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钥匙-旋风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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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内德·博蒙特从那列自纽约开回来的返程列车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是个眼神清亮的高个子男人。平板的胸膛让他显得有些体虚,但他的脸色还不错,一路大步流星,轻快地踏上连接月台与走道的水泥楼梯,经过候车室,对服务台后头的熟人挥手,然后穿过一扇门走出车站。

    趁着等搬运工去拿行李的空当,他买了份报纸。等到出租车载着他和行李驶往兰德尔大道时,内德才打开那份报纸。他看着头版一则半栏高的新闻:

    第二个兄弟惨遭杀害

    法兰西斯·威斯特死于临近其兄丧命之处

    相隔不到两星期,悲剧再度降临北艾克兰街一三四二号的威斯特家族。昨夜,三十一岁的法兰西斯·威斯特被射杀,现场距离他上个月目睹其兄诺曼被一辆疑似非法交易的赃车追逐并射杀的街区不到一条街。

    法兰西斯·威斯特是洛克威咖啡厅的侍者。根据这桩悲剧的目击者所述,他在午夜时分下班返家途中,被一部沿艾克兰街高速行驶的黑色游览车突袭。该车在驶近威斯特时转向人行道,随后向车外开火射击二十余次。威斯特身中八枪倒地,在救援到来之前便当场死亡。据说这辆死神之车并未停下,而是立即加速逃逸,消失在包曼街角。由于目击者们的说辞颇有矛盾,且无人目睹汽车里的人,警方迄今仍未查出此车下落。

    作为威斯特三兄弟中唯一的生者,博伊德·威斯特在上个月亦目睹了诺曼的死亡。他对法兰西斯的死因一无所知。他声称自己的兄弟从未树敌。而住在贝克街一九一七号,原定与法兰西斯·威斯特在下周喜结连理的的玛丽·谢泼德小姐也同样无法指出有谁会想置她的未婚夫于死地。

    上个月杀死诺曼·威斯特的那辆车的司机蒂姆·伊万斯拒绝接受采访。他现今被收押在市立监狱,不准保释,正等待着过失杀人的审判。

    内德·博蒙特小心翼翼地折起报纸,缓缓放进一边的外套口袋。他的唇角微微耷拉下来,眼睛因思索而发亮。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很沉静。他往后靠进出租车的角落里,把玩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到了住处,他顾不得脱掉帽子和外套就直奔电话,连续拨了四个号码,每次都问保罗·马兹维在不在那儿,或者知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他。打完第四通电话后,他放弃了对马兹维的寻找。他放下电话,拾起刚刚放在桌上的雪茄,点燃后再度放在桌缘,然后又拿起电话,拨了市政厅的号码,要求转到地方检察署办公室。等候的空当中,他用脚钩住椅子的一条腿拖到电话边上,坐下,把雪茄塞进嘴里,然后他对着话筒说:“喂?法尔先生在吗……我是内德·博蒙特……是的,谢谢。”他缓缓地吞吐着烟雾,“喂,法尔吗?……几分钟前才知道的……是的,我现在可以见你吗?……是的。保罗跟你谈过威斯特命案的事情吗?……你不知道他在哪儿,对吧?唔,我有个主意想跟你讨论一下……是的,那就半个小时后……好。”

    他放下电话,走过房间,检查门旁桌上的信件。那儿有几本杂志和九封信。他迅速浏览信封上的字,又再次扔回桌上,一封都没拆。然后他走进卧室里脱下衣服,接着去了盥洗室剃须沐浴。

    2

    检察官迈克尔·约瑟夫·法尔是个四十来岁的壮实男人,精干的平头短发下是一张色泽红润、斗志昂扬的脸庞。他那张胡桃木书桌上只放着一部电话和一个很大的绿玉石笔插,上面有个单脚站立的金属裸体人像,举着一架飞机。人像脚的两边分别随便地斜斜插着两支钢笔,一黑一白。

    他伸出双手和内德·博蒙特相握,把他按进一把皮椅子,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旅途愉快吗?”他靠着椅背左右晃悠着,友善的双眼里透出好奇的光芒。

    “还行吧,”内德·博蒙特答道,“关于这个法兰西斯·威斯特——他出了事情,那起诉蒂姆·伊万斯的案子怎么办?”

