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号晚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节目,播出了一条“台湾‘中华航空公司’747货机飞抵广州白云机场”的新闻,很简单的一条新闻,并没有做十分详细的报道,没引起忆丹他们的注意,况且当时,静怡同秦臻还在里里外外地忙着,更不清楚这条新闻对他们家将会意味着什么。
多年以后,当媒体将“华航事件”称之“在海峡两岸沟通史上有着里程碑意义”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正是从那时起,大陆向台湾正式开启了两岸三通的努力工作。
现在来说说靖辉吧。
靖辉去了台湾之后,便一直处于对静怡及孩子们的痛苦思念之中。他同父亲一起生活在台北,父亲去后不久便退休回家了,靖辉在父亲的勉力安排下,进了一家银行,但没有任何职务,只是做一些最基本的银行业务,对靖辉来说,这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靖辉同父亲,居住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相依为命,日日关注着时局的进展,当局及媒体各方,一直鼓吹要“光复”大陆,靖辉便抱着很渺茫的一线希望等待着,期冀有一天能与静怡他们团圆。就这样,他在等待和煎熬中度过了十年,最后终于发现,那不过是一个骗人骗己的肥皂泡,团圆的希望黯然破灭了。
靖辉的父亲萧慕仁,无法容忍靖辉这样沉溺于悲伤的独身生活,要求靖辉尽快重新娶妻生子,为萧家延续血脉。在老父亲的一再敦促之下,靖辉在台北重新建立了家庭,有了一个客居异乡的小巢,不过他再也寻不回当初的温暖了。
妻子王氏体弱多病,与靖辉在一起生活了不到十年,便因病去世了,没有为靖辉留下一儿半女。其时,靖辉已近退休之年,他无论怎样也不愿意再度续弦了,而萧慕仁那时已进入耄耋之年,身体衰弱地缠绵在病榻上,无力再去督促靖辉的生活。靖辉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老父亲,直到他驾鹤西去。
不久之后,靖辉也退休了。
按照当时的规定,靖辉可以按月领取退休金,也可以一次性领取全部退休金。靖辉基于各方面的考虑,选择了一次性领取退休金,他将这笔钱投入了一位相交颇深的友人的生意里,领取股息。此后,靖辉便独自居住在台北的公寓,偶尔与老朋友们聚一聚,喝喝酒聊聊天,以解思乡之情。
在一次同老乡聚会的时候,他听到一位老兵唱了首歌,老兵告诉他,那是在海外游子中最风靡传唱的歌曲,便是那首著名的《乡愁》。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后来呀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呵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靖辉听了之后泪流满面不能自已,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醉梦里他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家人身边。
一九七九年有消息报道,大陆那边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文告从中华民族大义出发,联系五千年灿烂文化和“分久必合”的历史,说明应当早日结束海峡两岸同胞,饱受分裂之苦的局面,倡议国共两党举行谈判,解决国家统一问题,并提出“两个寄希望”,即“寄希望于台湾人民,也寄希望于台湾当局”。
靖辉看了,内心虽然很激动,但想到当局一贯以来的态度,不免泄气。他心里暗暗地寄希望于大陆,希望有一天,大陆能真正行动起来,抹去两岸这道鸿沟,让他们这些游子,有回去团圆的那一日。这样想着,他又苦涩地笑了,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这样地白日做梦。
靖辉在这样的期盼与幻想中,又过了七年。
一九八六年五月三号,发生了震惊全台的“华航事件”:台湾机长王锡爵,因思家心切,在一次曼谷飞往香港途中,驾机回到大陆,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并要求在大陆定居,与家人团聚。
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在台湾老兵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冲击波,它对靖辉也同样如此。靖辉一直关注着这以后的事态发展,他看到,经过双方多次交涉,最后终于以王锡爵留在大陆,其他人和飞机货物飞抵香港,双方共称此为双方航空公司一次业务性商谈而圆满结局。
靖辉失眠了,以他对形势的敏感,他看到了这件事情背后的玄机,可他又担心,不知道静怡和孩子们现在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自己该不该回去找他们?那之后的一年里,他辗转反侧,想了很多。
