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红当时就崩溃了,只顾着哀哀痛哭,连斯南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清楚地感觉到了斯南的愤怒,等她平静下来的时候,斯南已经离开了。苏红没办法,她想不出来还能找谁商量和倾诉,只有张孝仁了。苏红能感觉到,张孝仁依然还在等着自己,只是这次他在等自己去主动找他。无奈之际,苏红托人带了口信给张孝仁,请他来学校,说自己在学校宿舍等他。
苏红知道,张孝仁现在每天都在叶家大院的造反派司令部忙着,连晚上都住在那儿。可苏红是没办法再进那个院子了,她心里已经无法承受那一幕的情景再现,而且她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让昏睡来麻痹自己。如今是实在没办法了,才请人带信,让张孝仁来学校找她。苏红知道,白天司令部里人特别多,只有到夜深之时,他们才会散去,张孝仁也只有到那个时候,才会来找她。但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一直等到夜深,苏红才听见敲门声。开了门,她让张孝仁进来,随手又把门阖上。“苏红,你怎么了?这几天都没看见你?”张孝仁跟着苏红进到宿舍。宿舍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苏红挨着床沿坐下,眼泪下来了。张孝仁见苏红哭了,乘机坐到了苏红的身边:“怎么了?苏红,别哭别哭,有什么事告诉我,我来帮你。”说着他轻轻搂住苏红,苏红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张孝仁的肩上,痛哭起来。张孝仁抱着苏红,心里又高兴又不安,任苏红在自己的肩上倾泻泪水。很久,苏红终于平静下来。
苏红慢慢地向张孝仁诉说了这几天内心的痛苦,告诉他自己与苏力的关系,问他能不能帮着把苏力救出来。张孝仁看着苏红因痛苦而清泪迷茫的眼睛,愈显得楚楚可怜,他按捺不住激荡的心潮,再一次搂住苏红,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苏红,救你哥哥的事不能着急,要慢慢来,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你哥哥帮着右派和坏分子家庭,侮辱红卫兵小将,这是什么性质,你应该是清楚的。苏红,嫁给我吧,嫁给我,我和你一起想办法救你哥哥,好吗?”说着抱着苏红倒在了床上。
苏红没有挣扎,她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要想救出哥哥,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一些安慰,现在只能依靠张孝仁了,苏红闭上了眼睛。很快,苏红和张孝仁便领了结婚证,住到了一起,他们说好暂时不举行婚礼,等他们造反成功,掌了权,张孝仁再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可是,令苏红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新年之后,张孝仁在一次枪械武斗中,被流弹打死了。那天上午,张孝仁曾匆匆回来告诉苏红:“今天你别出去,就待在学校里。我们联合司令部同他们战斗司令部,可能要正面接触了。”她看见张孝仁说这话的时候又兴奋又紧张,苏红茫然地点点头,张孝仁说完就走了。
苏红只知道,战斗司令部是保卫地方领导人的,是由小城一些大型工厂的工人们组成,而他们联合司令部则是要打倒地方领导人的,是由红卫兵和学校教职工以及一些文化单位的造反派组织联合组成的。至于张孝仁说的正面接触是什么意思,苏红并不很清楚。
到了夜里,有人来报信告诉苏红,战斗司令部的那些工人对他们联合司令部发起了冲击,张副司令在混战中被流弹打死了。苏红默默地送走了来人,坐在床沿上,如同石化了一般。
到了六八年底,国家发出了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学校的红卫兵便陆陆续续地解散回家了。
六九年秋天,忆风和她的同学们接到学校和街道的通知,要他们准备上山下乡。静怡和秦臻帮忆风准备好要带的东西,好在忆风下放的地方不远,就是斯琴曾经工作过的双石镇,静怡和秦臻都比较放心。
临行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动员大会,就在忆风他们原来的学校礼堂召开。在礼堂众多的人群里,忆风好像看见了忆春,等穿过人群过去找她时,忆春的人已经不见了,再找便找不到了。
原来这两年,忆春是远远地躲了出去。
自从忆春和红卫兵一起去莲花胡同抄家之后,她便躲在学校的寝室里,哪儿也不去了,脑子里经常会想起翠儿倒在地上的画面。后来听说翠儿死了,忆春吓得生病,倒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
忆春和忆风曾在莲花胡同住过一段时间,是翠儿一直照顾着她们的生活起居,忆春虽然谈不上喜欢,可也并不讨厌她,只觉得翠儿是一个特别朴实的人,她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说好听的给你,她说出来的都是大实话,有时会让你很不舒服,但你却无可辩驳,因为那是事实。她觉得家里的人都差不多,说话总是直截了当的,有时让人下不来台。现在翠儿死了,苏力也被抓了,听说苏力的罪也不小,污蔑红卫兵,是现行反革命,这是他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忆春躺在床上,整天胡思乱想的,一会儿看见翠儿满脸鲜血地倒下去了,一会儿又看见翠儿瞪着眼睛问她:“忆春,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吓得不敢再闭上眼睛,一闭上眼就是那些画面。她不知道翠儿为什么要扑上去护着那个鱼缸,她不能理解,难道那鱼缸比她的命还重要?