    法尔有些错愕,然后把那个惊跳的动作伪装得像是为了坐得更舒服而扭了一下身体。

    “这个嘛,也没什么大区别,”他说,“也就是说,不会翻案,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兄弟能举证伊万斯。”他刻意不去看内德·博蒙特的脸,而是注视着胡桃木书桌的一角,“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内德·博蒙特严肃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敢直视他的男人。“只是瞎琢磨。不过,如果另一个兄弟可以指认蒂姆的话,我想就没问题了。”

    “是啊。”法尔依然没抬头,轻轻带着椅子前后摇晃了五六次,幅度只有一两英寸。他嘴角两侧的肥肉微微颤动着。然后他清清喉咙,站了起来,转而友善地直视着内德·博蒙特。“稍等一下,”他说,“我有点儿事得去处理一下。如果我不好好盯着,他们什么都会忘。先别走,我想跟你谈谈德斯潘。”

    “不急。”内德·博蒙特在检察官离开办公室时咕哝着。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他独自平静地坐在那儿抽雪茄。

    随后法尔皱着眉回来了。“抱歉这么撇下你,”他边坐下边说,“可我们实在被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双手比了个绝望的姿势,替这句话收了尾。

    “没关系。泰勒·亨利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我这边没有。所以我才想问问你那个——德斯潘。”这一次,法尔还是完全不看内德·博蒙特的脸。

    内德·博蒙特的嘴角闪过一抹对方无法察觉的嘲笑。“仔细一查,他涉案的证据并不多。”

    法尔对着书桌一角缓缓点头。“或许吧,可是他当天夜里匆忙离城,这一点看起来可不太妙。”

    “他另有理由,”内德·博蒙特说,“那可是一个很妙的理由。”微弱的笑容再次一闪即逝。

    法尔再度点头,一副很愿意被说服的样子。“你觉得他没有半点可能是凶手?”

    内德·博蒙特故意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认为是他干的。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如果你要的话,有大把证据可以逮他。”

    检察官抬头看着内德·博蒙特,脸上的微笑融合了谦逊和友谊。他说:“如果我管得太多,你就直接叫我去死没关系,可是老天在上,保罗干嘛派你跟着伯尼·德斯潘追到纽约去?”

    内德·博蒙特回答前先想了想,然后轻轻耸了耸肩说:“他没派我去,而是让我去。”

    法尔一言不发。

    内德·博蒙特深吸了一口雪茄,又吐出来,然后才说:“伯尼欠了我一笔赌账没还,所以他才逃跑了。泰勒·亨利遇害那天晚上,佩吉·欧图尔跑了个第一,而我正好在那匹马上押了一千五百元。”

    检察官急忙道:“没关系,内德。你和保罗做了些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你知道的,我只是他妈的不能肯定,德斯潘会不会碰巧走运在路上遇到亨利,敲了他一记?我想或许把他抓起来关一阵子比较保险。”他厚而突出的下唇弯出一个微笑,带着讨好的意味,“请别以为我是在刺探保罗的事情,或是你的事,只不过——”法尔那张红润的脸浮肿发亮,他突然弯腰猛地拉开一个抽屉,手指翻着一沓纸。然后他的手离开抽屉,越过书桌伸到内德·博蒙特面前,手里有个白色的信封,一端封口已经拆开了。“这个,”他的声音低沉,“你看看,然后告诉我你怎么想——还是说我只是胡思乱想?”

    内德·博蒙特拿起那个信封,没有立刻看。他的眼神此刻冷静而明亮,紧紧盯住检察官的红润脸庞。

    法尔的脸在对方的注视下转为殷红,他举起一只肥手比画了个安抚的手势,用同样安抚的语气开口:“我不认为这封信有什么重要性,内德,可是……我的意思是,每个案子都会有一大堆这种垃圾玩意儿,而且……哎,你先看看再说。”

    内德·博蒙特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光从法尔身上移向那个信封,上头的地址是打字机打出来的:

    本市,市政厅

    检察官M.J.法尔先生亲启

    邮戳上的日期是上周六。里面是一张白纸,上头只有三句话,没有开头的称谓,信末也没签名。

    为什么泰勒·亨利被谋杀后,保罗·马兹维偷了他一顶帽子?

    泰勒·亨利被谋杀时戴着的帽子怎么了?

    为什么自称第一个发现泰勒·亨利尸体的人,成了你手下的一员?

    内德·博蒙特折起那封信,放回信封,扔在书桌上,伸出一根食指用指甲梳理着他的小胡子。他从中间捋到左边,又从中间捋到右边,平静地看着检察官,语调镇定地问:“所以呢?”

