯影单,屏风六幅巫云断,眉峰蹙成望夫山。自己成了五六十年代的女子,穿着浅紫色的旗袍,正在对镜用手指点上胭脂,胭脂点就以后,镜中的容颜丰美起来。突然间檐前铁马姗姗,错认是萧郎夜还。她还听到一声女子的笑语:“银莲,别等了,要来,他也是上我这儿来。”

    梦境就是梦境,终归不是现实。水寄莲浅笑起来,不知不觉将口红抹于唇间,她兀自欣赏了一会儿,便轻轻擦拭掉,开始接待下一位病人。

    看了一下午的病人,什么病都有,忧郁症、狂躁症、躯体化、精神分裂、林林总总,千奇百怪,四个小时以后,水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仰头躺在转椅上休憩起来,手机铃声不识时务地响起,又是吴心慈。

    “水医生,我现在在纽约,我太幸运了,把他们库存的四百四十九支魅夜兰花都收集齐了。我跑了好多专卖店,费了许多口舌与店长周旋,我的英语还是不错的。我现在在机场准备返回,现在有四百九十九支这款口红,我觉得还差一只。星期天您一定要到我家来啊,我丈夫出差,我侯着您。”说完便挂断了。

    水寄莲无可奈何地挂断了电话,想着星期天会有什么奇遇。

    星期天的下午,水寄莲如约而至,站在了吴心慈的家门口。电铃按了半晌才开了门,开门后却不是英式管家,而是吴心慈自己,脸上手上都沾染了胭脂,一件白色的毛衣也被胭脂沾染,若片片红云。

    “余太太,方便进来吗,我们约好诊病的。”

    “快进来,”水寄莲被吴心慈一把拖拽了进门,“我丈夫出差,佣人们被我放了三天假,现在屋里只有你我了。”

    “余太太,我想今天我们正好可以好好聊一聊。”水寄莲进了房间,一边说一边往沙发上坐,未料想被吴心慈一把拖起,“先到三楼房间去,给你看东西,言罢不由分说拖着水寄莲沿着楼梯扶着汉白玉栏杆一路疾行到三楼,随后走进口红室。”

    “你猜是怎么回事,”吴心慈一路兴致高涨地说,“我早上在整理口红,最高那层放着五十支Tom Ford秋冬限量款魅夜兰花的口红,我正在打理下边的口红,最上面的那支突然掉了下来落到我手里,我又重新将它放回原处,这支口红却重新掉下砸中我脑袋,就这样往返重复了三次。它远兜远转依然缠绕在我手边,身边,是他,就是他,他来找我了,原来一直在我家中。”吴心慈激动异常,连话都说不清楚。

    “余太太,我想你先不要激动,我们可以把口红放一放,先深入地谈一谈。”

    吴心慈迅速地拖着水寄莲,“你到浴室来看,我正在准备。”水寄莲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到了三楼的浴室,里面的情景却让她险些吓倒。整个瓷白的大浴缸被覆盖了厚厚一层口红融化的油脂,鲜红欲滴,如剪碎的红绡。旁边的案台上放着一块小的切板和锋利的水果刀,还有一只厨房拿来的大银勺,本是盛汤用的,旁边还放着一只打火机。吴心慈将旁边剩余的一只魅夜兰花口红熟练地取出,用水果刀在切板上切断,随后放入大银勺内,底下用打火机加热。口红缓缓融化,若赤珠滴血,接着吴心慈将融化的油脂倒入浴缸内,再用大银勺在浴缸内来回搅拌,防止它凝固。整个浴室的地板上,浴缸内,墙壁上,四处溅满了血样的口红痕迹,简直像极了一个杀人现场。而吴心慈还在继续不停地切割、融化,忙活地琼珠汗洒,气喘吁吁。

    “胡闹,简直胡闹,”一向稳重而谨言慎行的水寄莲终于忍不住发飙。“吴心慈,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医生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你现在马上停手,我们好好谈一谈。”

    “水医生,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病,今夜十二点以前,我要把这些口红全部融化掉,只有四百九十九支,我想还缺一支,我前世的爱人就会出现。”吴心慈满面红晕,一脸傲然。

    “他出来,他怎么出来,象电影终结者里的液体金属一样吗?余太太,你把梦境现实搞混了,需要清醒,清醒地走出困境。”

    “我没病,如果今晚什么都没发生,我就撩开手,当所有的梦只是梦,没有发生过。我还缺一支口红。”

    水寄莲听得此话,退到旁边的口红室内,她看着这二十列金丝楠木的口红储藏柜,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若干年若干年以前,一代才子汤显祖用自己毕生的精力写出了旷世杰作《牡丹亭》。大家闺秀杜丽娘在游园后酣然入梦,梦中的男子令她醒觉后缠绵想念,即后一病而死。在这一瞬间,水寄莲由不得浮想联翩,思绪闯入到牡丹亭里构筑的奇幻世界,好似杜丽娘活生生在自己眼前。翠生生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娇丽的容颜让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她莲步轻移,看满园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杜丽娘在这姹紫嫣红的满园春色中伏案而眠,梦中却有那折桂夫,蟾宫客,与她一次欢好将风情儿搧,惹得丽娘娇凝翠绽魂儿颤。梦醒后居然难以忘情,因为想念梦中的男子,花容憔悴一病而死,只愿香魂一片,梅根相见。这是古代历史小说中记载的最早的妄想症患者,吴心慈便是那现代的杜丽娘,斩钉截铁把梦境当真,以为自己前世的情人化为了魅夜兰花的口红,夜半时分会幻为人形与她相见。她对现实到底还有哪些不满足,奢靡的生活,宠溺她的丈夫,看来女人一旦空虚便会生出事端。

