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风要去的地方是双石镇,子琨知道后思考了半日,对忆风说:“忆风,到时候舅舅拉车送你去吧。舅舅曾经在那儿工作过,这么多年了也想回去看看。”“哦,真的啊舅舅,那可太好了。”忆风听到子琨这样说,确实挺开心的。
忆风一向乖巧可人,在她中学阶段经历的这一切,已经让她学会了沉默与思考,她和忆春不一样,她更像静怡,本能地知道怎样去静观这个世界。对这次下乡她也很忐忑,不知道在农村会有怎样的生活等待着她。
走之前的那个晚上,静怡曾嘱咐她:“忆风,现在需要你独自去面对所有的事情了,妈妈同臻姨只能在家里给你当当参谋,外面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要谨慎些,多看多做少说话,不要怕吃苦,勤快的孩子到哪儿都是受欢迎的。”忆风点头答应着,心里更是悬悬的。所以,当子琨说要送她去双石镇,忆风特别高兴,心里觉得安定了不少。
子琨的心里却是很纠结,他知道忆风要下放去双石镇,看着静怡同秦臻担忧、无奈的表情,看着忆风柔弱的身体,想着怎样才能帮帮忆风,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不知道双石镇的人会怎样对待他。子琨权衡不定,最后下了决心,不管是什么结果,自己都要去看一看,毕竟那里是斯琴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啊。
动员大会之后的第三天,子琨便用板车拉着忆风的行李,陪着忆风告别了静怡和秦臻,向双石镇走去。一路上,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子琨看着渐渐映入眼帘熟悉的景象,往事一一在脑海中浮现,不由得黯然神伤。忆风跟在子琨身旁,看着小城渐渐远去,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片空旷的田野、贫瘠的土地,远处那些不成林的小树,看起来是如此孤立无援,就像忆风此刻的心境,惶惶然,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子琨收回悲凉的心绪,看看身边的忆风,淡淡笑道:“忆风,怎么了?在想什么?”“没什么。舅舅,就是有些害怕,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忆风有些惴惴的,“以前听忆春说过,农村很苦的,什么都没的吃,她那时同周奶奶他们在一起,周奶奶那么护着她,最好吃的也就是鸡蛋了,平时吃得最多的就是咸菜,肉很少有的吃。头两年还好,还能吃到米饭,后来粮食紧张了,她就同周奶奶一起出去挖野菜呢。不知道现在的农村,是不是还是那个样子啊?”
“别怕,忆风,现在肯定同忆春那时不一样了,那时是闹粮荒,粮食紧张才成了那个样子的。你还记得那时候,你妈妈同臻姨给你们弄什么吃的吗?”子琨宽慰道。“记得记得。那时候,妈妈同臻姨把柚子皮蒸了煮了,掺了米粉做饼子给我们吃,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味儿,可香了。可惜院子里的柚子树被砍了,以后就再也没吃过了。”忆风说着眼睛亮了起来。
“忆风,别害怕,舅舅知道你最乖巧了。这农村同城里一样,都是同人打交道,只不过农村的环境差一些,但村子里的人比城里人更淳朴,更好打交道。你就发挥你的长处,嘴巴甜一些勤快一些,多问多学多劳动,到哪儿人家都会喜欢你、照顾你的。”子琨细细同忆风交代着,告诉她一些处理问题的方法。
到了双石镇镇政府,出来接待他们的是负责安排知青工作的一位副书记,姓朱。子琨略略介绍了一下忆风的情况,朱副书记看着子琨凝视了半天,说道:“你是,叶子琨吧?”子琨看着眼前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点点头道:“你是?”“不记得我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要不是你说姓叶,我还真记不起来了。”朱副书记说着紧紧握住子琨的手说道。
