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辉,是靖辉吗?”静怡看着白发老者轻声问道。
“静怡,是我,是我。”靖辉嘴唇颤抖着,握住了静怡的双手。“靖辉呀!”这一刻,静怡再也无法平静,近四十年的牵挂、思念、忧戚与哀伤,如滔滔江水倾泻而出,两个人相拥而泣、抱头痛哭。
很久很久,两个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靖辉握着静怡的双手,说道:“静怡,你好吗?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你受苦了!”说着将静怡重新拥入怀里。静怡忍不住泪如雨下:“靖辉,你怎么才来呀,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静怡在靖辉怀里再一次号啕痛哭。“静怡,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静怡!”靖辉喃喃道歉着。
好半天,静怡终于平静下来。
靖辉凝视着静怡的眼睛,感叹道:“静怡,你知道吗,这一天,我也等得好苦啊!”静怡这时尚沉浸在离殇岁月、困厄疾苦、欲诉未诉的心境之中,听了这话,她哀怨地盯着靖辉,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蔓延开来。
“靖辉,你也说苦?你知道,我带着这五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忆珍的耳朵是怎么聋的吗?你知道,忆聪是怎么死的吗?当年,如果没有斯南和臻儿护着,我、我早就死了!”静怡捂住嘴,转身把头埋在臂弯里靠在了墙上,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号啕出来。
靖辉听了,呆呆地站在静怡背后,心疼地看着她。
“我说错了。静怡,这么多年来,要说苦我只是心里苦,同你相比,我这些都不算苦。你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要管吃管穿还要管他们学习,你把他们都拉扯大了,还成了家,真的不容易。静怡,你受苦了,我代表萧家谢谢你!”
靖辉面对着瘦弱的背影,心中有丝丝酸楚,“静怡,我知道斯南是好兄弟,他一直帮我照顾着你和孩子们,等我回去以后,我会当面感谢他的。”
静怡含着眼泪抬起头来看着靖辉:“当面感谢?靖辉,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晚了,他们都死了,死了!子琨死了,斯南他也死了,呜呜呜呜……”
“什么?”靖辉颓然地看着重新伏在墙角哭泣的静怡,一股难言的滋味在心底翻腾着,说不清是凄凉是哀伤还是深深的愧疚,他默默地站在静怡身边,看着静怡无声地啜泣,眼睛湿润了……
静怡与靖辉在中英街匆匆一唔,大致告诉了靖辉小城这边的情况,两人说好,靖辉回去以后,便着手处理台湾的所有事务,待一切打理完毕就叶落归根,回来与静怡团聚,安度晚年。
从中英街回到旅馆,静怡谢过帮助她们安排这一切的年轻人,吩咐秦臻和忆珍收拾好东西,便打道回府了。
时光依附着斜阳,穿过树荫的碎片安静地流淌着。
静怡自见过靖辉回来之后,恢复了从前那般安宁的心境,她每天同秦臻一道操持着家务,白天,帮着忆丹和如琴,照管着念平念安的生活学习;晚上,回到自己房间之后,便会去斯南的遗像前,点上一炷香打坐一个时辰,再来书桌前看看书报。这日子安静如溪水一般,清泠泠地流逝着。
这天,街道居委会的人来告诉静怡,县里要进行老城改造,莲花胡同那一片要拆迁了,叶家大院也在拆迁范围之内。来人问道:“叶老太太,你要去县房管局把这事情问问,你们家那房子准备怎么办啊?”