    吴心慈还在一意孤行地折腾口红,着了魔似地又从厨房拿了一柄不锈钢大汤勺将五六支口红一齐切断,用打火机融化成一汪红脂。看来那梦中男子的魔力太大了,他的沧桑一转眸,他的云雨双翻手,就引得吴心慈为他红牙拍断红珠溜,青鞋踏遍青山瘦,黄冠撇却黄金臭。现在纵然有千军万马挡在吴心慈面前,她或许真的会冲到麋鹿台前,貔貅帐里,与一切为敌,以性命相威胁,只为见这男子一面。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最后一个办法,贡献出自己的那支唇膏,让她融化,让她满足,也让她看到夜半十二点时,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妄想的局面。

    水寄莲想好了,便拿出藏在身上的一支魅夜兰花口红,“余太太,我倒是真想看看这一浴缸唇脂怎么变成一个男子与你相会的,您不算还缺一支口红吗,我有,我给你。”

    吴心慈激动得热泪盈眶,深深拥抱了水寄莲。随后她继续不停地忙碌,接近晚上十一点了,全部唇膏终于融化,在瓷白的浴缸中化为一滩鲜红的液体。

    两人随便吃了点简餐,吴心慈说什么也不肯多吃,只是痴痴地等待着,看着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神魂不定坐立不安,每隔两分钟看一下时钟。

    十二点还差五分钟了,吴心慈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趴在浴缸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汪油脂。

    水寄莲倚着门口,心中暗暗好笑,心想着最多今天做一个晚班,看今天到底如何收场。水寄莲有些困了,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开始哈欠连天了。

    “有变化,有变化,出来了。”吴心慈尖利的声音在整栋别墅响起。

    水寄莲一回头,惊愕地说不出话来。那半缸油脂逐渐向中心聚拢,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随后漩涡不停地旋转,旋转,再旋转,一汪红脂翻腾起来,如煮沸的江水。随后这汪红脂向中心聚拢突起,凝聚起来形成了人的头颅的形状,随后人的躯干从油脂中逐渐聚起突显,整个红色的人形从油脂中站立起来,随后油脂慢慢从他身上褪去,一个赤裸的男人从浴缸中站立起来。

    水寄莲纵然心理素质再好,也惊愕地不断往后退,一路退到了墙角。而吴心慈却没有任何的惊讶,只是痴痴地望着男子,眼神中充满了爱意与眷恋。

    “如凤,如凤,去给我拿件衣服呀,我还光着呢。”男子俊美的容颜如子都嵇康,眼眸转盼多情。

    “你是叫我吗,你叫我如凤,你是谁,你从哪儿来。”吴心慈满面的痴恋,“我的梦境是真的,你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随后她冲到衣橱拿了一件她丈夫的睡衣,给男子披上,“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是鬼,不是人,你怕我吗,如凤?”男子穿上睡衣,身姿英挺俊朗,随后他从浴缸中涉足而出,殷红的唇脂染红了地砖。“我只能在晚上出来,只要口红在,晚上你便能见到我。”男子俯身上去,抚触着吴心慈如丝的长发。

    水寄莲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不知如何是好。

    “银莲,原来你也在这里,你们穿的衣服都好奇怪呀。”男子朝水寄莲走近,眼神温柔如水。

    “银莲,谁是银莲?”水寄莲摸不着头脑。

    “难道你们转世以后都忘了自己是谁吗?”男子转过身去看着她俩。

    吴心慈先是呆呆的,接着浑身战栗,看上去头痛欲裂,手扶着浴缸不停地喘息,象是想起了什么。“你是宇轩,郑宇轩。”

    “对,我是宇轩,你的宇轩。”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吴心慈,眼神深邃而迷离。“如凤,你只记得我叫宇轩,别的都不记得了吗?”

    吴心慈瘫软地坐在浴缸边,“你到底是谁,别的我都不清楚,不记得了。我只知道你每夜托梦给我,让我来寻你,去寻觅那支你附身的口红。”

    “银莲,”郑宇轩转回头来看着水寄莲,“你难道也没有一点印象?”

    “这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心理医生,算是吴女士的朋友,你们前世今生的恩怨与我无关,但我很感兴趣。”水寄莲弱弱地言道。

    “好吧,世上万事,人间冥界,神鬼无凭啊。”男子穿着深蓝色的丝绒睡衣,米色的拖鞋,慢慢地在浴缸边踱步。“我是鬼,痴情的鬼,冤死的鬼,所以魂魄经久不散,不过待到七七四十九日以后我便要托生投胎去了。”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面前两个愕然的女人,吴心慈的表情惊讶又迷乱,水寄莲则退得很远,一脸的警惕与不安。

    面前这个男子是真实存在的,看得见,摸得着。水寄莲从医以来第一次碰到这种人鬼相遇的场面。可是自己心里却并不恐惧,相反却有种哀伤,好似风散庭梅,雪云低坠。这一定是一个爱情悲剧,令人心碎魂消,泣下霑衣,故事里有多少情意缠绵,痛彻心扉,只待郑宇轩一一解答。

