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忆珍,自静怡被打成坏分子监督劳动以后,就不住在厂子里了,她每天早出晚归,尽可能回家帮静怡做些家务。静怡心里总是很愧疚,因为自己坏分子的身份,给孩子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麻烦,幸好忆珍厂子里都是一些残疾人,对社会上的一些事并不敏感,也不是很在乎。
忆珍自去厂里之后,一向不太与同事多来往,没事休息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一边做手工编织,弟弟妹妹的春秋线衣,常常就是利用这些零碎的时间完成的,就因为如此,她引起了厂里技术员小李的注意。
小李叫李英瑞,工人家庭出身,小伙子聪明帅气,又是厂里的技术员。虽然他的听力也不是很好,但比忆珍要强,借着一个简单的助听器,基本能和正常人交流,是很多人倾慕的对象,可他却偏偏喜欢上了忆珍,厂里很多人都不理解,也有好事者去他的父母那儿搬弄是非的,他的父母却很开明,声言只要儿子喜欢就可以了,他们二老不干涉儿女的婚姻大事。
后来,忆珍为了避免和厂里的人过多接触,放弃了厂里的集体宿舍,每天早出晚归,即便如此,还依然被人找麻烦。
有一天下午,忆珍他们组里工作结束得早,忆珍便在打扫完场地之后,同组长打过了招呼,一个人带上饭盒包先离开车间回家去了。还没等她走出厂大门,半道上被几个男子拦住了,他们做手势,要检查她的包,看是否夹带了厂里的东西,忆珍的脸涨得通红,把包递给了他们,由他们去检查,一通乱翻之后,什么也没发现,包被扔在了地上。
忆珍正准备去拾包,又被拦住了,这回他们要搜身,忆珍愤怒了,用手语与他们理论,无奈忆珍势单力薄,眼看那几个男子要强行搜身,这时,李英瑞在远处看见便冲了过来,同时还喊来了忆珍的组长,这才让忆珍免遭劫难。从这以后,李英瑞天天在下班的时候便守在忆珍的车间门口,直到忆珍安全离开厂子他才走,忆珍心里很是感动。
到了六〇年初,粮食越来越紧张,每个人定额的口粮都很少,孩子们根本就吃不饱,静怡和秦臻小心翼翼地省一些口粮给忆丹和忆风。
忆丹一年前已经毕业,进了临县的机械厂。那孩子本就老实,知道母亲的这个情况后,更是不言不语的,厂子里的工人都挺朴实,也没有什么人同这个不怎么说话的孩子去计较。忆聪在遥远的东北,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他准备留在东北的医院工作,这两年他没有回来过,在寄回家的几封信笺里,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生活状态,只告诉静怡自己很好,不用担心他。
这忆聪太远了,想护也够不着,何况也没有那个能力,不过静怡清楚,她这个儿子聪明细心,并不让她太担心,如今静怡只能尽力护着眼前的了。忆风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忆丹是男孩子,无论如何要保着他,不能把他的身体饿垮了,所以静怡、秦臻和忆珍,都尽量克扣着自己的饭量,翠儿和斯南也经常送些米和菜过来,帮衬他们。
一天中午,静怡扫完街道回来,走到胡同口时,远远看见忆珍同一个青年男子,在藕香苑的门口相互推辞着什么,忆珍看见母亲回来了,对那男子做了一个手势,那男子把东西塞进忆珍怀里,头也不回地朝巷子的另一头跑掉了。
静怡回家之后,见忆珍脸红红的便没有吭声,自己把工具放在一边,掸尘洗脸之后,进了厨房准备午饭。忆珍这时拿着一个小布包进来,把布包递到静怡手中,静怡打开布包,里面是五个黑面馒头。静怡看着忆珍,忆珍红着脸打着手势,把李英瑞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静怡放下馒头,温和地对忆珍做了个手势,告诉她这事先搁在一边,要赶紧做午饭吃,一会儿忆风要放学了。
到了晚间,静怡把秦臻悄悄地喊到自己房间,同她说了忆珍的事。秦臻又惊又喜:“好事啊。静怡,这事儿好办,我去了解一下,这姓李的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回头再作商量。”过后,秦臻自去找斯南帮忙了解情况。
过了两天,秦臻喜滋滋地回来,如此这般地告诉静怡,那是个工人家庭,很不错的人家,让静怡放心,忆珍嫁过去错不了的。静怡心里便盘算着,让忆珍同李英瑞尽早成婚,这样对忆珍今后的生活会好一些,跟着自己总是要多受一些罪,这是最让静怡心里不安的地方。
李英瑞知道忆珍妈妈同意了他们的事情,十分高兴,回家和父母商量后,选了一个星期天,请人上门来提亲了。来人告诉静怡,男方父母都很喜欢忆珍,希望忆珍能早些嫁过去,他们家就这一个儿子,很想能早日抱上大孙子。静怡告诉提亲的人,结婚的事她不反对,日子就由男方家定了,由于自己目前的这个境况,婚事尽量简单一些,只要他们能照顾好忆珍,自己就放心了。