“哦,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当年,来我家报信的小朱。”子琨说道。“是的是的。唉,这一想起来啊,就让人心酸,转眼之间斯琴书记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啊!你还好吧,现在怎么样,成家了吗?”朱副书记关心地问道。“啊?呵呵,没有没有。”子琨苦笑道,“一个人挺好,一个人挺好,不说啦,不说啦!”子琨急忙转回正题,“朱副书记,今天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现在我这侄女儿也来到了你们双石镇,以后还烦请你们多多关照了。”
“你放心,这个你放心,你的侄女儿就是斯琴书记的侄女儿,斯琴书记把她的生命都献给了双石镇,我们一定会培养、照顾好她的侄女儿的。你就放心回去吧,这里都交给我了。”朱副书记谦和地把子琨送出了镇政府,“谢谢朱书记,谢谢了!”子琨对忆风放心地点点头,拉着车离开了。
出了镇政府,子琨车把一拐去了十渡口,他想再去十渡口看看,看看那里的流水是否依旧,看看那里的景色是否依旧。
子琨把车停在老槐树旁,自己走到渡口岸边,靠在石墩上掏出一根烟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河水依然清清泠泠地流淌着,老槐树上的弹洞仍旧依稀可见,唯一不同的是,往昔茂盛的郁郁桃李没了,清姿摇曳临风羞涩的野花不见了,眼前只剩下空零斑驳湿漉漉的青石渡口,还有远远望去的一片荒凉。这是幽幽生孤兰的秋天,这是众草共芜没的秋天。
子琨又续了一支烟,想起那年在渡口自己对斯琴说的那几句话:月上东天夜渐稠,小船溪水静悠悠……他抬头看看东边的天空,淡淡的天青色,没有一丝白云,什么也没有,他慢慢将嘴里的烟圈轻轻吐出,丝丝缕缕的青烟便弥漫了他眼前的天空,在轻轻袅袅的青烟里,他忽然就看见了斯琴,还是他上学时见到的那个样子,穿着碎花的斜襟上衣,一根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双手摆弄着辫尾,静静地看着他微笑着。
“斯琴,斯琴——”子琨情不自禁地喊着伸出手去,身子也向前扑了过去。“哎,小心点哦!”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他,子琨猛然惊醒,定睛再看,什么也没有,只剩隐隐的一丝烟气,淡淡的瞬间也没了。
拉住他的人,担着水走了。子琨看看清澈的河水,再看看对岸,真的什么也没有,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拍拍屁股,子琨蹲下身来,用随身带着的毛巾在河里整了一把擦脸,让蕴凉的河水,唤醒自己懵懵的思绪:“十六年了!斯琴,你离开我已经整整十六年了,你知道,这十六年意味着什么吗?”
抱病十六年,云愁我不眠。
徒使魂入梦,梦醒心愀然。
虽有林下意,杳中无姻缘。
瑶水闻遗歌,玉怀竟空言……
“斯琴,我走了。”子琨深深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把冰凉的毛巾搭在肩上,来到老槐树前,拉上车黯然离去。
子琨回到小城,见时间还早,回到藕香苑放好车,与静怡通报了一下去双石镇的情况,说:“姐,忆风的运气真不错,正好遇见了当年斯琴的秘书小朱,他现在已经是镇上的副书记了。人家说了,对忆风会培养、照顾好的,你就放心吧。”之后,他想着要去车队看看问问情况,便与静怡她们招呼了一声,出门了。子琨走到半道上,没想到遇见了车队的老钱。这老钱比子琨要大五岁,在车队一直对子琨挺照顾的,只是近来好久没看到他了。
“哎,子琨啊,这是要去哪儿啊?”老钱笑呵呵地招呼道。“噢,老钱,我想去队里看看。最近怎么老没见你啊?”子琨问道。“啊,去车队啊。哈哈。”老钱一脸坏笑地看着他,“嗯,去吧去吧。”老钱附身过来轻声说道:“鲜英正好在队里呢。哈哈哈哈。”
“说什么呢?老钱,千万不要乱开这种玩笑。”子琨正色道,“那我不去了。”“呦,怎么怎么了,生气啦?嗨嗨,说笑的,同你开开心嘛!好了好了,看看,正好在这四喜堂子门口,进去吧,我请你喝茶。啊,哈哈哈哈。”老钱开心地拉着子琨进了茶馆。
老钱说的鲜英,是车队老刘的家属。当年老刘出车祸去世的时候,鲜英只有三十岁不到,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车队给老刘的抚恤金,一直要给到老刘的孩子满十八岁,鲜英只能靠自己的工资,再加上这点抚恤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过日子。后来,鲜英在队里遇见了子琨,对子琨表现出明显的好感,常常有意接近子琨,子琨对她总是敬而远之。
