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高兴,秦臻经常拿静怡开玩笑,“静怡,你可真会生啊,一个接着一个的,你看看你看看,这都第五个了。这一张张小嘴嘟嘟着,要不是你们的爸爸会挣钱,看把你们一个个的,都养成什么样呢!”秦臻轻轻捏着忆丹的小脸蛋笑道。“臻姨,你也生一个。”忆丹奶声奶气地说道。“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把你这个小坏蛋的小嘴,打,打。”秦臻故意追在忆丹的后面,要打他的小屁股。
静怡这一段时间虽然开心,但也是很小心的,她见靖辉总是心事重重的,虽然表面上看着和平常一样,背地里几次发现他偷偷地叹气。她也有所耳闻,外面对国军的局势好像不太乐观,银行里整天非常忙,她想着靖辉这是为银行的事在烦心呢。而靖辉的父亲,自那年回过一次藕香苑,便没见他再回来过,也没听靖辉说起什么。她也曾问起,但靖辉只说父亲在上海一切都好,就是工作很忙,没时间回来,她便不再问了。以她对靖辉的了解,若是需要让她知道的事情,靖辉自然会主动告诉她,不然就无须多问的。
这天傍晚,靖辉总算按时下班回家,见忆丹和忆春正在客厅里玩面团。忆丹用面团捏小面人,忆春在一旁给忆丹递小面球,这时忆聪过来看见忆丹捏的小面人歪歪扭扭的,便说道:“忆春,这个小面人这么难看,让大哥重新给你捏一个。”说着便一把将忆丹的小面人,抓在手里揉成了面团。
忆丹不干了:“哥哥、哥哥,你还我小面人,你还我小面人。”“去去去,忆丹,一边去啊,你捏的小面人那么难看,我给妹妹重新捏一个。”忆聪不理忆丹。“啊,妈妈——爸爸,哥哥欺负人,哥哥抢了我的小面人。”忆丹哭了起来,上去抢忆聪手里的面团,忆春在一边“哥哥、哥哥”地喊个不停,屋里乱成了一锅粥。
靖辉见状,笑嘻嘻地拉过忆丹:“忆丹,来,不和哥哥吵,我们忆丹最懂事了。爸爸带你去厨房,同周奶奶再要些面团来,你重新给妹妹捏一个,好吗?”“嗯嗯,好。”忆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应着。“好,我们去厨房。”靖辉抱起忆春,牵着忆丹的小手向厨房走去。忆聪坐在那里,沮丧地继续捏着小面人。
晚饭后,靖辉和静怡在客厅里逗着忆丹和忆春。靖辉挨着静怡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对忆春说道:“忆春,妈妈肚子里又有小宝宝了,好不好、喜不喜欢啊?”“好,我喜欢。”忆春坐在靖辉的大腿上应道。“那你告诉爸爸,你说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啊?”“妹妹。”忆丹应道,“我喜欢小妹妹。”“嗯,我也喜欢小妹妹。”忆春跟在忆丹后面学着,忆珍和忆聪在一旁咯咯笑着,不说话。
这时有人进了院子,匆匆来到门口:“萧副行长。”靖辉一抬眼,看见门口站着的人,急忙放下忆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匆匆进来对着静怡说:“静怡,我要去行里一下。”静怡站起身来,随靖辉一起回到他们的卧室。
靖辉一边拿衣服,一边收拾公文包:“静怡,行长要我亲自飞一趟南京,押送一批重要的物资,别人去他不放心。我现在就走了,车在外面等着呢。”“哦,这么晚了还去南京啊,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静怡问道。“应该不会很长吧,最多两三天就回来了,南京又不远。静怡,事情一办完我就回来,你放心啊。”说罢拿上公文包,静怡帮他披上风衣,他笑着握了握静怡的手便出门去了。
走了一半,靖辉想想又折了回来,回到静怡面前,借着客厅的灯光凝视着静怡说道:“静怡,我不在家,你一定要多保重啊。”说着轻轻搂住了静怡。静怡推开靖辉,笑嗔道:“快走吧,人家还等着你呢,怪难为情的。”靖辉走了,静怡站在门口,看着靖辉离去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靖辉转身离开家的时候,心里的那根弦跳了跳,父亲没有明确说过什么时候让他离开,但到了这个时候,这样的时节点让他去南京,难免不让他心里与父亲说的联系起来。虽然心里希望着,这只是一趟正常的公事,但他要把每一次的分别当作是最后的离别,所以他又折回到静怡面前,给她一个道别的拥抱,免得自己留下遗憾,而静怡却是惘然不知的。
靖辉上了车来到行里,行长已经在等着他了,交代完事情,靖辉便坐上装好了物资的军用卡车,向临县机场开去。到了机场,远远看到一片忙乱的景象,有两架直升机已经等候在那儿了,周围还有一些政府要员,一些当兵的正往飞机上搬运着东西。靖辉站在一旁,茫然地看着军人们搬完车上的物资,这时一名军官过来,把他一同拽上了飞机。
茫茫的夜空,黑漆漆的,飞机在空中快速飞行。靖辉坐在窗口边,看着窗外的黑夜,心里是一片迷茫。飞机飞了快有半个小时了,靖辉拿出怀表看看,对身边一个穿着便装模样的官员说道:“快到了吧。”“还早。”官员闭着眼睛回应着,并不看他。“飞南京还能飞多长时间,应该快到了。”靖辉说道。官员睁开眼看看他:“你还不知道吧?不飞南京了,改飞台湾。”“什么?”靖辉瞪大了双眼,看着窗外的夜空……
这一定是父亲的安排。
一个月前,父亲曾又一次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做好了安排,让他不用多想,到时候照做就行了。他当时问父亲什么安排,父亲没有回答,就把电话给挂了。父亲,父亲——您可把我给害惨了,您怎么可以这样啊?您让我这样离开静怡,离开我的孩子,还不如让我去死啊!