    三人来到了客厅,点上一盏幽兰的小灯,在灯光的朦胧映照下,郑的面容缓和而哀伤,开始喃喃叙述起来。“我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的父亲便是珠宝大王郑裕彤。父亲麾下有众多产业,起初只是做珠宝起家,旗下拥有众所周知的珠宝品牌。一九五二年,父亲又开始涉足地产业,在跑马场建造了蓝扩别墅。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大,可我和我母亲在家中的日子却并不好过。我的母亲是他的二房姨太太,父亲一共有三房姨太,母亲在家中既有大房排挤欺辱,又有三房恃宠而骄。我的兄弟姐妹众多,我也不是父亲预料在内的肯定的接班人。只因我生性散漫洒脱,常爱四处游历,在国外读完书后又常年在海外漂泊,不愿回家。母亲为了拴住我,便向父亲央求了一些丝绸生意交于我做。于是我常年奔波在苏杭、香港、法国、波斯等地。贩卖丝绸到香港和国外,也将国外的一些舶来品在国内悄悄销售,多少也赚了一点小钱。一九五三年,我和几个生意上来往的客人在港岛湾仔游玩,几个客人提出要凤姐陪玩,我为了生意只得陪他俩到凤楼里找寻乐子。”

    那天夜里风清月朗,满街芳菲,我陪客人选了一间名叫凤鸣的凤楼寻欢。当时的香港,早在三十年代便实行了禁娼令,但红灯区的文化繁缛复杂,依然以一楼一凤这样半开放的形式进行卖淫。所谓一楼一凤,便是一座楼台里只有一个花姑接客,也唱曲,也跳舞,也弹丝竹琵琶,也陪客人品茗啜酒,但只有一个人,没有成群结队花枝招展的女子。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我今生第一次进凤楼,也是第一次见到如凤。当时当刻,我们三人被门口招揽生意的嬷嬷迎接进了凤鸣楼,这只是一座简易的小楼,分为上下两层。喝完一盏茶,如凤便从吱吱呀呀的楼梯上款款而下。我一见到她便心中一惊,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好的女子,却沦落风尘,陷落平康。她一看就不是香港人,但翠袖围香,绛绡笼雪,袅袅婷婷地颇有神仙体态。她紧蹙着双眉,但琼腻玉脂,别有一番神韵,待到笑时,转盼多姿,便是千金也值。

    她自称叫林如凤,也不多说便与我等耍完。因为她是内地人,玩法与香港本地的女子有十二万分的不同。会分茶撷竹,打马藏阄,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还会唱鹧鸪,舞垂手,甚至会打围,会蹴鞠,会围棋,会双陆。我头一次见到一个女子的身上能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她的瑰姿艳逸,巧笑婉转引得两个客人放纵豪饮,神魂颠倒,耗费了大笔银钱。我更是一见倾心,心中不再把她当作是普通的银筝女、玉天仙、金钗客,只愿一生流连在她的银台前,看她理银筝,笑倚银屏;携着她的手,搂着玉肩,同登玉楼,只愿此生只听她一人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两位客人不由分说想要醉卧花丛,一亲芳泽,我几度想劝阻却也毫无办法。只看着两个客人纠缠着她,我心中突然有了些许隐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子有这种怜爱之情。林如凤似乎看出我的不舍,又专门为我唱了一段粤剧《客途秋恨》,字正腔圆,含蓄隽永,如泣如诉。两个客人不肯放过她,三人一同上了二楼,我在楼下坐着十分的惋伤,感叹一个女子生来在父母眼中也是明珠擎掌,到头来却陷落平康,若我有那珍珠十斛,定来赎得云娘。我一人在楼下坐得无聊,便出门四处走走,只见屋外花楼林立,红灯缭绕,嬷嬷们都站在门外迎接客人。凤鸣楼旁有一座紧挨的花楼,唤作银莲池,后来才知道里面的花姑叫银莲,是林如凤的好友,也是从内地来的香港。

    从此以后,我心中便装下了如凤这个名字,一有空闲,或从外地海外回来,拜见了父母以后,我便去寻如凤。慢慢地我便与如凤熟稔起来,我们一同吟诗作画,欣赏烟霞,听她唱字正腔圆的粤曲,还有家乡玲珑入喉的小调。有时也看她跳舞,她的古典舞跳得很好,能跳古谱失传的霓裳与绿腰等舞曲。每当跳舞时,她便穿着极妍丽的服装,妩媚娇柔,美好艳丽,随后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如鶣翲燕居,拉杂鹄惊。我身为香港人,从未见过这般的古典舞,为她纤縠蛾飞,纷飚若绝的舞姿所倾倒。每日回家后,脑海中只有她横波流睇,轻声漫语的娇媚模样,心中再也放不下她。于是我俩来往更为频繁,我除了与父母相聚,一旦外出做生意,回来便一头扎进凤鸣楼,再也不愿意出来。在别人眼里,如凤可能只是个普通的花姑,在我的心中却似那露浥琼英的仙姬美人,世间难找,梦里难寻。每次我从海外归来,便给她带一支法国口红。如凤用惯了廉价的胭脂,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化妆品。每当她旋开口红的金属盒盖,将鲜红欲滴的唇脂对镜抹在双唇之间,随后轻轻一抿,瞬间镜中的人儿明眸皓齿,娇媚怡人。如凤非常喜爱口红,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她对口红的需求也愈来愈大,从一支两支到五支十支,各种款式各种颜色都包揽在怀中。后来听说她把用不完的口红都送给了隔壁银莲池的花姑银莲,银莲从未见过如此的奢侈品,有次还特意唱了一段苏州评弹作为对我的感谢。我与如凤从逐渐熟稔到如胶似漆,她开始将自己的过往经历都告知于我。她本名林竹茗,是杭州一户大户人家三姨太之女。本来过着殷实平安的日子,父亲还让舞师教他学会了丝竹琵琶与古典舞。孰料想内地经历了战火纷飞,父亲因为是资本家受到了冲击,一时情急便上吊自尽,母亲也跟着攀上了七尺素帛,整个家族分崩离析。林竹茗一人孤苦伶仃,偶遇了一个香港富商,便与他以假结婚的方式申请了单程证,辗转到了香港,到了香港却没有找到工作,饿了几天肚子,便流落到了深水埗做起了花楼里的凤姐,而银莲便是她来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我不介意她花姑的身份,只要得空便频繁与她来往,为此也花费了大笔银钱。每次返程我都会提前告诉她归期,回来时不但带给她纷泽艳丽的法国口红,还有大量的丝绸制品。后来我的父母慢慢了解了我进凤楼供养花姑的事实,父亲雷霆震怒,母亲也心中不悦,但我依然顶着压力我行我素,不予理睬,继续与心爱的如凤交往,可是慢慢地我发觉了一些事实,令我非常不快。