    法尔两颊的肉再次颤了颤。他皱起眉,眼里有恳切的神情。“看在上帝的分上,内德,”他郑重地说,“别以为我把这当回事。每次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就收到成捆的这种废物。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而已。”

    “只要你继续这么想就没问题。”内德·博蒙特说,他的眼神和声音仍然保持坚定,“你跟保罗提过吗?”

    “你是指这封信?没有。今天早上收到信之后,我还没见过保罗。”

    内德·博蒙特拿起桌上的信,放进外套内袋。检察官看着那封信被放进对方口袋里,好像有些不自在,但他什么都没说。

    内德·博蒙特收好信,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根细长的带斑点的雪茄,开口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对他提起这封信。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法尔没等内德·博蒙特讲完就急着说:“那当然了,你说得对,内德。”

    之后两人都好一会儿没说话。法尔又去盯着书桌的角落,而内德则若有所思地盯着法尔。后来,这段沉默被从检察官书桌上传来的一阵柔和的铃声打断了。

    法尔拿起话筒。“是的……是的。”他突出的下唇慢慢朝上兜起,包住上唇边缘,红润的脸也蒙上了阴影,“见鬼,他才没有!”他咆哮道,“把那个浑蛋带来,让他们当面对质。如果他不干,我们就给他点颜色看看……对……就这么办。”他把话筒摔回去,带着怒气看向内德·博蒙特。

    内德·博蒙特在点燃雪茄前停了下来。他一手捏着雪茄,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机还亮着火,脸正稍稍往两手间凑近,眼神灼灼。他用舌尖舔舔嘴唇,唇角翘起一个毫无愉悦的弧度。“有什么新闻吗?”他压低嗓音,循循善诱地问。

    检察官的声音很粗暴:“博伊德·威斯特,指认伊万斯的那个弟弟。刚刚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刚好想到这件事,就叫人去问他是不是还可以指认蒂姆。然后他说他不确定,那个混账东西。”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新闻很意外。“那你怎么搞定呢?”

    “他别想脱身,”法尔咆哮道,“他曾经指认过他,到了陪审团面前他也得这么坚持。我现在正派人找他过来,等我修理过他,他就会乖了。”

    “是吗?如果他不乖呢?”内德·博蒙特问。

    检察官的书桌被他的拳头捶得一抖。“他会的。”

    内德·博蒙特不为所动。他点燃雪茄,把打火机灭掉,收进口袋里,吹出烟雾,用一种略带调侃的口气问:“他当然会,可万一他不呢?假设他看着蒂姆说,‘我不确定就是他’呢?”

    法尔再度赏了书桌一记重捶。“他不会的——等我修理过他就不会。他不会做任何事,除了站在陪审团面前说:‘就是他。’”

    消遣的神色从内德·博蒙特的脸上消失了,他有些不耐烦地开口:“他会推翻自己的指认,而你心里明白这一点。那你还能怎么办?也没办法,不是吗?这表示你起诉蒂姆·伊万斯的案子吹了。你找到他留下的那一整车私酒,可是唯一能证明他开着这部车的证据,就是死者两个弟弟的目击者证词。那么,要是法兰西斯死了,博伊德又怕得不肯讲,这个案子就不能成立,你清楚得很。”

    法尔气得直着嗓门大喊:“如果你以为我会坐在这儿——”

    但内德·博蒙特用拿着雪茄的手比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了他。“坐着,站着,或去骑自行车,”他说,“反正你输了,你自己心里明白。”

    “是吗?我是这个市和这个县的检察官,而且我——”法尔忽然停止咆哮,清清喉咙咽下了后面的话。他眼中的斗志消失了,先是被困惑覆盖,然后是某种类似恐惧的神色。他越过书桌向前倾身,那张红润的脸庞上的忧虑浓重得无法掩饰。他说:“你当然知道,如果你……如果保罗——我是说如果有任何理由让我不该这么做,你知道——那这件事咱们就算了。”

    那个毫无愉悦感的笑容再度浮现在内德·博蒙特的嘴角,他的双眼在雪茄的烟雾里精光闪烁。他缓缓摇着头,用一种令人难受的甜腻语调慢慢地开口:“不,法尔,没有任何理由,有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保罗曾承诺选后要放伊万斯出来,可是,信不信由你,保罗从没下令杀过任何人,就算有,伊万斯也没重要到要让人为他买命的地步。不,法尔,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希望你认为有。”