在莲花胡同住着的期间,无聊的时候她曾细细地看过那个鱼缸,也没什么好看的,烟渍黄黑的都是些团花图案,不过是同厨房的水缸形状有些不一样罢了,像两个胖墩墩的夫人,天天立在那儿聊天似的,里面养的小红鱼倒是蛮不错。就这样她天天睁着眼睛,一直让自己疲倦到了极点,才闭了眼睛睡上一觉,不久又会惊醒过来。一个星期下来,她已经瘦得很难看了。
这天,忆春勉强下得床来去外面冲点开水,她端着瓷缸,在回来的路上头晕得差点摔倒,幸而边上有一双手将她扶住了,站稳后她才看清,原来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她想甩开他的手却头晕得不行,那男孩憨厚地笑道:“还是我扶你一把吧,别介意,都是同学嘛。”忆春只得由着他将自己送回寝室。
男孩扶着忆春,边行走边说道:“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你叫萧忆春,比我高一个年级,是我的学姐。”忆春惊讶地看着他。“嗨嗨,别惊讶。”男孩微笑着看了忆春一眼,“你还记得去年学校举行的运动会吗?你参加了沙坑跳远,对吧?当时你拿了跳远的第一名,我就在边上看着,你跳了四米九,几乎就要到五米了,还是我帮你量的呢。嗨嗨。”说着男孩笑了,“当时你跳远的姿势特别棒,男生们私下议论,喊你‘跳远五号’。”“五号?”忆春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着男孩。“你没看过电影《女篮五号》吗?就是那个意思。”男孩说着有些异样地看了忆春一眼,忆春低下头去,没有言语。
路上又听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殷贵,家在乡下的镇子里,现在是逍遥派,在学校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准备过一阵子回乡下去。他把忆春送回寝室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我看你这样一个人不行,明天我再来看你吧。”说完对忆春笑笑走了。忆春无意识地对他点点头,躺下后心里却若有所失。
第二天,忆春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她撑着下床来开了门,正是昨天送她回来的殷贵。见他手上拎着一个水瓶,还端着一个饭盒,饭盒里是两个馒头和青菜。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给忆春倒了一杯热水,说道:“你吃点东西吧,多喝点水。我现在要去学校的图书馆,他们昨天已经在图书馆拿了好些书了,我也要去看看,看有没有我喜欢的书。你要吗?我也帮你拿两本。”忆春点点头,殷贵便转身跑出去了。
等忆春吃完馒头喝了水之后,殷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拿了好几本书。他坐在忆春对面,把书放在桌上说:“你挑吧,已经没什么书了,挑剩下的给我。”忆春看了一下,是一些《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书籍,忆春有些失望。殷贵笑着将一本看着破破烂烂的书挑给她,说:“这本你应该会喜欢的,这是我抢到的唯一一本好书。”“是什么?”忆春疑惑地看着他问道。“《青春之歌》。”殷贵笑了。忆春紧紧地把书抓在手中,没有说话。
殷贵把书整理好,看着忆春问道:“我同另外两个同学商量了,准备去我们镇上的铁厂打工,有个同学的舅舅在那个厂里当科长,他舅舅说,现在工人都闹革命去了,厂里缺人,我们可以去给他们干一些杂活,管吃管住。你去吗?”忆春听了正合自己的心意,只要离开学校,离开小城,不管去哪儿都可以。忆春对殷贵点点头道:“好的,我同你们一块儿去。”这样,忆春在殷贵的帮助下,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
那个铁厂,坐落在镇上一条河的旁边,他们到了之后,同学的舅舅见他们还带了一个女学生过来,很是讶异,上上下下对忆春打量了一番,把他那个侄儿训斥了一通,告诉他们,自己保护好女同学,出了事他可不管,然后领着他们去了一个废旧的仓库,里面有几张床和桌子,那就是他们的宿舍了。临离开时,还特地叮嘱他们:“宿舍只有这个地方,你们怎么住我就不管了,让这个小姑娘上班穿男孩的衣服,头发用帽子卡住,这样少一些麻烦。”
忆春就这样和三个男同学一起住下了,好在仓库还蛮大,殷贵同那两个男孩住在外边,离忆春远远的,忆春住在里面。每天忆春都不脱外衣,囫囵地用被单盖了胡乱睡一觉,清晨便起床出去了。同学的舅舅安排他们主要是做一些勤杂活,每天上午八点开始工作,打扫车间,整理货架,做的最多的是到河边给船卸货,都是厂里进的生活用品,米啊煤啊之类的东西。殷贵他们都很照顾忆春,只让她做做清洁卫生,下货搬货这些事从不让她去。
虽然工作不是很累,但同学的舅舅对他们几个看管得很严,一双眼睛似乎总是盯着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放松,开小差溜出去玩。忆春是无所谓的,本来就没什么心情,只想待在厂里换个环境,能有这事那事地从早一直忙到晚是最好的,可以让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让自己忘掉所有的一切。那几个男孩就不开心了,他们经常晚上睡在床上给那个科长舅舅起外号,骂他是“黑心的资本家”“瘦猴子”,这样骂着笑着慢慢觉得解气了,才一个个沉入睡眠,进入梦乡。
这样日复一日,到六九年的夏末,他们中有人接到同学的通知,说学校要求大家都回去,这样他们才离开工厂,返回了学校。
