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臻见子琨往饭盒里备饭菜,说道:“子琨,怎么现在就出车啦?你这一夜没合眼,能行吗?要我说,今天就休息一天,别去了。”“嗨,没事的,臻姐,我现在睡不着,脑子里兴奋得很,正好去出车,看看半道上能不能遇见打鱼的,给如琴母子弄些新鲜的鱼汤喝。臻姐,一想到那两个小家伙,我就好开心。呵呵,双胞胎啊,这么小的小毛头双胞胎,还是第一次见到。下午啊,我早些回来,我要亲自去抱抱他们,看看他们俩像不像。”子琨笑着出门去了。
也是子琨太高兴了,他从小就喜欢孩子,当年静怡怀忆珍的时候,他便开心地天天去郊外的荷塘里给静怡弄莲蓬,忆珍出生后,他一直是回到家便去带忆珍玩,直到忆珍会走路了,他还经常驮着忆珍上街。
后来,他开始忙着与学校的进步学生一起搞红色宣传,没有时间再去关注忆珍他们了。再后来,斯南背着静怡找他帮忙弄草药,让他朦朦胧胧地知道了斯南的身份,又机缘巧合碰见斯琴送信遇险,自作聪明地帮了斯琴一把,殊不知险之又险,还连累了父亲和全家。但从那开始,他便对斯琴心生爱慕,他的眼睛便再也离不开斯琴了。
自从斯琴牺牲之后,子琨的人生变得如此艰难。多少个夜晚,子琨常常在梦中自语:“斯琴,如果你不离开我,我的人生,也许就不会是这样的轨迹,有你在我的身边呵护着,一切都会是美好的。斯琴,你为什么要放弃我?”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子琨几乎变成了一个酒鬼,他不仅仅是用酒精来麻醉自己,而且变得酗酒离不开酒了,他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替代品,只要喝酒,他就会觉着,斯琴就陪在自己身边看着他,听他说话,他的心里就很温暖。
到五七年被打右派去了劳改农场,子琨就没有再喝过一滴酒,能把肚子填饱就是老天保佑了,酒,那实在是太奢侈了,只能想想罢了。不喝也就不喝了,回来以后,他没有再独自端过杯子,也没有再端杯子的必要了。
斯琴已经渐渐地离他远去,每每在梦中呼喊,也只能依稀看见一个美丽的影子,她不再盈盈前来陪伴他了,她希望他能拥有真实的生活。但是,难道她不明白,她已经占据了他内心深处的全部空间,带走了他全部的欢乐,她所希望的那些,已经是不可能了。子琨想要让斯琴明白这一切,请求她不要抛弃自己,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每次只能无奈地看着斯琴远远离去。
曾经,静怡同斯南都劝过他,希望他能成个家,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静怡说:“子琨,你这样让姐以后怎么同父母交代,你好歹为叶家留个根啊。”子琨说:“姐,根是什么?是我的血脉。血脉是什么?是赖以延续的生命。生命是什么?是灵魂居住的地方。现在,我的灵魂都已经不在了,还要那生命血脉做什么?要了,也是失去灵魂的身体,这样的血脉,不要也罢!”从此以后,静怡他们再也不劝子琨了。
可是这一次,子琨是难得地快乐起来,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快乐,却是第一次。夜里,与静怡他们一起在医院里迎接两个新生命的诞生,当那一声灿烂的啼哭隐约于耳畔之时,子琨的内心被重重地撞击了,就如同迎接自己的新生一般,那样的感受是子琨从未体验过的。
异常高度的兴奋,一直刺激着子琨的神经,使他没有一丝疲惫,误认为自己可以用疲惫的身体去支撑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直到他在石头坡遇见了打鱼人,想停下来撑好车子,去给如琴和孩子们买些新鲜的鱼带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双腿发软,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当没有支撑好的板车前沿,重重地将他撞倒在地的时候,他看到空中有两只蝴蝶翩翩飞过,他知道他该走了,终于可以轻松地走了,不远处那两只蝴蝶在翩翩地为他引路,半空中仿佛传来子琨幽幽的声音:
车过石坡心出尘,回望一宸又一宸。
经年坎坷馀疾痛,几度忧伤复沉沦。
残烛泪红听春雨,悔瞳夜梦对斯人。
走罢今生终休老,魂借好风送空身。
子琨死了,在救护车接了他回医院的路上,就已经停止了呼吸。藕香苑再一次跌入了冰点。
斯南在医院门口等来了救护车,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个不幸的消息,斯南悲恻地随着医护人员一起,把子琨护送到太平间,在子琨的身旁默默站了许久。
子琨,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怎么忍心就这样走了?你让我怎么去面对你姐,告诉你姐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还在撑着,你怎么就放弃了?
