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四七年底到一九四八年春天,国共两党的战争局面已经发生了逆转,整个国家的形势也发生了历史性转变,只是小城的百姓们并不清楚。静怡和秦臻对这一切同样也不是很了解,她们依旧安心于藕香苑的琐琐碎碎,整日围着孩子们打转,看着靖辉每日上班下班,温和如常、言笑如常,却不知道此时的靖辉,背地里已经是满腹纠结、愁肠难解。
过年后不久,靖辉就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只是简单问候了一下静怡和孩子们,重点是告诉他,形势不容乐观,要他做好最坏的打算,到时候随父亲一起撤离。父亲说:“我只是先同你通个气,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到时候不要婆婆妈妈的。这个事情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许外传。”
靖辉把信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确信父亲的意思是: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放弃静怡和孩子,随他单独撤离。靖辉懵了,他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他觉得父亲太消极了,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以他对形势的了解,现在就说这些话是不是有些可笑。他没有太理会父亲的来信,点着火柴将信烧了。可是,信虽然烧了,靖辉的心里却留下了一个结,他在静怡和孩子们面前依旧笑容可掬,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心底里却暗暗祈祷,不要出现父亲说的那种局面。这样,上半年总算是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到了十月,靖辉连续接到父亲的来信,对靖辉回信强调他对“要给予静怡的家庭幸福”非常不满,斥责靖辉不识大体、不知孝悌,一改往昔温和的语调,口气非常强硬。此时,靖辉也已经知道了,在东北的战场上国军节节失利,形势很不容乐观,父亲所说的那些话似乎在一步步印证。
靖辉恍惚了:父命难违啊!老天,我该怎么办?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里,看着头顶柔和的灯光,想起了他的新婚之夜,也是在这样的灯光下,他对静怡说的那些话:
“静怡,这回你可是再也躲不掉了,这辈子都躲不掉了。”
“是,我不躲,这辈子都不躲了,就跟着你。”
“静怡,这辈子我都会好好照顾你的,照顾我们这个家,让你踏踏实实地跟着我,不会让你担惊受怕的,你放心,一定会的。”
这辈子,这辈子……静怡,我们才一起过了十一年,离一辈子还远着呢。老天爷,为什么我们会这样?静怡,我该怎么办?
靖辉不敢想象,静怡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她会用怎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想起静怡父亲被抓时,她焦急不安的眼神,还有静怡父母离世时,她哀痛欲绝的眼神。想起了当时自己宽慰她时所说的言语:
“靖辉,以后真的就只有靠你了——”
“别哭啊,傻丫头,你不靠我靠谁啊,自打你嫁给我的那天起,你这一辈子就都靠我了。”
“静怡,别这样,想开一点。你不是还有我,还有三个小宝贝呢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想到这里,靖辉无法自持。静怡,怎么办?我若是离开了,以后你靠谁啊,静怡?我曾经对你说过的那些话,都将如风中柳絮,随风而逝。谁来帮帮我,帮帮我的静怡,帮帮我的孩子啊!