    “看在上帝分上,内德,别误会我,”法尔抗议道,“你清楚得很,这个城里再没有人比我更支持保罗和你了。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我刚刚说的话没有任何别的用意,只是想告诉你——呃,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那就好。”内德·博蒙特的语气里没什么热度,他站起身来。

    法尔也站起来,绕过桌子,伸出一只红润的手。“干吗这么急?”他说,“你何不留下来,看他们把这个威斯特带来后,他有些什么反应?或者——”他看看手表,“你晚上有事吗?跟我一起用个便饭吧?”

    “抱歉,我不能,”内德·博蒙特回答,“我得去忙了。”

    他任凭法尔摇晃着自己的手,听检察官坚持叫他常来,以及在某个晚上聚聚的邀约,咕哝道:“好,我会的。”然后走了出去。

    3

    内德·博蒙特走进木箱工厂时,身为工头的沃尔特·伊万斯正站在一排操作敲钉机的工人旁边。他立刻就看见了内德·博蒙特,举起一只手招呼他,沿着中央的通道走了过来。但在伊万斯瓦蓝的眼睛里和圆脸上,喜悦之情似乎表现得力不从心。

    “哟,沃尔特。”内德·博蒙特说道,然后稍稍转向门的方向,免得去握比自己矮一截的男人伸出的手。“咱们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吧。”

    伊万斯说了些什么,金属钉子被金属机械驾驭着钻进木头时发出的噪声湮没了它。他们走向内德·博蒙特刚刚通过的那扇敞着的门。外面有个用坚固的原木铺成的宽阔高台,一道二十尺长的木梯往下延伸,连接到地面上。

    他们站在木头高台上,内德·博蒙特问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有个指认你哥哥的证人被干掉了?”

    “是……是的,我在报……报……报上看到了。”

    内德·博蒙特又问:“你知道另一个证人现在也不确定能否指认蒂姆了吗?”

    “不……不,我不知道,内……内德。”

    内德·博蒙特说:“你知道,如果他不指认的话,蒂姆就可以出来了。”

    “是……是的。”

    “你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高兴。”内德·博蒙特说。

    伊万斯用衣袖揩揩额头。“可……可……可是我很高兴啊,内德,老……老天在上,我真的很高兴!”

    “你认识威斯特吗?被杀害的那个人?”

    “不……不认识,只去找……找过他一次,去……去拜托他好心点儿,别为难蒂……蒂姆。”

    “那他怎么说?”

    “他不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伊万斯挪了挪脚,再度用衣袖揩脸。“两……两三天……天前。”

    内德·博蒙特柔声问:“沃尔特,你知道谁会想杀他吗?”

    伊万斯剧烈地大幅度摇着头。

    “那你知道有谁可能杀了他吗,沃尔特?”

    伊万斯摇摇头。

    一时间,内德·博蒙特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伊万斯的身后。十英尺外的那扇门里传来敲钉机铿锵的声响,另一层楼也传来锯木头的呼呼声。伊万斯深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内德·博蒙特把目光转回来,再次看向矮小的伊万斯那双瓷器蓝的眼眸时,态度转为同情。他微微俯身问道:“沃尔特,你还好吧?我是说,会有很多人以为是你射杀了威斯特,好救你哥哥一命。你有没有——”

    “昨天晚上我……我……我整夜在俱乐部,从八点到……到……到今天凌晨两……两点,”沃尔特·伊万斯在口吃能允许的范围内尽快地回答,“哈里·斯洛斯、班……本·弗瑞斯和布拉杰都……都可以向你证明。”

    内德·博蒙特笑了。“你运气真不错呀,沃尔特。”他愉快地说。

    他转身背对着沃尔特·伊万斯,走下木头阶梯来到街上,并没有注意到沃尔特·伊万斯非常友善地说:“再见,内德。”

    4

    从木箱工厂出来,内德·博蒙特走过四个街区,去一家餐厅里打电话。他拨了这天早些时候打过的四个号码,还是找保罗·马兹维,没能找到,就分别留了话请马兹维回电给他。然后他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门边桌上的信件堆里又多了几封。他挂好帽子和大衣,点了根雪茄,拿着信坐在最大的那把红绒布椅子里。他打开的第四个信封跟检察官给他看过的那个很像,里头只有一张信纸,上面用打字机打了三个句子,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

    你是在泰勒·亨利死后才发现他的尸体,还是他被谋杀时,你也在场?