当斯南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如琴的病房外,他跌坐在长廊的木椅上,紧闭着双眼,头抵在墙上,想着该怎样告诉静怡关于子琨的消息。
“斯南、斯南,你在这儿干吗呢?子琨呢,他怎么样啦?”秦臻无意间走出病房来到走廊的时候,一扭头看见了斯南,她关切地问道。
斯南睁开眼,一把拉着秦臻来到了外面,铁灰着脸颤抖地说道:“臻儿,子琨、子琨他……走了。”“子琨,走了?”秦臻看见斯南的眼泪下来了,捂着嘴压抑着呜咽,眼睛大大地瞪着,“怎么会?斯南,怎么会这样啊?”秦臻怔怔地盯着斯南,“这,怎么同静怡说呀?斯南——呜呜呜呜……”
“别哭,臻儿你现在还不能哭,先忍着。你要先回如琴那儿,把静怡弄回家去,这事儿可不能在医院里说,如琴刚刚生完孩子,不能让她同孩子有什么不妥。我们要商量一下,这事怎么办,暂时还不能让如琴知道,听到了吗?”斯南强忍着悲痛对秦臻说道。“哦,知道了。”秦臻凄凄地应着。“你平复一下情绪,不能让她们看出来了啊。我先回去了,在家里等你们。”斯南再次叮嘱秦臻,迟疑着离开了医院。
秦臻回到病房,见静怡在帮如琴倒水,忆丹在一旁打扫卫生一边同静怡说着:“我只有三天的假,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妈,如琴这儿,你同臻姨就多辛苦了。”秦臻听了连忙喊道:“忆丹,你妈昨天一夜都没怎么休息,现在让你妈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来吧,今晚这里就交给我了。”
“臻姨,你同我妈这一段时间都很辛苦,这几天这里就交给我吧,你们不用操心,好好休息两天,给我们送些吃的就行了,呵呵。妈,你同臻姨先回家休息吧,有我在这里,你就放心吧。”忆丹笑着说道。
“妈、臻姨,就听忆丹的,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有他在这儿就行了,这是他该尽的责任,对吧?忆丹。”秋如琴笑眯眯地看着忆丹。“是的是的,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嘛。”忆丹回了如琴一个笑脸,催促着静怡和秦臻回家去了。
秦臻陪着静怡回到藕香苑的时候,斯南坐在客厅的椅子上,脸色灰暗地等着她们。见静怡她们进来,斯南站起身喊了一声:“静怡。”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静怡看着斯南的眼睛,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斯南的眼神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三十年前,斯南来藕香苑报信叶家大院失火的时候,便是这样看着她的。
静怡软软地坐了下去,秦臻急忙扶住了她,斯南快步过来一起将静怡托坐到椅子上,又去桌上倒了杯凉茶放在静怡身边。
“静怡、静怡,呜呜呜呜。”秦臻伏在静怡身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静怡失神地望着窗外,斯南坐在一旁低下头来。过了很久,听见静怡喃喃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静怡,都怪我不好,今天早晨,我就应该拦着不让子琨出车的,都怪我,呜呜呜呜。”秦臻哭诉着。“我也有责任。凌晨回来就只顾着自己休息了,疏忽了子琨。没想到,他还会去出车,唉——”斯南痛苦地叹息着。
“子琨说,他好兴奋,睡不着,正好出车,顺便弄点新鲜的鱼回来,给如琴母子炖汤喝,呜呜呜呜……子琨哪,你不是说要回来看那两个小家伙的吗?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呀?嗷嗷嗷嗷……”秦臻想着子琨早晨说的话,心里越发揪得难受,呜咽声渐渐转成了号啕。
“医生说,他是被板车撞倒的,倒下时后脑勺撞在了石头上。救护车到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斯南的嗓子哽住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滴了下来。
“子琨,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啊?”静怡的眼泪无声地奔涌着,“是姐没有照顾好你,姐对不住你啊,子琨——”静怡战栗的抽泣声令人心碎。
秦臻听着静怡的哭声,忍不住地抱住了静怡,就感觉静怡整个身子抖得厉害,她抬起头一把握住静怡的双手,便觉得这手冰得似铁一般,秦臻哭着说道:“静怡、静怡,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斯南听见秦臻的声音,抬起头来:“静怡,你怎么了?臻儿,先扶静怡去她的房间休息。”斯南对秦臻说道。
“斯南、臻儿,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静怡无力地抓着秦臻的手,对他们说道,“子琨就这样走了,我该怎么办?”“静怡,你要节哀啊,可不能再倒下了,子琨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用操心。只是,忆丹同如琴还在医院里,还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个事情,另外再过几天,如琴带着宝宝要出院,那该怎么办?静怡。”斯南哑声说道。