“啊,要拆迁啦。”秦臻听了问道,“那我们这边呢,也要拆吗?”“这个还没有听说。你们抓紧时间去问问这个事情啊,我走了。”来人说着离开了院子。
“谢谢啊,慢走。”静怡见来人走了,回到了客厅,秦臻也跟着进来了。
“静怡啊,你是要去问问啊,这叶家大院,政府早就还给你了,你也不管,随别人住着,现在要拆迁了,你总要去问问情况吧。”秦臻说道。“嗯。臻儿,这事等忆丹回来了告诉他吧,让他去办。我们两个人,管管家里这一摊子就行了,别的就交给忆丹去管吧。”静怡说着倒了一杯热茶。
“天冷了,我再去烧壶开水来。”秦臻说着准备去厨房,想想又停了下来,看着静怡说道:“静怡,莲花胡同要拆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拆到我们这儿啊,不会是萧哥还没回来,这儿就拆了吧?”
“唉,莲花胡同,那是个伤心地呀,拆了也好,拆了就再也见不到了,省得见了心里难过。”静怡叹息道,“等忆丹下班回来,让他去房管局问的时候,也帮着问问我们这边,香苑胡同是个什么情况?臻儿啊,我同你一样,舍不得这个院子,希望它不要被拆了。”
过了一段时间,忆丹问清楚了确切情况,回来告诉静怡说:“妈,没有听说任何关于香苑胡同拆迁的消息,也找朋友帮着问了,说是让您放心,十年之内拆不到香苑胡同的。”这下,静怡同秦臻总算是放下心来。
年后,莲花胡同那片,便轰轰隆隆地全给推了。忆丹回来告诉她们,那里不再建住宅了,小城的马路要拓宽,叶家大院离马路太近,马路拓宽之后,要在那边建一个大商场和写字楼。
“写字楼是什么?”两个人都没听懂。“就是办公做生意的地方。”忆丹笑了,“以后啊,新鲜事情会越来越多,你们这两个老太太啊,快要跟不上时代啦。”“静怡你看,忆丹他笑话我们呢。”秦臻笑道。
“这没什么,说明现在这个社会发展得快啊,我们老啦!呵呵,臻儿,这些新鲜事情,对我们没用,他新鲜他的,我们守着我们的,只要他们别改了我们的老传统就好。”静怡笑道。
这天,静怡接到忆风的来信。
忆风出国之后没多久,斯南就病逝了,静怡遵照斯南的叮嘱,当时没有告诉忆风这个消息,一年之后才让忆丹回信时告诉了她。忆风知道后,很伤心也很无奈,那时她和海星也正面临着生活的挑战,没有办法,只有等完成了学业,有了稳定的工作,一切都安定了,才能回来面对家人和朋友。
忆风是难得给家里写信,所以每次接到忆风的来信,静怡都特别高兴。静怡喊来了秦臻,两个人一起拆开信封,见上面写着:
妈妈、臻姨:
你们好!好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了,你们身体好吗?家里一切都好吧。很想念你们。
前一阵接到哥哥的来信,知道妈妈见到了爸爸,而且不久,爸爸就要回家了,我特别激动,当时都哭了,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爸爸呢。妈妈,爸爸回来以后,一定要告诉他,我想他,特别特别地想他,幸好从小一直有斯南爸爸疼我,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妈妈、臻姨,你们放心,我和海星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是暂时我们还不能回去,再等等吧,等我生下这个孩子,等爸爸回来以后,等妈妈您和爸爸团圆以后吧,到时候我们一定带着您的外孙回来看你们。
妈妈,一定要记得告诉爸爸,我有两个爸爸,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就是最疼我的斯南爸爸。
好了,不多写了,妈妈、臻姨,你们多保重,等我的好消息。
爱你们的女儿:忆风
静怡看完信后沉默了,秦臻将信笺从静怡手中接过去看了一遍,边看边激动地说道:“哎呀真好,忆风要生宝宝了,静怡,你又要添一个外孙了。呵呵,这回还是个洋外孙呢。”说着抬起头来,看见静怡伤感的神情便噤住了。
秦臻坐到静怡身边,握住静怡的手说道:“静怡,别伤感了。忆风这孩子心眼好啊,她记着斯南,记着斯南对她的好,她有两个爸爸,那是她的福气啊。斯南在天上知道了,也会保佑她的。”
“我知道。臻儿,你说的我都知道,我就是心里难受。忆风这孩子是有良心,只是这斯南走得早了,没机会享受这个女儿的给他的福,让忆风好好地孝顺孝顺他。”静怡紧紧握着秦臻的手,眼里一片怅然。
两年后,一个秋天的上午。