靖辉颓然倒下,他无法再去思考,思考后面在自己临走之前,尽可能地给静怡、给孩子们做一些安排,他沉浸在难以自拔的伤感之中,无法呼吸。
而这年的深秋季节,在斯南的人生中,也充满了伤痛的记忆。
这个时候,小城的中共地下组织,接到了上级指示:配合革命形势,筹措枪支粮食,开展武装斗争。经组织开会商讨,决定分头行动,一路去各个学校联络,印制宣传手册和传单,扩大对进步人士的宣传,迎接即将到来的胜利;一路去大石乡,联络先前打入的人员,动员收编当地的保安团,那儿的保安团有一百多号人,几十条枪;还有一路,是去各个乡村联络,筹措粮食,建立武装支队。乡村联络这一路,便是由老舅负责。
前去大石乡的两位同志,在经过几个昼夜深入细致的工作之后,顺利地将这支保安团拉了出来,他们决定,直接将这支队伍带去小城,到与临县交界处的桐山根据地,与桐山游击支队会合,同时让其中的一位同志,带了几名游击队员一同赶回小城,向组织汇报。
而老舅这一路,与去大石乡的那一路是同时出发的,他们曾约好,每天下午在双石镇的十渡口碰头,交流情报,及时了解双方的工作情况,相互配合。老舅带着斯南,去了下面的三个乡镇八个乡村联络,筹措粮食组织武装。他们秘密联络了各村镇的积极分子,暗中组织发动了七八十人,筹措了部分粮食,只要有武器,一支颇具规模的地方支队,立刻就能建立起来。
然而,由于县城中心的宣传工作,因通信交流过于频繁,引起了警察署特务们的注意,他们对地下组织的一些行动,分别展开了监视和跟踪。
这一天,斯南跟着老舅给一部分群众骨干开完会,从小东乡返回,来到了双石镇十渡口。因为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有等到大石乡那边同志的消息,老舅有些担心与不安。
到了十渡口,一向冷清的码头边人多了起来,从三两个过往的行人中,老舅发现了一些异常,几个小摊贩及一些零散闲人的出现,让他总觉得与以往不太一样,老舅顿时警惕起来。他低声同斯南说道:“斯南,那些人看着好像有些不太对。现在,我把身上的骨干名单给你,我们分头往镇里去,你要放机灵些,注意你周围的情况。”说着将名单塞进了斯南的袖笼,“你先走,动作要快,回到城里我们再会合,一定要保护好名单。”“嗯,我记住了。老舅,你也要小心些。”斯南答应着,假装去买东西,径直往镇子里走去。
老舅放慢脚步,走到一棵老槐树旁,靠在树边一副等人的模样。过了会儿见斯南走远了,老舅正打算离开,就听见有人喊:“他老舅——”老舅一回头,见几个人正急急忙忙从东边的小路赶了过来,喊他的人正是去大石乡的同志。老舅同时也注意到,他怀疑的那几个小贩,眼睛也都盯向了他们这边,手都伸进了篮子里面。老舅知道他们已经被盯上了,十渡口周围一定远不止这几个特务。
老舅慢慢和他们打着招呼,拖延着时间,想让斯南尽量走得远一些,他摸摸自己身上的手枪,可惜带的子弹有限,腰间硬邦邦的还有一颗手雷,那是他一直珍藏着的宝贝。他假装懒懒地靠在树边,一边机警地打量着周围的地形,一边朝着来人打着手势,看到老舅如此神情,赶来的那几个同志立刻感觉到了情况不对,迅速地拔出了枪。“快隐蔽。”老舅喊道。那边的特务们,见他们拔出了枪,也快速拿出藏在篮子里的手枪,朝着他们就开了火。
老舅忙隐身树后,只见那几个人,一边朝特务还击一边向他这边跑来,眼见着快到跟前了,其中一个突然中弹仆倒在地,另三个来到了老舅身边。“怎么办,他老舅?”来人说道。老舅这时一边配合着他们对特务们进行还击,一边问道:“你们那边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已经成功了。大徐带着他们直接去桐山了,我们是赶回县里向组织汇报的。”来人说道。
“太好了。”老舅听了这个好消息,眼里一亮,他来不及多说,他知道周围的敌人正向这边赶来,必须马上离开,于是沉声道:“现在,我们兵分两路。你留下,同我一起掩护,你们两个赶紧从这后面的小路撤。”老舅对着一旁双手提抢的年轻人命令到,随即隐身在老槐树旁,对着那些特务举枪射击,年轻人靠在了老槐树的另一边,两个人一起阻击着要冲过来的敌人。另一位游击队员,掩护着从大石乡回县里汇报情况的同志,翻身滚下斜坡,向后面的小路冲去。
特务们的火力越来越猛,老舅见大石乡的同志已经安全撤离,便冲着身边年轻的队员喊道:“你快撤。”闪身从树后面冲了出来,向北边跑去,他想把敌人吸引到自己身边,掩护年轻的队员离开,不想那年轻人并不理会老舅的命令,紧紧地跟在老舅身后,离开了老槐树。特务们这时都追了过来,乱喊着:“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突然就听“哎哟”一声,老舅回头时,就见那年轻人已被敌人的子弹击中,倒在了地上,老舅回身来到他的身边,举枪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敌人击倒,托起年轻人的头颅,见他已经闭上了双眼。