这样,到了这年的五月,忆珍和李英瑞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静怡高兴地看着女儿离开了藕香苑,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忆珍结婚离开藕香苑之后,家里就剩下静怡、秦臻带着忆风了,院子里的那棵柚子树已经长得很高,每年都能结不少柚子。这柚子可是宝啊,自从静怡一个人独自支撑着这个家以后,这柚子静怡是从来就不舍得扔的,就连柚子皮也当宝贝似的留着,做成酱菜吃,现在就更是如此了。
东厢房的吴蕊一家,倒一直挺滋润的。他们夫妇俩都在粮食系统,相对来说总是可以弄到一些别人弄不到的东西,吴有德倒也不错,时常会悄悄塞一点山芋、土豆什么的,放到静怡的厨房里,每次都背着吴蕊打手势,让她们不要声张,也许是因为之前,他与吴清灵的那种亲昵关系,希望静怡她们不要多嘴,有心讨好她们也未可知。秦臻说:“他就是做贼心虚。”静怡却笑笑说:“别总往坏处去想别人,他能有这个心来帮我们,就是善念了,且想着点别人的好处吧。”
时近深秋,黄叶飘零。一天斯南来了,告诉静怡她们农村里的情况很不好,听说有好几个公社村子里,饥荒闹得很严重,好像周伯、周妈他们那儿也不好,粮食不够吃呢,让她们商量一下接忆春的事情。
斯南走了以后,静怡坐在院子里发呆。本来在忆聪考上大学、忆丹去读中专之后,就准备去接回忆春,只是因为一下要应付两个孩子外出读书的各种费用,静怡和秦臻的生活就更紧巴了,要不是斯南和翠儿帮着,根本就供不了他俩上学,所以想着,等过两年宽松一点,再去周妈那儿把忆春接回来。
谁知还没等去接忆春,静怡就被打成坏分子了。静怡当时就同秦臻商量,暂时就不接忆春了,别让孩子回来跟着受罪,让她在周妈那儿自由自在的,也许身心更健康一些。这样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忆春这会儿该有十四岁了,转眼离开自己已经七八年了。唉,前些年秦臻还总是去看看周伯、周妈和忆春的,后来子琨和自己都被监管了,便再也顾不上他们。这么多年了,不知忆春长成什么样了。
秦臻知道静怡在想着忆春的事,默默地坐在静怡身边,半天才开口道:“静怡,等过两天休息,我就去周妈那儿,把忆春接回来,你别太担心了。明天我得空时上街看看,给周妈他们买点什么。”“嗯,真是难为周伯和周妈了,让他们帮我带了这么多年的忆春。现在最紧张的就是吃的了。唉!”静怡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家里还有以前存下来的布料,这两天我给周伯、周妈一人赶一套衣服出来吧,到时候你去带给他们,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静怡抬起头来看着秦臻,“臻儿,到时候看看周妈他们的情况,不行就把他们一块带回来。”“哦,静怡,那行吗?我们能解决他们的口粮吗?”秦臻问道。“总会有办法的。”静怡看着不远处的水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秦臻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静怡让秦臻先休息,自己连夜把快做好的衣服赶了出来,连同秦臻托人采买的点心物品一起,收拾了一个包袱,放到秦臻卧室的外间,好让她第二天拿了就走。
等静怡收拾完一切,已近凌晨三点。静怡虽然疲倦不已,看看时间也只能休息个把钟头,静怡担心自己睡着了很难准时醒来,索性不睡了,靠在床上拿过一本诗词来翻看,见书签所夹之处,正是纳兰的那首《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
背灯和月就花荫,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这首词,静怡读一回叹一回。
想当初,靖辉离开她的时候,便是他们结婚十年之后,到如今,又是十年过去了。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靖辉,不知道你现在是怎样的一个光景,是否也如我这般,苦不堪言。
靖辉,你走了,别的都还好说,生活苦些累些都没什么,可是没有你在身边,我这心里的苦楚是无处去说了。
靖辉,你知道,我身边虽然还有臻儿,但是不行。臻儿她原本是一个简单快乐的人,自从她的生活遇到了波折,那快乐就被剥夺了,虽然后来她回到了我的身边,可是从前那样的简单快乐,却再也回不来了。如今她有了一份平静恬淡的生活,我不能为了宽解我内心的苦楚,再把她的平静给搅扰了。
靖辉,我只能咬着牙忍着,在这样的夜晚,在心里对你说说。
靖辉,你能听见吗?!
