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病房之后,静怡把秦臻招到外面。
秦臻看见静怡有些红肿的眼睛,问道:“怎么了静怡?医生怎么说的啊?”“臻儿别急,我告诉你,你不许哭啊。”静怡不敢直接同秦臻说出真相,怕她会接受不了,所以打算一点点地透露给她。“臻儿,斯南的病挺严重,暂时需要留在医院里了。不过医生说了,让我们一定不要悲观,不能把悲观的情绪传染给斯南,不能让他再增加心理负担,所以在斯南面前千万不能哭,知道吗?”静怡尽量平静地看着秦臻。
“哦,好的。静怡,我都听你的。”秦臻答应着,随后又问道:“那医生说了吗,斯南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嗯,说是一种挺罕见的病,叫什么来着?唉,你看,真的是老了,就这么一会儿我就给忘了,回头问了医生再告诉你啊。那个,臻儿,从今天起,我们两个轮班在这儿陪斯南,可能要辛苦一阵子,等斯南好一点回家了就好了。”静怡说道。
“那是当然的。静怡,我们两个辛苦一点没什么,就是苦了斯南了,看他那样子一定很难受,他只是不说而已。”秦臻说着,两个人一同回病房去了。
二月初,忆风从上海机场飞澳洲的时候,静怡和秦臻没有去送行,只让忆丹同如琴代表大家去了上海,斯南一再叮嘱静怡,让忆丹不要告诉忆风他生病住院的消息,不要影响了忆风。
这个时候,秦臻已经知道了斯南的病情。
那天知道了以后,秦臻不敢去见斯南,怕被他看出来,她让静怡守在医院,自己跑回藕香苑去大哭了一场。
在秦臻的心里,静怡和斯南便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活了大半辈子了,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原以为那曾经疼爱过自己的养父母,便是自己最亲的亲人,谁知道他们不是。从被他们把自己像扔垃圾一样扔给那个老车夫的那天起,自己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幸好还有静怡同斯南一直呵护着她,大家相互照应着、陪伴着。
曾经在少女时代,对斯南存有的那一点点幻想,在自己经过那场劫难,直到与静怡重逢之后,便再也不敢奢望。这些年来,她努力地将那种幻想,转换成一份亲情,可他永远是自己唯一的一份寄托啊。
这辈子,斯南同静怡就是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现在突然听说,斯南得的是不治之症,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秦臻的心仿佛猛地被剜去了一块,疼得受不了啊。
静怡和秦臻每天轮流守在病房,为斯南倒水喂饭、漱洗擦身。
起初斯南还不愿意,说自己能行,不好意思让她们两个为自己擦身子;后来渐渐地没有力气自己去做了,只好听从她们的吩咐。
静怡她们,每天都会从家里给斯南炖一小罐木耳瘦肉汤,秦臻还特地去炒货店给斯南磨了芝麻粉来,她们知道,这些都是斯南平日最爱吃的。
每天中午斯南会喝一碗汤,下午饿了就泡一点芝麻糊,后来慢慢地瘦肉吃不动了,就只吃些黑木耳,喝一点汤了,芝麻糊也越泡越稀。再后来,就只能喝一点点汤了。
忆珍和忆丹知道了斯南的病情,都要求来医院照顾斯南叔叔,静怡和秦臻不同意,告诉他们,有空来看看斯南叔叔就可以了,你们工作都忙,斯南叔叔不愿意看到你们为了他而耽误了工作。
忆珍和忆丹,便每个周末来医院探望守夜,替换下静怡同秦臻,让她们回家好好休息。可是她俩仍然放心不下,怕忆丹他们照顾不周,常常是白天回藕香苑休息一下,晚上是无论如何都要和孩子们一起陪着,不然都不放心。
斯南自住进医院之后,就知道自己可能是再也出不去了。
斯南为了不让静怡和秦臻难受,一直只字不提自己生病的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坦然了。每天,他尽可能地同静怡秦臻说说话,很随意地聊聊孩子们的学习和工作,只要身体许可,他都尽力多说一些话,让她们觉得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大关系。