“如琴?哦,这事不能告诉她啊,不要影响她坐月子,让她把身体养好了,还有两个孩子要靠着她呢。”静怡听斯南这样问她,撑起身子,“子琨就这样走了,我要在家里给他搭个灵堂,祭了七七才好啊,这藕香苑,如琴是不能回来了。”静怡的眼泪无声地滴落着,“臻儿,这如琴的月子不能在这里做了,这可怎么办啊?”“静怡,要不让我跟着如琴送她回去坐月子?”秦臻说道。
“不行,臻儿你不能去,静怡这个样子,你走了静怡怎么办?”斯南说道。“那怎么办啊?”秦臻茫然地看着斯南。
“我看,只有这样了。”斯南看看静怡和秦臻,沉吟着说道:“让忆珍先顶上吧,小雪儿同小云峰都已经长大了,可以腾出手来。让忆珍请些假,先跟着去照顾如琴,再说忆珍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这方面的经验。忆丹呢,让他多请几天假,等如琴出院了,陪着她一块儿回去。”
斯南又想了想:“明天,我让人带信把忆风喊回来,她脑子灵活,让她去同如琴这样那样地一说,如琴便不会怀疑什么了。再让她陪着忆珍,一块儿送忆丹和如琴回去。”他看看静怡,“臻儿,就让忆风告诉他们,静怡这段时间太累了,老毛病犯了,没法照顾如琴的月子。静怡要天天吃中药,若在这儿对如琴和宝宝都不好,忆珍、忆风陪着他们先回去,等静怡好了再接他们母子回来。”
“哦,这样好。那,忆丹那里?”秦臻看着斯南和静怡问道。
“忆丹那里我来说吧。子琨的事情只瞒着如琴,不用瞒着孩子们,忆丹、忆风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会知道我们这样做的良苦用心。”斯南说道。三个人商议好了,秦臻扶静怡回房间休息,斯南去医院,联系安排子琨的后事去了。
忆珍、忆丹和忆风,对舅舅的死一时都难以置信,哀伤不已;静怡真的就此病倒了,忆珍他们虽然十分焦虑静怡的身体,但是却没有办法,只能由秦臻精心照顾着;如琴出院后,忆珍、忆风陪着她一起带着孩子,直接回到了临县忆丹他们自己的家里。
三个月以后,静怡的情绪似乎逐渐平复。这天傍晚,静怡出门帮着收拾院子,天空阴沉沉的,寒风一阵阵刮着,秦臻从厨房出来去井边打水,对正忙着的静怡说道:“静怡,看这样子,怕是要下雪了。”说着拎着水去了厨房。静怡直起身子,看着灰蒙蒙的天,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同子琨对话的那个场景。
也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下午,子琨没有出车在家里休息,静怡做事做累了,站在客厅的门边,抬头活动活动肩颈。看着屋外阴沉的天空,静怡顺口念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东厢房内,子琨笑吟吟地探出头来,“姐,今晚我同斯南哥‘能饮一杯无’?”说着便从房间出来,走到了静怡的面前。“贫嘴。”静怡怜惜地对子琨笑道。
“唉,姐呀,那白居易是问刘十九要不要喝酒,我呢,可是请示老姐能不能喝酒。这待遇可是太不一样了。”子琨似乎忽然间来了兴致。
“呵呵,好啊,子琨,我想你姐一定会满足你的。”斯南这时也笑着出来了,“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臻儿可是早已经备好咯,哈哈哈哈。”斯南见子琨难得有好心情,便在一旁高兴地帮腔。
“看你们开心的,一会儿我就给你们端上啊,你们俩慢慢喝、慢慢品,我同静怡呢,慢慢看、慢慢欣赏。既然今天你们兴致这么高,喝了我的绿蚁新醅酒,就要让我同静怡好好听你们吟几句才行哦,不能白喝。”秦臻笑着来到子琨面前。
“不会的,臻姐,不才先夸梨花好,尚未沉醉已忘形啊……”子琨开心地对秦臻说道。“瞧瞧这个人,还没喝就先醉了,啊哈哈哈哈。”斯南指着子琨对静怡和秦臻笑道,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静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她郁郁地来到客厅,翻了一下日历,“呀,后天就是冬至了,怪不得……”静怡来到东厢房子琨的房间,在子琨的相片前上了一炷香,又去厨房拿出三个碟子,准备弄一些祭品,秦臻见了问道:“静怡,你这是做什么?”
“臻儿,马上到冬至了,我想去看看子琨。”静怡说道。“哦,真快啊!”秦臻叹道,“静怡,今天已经不早了,明天去吧?明天我陪你一块去。这个你就放着吧,我会准备好的。你去客厅收拾一下,先歇一会儿。”秦臻说道。
这时,斯南拿着一包东西回来了,在院子里遇见静怡从厨房出来,斯南停下脚步问道:“静怡,还好吧?”秦臻在厨房也看见了斯南,便冲着门口说道:“斯南,准备准备,马上开饭了。”“好,我就来。”斯南答应着去了自己的房间。
等秦臻把饭菜端上桌子,三个人相对着坐好,斯南对她俩说道:“静怡,马上就到冬至了,我准备好了上坟的东西,子琨的头一个冬至,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吧?”静怡看着斯南,默默地点点头。
且听下回分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