静怡接到了靖辉的来信,告诉静怡他已经打点好一切,买好了机票准备回家。静怡同秦臻商量,让忆丹借一辆小轿车,让忆珍陪着忆丹一道,去机场接靖辉,静怡同秦臻在藕香苑等他。
那天清晨,静怡同秦臻早早起来,为忆丹和忆珍做了早餐,每人两个荷包蛋一碗面,希望他们顺顺利利地把靖辉接回来。临出门前,静怡嘱咐道:“忆丹,告诉你爸爸,说我同你臻姨在家里做好了晚餐,等他回来。”
这是一九八九年的九月十二日,这一年,念平念安十六岁了,正在上高二;这一年,小雪儿已经结婚两年,有了自己的小宝宝;这一年,云峰也恋爱了,有了一个心爱的姑娘;这一年,静怡虚龄七十岁,靖辉七十九岁。
秋如琴和李英瑞也都请了假在家里帮忙,李英瑞一早就同忆珍一起过来了。静怡和秦臻买了从前靖辉喜欢吃的那些菜肴,秦臻抱怨说:“嗨,只可惜天还太热,有些菜还做不了。”静怡倒是很欢喜:“臻儿,我看很好啊,藕香苑嘛,这个季节,正是上莲藕的季节啊。”
“哎呀是啊,静怡呀,还是你脑子转得快,我都忘了,这莲藕可是你同萧哥最喜欢吃的,好好,就是它了。”他们四个人在家,宰鸡的宰鸡,饬鱼的饬鱼,忙活了大半天,到了下午,小雪儿和小云峰都携家带口地过来了,藕香苑比过年时还热闹。
下晚四点多钟,一直守候在胡同口的云峰跑了进来,“外婆外婆,到了,外公他们到了。”静怡这时换好了一身青衣青裤,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的,正拎着水壶准备浇花,秦臻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如琴不让她插手厨房,她只好抱着小雪儿的宝宝,跟在静怡身后同她说话。
听见云峰的喊声,如琴他们赶紧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从厨房出来,大家拥着静怡,一起来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忆珍挽着一位白发老者向大家走来,忆丹拖着箱子跟在他们后面。
老人一路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外面的院墙,眼里透着泪花:“没变,这里还没变,还是老样子啊。”突然他停了下来,看见了静怡和她身边的孩子们。“静怡,静怡。”他抢上前去,拉住了静怡的手:“静怡,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静怡伸出手去牵着他,与他一同进了院子。
院子里和从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比从前多了一些花草,玫瑰、月季、蔷薇都姹紫嫣红地开着,还有幽幽的兰草、静静的蜡梅,都青青绿绿地摇曳着,院子里花香草香鱼香藕香混合在一起,靖辉深深地吸了几下:“啊呀,好味道啊,还是从前的味道。静怡,比从前的味道更香了,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院子里回荡起舒心的笑声。
秦臻还是上次陪静怡去中英街的时候,远远地和靖辉见过,这时赶紧过来热情地和靖辉打着招呼。静怡把靖辉让到客厅沙发上,让所有的人围拢过来,给靖辉一一介绍。
“靖辉啊,这是忆珍夫妻俩,这是忆丹夫妻俩。忆丹的两个孩子今年就读高二,现在还没放学,等迟一点他们放学回家,你就能看见了。”静怡解释道。“好好,没事没事的,学习重要,反正我这回回来就不走了,没关系的。”靖辉对忆丹和如琴说道。
“哪,这是忆珍的两个孩子,李云峰和李云雪。”静怡指着小雪儿姐弟俩对靖辉说道。“外公好。”小雪儿同小云峰笑着喊道。“好好。”靖辉高兴地打着招呼。“靖辉,云峰现在的工作是很不错的,他也已经有女朋友了,那个就是他心爱的姑娘。”静怡对靖辉指着云峰身边的姑娘,大家都笑了。
静怡又拉着小雪儿对靖辉说道:“小雪儿结婚都两年了,这是她的先生,那是她的宝宝。”静怡指着秦臻手里的孩子道,“靖辉,你现在已经是太爷爷了,你有重外孙了。”“哦哦,太爷爷,哈哈哈哈,我都当太爷爷了,哈哈哈哈。”靖辉大笑起来。秦臻他们也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秦臻把手中的孩子交回到小雪儿手中,笑着同静怡靖辉招呼道:“静怡,你陪萧哥说说话,我同如琴去厨房,忆丹忆珍,这边桌上你们整理整理,把酒开了,一会儿准备开席了啊。”说着带着如琴和云峰的女朋友回厨房去了。