这一个月来,靖辉的内心纠结不已,虽然已做好离开的打算,但他心里却是存着那虚妄欺骗着自己,侥幸着事态不会走到那一步,即便前不久父亲还有电话来,靖辉也只是口头应付着,不愿往心里去,他难以面对那样的决断,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抉择,便任由自己虚妄地麻木着,只当什么事也没有。他让自己保持着以往的状态,不能去想与家人分开的情景,他会控制不住的,他做不到那样的若无其事,何况静怡又怀着身孕。
今晚,当靖辉在突然接到这个通知时,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他回身与静怡拥抱告别,没想到这竟然真的成了最后的告别。
静怡,静怡——
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的静怡,我可怜的孩子们——
靖辉觉得,此刻,他整个人被撕裂开来,他的心在滴血。虽说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心理准备,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靖辉心里的痛楚依然是那么锥筋剔骨、万箭穿心。
萧靖辉弯下身子把头埋进双臂,揪着自己的头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他也没有任何办法,这时的任何想法都是徒劳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向东南方向快速飞去……
静怡这边并不知道靖辉的情形,那三天里,藕香苑一如既往地平静而安宁。忆珍和忆聪都已经上学,虽然是寒假在家,可是每天都要按照母亲的要求,温习书本学习国文,秦臻带着忆丹和忆春,静怡怀着两个月的身孕,身子懒懒的。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周妈和翠儿都忙着年节的食品。
三天过去了,靖辉没有回来。午后,静怡心神不定地看着秦臻:“臻儿,这靖辉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不会有事吧?”“静怡,你就爱多想,不会有事的。”秦臻说道。“现在外面很乱呢,我有些不放心。”静怡心里乱乱的。“没事的,萧哥不是有专机嘛,怕什么?”秦臻宽解着静怡笑道。
“别乱说。那是为了送东西的,又不是为了送他这个人。”静怡嗔道,“可是臻儿,这几天我心里老是怦怦的,靖辉这次出去,我心里的感觉同以往不一样呢。”静怡看着秦臻不安起来。“我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好,有心灵感应,郎情妾意。”秦臻故意拿话逗着静怡,不想让她太担心。“啐,说什么呢。”静怡给秦臻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别着急了,下午吧,下午萧哥就回来了。”秦臻安慰着。
到了傍晚,院门果然被人推开了。
“看,我说下午就回来吧。”秦臻听到声音,笑着对静怡说,一边走到客厅门口开门来看。“萧夫人在家吗?”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静怡一看,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行长,你好。你这是?”静怡欲言又止地问道,“是靖辉出什么事了吗?”静怡同靖辉的行长曾有过几面之缘,现在见行长亲自来家里,心里慌慌的。
“没事没事,萧行长没事。你别着急,坐下来,别着急。”来人把静怡让到沙发上,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静怡身边的茶几上。“萧夫人,是这样一个情况。萧行长呢,是好好的,可是他人,现在已经到了台湾,回不来了。那天晚上的飞机,临时接到命令,不是飞南京,而是改飞台湾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啦。这是萧行长年底的薪水,我给你送过来。萧夫人,你可要早做打算啊。”行长说完,便道别离开了。
静怡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回不过神来,行长后面说了些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靖辉走了,靖辉离开他们,离开这个家了。难道,这一家老小他都不要了,都丢给自己了?不会的,靖辉不会的。怎么会这样?