老舅这时没有时间悲伤,正准备继续撤退,突然老舅觉得腿上一麻,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紧接着身上又中了两枪,老舅身子抖了抖,窝在了年轻人身边。特务们叫喊着来到了老舅跟前,老舅低着头纹丝不动,一个特务伸手抓住了老舅的头发,把老舅的头拉着抬了起来,就看见老舅的胸前红光一闪,一声震响,惊天动地……
再说斯南,快步走进镇子里的同时,发现后面有尾巴跟着。他闪身进了一家杂货铺,装着要买东西的样子,用眼角扫了一下,见尾巴停在门外等着,斯南一边同店家说着话,一边留心着外面的情况,这时就听见十渡口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不一会儿又传来了手榴弹的爆炸声。斯南知道,老舅身上带着一颗手雷,斯南不敢再往下想。
门口的特务和店家的注意力,这时也被吸引到十渡口方向,斯南通过刚刚的交谈已经知道,杂货铺店内有后门通往回小城的路口,便趁着他们不注意,穿过店铺出了后门,连躲带跑向小城而去。一路上,斯南小心避开了敌人的盘查,按照事先与老舅的约定,警惕地向城东他们的联络站走去,希冀老舅能如约回来和他碰面。
斯南仔细地观察着四周,远远看见联络站门口显得异常安静,没有任何人进出走动。斯南在路口拐角处站住了,心里正在盘算,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身边,车里的人朝他招手:“斯南,快,上车。”斯南略一迟疑,拉开后车门闪身上车,伏在了车后座上,轿车一拐弯便快速向城外驶去。车子出了小城,拐弯驶上临县的公路,斯南这才抬起身子坐直了,“萧哥,你这是?”斯南问道。
原来,自从接到父亲的来信之后,萧靖辉就一直比较关注斯南的情况,他心里已经猜到了斯南的身份,知道斯南正在做的事很危险,随时有被抓的可能,所以就多留了个心眼,以防万一有什么事情能帮他一把。前几天,他正好同警察署的同学联系,聊到小城的情况,听说他们情报处已经掌握了小城中共地下组织的行动计划,过几天就要实施抓捕,靖辉便一直担心着斯南,这事又不能告诉静怡,只好自己天天留心着城里的动静。
这天上午,听说抓捕行动已经开始了,大批的特务和警察一起出动,在城东一块抓捕了不少人,而且网已经撒到城外各个小镇,靖辉的心头就是一紧。午后,靖辉拿上临县的资料,同行长打了声招呼,说要去临县办事,出来开上车就奔城东去了,靖辉是想借着机会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没想到正好遇见了斯南,他想都没想,停在一旁招呼斯南上了车,就直奔临县去了。
“斯南,你真够胆大的。”确定没问题之后,靖辉才开始同斯南说话。靖辉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告诉了斯南。“斯南,小城你是不能再回去了,我去临县办事,有特别通行证,你想去哪儿,我可以送你。”“萧哥,谢谢你啊,没想到这次救我的还是你。”斯南心里很激动。
“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好兄弟,这个时候我不帮你帮谁?”靖辉说道。“是是,萧哥,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斯南说道,“萧哥,你就把我带到临县与桐山的路口,到那里我就安全了。”“好。”靖辉一直向前开去。
沉默了一会儿,靖辉迟疑着说道:“斯南,萧哥还有一件事想同你说。”“萧哥,你说吧。”斯南应道。“其实,我一直瞒着静怡。”靖辉叹了一口气,“最近,家父给我来了好几封书信,要我做好准备,听他的安排。以如今的形势,今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靖辉不无担心地说道。“萧哥,听我一句劝,站到我们这边来吧,别听你父亲的,我们知道你父亲的身份。”斯南说道。
“斯南,如果有一天,共产党得了天下,会把我父亲怎么样?”靖辉问道。“嗯,这个不好说。”斯南不想让靖辉伤心,没有直说。“那,静怡他们会怎么样呢?”靖辉再次问道。“他们应该没事的。静怡是家庭主妇,从不过问政治,孩子们就更是不懂事了,他们都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何况,他们还有子琨这个舅舅呢。共产党从不滥杀无辜的。”斯南说道。靖辉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
“斯南,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一天,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替我帮帮静怡,帮帮我的孩子们。”靖辉满怀哀伤,声音黯淡而清晰。“萧哥,不会的,你也不用太悲观。”斯南安慰着。