靖辉,如今家里日子不好过啊,明天臻儿要去把忆春和周伯、周妈接回来,我真不知道,后面的日子要怎样才能熬过去!
静怡看着手中的诗句,思前想后心绪黯淡,看看时钟已经指向凌晨四点,便起身拿上扫把工具,拖着沉重的脚步出门去了。
秦臻一早起来,安排忆风上学之后,拿上包袱便去了车站,周妈住的地方离小城很远,有一百多里地,路又不好走,秦臻在车上颠了半天才到那儿。下了车,秦臻疲倦地站在路边停顿了会儿,眼前望去一片灰蒙蒙的,远处零零星星的有一些屋子,四周是一片荒凉。
秦臻沿着土路往村子里走去,不远处田间地头,有一些拎着篮子找野菜的孩子,远远看见有陌生人过来了,都抬起头向秦臻这边张望着。这时有一个孩子,突然扔掉手中的野菜向秦臻跑来,秦臻看着这个越来越近的孩子,短短的头发,个子又细又长,像个男孩一样,只有一双眼睛是那么熟悉。
那孩子,停在秦臻面前咧了咧嘴:“臻姨。”“你,”秦臻瞪大了双眼,“忆春?你是忆春?”孩子拼命地点头。“忆春。”“臻姨。”秦臻一把将忆春搂进怀里,眼泪顷刻而出:三年多不见,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可怜的忆春啊。忆春在秦臻的怀里,也呜呜地哭着。不一会儿,秦臻收了泪,拍拍忆春的肩膀道:“忆春,不哭了,臻姨来接你回去了啊,不哭了。来,带臻姨去你周奶奶家。”忆春两只手抹着眼泪,转身去拾回了野菜篮子,带着秦臻往村子里走去。
早已经有人回去报了信,还没到周伯家,远远就看见周妈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秦臻赶忙快步来到周妈面前,一把拉住了周妈的手:“周妈。”“臻小姐。”周妈撩起衣角,擦拭着眼睛,秦臻拉着周妈的手,同她一起走进屋里,忆春跟在后面。屋里变得空荡荡的,原先的一些简单的家具都不见了,只剩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木凳,靠墙放着一个包裹。
“周妈,周伯呢?”秦臻四处张望了一下问道。“他出去了,一会儿就来。”周妈正说着,周伯进来了,“臻小姐,哎呀,贵客呀。”周伯说着递给周妈两个鸡蛋。周妈接过鸡蛋,进了一旁的厨房去了。
“臻小姐,现在条件差,让忆春跟着我们吃苦了,惭愧啊。”周伯坐下来说道。秦臻看见周伯和周妈的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一层层补得很厚,两位老人都已经佝偻着脊背,皱纹布满了双脸,秦臻心里酸酸的。
“周伯,是该我们说惭愧呢。这几年,静怡同我也顾不上你们,让您二老一直照顾着忆春,真是说不过去。静怡也是遇上难事了,实在是没有办法。”秦臻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唉——”周伯摆摆手说道。“您知道?”秦臻诧异地看着周伯。
“是啊!那年,我准备送忆春回去,想着忆春该上学了,我们农村里,娃娃们几乎都不上学,学校也不行,所以我一个人先到了城里,想同你们商量一下。还没等走到藕香苑,就看见一群人押着静怡小姐要去什么地方,一路还不停地骂着,说她是什么坏分子,好可怜哪。我就悄悄地又回来了,也没敢和孩子说,想想就算了吧,就让忆春跟着我们吃点苦吧。唉!”周伯叹了一口气。“周伯。”秦臻抓住周伯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周妈端着一个蓝边碗来到了秦臻面前,里面是一小把炒米和一个鸡蛋。“臻小姐,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啊。”周妈说着,把碗递到秦臻手上。“周妈,我不饿,我不吃。这鸡蛋可精贵呢,您还是留着吧。”秦臻说道。“唉,不怕你笑话,这鸡蛋我们家可没有,是周伯去借来的。想着忆春要离开我们了,也没什么给孩子吃的。”周妈抹着眼泪回到了厨房,另端了一碗给坐在门口的忆春。