每次鲜英来了,队里的工友们就爱拿鲜英开玩笑,明里暗里说些荤段子,鲜英也大大咧咧地应和着他们。子琨知道,这是工友们最开心的一种放松方式,可是子琨不喜欢,所以后来他很少再去队里,都是请老钱把第二天出车的单子,提前一天带给自己就可以了。
今天,老钱又提起这事,子琨觉得很难堪,老钱看出了子琨的不快,知道子琨同他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不习惯这样满嘴跑火车,所以拉着子琨进了茶馆,让子琨缓解一下心绪,况且他也正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子琨。
两个人坐下后,老钱笑嘻嘻地看着子琨,说道:“子琨,你不是想知道我最近在干啥吗?哈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老钱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我要离开车队了。”“啊,老钱,你要去什么地方?”子琨看着老钱。
“我同煤场签合同了,长期的,给煤场拉黄泥。你知道吗?拉一车黄泥抵车队拉一车半的钱呢,呵呵呵呵。”老钱开心地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怎么样,想不想干?过来,同我一起拉黄泥。”“呵呵,老钱啊老钱,让你姓钱一点都没错。”子琨笑了,“好啊,那我就跟着你干了。”“好!不过,我可预先告诉你啊,这一车黄泥可比一车煤渣重多了,挣钱是挣钱,辛苦也是更辛苦噢。子琨,你可要想好了。”老钱看着子琨说道。
“没关系。老钱,我可比你年轻,你能拉我为什么不能?”子琨说道。“嗨嗨,子琨,这个你可不能同我比,别看我年龄比你大,我的身体可比你强,你看看你那细胳膊细腿,再看看我这身板,我可是一个顶你俩。”老钱挺起他厚实的腰板,拍着胸脯说道。
“呵呵,你就吹吧,还一个顶俩呢,能顶一个半就了不起了。行了行了,你强你强。不过,我也不差,对吧?”子琨对老钱笑道。“那好,情况我可都告诉过你了啊。真去呀,那现在我就领你去煤场签合同,我领去的人,一准的。”子琨跟着老钱站起身,出了茶馆,向煤场走去。
从煤场回来后,子琨心情不错,很想弄点酒喝喝,可是他想着静怡会不高兴的。忆风今天刚刚离开,她可是如今这个院子里,唯一能逗大家开心的宝贝了,忆风走了,静怡的心情不会太好,还是算了吧。
子琨进了厨房,看看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秦臻见子琨进来,笑了:“子琨,饿了吧?喏,这个先拿去垫垫,一会儿就吃晚饭了。”伸手从碗橱里端出一个碟子,里面有一个玉米。“呵呵,不用臻姐,我是来看看有什么事没有。”子琨说着揭开了水缸盖,“呦,还有不少水啊,我去再挑两桶来,正好装满了。”子琨转身去院子里,拿上扁担挑上空桶出去了。等子琨挑完水、洗了手来到客厅,秦臻同静怡已经将饭菜都弄好,等着他了。
“子琨,下午去车队了吗?后面接了什么活啊?”秦臻见他俩都闷着头吃饭,想着以往饭桌上有忆风叽叽喳喳的热闹,现在忆风走了,只有靠自己了,要依着这姐弟俩,会闷死的。
“哦,忘了告诉你们,臻姐、姐,我离开车队了,另接了一个活。”子琨放下碗来,说道。“什么?”静怡和秦臻都停下来看着他。
“子琨,在车队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是换了一个单位吗?”秦臻问道。“不是,现在我是跟着老钱单干了,是老钱介绍我过去的,帮煤场拉黄泥。你们放心,签的是长期合同,不会没活干的。”子琨解释道。
“子琨,车队好歹是个集体单位,有什么事还有个关照,你现在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就只能靠自己了。这事你考虑得欠周到啊。”静怡说道。“是啊,子琨,你可有些轻率了,也没先回来同你姐商量一下,听听你姐的意见。”秦臻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子琨。
“唉,有些事你们也不清楚。我早就想离开车队了,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我是求之不得的。”子琨叹道。“怎么了,车队有什么不好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啊。”秦臻问道。“不说也罢。”子琨说道。“那可不行,你得告诉我们,你这说一半留一半的,会把我急死的,你姐虽然不说话,心里面一定也想知道。快说吧,子琨,别磨人了。”秦臻性急地催促着。