到后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渐渐陷入一种长时间的昏迷状态,偶尔有一些清醒的时候,看见静怡和秦臻悲戚的眼泪,他便会尽力做出想要吃喝的表情,静怡她们见了,便急忙收了眼泪,赶紧给他弄吃的。看到她们宽慰的神情,他心里会很高兴。
再到后来,这样的时刻也越来越少了。
这天夜里,静怡同秦臻和衣守在斯南的病床边,斯南的身上、鼻子上插满了管子,医生已经告诉过她们,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所以两个人时刻守着斯南,一步也不愿离开。
凌晨两点多钟,斯南醒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静怡和秦臻流着泪守在旁边,见斯南的手在轻轻动着,静怡握住了斯南的手:“斯南,你想说什么,你说吧,我们听着。”
斯南定定地看着静怡,动了动嘴巴,声音很轻。
静怡把耳朵凑了过去,听见斯南吃力地说道:“眉眼幽幽已知春,萧萧楠木欲离魂,此生来去天注定,聚散离合不由人……静怡,臻儿,别难过,我走了……”说完,微笑着合上双眼,昏迷过去。
“斯南、斯南——”静怡和秦臻知道,这是斯南最后的留言了,她俩伏在斯南的身上,痛哭起来……
斯南走了,在万物复苏春回大地的时刻,在桃月怀春梨花芬飞的季节,他带着纯洁带着希望带着那份美好,离开了这个世界。
静怡和秦臻决定,把斯南送去杏花岭,安葬在子琨的身边,让他们兄弟挨在一起有个伴。落葬的那天,桃李纷飞、细雨迷蒙,杏花岭上已然是“两岸柳丝迷晓雾,一汀烟雨杏花寒”了。
来为斯南送行的人很多,他的战友,学校的同事,凡在当地的几乎都来了,他们都为斯南的离逝扼腕叹息。
静怡吩咐李英瑞,运来十株梅树,分种在墓地的四周。
静怡跪坐在斯南的墓碑前,轻声说道:“斯南,你安息吧,这儿有山有水,还有子琨同翠儿陪着你,我想你会喜欢的。斯南,我同臻儿还给你带来了十棵梅树,让它代我们日日夜夜守着你护着你,你不会寂寞的。斯南,以后我每年都会来这儿种上十棵梅树,你等着我,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等到满山梅花烂漫的季节,我就会来这儿陪你了。等着我,斯南——”
斯南走了,藕香苑空了。
静怡和秦臻在东厢房的中间厅堂,为斯南布置了一个可以祭奠的地方,静怡将院子里那两盆紫色的玫瑰,搬放在了斯南的遗像前,她同秦臻要一起为斯南守上七七四十九天。
斯南走了之后,静怡与秦臻为他整理房间的时候,豁然在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一本已经读得很旧的诗集及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静怡拿起诗集细看,正是当年他们毕业后斯南出去工作时,自己赠送给他的那本诗集,没想到这么多年他一直仔细保存着。翻开诗集,几乎每一页都留下了他阅读的痕迹。
斯南头七的那天晚上,秦臻拿出了那个黑色封皮的小本本。
那天,当静怡专心于斯南那本诗集的时候,秦臻拿过了那个本子,她见上面写着的那些诗句,知道静怡当时看了会受不了,便悄悄地揣进口袋藏了起来,现在她想,可以拿出来给静怡看了。
静怡接过本子翻开看时,几乎都是斯南进藕香苑以后填写的一些诗词,两人紧紧挨着坐在椅子上,慢慢翻读着:
哭子琨:
泪浪涌,愁人还把离人送。离人送,沿岸凄柳,风唳声恸。
杏花岭上杏花冢,伤心秦女悲难控。悲难控,残箫吹晚,江河如梦。
“臻儿,这是斯南在子琨去世的时候写的。”静怡流着泪说道。
情入愁肠总难去,半生坎坷任凄凉,
一杯莫对清明祭,此生来去终断肠。
“静怡,这个是斯南在子琨平反那年写的。”秦臻哭着说道。静怡点头应着,流着泪又向后面翻去,就见写着:
满园春色非关我,一世柔情只为卿……
寄……
犹忆儿时戏韵浓,青梅如豆暗凝瞳。三千弱水半瓢泓。
曾遣相思平涩苦,莫教缱绻毁从容。一生挚爱不言中。
“这是写给你的呀,静怡——你们这两个傻瓜。”秦臻哭得不行了,静怡这时也情难自抑,泪不能止。稍稍平复之后,才又继续向后翻去,见后面这一页似日记一般写着:
唉,吾命不久矣!日前翻出静怡“文革”时写的那两首词,感慨不已,今拟步韵两首,以叹!