他知道这几十年,大陆的运动浮浮沉沉,虽然知道的不确切,但台湾这边的宣传,不会一点影子也没有,以自己同父亲当年离开时的身份,静怡在大陆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知道,斯南一定会帮助静怡,无论是斯南当年对自己的承诺,还是斯南一直以来对静怡的那份情感,他都会出手去帮她,而斯南内心对静怡的那份情感,自己早已有所察觉,从那年叶家大院失火,斯南前来报信时凝视静怡的眼神中,他便已深深地感受到了。
他还知道,以静怡的性格和对自己的感情,她是不会对斯南有任何想法的,她只是把斯南当作同窗和挚友,但那些都只限于自己在静怡身边的时候。当自己完全离开静怡之后,当自己同父亲的身份成了静怡的负担之后,当静怡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要面对那样的风风雨雨之后,静怡与斯南之间会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他却是无法肯定了。
靖辉最后下了决心,他要在有生之年,为自己的这份牵挂做些事情,不管自己将面对怎样的结果,他都可以理解,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一九八七年秋天,靖辉来到了香港,他试探性地按以前的地址,给静怡邮寄了一封信,并附上了自己在香港的地址,告诉静怡,如果收到了信件,回信请寄到他信中所留的地址。
信件寄出之后,靖辉在租住的香港公寓里,日日处于焦急地期盼与等待中。
一九八七年十月份的一个下午,藕香苑里安安静静的。
静怡同秦臻还在午睡。院门被推开了,邮递员匆匆进来,站在厨房边的走廊上喊道:“叶静怡,叶静怡在吗?有你的信件,香港来信。快来签字。”静怡这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养神,听到喊声,她起身从房间里出来,心里还在疑惑着:怎么会有香港的来信,莫不是弄错了?
她刚刚跨出门槛,看见秦臻已经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了信件。
“静怡,是萧哥,萧哥来信了。”秦臻捧着信封,激动地喊道。静怡快步走了过去,果然,一眼便看见了靖辉潇洒的字体,静怡的手微微颤抖着,在邮递员的本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连声对他说道:“谢谢、谢谢。”
送走邮递员之后,静怡捧着信坐在院子里掩面而泣,多少伤痛悲哀心酸凄楚,一时齐聚心头,秦臻拥着静怡,陪她一起啜泣着。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静怡终于平静下来,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笺,见上面写道:
静怡:
先致问好!
静怡,不知这封信你能否收到。时光飞转,转眼之间我们分别已有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来,愁鬓霜浸风雨如磐,三十八年来,霖铃台北凄惶难安,三十八年来,忧心如焚黯然萦梦,三十八年来,问酒垂杨买醉不堪。
静怡,这三十八年的一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你和孩子们,无时无刻不忧虑着你们的生活起居,你们是我在这世上至亲的骨肉啊,而我却无法与你们一起承担那些困苦艰难;我把家里的一切全部都丢给了你,丢给你孱弱的肩膀来扛,静怡,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丢给你的是怎样的痛苦与艰辛。但是静怡,你一定要知道,这并不是我的本意啊!
静怡,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否还能称你一声“我的爱妻”?我也不知道,你和孩子们的现状如何?不过不管怎样,我都能理解,只要你和孩子们一切都好,我就很满足了,我会在这边衷心地祝福你们:一切安好!
最后,附上回信地址,我会在这儿一直等待你的消息。
祝好!靖辉
三十八年了,在分别三十八年后的这个秋天,静怡终于等来了靖辉的消息,等来了她日日夜夜的期盼,可这最后的言辞,却让静怡捧着的薄薄的信笺,似磐石般沉重,令她一时无法承受。
靖辉,这是不相信我啊,不相信我心里对你的那份情感,也不相信我的信念与品行,在你的心里,我叶静怡是怎样的一个人啊!静怡的双臂瘫软下来,信笺也随之落下。
秦臻伸手拿住了,细细读了一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唉!静怡,你还好吧?”秦臻担心地问道。“没什么,就是心里有些闷,过会儿就好了。”静怡轻轻地拍着胸口,“臻儿,把信先收起来吧,等忆丹下班回来了,再拿给他看。”“哦。”秦臻答应着将信折叠好,放进信封。
看看闭着眼睛坐在一旁的静怡,秦臻犹疑地说道:“静怡,不知道萧哥现在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为什么最后他会那样说?”