    你为什么等到警方发现他尸体后才报案?

    你以为可以栽赃给无辜的人,好拯救有罪的人?

    内德·博蒙特对着这封信眯起了眼睛,前额现出了皱纹。他猛吸着雪茄,比较着这封信和检察官所收到的那封。信纸和打字方式都一样,而且两封信都写了三句话,邮戳上的时间也相同。

    他皱着眉把信放回各自的信封,收进口袋,可是又立刻拿了出来,重新阅读审视。雪茄因为被抽得太狠而燃烧不均,一侧都烧塌了。他把雪茄放在身旁的桌子边缘,同时嫌恶地做了个表情,手指神经质地摸着小胡子。然后他再度把信收起来,往后靠进椅子里,啃着指尖朝天花板凝视。他用手指顺顺头发,一根指尖塞进了脖颈和领子之间。然后他坐直了,再次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信封,可是看都没看又放了回去。他咬住下唇,终于不耐地摇摇头,开始看其他信件。看到一半,电话响了起来。

    他过去接电话。“喂……哦,保罗。你在哪儿?……你会在那儿待多久?……是的,好,你顺路过来一趟……好,我会在这儿。”

    然后他又回去看信了。

    5

    保罗·马兹维抵达内德·博蒙特的住处时,对街灰色教堂的祈祷钟正好响起。“哟,内德。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进门时元气十足地问了一句,伟岸的身躯外罩着一身灰色的斜纹软呢。

    “快中午的时候。”内德·博蒙特在跟他握手的时候答道。

    “都搞定了?”

    内德·博蒙特满意地露齿微笑。

    “拿到我要的了——一分不少。”

    “好极了。”马兹维把帽子扔在椅子上,在火炉边另一把椅子上坐下。

    内德·博蒙特坐回自己那一把。“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吗?”他说着,从胳膊肘边桌上的银色调酒杯旁拿起一个半满的鸡尾酒杯。

    “排污工程的那堆烂摊子解决了。”

    内德·博蒙特啜了口鸡尾酒。“得砍预算吗?”

    “得砍不少。比起原来该有的利润差太多了,但总好过在离投票日这么近的节骨眼上捅娄子。明年赛伦街和栗树街拓宽工程进行的时候,我们会弥补过来的。”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他看着金发男子伸展着交叉的脚踝,说道:“穿呢子料的时候你不该配丝质的袜子。”

    马兹维抬起一条绷直的腿,看了看脚踝。“是吗?我喜欢丝绸的触感。”

    “那就别穿呢子料。泰勒·亨利下葬了吗?”

    “星期五。”

    “去参加葬礼?”

    “是啊,”马兹维回答,又有点儿刻意地加了句,“参议员要我去的。”

    内德·博蒙特把杯子放在桌上,从外套胸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擦擦嘴。“参议员还好吧?”他斜瞥了金发男子一眼,没有掩饰眼中的消遣意味。

    马兹维的回答依然带着一点刻意:“他还好。我整个下午几乎都在陪他。”

    “在他家?”

    “嗯。”

    “那个金发祸水也在?”

    马兹维微微皱了皱眉。“珍妮特也在。”他说。

    内德·博蒙特拿开手帕,喉咙里冒出一阵咳嗽似的咯咯声,然后说:“嗯——现在叫她珍妮特了。跟她有进展吗?”

    镇静又回到了马兹维的脸上。“我还是打算娶她。”他沉着地说。

    “她知道你这个……这个高尚的想法吗?”

    “老天,内德!”马兹维摆出防卫的架势,“你打算审问我多久啊?”

    内德·博蒙特笑了,拿起银制调酒杯,摇一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觉得法兰西斯·威斯特被杀的事情怎么样?”他手上拿着玻璃杯坐回椅子时问道。

    马兹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迷惑,然后豁然开朗。“哦,昨天晚上在艾克兰街中枪的那个家伙。”

    “就是那个家伙。”

    一丝更为模糊的困惑阴影又涌现在马兹维的蓝色眼眸里。“怎么,我不认识他啊。”他说。

    “他是指认沃尔特·伊万斯哥哥的两个证人之一。现在另一个证人博伊德·威斯特不敢去作证,所以杀人罪名就不成立了。”内德·博蒙特说。

    “那太好了。”马兹维说,可是最后一个字才脱口而出,他眼中就浮起一抹疑色。他收起伸长的双腿,身体前倾,问道:“不敢?”