“是啊,臻小姐,你看我们已经收拾好了忆春的东西。这次,你不来我也准备要送忆春回去啦,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同周妈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老啦,没的吃,弄点野菜团子糊糊也就算了,忆春可是正长身体呢,把她饿坏了,我们对不起静怡小姐啊!”周伯说道。
“周伯,你同周妈留在村子里行吗?静怡小姐可是说了,要我把你们一块儿带回去呢。”秦臻说道。“噢,谢谢静怡小姐,她是好人呢,你替我谢谢她。”周伯说道,“我们就不回去了,不能再给静怡小姐添麻烦了,她如今自己也在受苦呢。”
秦臻看着到处漏风的屋顶和墙,不无担心地对周伯和周妈说道:“周伯、周妈,还是同我们一道走吧,把你们二老留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可不放心。”
“臻小姐,我们没关系,你带着忆春回去就是了,把忆春照顾好啊,我们就留在家里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那车,还没等到城里,骨头就颠散了,呵呵,把鸡蛋吃了,带上忆春回去吧。”周妈宽慰地笑道。
秦臻知道再说也无济于事,周伯和周妈是不会再回去的了,他们心疼静怡,也不愿离开自己的家呢,人老了,叶落归根啊。
秦臻不再劝说,把静怡做的衣服和自己买的点心等物品一一拿出来,交给周伯、周妈,又把自己身上的一点钱,除下路费全留给了他们,并一再叮嘱:“万一熬不下去了,一定要送个信给我们。”秦臻带着忆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周伯家,那碗炒米鸡蛋,秦臻坚持着没有吃。
晚上,静怡看着刚刚回家的忆春,菜色的面孔、豆芽菜般细长的身体、凌乱的短发,心里虽然很心疼,却始终没有表露出来。她仔细询问了周伯、周妈的生活状况,了解了忆春上学的情况,不过是断断续续地读到三年级,心里细细地盘算了一回。
静怡自己是受过教育的,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所以这些年,她和秦臻再苦再难,也要给孩子们创造学习的条件,决不能让他们中断学习。现在看着忆春如此的情形,她想了一个帮助忆春补习的办法。
静怡先帮忆春把头发重新清洗修剪整理好,让忆风去杂物间给忆春放好澡盆打好热水,带着忆春去好好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棉布衬衣,安顿舒适了之后,把她们姐妹俩一块喊到了自己房间。
静怡先告诉忆风:“忆风,从今天起,你就不再同你臻姨睡了,妈妈已经把以前哥哥们睡觉的房间整理好了,你同姐姐就住到那个房间去。姐姐在周奶奶那儿没有条件好好上学,现在你们学校开学已经很久了,只能等明年开学的时候,再让姐姐同你一块儿去学校,争取让姐姐和你读同一个年级,这前面的课,就要请你当姐姐的小老师,帮着姐姐重新学习一遍,行吗?”“嗯,好的,妈妈,那姐姐可要听我的。”忆风看着静怡说道。
嘱咐完忆风,静怡看着忆春说道:“忆春,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在周奶奶那儿一定很听话。这么多年,妈妈没去接你回来,怨不怨妈妈?”
未知忆春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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