车子到了,靖辉送斯南下了车,站在桐山路口,靖辉一把按住斯南的肩膀:“斯南,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你答应我,一定要替我帮帮静怡,帮帮我的孩子们。”靖辉的眼睛死死盯着斯南,满眼的期待与渴望。
“好的,萧哥,我答应你。”斯南应道,“萧哥,我说过,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斯南使劲握住靖辉的手,让他放心。“斯南,记住萧哥今天说的话,也记住你今天对萧哥的承诺。”靖辉眼里含着隐隐的泪光。
回到小城以后,靖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前发了半天呆,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里面父亲的来信,一封一封地又看了一遍,耳边似乎响起父亲严厉的声音:
靖辉,时局越来越吃紧,你要做好准备,同为父一起离开大陆。至于静怡他们,父亲实在管不了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个孩子,留在这边是没什么问题的……
靖辉,这边以后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对父亲这样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对你会是什么样,你自己想想吧……
靖辉,父亲已经老了,你母亲又不在了,父亲不能一个人离开啊。你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客死他乡时,身边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吧……
靖辉无力地垂下头,最后忍不住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泣起来,眼前闪现出静怡温柔的面容和孩子们可爱的身影,想着有一天,自己可能会同他们分开,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再相见,不禁压抑着声音号啕起来。
“父亲,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形,那可是我的妻儿、您的亲孙子啊,您怎么可以这样要求我!
“母亲,母亲,你知道吗?你知道父亲要把您的亲孙子都丢下,不要了吗?帮帮我,母亲,帮帮我——我该怎么办——
“静怡,我的静怡,我该怎么办啊!我的忆珍,我的忆聪、忆丹、忆春哪——没有了你们,我还怎么过啊——
“静怡,静怡——求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走了,你,你和孩子们靠什么活啊——
“静怡——我怎么能忍心抛下你们,自己离开呢——这不是要我的命嘛——”
靖辉的心在滴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同静怡说这件事,父亲给他下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扣,一个死扣。
他想起斯南临走之前说的话:“嗯,你父亲,这个不好说。静怡他们应该没事,共产党从来不会滥杀无辜。”他知道,斯南说的是真话,他相信斯南的话,他觉得,自己被逼进了死胡同,他走投无路了。他只有按着父亲指的那条道走下去,他没的选了。
靖辉心如刀割,五脏俱焚,他颤抖地拿出了纸和笔,给静怡写下了一封信。他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告诉静怡,当着静怡的面,无论如何他开不了这个口。
“斯南,好兄弟,哥哥我只能指望你了。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答应萧哥的话,一定要记住了,要按你说的去做,静怡他们,我就指望你了——”
“斯南,萧哥不奢望你能做别的,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们,保住他们的命,给他们一条活路就好。”
“静怡,别怪我,不是我无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我不能丢下父亲,只能委屈你和孩子了。静怡——”
靖辉心里默默念道,看着眼前自己留给静怡的信,这是自己怎么也不愿意去看和想的。靖辉猛地起身,去一旁的橱柜里拿出一瓶洋酒,回到桌前把自己灌得烂醉,趴在写给静怡的信笺上,痛苦地哭喊着:“静怡,静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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