    如凤在我外出做生意期间却依然不停地接客,每天甚至接到五个客人,可是我一旦返程回来,她便收敛锋芒,只陪伴我一人。我不理解,难道我给她的钱还不够她日常的花销,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应该足够了。

    “慢慢的,我发觉如凤的思想并非我想象得那么单纯,她不愿只做花姑,这是肯定的,可她也不愿单单被一个男人包养着,她想拥有自己的事业。如凤做了这许多年,再加上我的供给,早已赚得了第一桶金,但还是瞒着我不停地接客,这令我异常不快,醋意泛波,多次与如凤争执。但如凤并不是我曾经想象的娇柔小女人,只知道为男人强饭添衣,怜我诗情瘦弱为我扶醉;也不是那种为家的女子,能够炊糜晨汲井,织锦夜鸣机;我若病痛,能为我金刀割玉肌,珠泪倚床滴,她有着自己的野心与庞大计划。我不曾料到她这样的女子,歌声软糯怡人,舞姿令姮娥羞惭,可心底深处的欲望却燃烧地如火如荼。我根本无法与她争执,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她依然不停地在接客。在一次极大的争吵后,我暂时离开了凤楼,离开了如凤,去法国住了几个月。可是,天知道,法国并不适合我。那跳舞场里翻飞的裙波,律动的媚影,红灯区里女子肥腻的身躯,蠢笨的言行,让我十分的厌恶,而落叶飘飞时一地的惆怅,让我十分想念家乡。在巴黎,我的床铺挂满了尘灰埃翳,恰似我愁堆恨积,无聊时到红灯区乱逛时,纵然有肤色苍白的法国女郎捧着春醅要灌我酒醉,我也只觉得金莼玉波难以下咽。任由多少佳丽,免不了行动粗蠢翻羹污手,怎及如凤巧媚怡人,合吾心意。我知道我是想念她了,想念我的如凤了,可是我心里的愤懑却也如火如荼。在法国又待了一个月,我已经胡须拉渣,蓬头垢面象一个野人。我离不开如凤,控制不住对她的思念又回到了香港,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傻瓜?”

    郑宇轩看着吴心慈,眼神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爱意与酸楚。“银莲,有没有烟?”他转回头看着独坐一隅的水寄莲。“我不是银莲,你认错人了,世上长得想象的人太多了。”水寄莲听言他总把自己唤作花姑银莲十分气愤。

    “你们终究是在奈何桥边喝了孟婆汤,把前尘旧事都忘却了,只有我这个冤鬼记得住,也忘不了。”吴心慈给他取来了烟和打火机,在烟雾缭绕中,郑宇轩继续着他的回忆。

    “一月以后,我难以摆脱对如凤的思念又回到了香港,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如凤改变了很多很多。她把自己接客赚得的第一桶金在深水埗买了四个唐楼单位,又将其分割开来,改成唐房,变作了二十二个凤楼,租借给那些想要做花姑接客,却又没有独立凤楼的女子。每月,她都到唐房去受阻,到最后甚至收取旗下花姑接客的佣金。每日忙忙碌碌地穿梭在唐房里,锱铢必较地收取租金,计算每个花姑接纳的客人,随后收取大笔的费用。每个凤姐每次接客她都抽取一百元佣金,一个月下来,她的收入居然高达六十万元。由于香港早就颁发了禁娼令,但若仅一人在一场所卖淫,则可视为非卖淫场所。那些想从事性工作却无力买楼的女子都竞相在如凤建造的唐房里工作,没有别的去处。”

    “如凤的变化如此之大令我瞠目结舌,她在我的心里眼里本是一个弱女子,有着凄惨的身世和良好的家庭背景。她的一颦一笑都似古美人般柔绕嫚嫚,她心中应该只装着画阁春楼,浓雨情抛,她应该只会牙板轻敲红珠溜,吟赏烟霞展丹青。她是不得已才流落平康,一事春风没主张。我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她言说,若有珍珠十斛,定来赎得云娘,一定不会听从父母之命,会带她到海外居住。可是半年不到,她为何变作了这般模样。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弄错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人,是个怀有凌云壮志的女人,她不甘心靠男人生活,要建造自己庞大的金钱帝国。”