楠木似凋零,何忍嘤嘤,此生来去若飘萍。锦瑟琴期随梦去,难忘星星。
无以动离情,深彻清明,幽怀辗转任俜伶。一曲梨花惊玉魄,了赋今生。
双眼向梨棠,香溢迷茫,斯楠离世莫悲伤。一诺扶携琴瑟好,寒暖斜阳。
请出白壶觞,如此秋凉,斟来老酒就肴粮。事与儿孙休自理,骨肉情长。
静怡惊讶地发现,那一年她书写的那一张纸,已经发黄地夹在这小本子里,她唏嘘着将手中的纸片和本子紧紧捂住,眼泪已然潸潸了,不忍再看。
秦臻从静怡的手中将本子拿了过去,继续向后翻看,见有很潦草的几行字,似乎是最近写的,再往后便都是空白了,她忙把本子递到静怡眼前:“静怡你看看,这是最后一首,好像是斯南住院前写的,很潦草不好认,你看看。”静怡接过小本子,看到两行潦草的字迹:
挚情难可为,爱恨俱无悲,
静看蝶双戏,怡然相对谁?
静怡读了两遍猛然醒悟过来,这是一首藏头诗,将四句诗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便是“挚爱静怡”。她再也忍不住了,将本子捂在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秦臻这时站起来跪倒在斯南的灵前,拉过火盆来给斯南烧纸,一边哭着说道:
“斯南,你这是为什么呀?你这个傻瓜!你这样爱着静怡,干吗不直接同静怡说呀。你这么苦着自己,你傻呀!”
“这么多年了,萧哥一点信息也没有,就算萧哥还活着,知道你们俩走到一起,他也不会怪你们的。当年是萧哥亲自把静怡同孩子托付给你的,你这个傻瓜!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也知道你有多难,可是你干吗不直接说啊,你不应该把这一切都埋在心里呀。现在,你留下这样一堆诗文,你让静怡怎么办?你这是想害死她呀。呜呜呜呜。”
突然,秦臻站起身,猛地从静怡手中抢过本子,三把两把撕了扔进了火盆,静怡这时正哭得椎心泣血,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本子已化为灰烬了。
“斯南,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烧了你的小本本。我不想让她也跟着你去,我要她好好地活着,斯南!呜呜呜呜,你要是真的爱她,就保佑她好好地活着,保佑静怡能等到萧哥回来,保佑他们能有团圆的那一天啊,斯南!呜呜呜呜。”秦臻跪在斯南的灵前,哀哀地哭诉着。
夜深了,秦臻哭累了,静怡陪着她去了忆丹他们的房间,让她睡上一会儿。静怡帮秦臻盖好棉毯,默默地带上房门。
静怡回身来到斯南的灵前,续上香,然后坐在了火盆前,开始给斯南烧纸,回想着斯南写给自己的那些诗句,静怡心里一阵阵刺痛着,眼泪止不住滴落在手中的纸钱上。那纸钱,一片片落入火盆之中,跳动的火焰在静怡眼前燃烧着,如同斯南温暖的目光。
静怡痴痴地盯着那火焰,缓缓说道:
“斯南,我知道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也知道,你一直对我同臻儿都很好,虽然在我们的生命里,曾经有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友谊,依然是纯洁的,我们的心灵,也依然有着最初的纯真。可是,我真的是看轻了,你内心深处给予我的那份情感,有如此之重,我承受不起呀,斯南。”
静怡无声地哭泣着,抬起手往火盆里又添了一些纸钱。
“斯南,这么多年了,靖辉没有一点消息,要不是因为有你同臻儿,我的生活真的难以想象。家里的大事小事,首先都要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才能决断,这在我已经成了习惯;在这个家里,你已经是我们的主心骨了,没有你同臻儿,这个家就不是完整的家啊!”