“唉,臻儿,现在这些暂时都不管他了,只要他人还好好的就好。”静怡低声说道,“人这一世啊,谁能说得清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啊,谁都不知道。”静怡沉默了,这沉默中是悲悯、伤感、纠结与无奈,“三十八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不奇怪!”静怡叹息着,起身回房去了。
傍晚,忆丹下班回来,秦臻赶紧悄悄告诉忆丹,晚上有事情要同他说。晚饭后,如琴陪着念平念安回房间了,静怡、秦臻同忆丹留在了客厅。
“忆丹,今天家里收到了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你爸爸有消息了。”静怡看着忆丹,随手将靖辉寄来的那封信递给了他。“啊?真的啊,太好了妈妈,终于等到爸爸的消息了。”忆丹激动地接过信封,迅速抽出信笺来看,一边自语着:“太好了、太好了!”
看完之后,忆丹盯着静怡问道:“妈,那你准备怎么办?”
“呵呵,这傻小子,是高兴糊涂了吧,静怡。”看着忆丹急不可待的样子,秦臻对静怡笑道。静怡看着儿子淡淡地说道:“什么怎么办?给你爸爸回信呗。忆丹,我问你,你爸爸最后写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啊,我看看。”忆丹拿起信笺又看了一回,“哦,那个啊。妈,你别介意,人之常情嘛,爸爸那只是担心嘛。你想想,你们分开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三年五年,三十多年呐,爸爸这样问一声,也是出于好意呀,说明他爱你在乎你嘛。妈,你就别多想了。”忆丹说道。
“这个忆丹,就向着你爸爸。”秦臻笑了,“不过静怡,忆丹说的也有些道理,那是因为萧哥担心啊,萧哥是太在乎你了才会这样说的。静怡,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忆丹说得对,你就别多想了。多好的事啊,你等了萧哥快四十年,终于有了萧哥的消息,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秦臻宽解道。
“你们两个啊!”静怡看着他们叹了口气,“是,你们说得对,我就不同你爸爸计较了。唉!快四十年了,总算是老天开眼啊,终于等来了靖辉的消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只要他能回来就好!忆丹,现在还不清楚,国家在这方面的政策情况……斯南要在就好了,他一定会知道的。”静怡皱了皱眉头,“唉,忆丹啊,这几天有空你去看看报纸,好好了解一下,现在国家对那边是什么政策?过几天我再给你爸爸回信。”静怡平静地对忆丹说道。
“哎,好的,知道了。妈,你说得对,这方面我从来没有这个意识。”忆丹抓抓脑袋,笑道,“以前有斯南叔叔在,这些都不用我们操心。以后我来多关心关心这方面的消息,嗨嗨。”“你看看你,真是。”听忆丹也提起了斯南,秦臻心里又难过又气恼,她指着忆丹道:“忆丹,你都多大了,这个家现在可是要靠你哦,你可不能再这样,凡事要多想想,别让你老娘再操心了。”忆丹不好意思地说道:“是的是的,臻姨,我知道啦,我一定尽力不让我妈操心。嗨嗨,那我过去了。”说着便兴奋地回东厢房去了。
忆丹走了,静怡和秦臻还在客厅里坐着。
“静怡,你说政府现在对那边会是什么政策?”秦臻问道。“臻儿,我同你一样,在这方面是一点也不懂的,就算忆丹买了这个电视机,我们也没有好好去听听新闻,从来就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不敢奢望啊!”静怡道,“现在想想,既然他可以从香港寄这封信过来,那应该是有希望了。”
“这话蛮有道理的,静怡,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这些年,我整个人都是糊里糊涂的。”秦臻笑了,“哎呀真好,看来萧哥真的能回来了,不是做梦啊!哎,静怡啊,萧哥要是回来的话都不用告诉我们,他自己就能找回家。这么多年了,我们这里可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哦,你看这房子、这院子,还有那两眼水井,都同他当年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呵呵。”秦臻开心地想象着靖辉回来的情形。
静怡看着窗外默默不语,好半天才说道:“没有哪儿是一模一样的,都变了,时间变了、环境变了、人也变了!臻儿,你不记得那句话了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不变的!”
静怡的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只有斯南他例外。静怡的心又疼痛起来:“我曾经以为,我同靖辉可以,现在看来,是我错了。那永恒不变的,已经随风而去了,留下的只是暂以告慰的回忆。”
静怡在心里宽解着自己:唉,都过去了,那一页是永远地翻过去了,就这样吧,谁没有无奈的时候呢!想想啊,斯南同子琨若泉下有知,也一定会高兴靖辉可以回来的消息。三十八年啊,几乎就是半辈子了,我还能有什么要求,我又能苛求什么呢!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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