    “对,除非你更喜欢用‘惊恐’这个词。”

    马兹维的脸更为凝重专注,蓝眼睛冷了下来。“内德,你想说什么?”他干脆地问道。

    内德·博蒙特喝光了饮料,把杯子放到桌上。“你告诉沃尔特·伊万斯你不能在选举之前把蒂姆弄出来之后,他就去找沙德·欧罗瑞帮忙,”他故意用一种平板的语调,就像是在背课文,“沙德派了手下几个流氓去恐吓威斯特兄弟,不让他们作证对付蒂姆。其中一个没被吓到,他们就把他给做掉了。”

    马兹维皱了皱眉表示反对。“沙德干吗在乎蒂姆·伊万斯的麻烦?”

    内德·博蒙特伸手去拿鸡尾酒的摇杯,暴躁地说:“好吧,我只是猜的。算了。”

    “别这样,内德。你知道你的想法总是让我受益不少。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念头,说出来。”

    内德·博蒙特没倒酒就把调酒杯又放回桌上,开口道:“这可能只是猜测,保罗,但在我看来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沃尔特·伊万斯是第三守卫厂里头替你做事的,而且也是俱乐部的一分子,诸如此类。如果他开口的话,你会不惜一切把他哥哥从监狱里弄出来。好吧,每个人,或至少大部分人都会开始怀疑,是不是你让作证不利于他的目击者被射杀,或者吓得他们闭嘴。圈外人、你最近越来越怕的妇女团体,还有那些可敬的市民都会这么想。至于圈内人——他们大半不在乎你做还是没做——则多多少少会听到事情的真象。他们会得知你手下的人去找沙德摆平,而沙德果然替他搞定了。这就是沙德给你下的绊子——还是说你不觉得他为了让你难堪能做到那种地步?”

    “我很清楚他会的,那个该死的痞子。”马兹维咬牙低吼了一声,恶狠狠地低头盯着脚边地毯上织的一片叶子。

    内德·博蒙特专注地看了金发男子片刻,然后继续说道:“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也许不会发生,但如果沙德想这么搞,你得做好准备。”

    “是什么?”马兹维抬眼看他。

    “沃尔特·伊万斯昨天一整夜都在俱乐部,直到凌晨两点。除了选举夜或宴会,他这之前的最迟纪录也比这个早三个小时。懂了吗?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在场证明——就在我们俱乐部里。假设——”内德·博蒙特的语调一沉,暗色眼珠严肃地瞪着,“沙德把杀害威斯特的证据栽赃给沃尔特呢?你那些妇女团体和所有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就会认为沃尔特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是我们捏造出来替他遮掩的。”

    “那个下三烂的东西。”马兹维说着站起来,双手猛地揣进裤袋里,“老天,真希望选举要么已经结束了,要么还早得很。”

    “那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马兹维往房间中央走了两步,喃喃地抱怨道:“他真是该死。”然后他站住,冲着卧室门边架上的电话皱起眉头,宽广的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他没看内德·博蒙特,从嘴角里挤出话来。“找个方法杜绝这个可能,”他朝着电话走了一步,又停下来,“算了,”他转身面对内德·博蒙特,“我想我会逼沙德对我们这个小城放手。我已经厌倦有他在这儿晃悠了,我会马上逼他放手,就从今晚开始。”

    “比如?”内德·博蒙特问。

    马兹维咧着嘴笑了。“比如,”他回答,“我会让伦尼注意狗屋、天堂园,以及任何沙德或他的朋友有兴趣的地下酒吧。我想我会让伦尼好好轰掉一大排酒吧,挨家挨户,今天晚上一口气都给关掉。”

    内德·博蒙特犹豫着开口了:“你这是让伦尼为难。我们的警方一向不太在乎禁酒令的。他们不太喜欢这样。”

    “他们可以为了我干一次,”马兹维说,“他们欠我太多了。”

    “也许吧。”内德·博蒙特的神色和声音依然很踌躇,“可是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就像用旋风爆破[2]来轰开一个保险柜的门,但其实你随便弄弄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打开。”

    “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吗,内德?”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都没有什么把握,可是稍等两天也无妨——”