    “我回来以后,如凤见了我似乎也并不惊讶,依然如常地待我,但每日忙忙碌碌地收取租金和其他花姑接客的佣金,甚至还豢养了一众打手来管理花姑。我愈来愈看不懂她,可我知晓,她的这些钱终究是不合法的,是黑钱,这是她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是,但是我的灵魂像是被她控制了,仿佛是鬼迷心窍一般依恋着她,就像婴儿离不开母亲。只要她菀笑回眸,柳腰轻摆,我便没了主张。我不再是她的爱人,而成了她手掌心里的男人。”

    “那后来呢?”水寄莲好奇地追问着。坐在水身边的吴心慈一直认真地聆听着,眼神时而迷离时而深邃,好像听得懂,忆起了一些事,但好像又听不懂,神态难以言语。

    “你要吃东西吗?”水寄莲又问道。

    “鬼不能吃,吃了也会吐出来,只能闻,如凤,你现在是否很嫌弃我呢?”

    “你所说的前世的记忆我一点都不记得。”

    “那你见着我害怕吗?”宇轩苍白冷峻的容颜似长桥上的冻云残雪。

    “倒也不害怕,只是觉得亲切,可我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

    郑宇轩又接着回忆,“自从如凤建了唐房,赚了大量的钱以后,她便开始投资物业,一点一点地投,先在深水埗买了一幢破房子,把它改造成居民楼,卖给了当地的居民,又大赚了一笔。随后又投资了餐饮界,开了三个连锁的茶餐厅,每天都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我劝如凤不要太累,女人还是要爱惜自己,钱是永远也赚不完的,可是如凤充耳不闻,整日忙碌在唐房、居民楼和茶餐厅中。有时姿容俏丽,娇柔风流,有时又累得汗流浃背,蓬头垢面,我十分心疼,却又不能使她回心转意。我本要做丝绸生意,辗转在香港、苏杭、海外各地,四处奔波,心力交瘁。自从如凤迷上了物业,我俩见面的时间更少。我多么回忆过去的岁月,那时她还只是花姑凤姐,身无分文,娇弱怜人。每次见到她,她便素指纤纤弄玉箫,朱唇浅浅破樱桃。丝竹纵横间,秋波暗转。一时又细烹清茶献于我,转身在玉炉内将迷迭香儿烧。难忘她按红牙月底欢娱,斟绿醑花前倾倒,镜台灯下,把双蛾轻扫。这才是我的如凤,娇柔的,纤弱的,依恋我的。可是纵然她变了,我也依旧离不开她。

    如凤造了三处物业以后,不但不歇手,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她又买下了一座丝绸缎庄,说是特意为我建的物业,让我从苏杭贩卖丝绸到绸缎庄里来卖。可是她却并不放手让我经营,只由我负责进货。绸缎分为很多种,古代分为绢、纱、绮、绫、罗、锦、缎、㗆丝,品种繁多,色彩纷呈,价格也不一。自从开了这个绸缎庄,我是亲眼见识了如凤做生意的本事,着实让我叹为观止。我负责进货以后,如凤隔天便到绸缎庄来一次。她将名贵的绫罗绸缎都贮藏起来,只卖给当地有钱有势的权贵,贩卖时口吐莲花,吹得天花乱坠,对那些腰缠万贯的贵太太展示缭绫上的玄鹤、天马、掬豹、盘绦的各种纹样,还将我平日里与她开玩笑所说的绸缎知识添油加醋,天马行空地胡编。其实她根本分不清绫罗绸缎之间的各种分别。在积攒了一大批有钱的客户以后,她又以次充好,将质地稍次的绢纱说成是织金罗和丝縠,用极高的价格将质量稍次的产品统统卖掉。不到短短一年半的时间,绸缎庄的生意被她经营地红红火火,供不应求,她逼着我不断来往苏杭等地进购面料,而她则负责在庄里销售。一次我在苏杭等地待的时间较长,回来以后,发觉如凤又另外购置了一幢民房,将它改建成办公大楼,又收取了大量的租金,不到短短的五年时间,她将建唐房时收的租金和抽取嫖客的钱全部洗白了。这些年过去了,我还是我,虽然是世家弟子,但因如凤的关系与家族决裂,身上并没有多少钱。可是如凤,却慢慢地腰缠万贯,成了一个真正的富婆。她不再是唐楼里翘首以待的如凤,成了一个女强人。”

    郑宇轩的面容缓和而哀伤,他飘向吴心慈,眼神中带着前世今生难以言明的无奈和酸楚。

    “那后来呢?”水寄莲愈听愈好奇,神姿翩然起来。

    “后来,事态慢慢发生了变化,如凤开始和一些当地的有钱人接触起来,应酬也慢慢多了起来。和她交往的人愈来愈庞杂,有过去的花姑凤姐、打手、茶餐厅的小头目、居民楼的业主、绸缎庄的伙计,最后还有无数的贵太太,甚至业界大佬,这让我十分生气和伤心。我有时根本不了解我自己这个人,为何总是不能面对现实,总也忘不了如凤当初柔美纤弱,靓装刻饰的模样。她的呢喃,她的娇羞,她心碎的眼泪,无望的叹息,都永远烙印在我的心里。她永远是我初见时的模样,她象有一种奇异的魔力,纠缠着我,缭绕着我,让我窒息,让我无望,可又像毒品,我既恨她,又爱她,永远摆脱不了她。”