“呵呵,”秦臻的样子把子琨给逗乐了,“好吧,你别急了,我说行了吧。不过我可有话在前啊,我说了之后,臻姐你可不许再叨叨。”子琨说道。“行,我不叨叨,只要你告诉我们是怎么个情况,我们弄清楚就放心了。”秦臻答应了。
“其实啊,也没什么。就是车队有一个家属,是个寡妇,她一直对我有意,车队的那些人是什么样你们也知道,没事都喜欢胡扯八扯的,何况她这样,没事就喜欢来车队,还专寻我在的时候来,把那些人高兴的,一个个跟公鹅似的,骚话多得简直不能听,烦透了。唉,我还是趁早离开的好。”子琨叹道。
听了子琨这话,秦臻同静怡都不说话了。半晌,秦臻看了看静怡,说道:“子琨,说真的,你也该考虑考虑你的婚姻大事了,你若早些成个家,哪会有这种事情呢?”“臻姐,我就知道说完了你还会叨叨,我可是有言在先噢。”子琨说道。秦臻被子琨这一抢白,看着静怡便不再言语。
“子琨,姐也一直想劝你,今天正好说到这个上面,姐也说两句。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放下的要放下,该留在心里的,就让它永远留在心里,日子还是要好好地过,正常地过,该担的担子要担起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叶家留个念想吧。子琨,听姐一句劝,找个人,成家吧。”静怡伤感地说道。
“姐——”子琨看了静怡一眼,顿了一下后慢慢说道:“你饶了我好吗?别拿叶家来说我,你知道你的话在我心里的分量,别逼我好吗?姐。你应该知道,我的心已经死了,早就死了。现在,你这儿就是我的家,在你这儿我还有一丝暖气,你让我出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啊,姐!”子琨痛苦地把头埋在了两手之间。
“子琨,别这样,别。我以后不再提这个话题了。”秦臻见子琨如此痛苦,心里揪得难受。“好吧好吧,姐不逼你,怎么说这也是你自己的事情。唉,姻缘未到,说也没用,以后姐也不说了,姐这儿就是你的家,姐会好好照顾你的。吃饭吧、都吃饭吧,菜都凉了。”静怡无奈地看着子琨,拍拍他的手臂安慰着。
这天夜里,子琨做了一个梦。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子琨正歇息着,周围是一片荒滩和芦苇,远处是茫茫的水面。子琨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的芦苇,低头玩弄着手中的石子,等他再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原来的水面却是一个港口,这时已经停了一艘好大的轮船。子琨兴奋地向轮船跑去,好不容易爬上了轮船,他到船上的各个房间去寻找,可是房间里都是空的,没有人,船板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陌生人,子琨拉着他们一个个地问道:“你看见斯琴了吗?”“知道斯琴在哪个房间吗?”“斯琴来了吗?”他们都看着他,摇摇头走开了。
子琨沮丧地下了船,懵懵懂懂地来到一座桥上。他向前看去,嚯,好大的水面,一眼望不到边啊,子琨看傻了,愣愣地站在那儿。突然,有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子琨回转身来,一只小鸟噗噜噜地飞向远处,子琨顺着小鸟看去,一个亲切的身影出现了,“斯琴,斯琴——”子琨高兴地向斯琴跑去,就觉得迈不动腿,哎呀,腿怎么这么沉啊?子琨艰难地向前跑着,一边喊道:“斯琴,等等我——”可是无论怎样也追不上斯琴的身影,好不容易子琨爬上了山坡,看见斯琴的身影缓缓向远处的乱石沟去了。
“斯琴、斯琴——”子琨拼命地呼喊着想要向前追去,可是脚下一歪摔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斯琴远去、远去。“斯琴——斯琴——”
未知子琨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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