静怡的视线,移到火盆前的那两盆紫玫瑰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两盆玫瑰早已换了大盆,长得很高了,可这两个白色的瓷盆,静怡一直留着,并插进了新的紫玫瑰,现在这灵前摆放着的便是这两个白色的瓷盆。就见那玫瑰,已经含苞孕蕊,有一朵正轻轻浅浅地嫣然绽放着,那青中带愁、愁中含泪的紫色,直刺静怡的眼眸,令人是那么揪心。
静怡看着那玫瑰,凄然哭道:
“斯南,我还记那天你念的那两句诗:梨花白,玫瑰紫,独独谁与叹相思!从你搬回这两盆玫瑰起,我就知道了,在五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当我看到这玫瑰的颜色,你的心意就都在那里面了……”
“玫瑰紫,玫瑰紫,你对我的这份情感,就像这玫瑰的紫色,高贵、浓郁,深沉而成熟,在你的心里,我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啊!斯南,我到今天才真正读懂了,这紫玫瑰的含义……”
静怡痛苦地哭泣着,内心陷入深深地自责。
稍稍平静后,静怡又说道:
“斯南,虽然从前我并不知道你的情感有如此之重,但或多或少我还是能感受到一些的。你没有主动,我也选择了躲避,我们两个都把这份感情的纯洁看得很重,这一点对你对我都很重要!所以,我才会那样敬重你,那样放心地把这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你来分担,你懂我的这一份心意吗?!”
静怡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火焰。
“今生已经是不可能了,来生吧斯南,我愿意许你一个来生,好吗?斯南,你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说罢,静怡轻轻念道:
一别知何处,山野或幽池,池水空寂寂,泠泠与谁思。
此去山高远,影孤慈心悲,野外荆丛矮,夜寒回风吹。
风冷阴欲雨,惜侬苦悲疑,无奈唯太息,踟蹰不忍离。
夤夜痛难禁,浅忆梅雪诗,莹雪籍君手,喁喁慰双眉。
梅艳唯凭雪,雪落梅痴痴,都言梅雪洁,凄心有谁知。
戚戚花飞谢,哀哀落于春,春来发绿草,魂去别红尘。
红尘多磨难,凌虐错伤身,心若河洋广,情同日月真。
日月星辉灿,河洋水波粼,将情与君比,恩情不如君。
楚人有季布,今有斯南君,平生守一诺,一诺重千斤。
卅载春秋老,芳馨至忱恂,伤哉君已去,他年怎相亲。
凄凄梨花白,殷殷玫瑰芬,感君勤护守,为君祈来生。
夜夜当秉烛,焚香许诺存,君行去未远,嘱托须记真。
来生愿相邻,出入在同村,袅袅枝连叶,萋萋柳垂墩。
碧荷涟秋露,池水荡秋痕,结根在梅畔,托身芙蓉门。
芙蓉清如水,青梅皎若魂,芙蓉伴青梅,秋池待黄昏。
诗琴邀明月,银瑟种玉盆,鸳蝶同归去,不负今世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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