    “而我的如凤,却不似这般深情如一,她慢慢地不再理睬我。每当我从外省或者国外回来,兴冲冲地带着口红去见她,却总也见不到她的人。她愈加忙碌起来,有时在唐楼,有时在几个茶餐厅中巡视,有时在办公大楼自己的办公室内,偶尔才会到绸缎庄来,遇见我时开始只是敷衍,来时只是查账和清算账目,后来索性不再理会我。只有当我把从法国带回的口红递给她时,她才露出鲜有的童真,宛然一笑,用纤纤玉指接住丢进包内,随后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她开始在背后被人称为琼姐和凤楼天后,总是徘徊在贵太太和业界大佬之间,每日里觥筹交错,银鱼丝脍,紫驼金茎,开始想方设法将生意越做越大。

    令我异常气愤的是,她居然开始与一些业界大佬有肉体上的接触,有时在唐楼自己的住处,有时在绸缎庄里一所隐蔽的小房间内。当有一次我劈门撞破之后,见她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亭亭玉立宛似浮波菡萏,可是却用自己的轻盈臂弯搂着一个肥大胖硕的男子。男子正亲吻着她的明霞骨,沁雪肌,拉扯着她的红巾豰,令我热血喷张,愤怒难当。那男子被人撞见立觉无趣,抑或是怕自己身份暴露,穿好衣衫便走了。他走后,我与如凤大吵了一架,吵完后我神魂落魄,借酒浇愁,一人在凤楼的一条街内晃荡。天上是疏星残月,地上是红楼影双,只有我一人象孤魂野鬼。曾几何时,如凤在我的怀内倾城婉丽,如影成双,如刀划水,到如今却是孤月一重,云收雨歇。我恨不得买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她的胸膛,看她如膏的鲜血象鲜花一样绽放开来,随后在我的怀里奄奄一息,对我说原谅她的所作所为,随后我再自杀。如此这般,她的瑰姿艳逸,她的柔情绰态,都永远留给了我。只有我见过她的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抚触过她的如削香肩,尺幅纤腰,她是我一个人的。我一边酒醉,一边放纵大笑,却不料被一女子拖进了凤楼。待我清醒时,我已经睡在了银莲的床上。”郑宇轩回转头看着一边的水寄莲,“你永远是那么好,那么善解人意,总是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支撑我,最苦痛的时候抚慰我。可是银莲,我终究对不起你,我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如凤。”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如凤不再见面,但我始终在心底默默思念着如凤。我依旧在做自己的绸缎生意,只是不再到如凤开的绸缎庄去,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时间,周围的环境却悄悄发生了变化。深水埗发生了多起连环凶杀案,在短短的七十二个小时内四了四个凤姐。自此,深水埗附近凤楼里的凤姐都人人自危,夜间生意凋零,不再歌舞升平,红灯缭绕。我心中十分担心如凤的安危,因为她虽然经过多年的努力,早已将黑钱洗白,可整个香港无人不知她作为琼姐和凤楼天后的身份。我犹豫了多天,还是准备去找如凤,保护她的安危。可当我四处寻觅时,却找不到她的影踪。由于发生了多起凶杀案,绸缎庄在夜间生意凋零,万业萧条,街道上人丁零落。当我最后寻到绸缎庄楼顶的小房间时,却无意间听到了一桩惊天的秘密。”

    “绸缎庄本分为三楼,一楼是店铺,贩卖绫罗绸缎,接待来来往往的各色客人,二楼是储藏间,储存了大量我从苏杭等地贩来的绸缎,三楼却是一个阁楼,里面安置了舒适的床褥寝具和一应家什,地方虽小但五脏俱全。我搞不懂如凤为何总爱将各色男人带到这里,也许她觉得此地足够隐秘。当时我正蹑手蹑脚地站在阁楼的绿漆木门外,绿漆早已斑斑驳驳,现出里面原木的颜色,我将耳朵贴近上去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结果却让我大惊失色。我先听到女子轻声吟哼和呢喃的声音,想必是如凤早已款解云衣,现出珠辉玉丽的身体。我贴着门缝朝里窥觑,果见她腰身绰约如柳细摆,婷婷玉体寒露弄娇。房间里放了一个木制的大澡盆,又见一个胖大肥硕的男子站立在木盆边上,憨笑呆痴地望着如凤。这个男子我曾经见过,在若干月前,我曾劈门而入,撞破了他和如凤的奸情。如今,他依旧待在这个房间里,看着我的如凤清渠屈往,回澜皱漪,两人欢笑翻腾,禁不止春泉翻竭,玉山洗颓。一时香肩呜咽,一时纤腰抱围,看得我怒火中烧。待我刚想冲进去理论一番,却听二人在细声交谈。”

    “‘最近深水埗死了四个凤姐,据说是变态杀人狂干的,象是恨死了凤姐,专杀风姿缭绕,容颜丰美的,我去围观过,死相惨烈,太吓人了。’”

    “‘怎么是四个呢,应该是三个。’”胖大的男人笑言。

    “‘怎么是三个呢,明明是四个,七十二小时内死了四个,报纸上都是这么说的,现在凤姐人人自危,夜间都不敢出门。’”

    “‘我告诉你,你千万要保密,这变态杀人狂只杀了三个,最后一个凤姐是我派手下人模仿他的手法杀掉的,这个凤姐叫云姑。’”

    “‘开玩笑吧,真的是你吗?’门缝内传出如凤惊讶的声音。”“‘那你为何要模仿他的手法杀了云姑呢?’”