“不会的,靖辉不会的。”静怡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说过,要让我靠他一辈子的,他说过……”
“静怡,静怡——”秦臻使劲摇着静怡的手。“臻儿,靖辉不会离开我们的,他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静怡怔怔地说道。
“静怡,我知道萧哥不会的,虽然他不想这样,但是萧哥,他的确已经离开我们了,他回不来了呀,静怡——这可怎么办呀?”秦臻忍不住哭了起来。
藕香苑陷入一片迷茫之中。
终于到了除夕。
这几天,静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忆珍、忆聪带着弟弟妹妹们乖乖地在房间里玩,不敢乱说乱问,翠儿和周伯、周妈也不知如何是好,每天担心着静怡的身体,秦臻见一向沉稳的静怡,变得迷迷瞪瞪的,更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一旁默默照料着孩子们。这天也是阴沉沉的,二十九的夜里开始下雪了,三十的早晨,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午后,静怡对秦臻说:“臻儿,陪我出去走走吧。”秦臻抬起头看着静怡,而后默默地点点头,秦臻给静怡披上长长的棉袍,裹上长围巾,两人来到了清音泉边。十多年了,静怡已经有十多年没来这儿了,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年也是年三十,自己同靖辉、子琨来清音泉边的情景。
当年,她虽然感慨斯南和秦臻都离开了自己,可是有子琨和靖辉在她身边陪着,有她亲爱的父亲、母亲在为她的婚事忙碌着,有红彤彤的新嫁衣和新房在等着,有未知的新生活在向她召唤着。今天,当她再次来到清音泉,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情景何其相似,不同的是,陪伴她的只有秦臻,她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个都已经离她而去了。
静怡蹒跚着来到老梨树前,缤纷的大雪团团将梨树遮裹起来,仿佛又见到那一树梨花,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升起,耳边回想起当年自己曾对秦臻说的话:
“臻儿,你知道吗,梨花就是离花呢,它是离人之花,离思之花。”
“嗯,是的,我听说:梨花的花语是纯真的爱,一辈子的守候分离……”静怡的眼泪下来了:
明年赏花知有谁,相依相伴再寻春。
春花春树春日语,花谢花飞落花根。
来踪去影两不见,回风游送到天门。
天门天路天涯陌,摧梦摧心摧情客。
笙箫双别悲风冷,胭脂香残凄远隔。
琴心憔悴莹光琬,梨叶清音泉影窄。
冷冷清清赏花阁,飘飘洒洒玉冰珀。
可叹销魂天庭雪,飞来飞去卷无痕。
侬今伤君无踪影,未知君境可堪温。
莺声欢笑曾凝逝,空余梨雪独自昏。
梨雪明年会再发,伊人何日复重恩。
……
静怡清晰地记起那年因牵挂秦臻而吟的飞雪诗,时隔十年,相同的情形再次出现。静怡再也忍不住了,她跪在雪地里,哭喊得撕心裂肺:
靖辉,靖辉——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晚上,草草吃过年夜饭,秦臻招呼大家各自回房休息,静怡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静怡斜靠在软软的被褥上,将脸深深地埋进被褥,依然可以闻到靖辉的气息,忍不住又抽泣起来:靖辉,靖辉,怎么办,以后我该怎么办——
哭泣一阵过后,静怡的心里平静了一些,抬起头擦拭完眼泪,便看见对面墙上挂着的《九九消寒图》。静怡过去,拿下消寒图来,细细地看着上面的字迹,眼泪禁不住又下来了。静怡把它抱在怀里,任泪水尽情地流着,忽然眼角似乎瞥见了一样东西,睁开眼仔细一看,在镜框的背面插着一封信。
静怡轻轻拔出信封,抽出信笺展开了,见上面写道:
静怡爱妻:
见信如晤。这一刻,我已经因父亲的安排,离你们而去了。
静怡,不要怪我瞒着你,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父亲在年初就开始同我商讨后面的事宜,我很茫然,以各种借口不去和父亲讨论。我并不清楚后面会是怎样的情形,我也没想过要离开你和孩子们,没有了你们,我的生活毫无意义。
到了年底,父亲的态度异常坚决,他对后面的局势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他告诉我,他会安排好一切,要求我同他一块离开大陆。他说他老了,只有我这唯一的亲人了,希望在他去世的时候,我能陪在他的身边。
静怡,我的爱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我恨不能将自己撕开了分作两个,那样我就谁都不会辜负了。
静怡,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我,我无法对你启齿。特别是你又有了身孕以后,我更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一切。我很想让这一切都化为灰烬,但是我做不到,我无法做到啊!
静怡,我的爱人,我最不舍的人儿……
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舍你而去,还有我可怜的孩子们……
我无法想象,我离开以后,你怎么过,孩子们怎么过……
父亲说,一旦大陆解放了,父亲和我都将无立锥之地,而静怡你和孩子们,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共产党一向优待妇女儿童,何况子琨还在他们的队伍里。
静怡,父亲一向欣赏你的沉稳敏慧,他很放心孩子们留在大陆跟着你。我们萧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静怡,还记得我曾写给你的那首诗吗:
殷情一诺庭前柳,佩解兰心轻携手。
日月青春行有期,与君守到九十九。
静怡,这一辈子,有了与你相伴的这一段岁月,我已经满足了,虽然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相见,但我是你的,静怡,我这一生都是你的,永远。我会在遥远的地方为你、为我的孩子们祈祷的。
夫:靖辉留言
静怡泪流满面,整个读信过程中,眼泪从未停过。她看到,靖辉的信笺上,也是泪迹斑斑。
静怡不禁附身仆倒在被褥上,放声痛哭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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