    现在轮到马兹维摇头了。“不,”他说,“我要行动。我不懂开保险箱那些鬼玩意儿,内德,但我懂得打仗——我这种仗——要用双手去打。我学不会开保险箱,试了那么几次也都失败了。所以我们就给欧罗瑞先生来个旋风爆破吧。”

    6

    “所以你就不必担心那个了。”戴着角框眼镜的男人说着,得意地靠回椅子。

    他左边的男人——骨瘦如柴,唇上的小胡子很浓密,脑袋上却没什么头发——跟左边另一个人说:“见鬼,这听起来不怎么对劲嘛。”

    “是吗?”精瘦男人转头透过眼镜瞪着那人,“要知道,保罗可不必亲自出马来我这儿办——”

    “啊,真是一派胡言!”瘦巴巴的家伙说。

    “布林,你见过帕克了?”马兹维问他。

    “是啊,我见了他,他说要五个数,但我想我觉得还能从他身上多榨出两个。”

    “老天,我就知道!”那个戴眼镜的人轻蔑地说。

    布林冷笑一声斜睨着他。“是吗?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儿的?”

    宽阔的橡木门上响起了三记叩门声。

    内德·博蒙特从倒跨着的椅子上起身走到门边,打开了不到一英尺的宽度。

    敲门的是个前额狭窄的黑人,穿着没熨烫的蓝色衣服。他没打算进门,试图压低声音,却兴奋得让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见了他的话。“沙德·欧罗瑞在楼下。他想见保罗。”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转过身来看着保罗·马兹维。房里的十个人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没被那窄额男人的宣告所震撼。其他人倒也没有明显地流露出激动——有些人突然表现出刻意而为的漠然——但没有人的呼吸节奏与之前完全一致。

    其实没必要再重复一遍,但内德·博蒙特装作不知道这一点,用一种略有兴味的口气开口说道:“欧罗瑞想见你,他在楼下。”

    马兹维看看表。“告诉他我现在被事情绊住了。但如果他肯等一下,我会见他。”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打开门。“告诉他保罗现在正忙着,”他吩咐先前敲门的那个人,“可是他如果暂时待在这儿,保罗会见他。”然后他关上了门。

    马兹维正在问一个面色微黄的方脸男人,他们是否有机会在栗树街的另一头争取更多选票。方脸男人回答说他觉得会比上次多出“一大票”,但还是不足以对竞争对手造成什么影响。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时斜睨着房门。

    内德·博蒙特又走回窗边椅子,跨坐上去抽着雪茄。

    马兹维又问另一个人,预计能从一个姓哈维克的人那儿募到多少竞选经费。这个人没看房门,可也回答得漫不经心。

    无论是马兹维和内德·博蒙特的冷静态度,还是他们对竞选问题的认真专注,都无法压制房间里逐渐高昂的紧张气氛。

    十五分钟后,马兹维站起来说:“好吧,我们还没到轻松获胜的地步,不过渐渐有进展了。继续努力,我们就能得分。”他走到门口,跟每个要走出去的人握手,不知为何他们都走得有几分匆忙。

    内德·博蒙特没离开座位。等房里只剩他和马兹维时,他问道:“我该留下还是走人?”

    “待着吧。”马兹维走到窗边,俯瞰着阳光照耀下的唐人街。

    “用双手去打?”内德·博蒙特停了一会儿,问道。

    马兹维从窗口转过身来点点头。“其他的我不明白,”——他朝跨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孩子气地笑了一下,“只知道双脚可能也会用得上。”

    内德·博蒙特正要开口,却被门钮转动的声音打断了。

    一个男人推开门走进来,个子中等略偏高,身材端正而外貌整洁,给人一种虚弱的错觉。虽然梳得光洁的头发已经全白,但他或许还不到三十五岁。他的眼睛是极清澈的灰蓝色,嵌在一张略嫌窄长但轮廓深刻的脸上。他穿了一件暗蓝色的大衣,里面搭配深蓝色的西装,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上拿着一顶圆顶的窄边黑帽。

    跟着他进来的是个身高差不多的罗圈腿恶棍,肤色黝黑,倾斜的宽肩、长长的粗壮手臂,还有扁平的脸,都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猿猴。这家伙的帽子——一顶灰色软呢帽——没摘下来。他关了门靠在上头,双手插在格子呢的大衣口袋里。

    领头进来的男人此时已往房中走了四五步,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开始脱手套。

    马兹维的双手仍插在裤子口袋里,亲切地微笑着说:“你好吗,沙德?”