忆风开完动员大会回家,静怡她们都已经等着她吃饭了。忆风洗过手,坐下来拿起筷子,看着静怡和秦臻,吞吞吐吐地说道:“妈,臻姨,今天,我看见忆春了。”她的声音越说越小,静怡没有吭声,秦臻说道:“那,后来呢?”“等我过去找她,她就不见了。”忆风轻声说道,“她好像在躲着我。”忆风看看静怡,静怡拿起筷子说道:“吃饭吧。”忆风又说道:“妈,我在学校看到分配名单了,那上面的名字还是萧忆春。妈,忆春去了白鹅岭,那儿已经靠近江西了,是我们这次下放去的最远的地方。”“唉,这忆春看来是不想回来了。”秦臻叹息着。
静怡不再理会她们说的,开始吃饭。在静怡的心里,自从那天听到秦臻告诉子琨,是忆春带着红卫兵去了叶家大院,并告诉了红卫兵那两个青花鱼缸,以至于翠儿为此家毁人亡之后,静怡的心里便很难再有这个女儿了。静怡可以容忍忆春对自己做的那些不理智的行为,但她无法原谅忆春的这种不理智连累到翠儿一家,这已经不是什么幼稚和莽撞了,这是一种扭曲,人性的扭曲,只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就可以以毁灭别人的生活为代价,这样的人性太可怕了,这不是我叶静怡的女儿,我叶静怡没有这样的女儿。
秦臻和忆风见静怡如此,便也不再言语,动手吃了起来。
忆春回到学校后,知道国家号召让他们上山下乡,心里便打定了主意,要到最远的地方去,远远地离开小城,离开这个让她又爱又愧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殷贵是和她一块儿回校的,但因为他是农村孩子,所以不用下乡去别的地方,只作为回乡知青,回到他家所在的镇子再另行分配。
那天,殷贵知道忆春报名去了最远的那个点,非常担心地看着她:“萧忆春,你确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不怕吗?能不能换个近一点的地方?那么远,我可真的帮不了你。”忆春看着殷贵摇摇头。忆春心里清楚,殷贵可能喜欢她,在工厂的这一年,殷贵处处照顾她,这让她安心不少,但她对殷贵没有丝毫动心,她的心似乎已经没有了,空了,她只是机械地干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殷贵要回乡了,临行前来同她告别。
他看着忆春,犹疑地拿出一封信递给忆春:“萧忆春,我想说的话都写在这上面了,你看吧,我走了。”忆春没有接他递过来的信,摇了摇头说道:“殷贵,谢谢你,再见了。”殷贵抓过忆春的手,把信塞进她的手里说道:“别误会,看了你就知道了。再见。”说完,转身走了。忆春看着殷贵远去的身影,把信打开,见上面只有一句话:“有什么需要,就写信告诉我。保重!”下面是他的地址。忆春慢慢把信叠起来,放进了书包。
动员大会的第二天,忆春拎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早早来到了小城西门外的集合点,那是组织安排知识青年集合的地方。忆春背着被褥爬上大卡车,缩进拥挤的人群当中,看着小城,看着同学们和前来送行的亲人告别。
忆春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别了小城,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别了,这个曾经给了我所有的幸福与欢乐的地方;别了,这个更赐予我痛苦与羞愧的地方;别了,我曾经拥有的温暖的家,虽然香苑依旧,却温暖难再了;别了,我的周奶奶与周爷爷,你们曾经那样呵护我、养育我,可当你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却未能回去,送你们一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泪流满面。
这时,在红色歌曲的旋律和嘈杂的人声中,忆春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忆春——忆春——”,她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秦臻拎着一个包袱在下面焦急地寻找着,忆春用手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忆春,忆春哪,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秦臻呼喊着,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四处寻找,最后停在忆春对面的车边,背对着忆春慢慢说道:“忆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不愿出来见我,我把东西交给你同学带给你。你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遇到了难处就写信回来,我同你妈妈都不会不管你的。忆春哪,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我同你妈妈一天天地都老了,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汽车开动了,忆春看见秦臻的身影渐渐远去,越来越小,这个熟悉的城市,真的要永远离开自己了吗?忆春泪眼蒙眬地看着远去的小城,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悔恨,带着对未来的一片茫然,向未知的异乡行去,耳边还一直回响着秦臻的声音:“忆春,你一定要回来啊……”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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