    “‘云姑是我十年前认识的凤姐,两人曾经你情我愿的好了一段时间。可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总也有两人分手的时候。我想甩掉她,可她死也不答应,我答应给她一笔钱,可她连钱也不要,死死纠缠着我,一定要我娶她做二姨太。你知道我老婆家世背景深厚,父亲有钱有势,我有好多宗生意离不开她父亲。而我老婆又是天生的醋坛子,坚决不许我娶二房。可是云姑不停地纠缠我,甚至叫嚣要到我家里去闹给我老婆看,还要到我老丈人的公司去折腾,她不识字,却叫人写了一封匿名举报信给我老婆,还扬言要贴传单。实在没有办法,她这是要断送我的财路和前程,我只能下决心杀她。碰巧最近深水埗有变态杀人狂谋杀凤姐,我一见时机已到,正好栽在他身上,自己落得干净。于是我派手下跟踪云姑,用同样的作案手法杀害了她,怎么样,我聪明吗?’”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你和办理离港单程证的署长不是认识吗?’”

    “‘我只认识他夫人许太太,她常来买丝绸,隔着一层呢。’”如凤娇嗔地说道。

    “‘那也算认识啊,你去活动活动,把我介绍给署长认识一下,我想把那个杀人办事的兄弟送到内地或者国外,这样死无对证。’”

    “‘你怎么不把他也杀了呢?’”门缝里传出如凤吃吃的笑声。

    “‘哎,这个兄弟跟了我多年,以前还帮我挡过一刀,就放过他了。’”

    我在门外听得胆战心惊,这一系列凶杀案原来有此内情。我夺门而逃,却撞翻了脚边的花盆,门内的二人惊惶而出,看着我一路疾跑远去的背影,心中一定害怕至极。那大佬并不熟悉我,可如凤却能一眼认出我。

    “后来据如凤所言,那大佬因为见过我一次,硬逼着如凤一定要杀掉我,否则就自己动手,我四处躲藏,坠入一团浓黑的迷雾之中。想我一个世家子弟,父亲的身份如此显赫,却为了一个凤姐与家庭断绝了联系,到头来落得个抱头鼠窜,四处躲藏的命运。”

    郑宇轩还想往下说,窗外却已是金鸡破晓,他恐惧起来,重新奔向三楼的卫生间,脱掉浴袍,赤身裸体站在浴缸之内,在两个女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慢慢融化成一缸唇膏。

    吴心慈慢慢地走向这一汪唇脂,深深地注视一会儿,缓缓地泪水盈满了眼眶。而水寄莲觉得自己简直走进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心理医师,见识过无数纠结难缠的心理病例,今天却在这一缸唇脂前没了主张。唇膏化成的男子有着南山遥映霞殇般明丽的容颜,身姿若十丈珊瑚映日红,一腔痴情却能令白鹿决骤,鹤怨猿惊。他的一番说辞有根有据,字字血泪,缠绵悱恻令人不胜悲怆,他化为唇脂时哀怨的眼神转侧绮靡,顾盼垂怜,令人不胜唏嘘。水寄莲已经完全相信这个故事了,在若干年若干年以前,渺茫茫水云烟树,映长天落霞孤鹜,有一个富家子弟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一个花妓,最后却落得金钗钿盒情辜负,碧落黄泉恨渺茫。

    水寄莲扶着吴心慈慢慢走向一楼的客厅,顺手泡了杯咖啡给她。

    “你准备怎么办,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信又怎么样,不信又如何,他终究只是一个鬼魂,暗夜来,天明去,纵然他再俊俏,故事再动人,也只是我手中的一支唇膏,最后化为一汪红脂。他终究是鬼,不是人。”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故事有开头必然有结尾,总应该让它有始有终,我想再听他说一晚。”吴心慈喝着咖啡,面无表情地说道。

    水寄莲点了点头,随后她给心理诊疗所打了电话,和病人们另约了时间,准备再陪伴吴心慈一晚。她俩自己做了些西式简餐,随意吃了点,又各自休息了一下午,到了夜晚来临,两人又枯坐在浴缸边,等待郑宇轩的出现。

    客厅的座钟缓缓敲响了十二下,十二点又到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缸唇膏,眼看着它旋涡频起,冒泡,隆起,降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又出现了。

    郑宇轩抹了抹脸上溅起的唇脂,接过吴心慈递来的浴袍,重又站在她二人的面前。“谢谢你,如凤,又让我出现了。”

    “我还想听接下来的故事。”

    “自从我撞破了大佬杀人的隐情,便自知自己命不长久矣。我曾经想过回到我父亲的身边去,毕竟他家大势大能够保护我,我也想过一直生活在国外,永远不回香港这块伤心地。可是我想了想,这两种方法我都没有采取,我想拿自己的性命赌一赌,看如凤会不会听从大佬的意愿杀掉我。她曾经是我的如凤,有着俢嫚连娟的妩媚身姿,皎若朝霞的灿烂容颜。她的歌声俊朗如彩虹飞绕虹樑,她的舞姿体如游龙,袖如素蜺。她曾经在我的怀中缠绵地落泪,心酸地哽咽,为我送她的每一支口红笑靥如花,感激涕零。我忘不了她朱唇轻启,泥衫袖挽,一曲琵琶搭上鲛绡襻,好过那贤王玉笛、花奴羯鼓,韵美声繁;好过那寿宁锦瑟,梅妃玉箫,嘹亮循环,我忘不了她在我游荡海外时,因为我鸿稀鳞绝而哭红了双眼。”