这边小雪儿和云峰挨着靖辉的身边坐了,静怡坐在了另一个沙发上,忆珍给靖辉端来了茶水。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家了,只有坐在这里,才有家的感觉啊!四十年了,朝思暮想,今天我才可以吃一碗最可口的饭,睡一个最香甜的觉啊,静怡!”靖辉说着激动起来。
“你不知道啊静怡,我刚刚过去的时候,曾经连续有一个月,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就再也睡不着了。白天瞌睡了,就随便打个盹,夜里面,整晚整晚地睡不着,那日子真是不好受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们,眼睛不能闭,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们了。后来总算是慢慢慢慢适应了,终于知道,回到你们身边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只好将就着把那边当家了,但怎么样都觉着,那个家里到处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暖。”
靖辉操着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对静怡倾诉着。
“还记得小时候背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没有想到,这个事情就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在那边,天天同父亲在家里讲家乡话,我想我千万不能忘了家乡话。再后来么,有一天,朋友告诉我说,大陆这边发表了《告台湾同胞书》,说是倡议国共两党举行谈判,解决国家统一问题,而且说寄希望于台湾当局,更寄希望于台湾人民。这样么就觉得看到一点亮光了。”
“到了那年‘华航事件’以后,你都不知道啊静怡,后来那些台湾老兵,发起返乡探亲集会,有好几万人呢,在母亲节那天去台北孙中山纪念馆,那些老兵们身穿白衬衣,正面印有鲜红色的‘想家’两个字,背后面是‘妈妈我好想你’。他们一起合唱歌曲《母亲你在何方》:雁阵儿飞来飞去,白云里;经过那万里可能看仔细。雁儿呀,我想问你,我的母亲在哪里……”靖辉唱了起来。
“当时我也去了呀,我也同他们一起唱啊,整个会场里是哭声一片,那个情景真是叫人心碎啊!现在好了,我终于回来了,终于不用再那样撕心裂肺、愁断肝肠。静怡,我再也不离开这里了,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我们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了!”靖辉老泪纵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静怡。
“好的好的,靖辉,不会再分开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一切都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永远在一起。靖辉你放心,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最后的。”静怡温和地安抚宽慰着靖辉,“看,臻儿过来了,我们要准备吃饭了。来,起来吧。”静怡伸手挽着靖辉一起站起身来,“靖辉,我们过去坐吧,别让他们过来扶了。”
静怡扶着靖辉去餐桌旁坐下,忆珍和忆丹他们都过来坐了,念平念安这时也放学回家来到了客厅,安静地坐在忆丹和如琴身边。静怡吩咐秦臻过来挨着自己坐下,让如琴他们小的去端菜上汤,云峰给大家的酒杯里斟满了红酒。
夜灯亮起来的时候,藕香苑的客厅里举起了满满的酒杯,开心的笑声和祝福的话语,如同杯中的红酒,沉醉了整个夜晚。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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