    “我想用我的性命赌一把,我的如凤经过了世事沧桑,岁月荏苒,是否还对我有一丝感情,我是否还拥有着她的心,她的情,她的灵魂,你们说我傻不傻?于是我带了酒,酒盅和断肠的毒药,重新又出现在如凤的眼前。在凤鸣楼内,串串缭绕的红灯下,也在我最初认识她的地方。在这种地方死一个人无足轻重,所以,这是最好的检测她的方法。”

    “我等着如凤,她如约而至,月白色的旗袍,水晶的亮片,满头银簪与碎钻。她是知晓我的来意,为我轻弹了一曲古筝,这是我今生听过最美的古筝曲,恰便似溅石窟寒泉乱涌,集瑶台鸾凤和鸣,走金盘乱撒骊珠迸。接着她又奏了一曲《阳关令》,凄凉比汉昭君塞上琵琶,清韵如王子乔风前玉笙,悠扬似张君瑞月下琴声。我在她轻拢慢拈的古筝曲中,将酒瓶、酒杯与毒药放在了她的面前。‘如凤,今天我的生死由你决定,你倒的酒我一定喝。如果你让我活,我便带你到法国、意大利、日本,海外,一切由你决定,如果你让我死,我来世便化作一支口红,萦绕在你唇齿之间,陪你朝朝暮暮。’于是我转过身去,如凤则在我身后倒酒,五分钟后,我回转身来,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将酒一干而尽,也将那断肠的毒药一饮而尽。”

    郑宇轩慢慢地走进吴心慈,手指抚触到了她的面庞。“你看,如凤,我终究还是能找到你的,纵然你转世为人,我依然能找到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为何要我死,为什么真的将那断肠的毒药放进酒杯里。”说完,手指慢慢扼向了她的咽喉。

    吴心慈被他扼得透不过气来,挣扎道:“我想不起来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水寄莲冲上前去,试图松开他的手指,不料他力道硕大,无论如何都掰不动他。

    “啊,银莲,你也来帮忙了,你忘了我们曾经有过一夜之情,你对我有过一丝爱意。”郑宇轩嘲弄似地说道。

    水寄莲在与他拉扯的同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幻影,“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如凤抱着琵琶,转轴击懨地弹奏着霓裳羽衣与六幺,琵琶声断以后,如凤伏案哭泣,一番梨花带雨,而她面前的男子则转过身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就在此时此刻,自己突然从房间的帷幔后走出,蹑手蹑脚地将桌上的毒药倒进了酒杯里,随后又回到了帷幔后。”水寄莲突然明白了,自己就是当年的银莲,当年是自己下的毒药,而非如凤,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郑宇轩还在拼命地扼着吴心慈,吴心慈面目青白,快断气了。在吴心慈气若游丝的时刻,水寄莲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毒是我下的,那天我也在房间里,在帷幔的后面,你的人生影响了如凤,干扰了她的发展,她有自己的宏图大业。你所谓的痴情纠缠着她,束缚着她,捆绑着她。如凤救过我的性命,我不愿她那么痛苦。当时如凤还在犹豫踌躇,我在你转身前的一瞬间放进了毒药。”水寄莲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一串话来,自从她进了这栋别墅,也仿佛鬼迷了心窍一般,搞不清自己的梦境和现实了。

    “为什么,”郑宇轩被震撼了,“我的如凤没有杀我,是你杀的。”

    “对,是我,因为你被你自己的感情完全蒙蔽了双眼,这个世间还有比爱情更牢固的东西,那就是女人间的友谊。”当这些话脱口而出时,水寄莲自己也惶恐了。

    “银莲,你不要替我顶罪,我的罪我自己扛。”吴心慈用尽力气嘶吼着。

    “到底是谁杀的我,你们两个?”当郑宇轩还想再问究竟时,东方欲晓,天色已白,郑抛下她俩,恐惧地奔向浴缸,又瘫软下去,化为一缸唇脂。

    吴心慈跌跌撞撞地奔向浴缸,盯着那一缸唇脂,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将手伸向浴缸塞子,缓缓将它拔除了,转瞬间,那一缸红脂便流光了,桌上只剩下半支切割完的魅夜兰花口红。

    当晚,水寄莲做了一个梦,梦见郑宇轩半裸地躺卧在自己的锦榻之上,眼神若飞雾流烟,顾盼多情。他言道:“银莲,以后如凤给你的口红就不要用了。自从她当上了凤楼天后,我给她的口红都淬过毒剂,是稀释的砷剂。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好比吃了砒霜,两三年后便会毒发身亡。你告诉她也没用,来不及了。”言罢,他朗笑起来。

    水寄莲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要帮助如凤杀了宇轩,因为如凤下不了手,她终究是个女人,忆着当年的情,当年的爱,踌躇不决,而郑宇轩却未雨绸缪,足够狠心。爱,有时候也很可怕。

    从此以后,吴心慈再也没有买过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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