    “很好,保罗。你呢?”白发男人有一口悦耳的中音,轻微的口音令他的言语别具特色。

    马兹维的头朝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轻轻一点,问道:“你认得博蒙特吧?”

    “认得。”欧罗瑞回答。

    “没错。”内德·博蒙特也开了口,既没向对方点头,也没从椅子上起身。

    沙德·欧罗瑞脱掉了手套,塞在大衣口袋里,然后说:“政治归政治,生意归生意。我一向都是破财消灾,往后也愿意如此,但我希望自己花的钱能有回报。”他仔细调节过的嗓音里满是欢快与诚挚。

    “你这话什么意思?”马兹维以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问道。

    “我的意思是,城里一半的警察都从我和我的一些朋友这里拿过钱,得了不少好处。”

    马兹维在桌旁坐下来。“所以呢?”他问,依然是满不在乎的口吻。

    “我希望能物有所值。我花钱买个清静,也希望得到清静。”

    马兹维轻轻地笑了。“沙德,你该不会是说,你来抱怨,是因为那些警察不肯继续受贿?”

    “我是说,杜伦昨天夜里告诉我,关掉我那些店的命令是直接来自于你。”

    马兹维再次轻笑起来,转头问内德·博蒙特:“你看呢,内德?”

    内德·博蒙特淡漠地笑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马兹维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杜伦队长工作得太累了,该有人给他好好地放个长假。记得提醒我这件事。”

    欧罗瑞开口了:“我交了保护费,保罗,所以我希望得到保护。生意归生意,政治归政治,咱们要把两件事分开。”

    “不。”马兹维回答。

    沙德·欧罗瑞的蓝色眼眸蒙眬地看向远方的某处,有些遗憾地笑了。再开口时,他略带爱尔兰腔的悦耳口音里暗藏着一抹哀愁。

    “那就意味着会有伤亡了。”

    马兹维的蓝眼睛颜色变深了,而他的声音与眼神同样莫测。“如果你是那么理解的话。”他说。

    白发男人点了点头。“一定会出人命的,”他说,仍然语带哀伤,“我做得太大,碍到你了。”

    马兹维靠回椅子,交叠起双腿,讲话时语调中加大了分量。“也许你是做得太大,骑虎难下了,但你会让步的。”他嘴唇扭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你已经在这么做了。”

    朦胧和哀愁飞快地消失在沙德·欧罗瑞的眼中。他戴上黑帽,拢好大衣领口,对着马兹维伸出一只修长而苍白的手。“今天晚上‘狗屋’会重新开张,我不想被打扰。如果你捣乱,我也不会放过你。”

    马兹维放下交叠的双腿,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他拨了警察局的号码,找到局长,然后告诉他:“喂,伦尼……是的,很好。你家里人都还好吧?……很好。伦尼,我听说沙德打算今天晚上重新开张……是的……是的,狠狠地让他们关门大吉……对……没问题。再见。”他挂回电话,对欧罗瑞宣布道:“现在你清楚自己的立场了吧?你完了,沙德。你完蛋对这儿来说是件好事。”

    “我明白了。”欧罗瑞柔和地回答。他转身打开门,然后走了出去。

    那个罗圈腿恶汉停下来,故意朝面前的地毯啐了一口,挑衅地瞪了马兹维和内德·博蒙特一眼,然后才走了出去。

    内德·博蒙特用手帕擦擦手掌,没说话,而马兹维询问地注视着他。内德·博蒙特的眼神有些暗淡。

    “怎么样?”过了一会儿,马兹维问。

    “不怎么样,保罗。”内德·博蒙特说。

    马兹维站起来走到窗边。“耶稣基督啊!”他回头抱怨,“就没有一件事称你的心吗?”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房门。

    “你要再做一桩天杀的蠢事吗?”马兹维从窗边转过身来愤怒地问他。

    “对。”内德·博蒙特回答,然后走出房门。他到楼下取了帽子,离开小木屋俱乐部,走了七个街区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到纽约的车票,预定午夜班车的座位,然后搭车回了住处。

    7

    门铃响起时,一个身材壮实浑圆的灰衣女人和一个圆滚滚的半大小子正在内德·博蒙特的监督下整理他的一个旅行箱和三个皮制袋子。

    跪着的胖女人咕哝着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大大咧咧地敞开门。“哎呀,马兹维先生,”她说,“快进来。”

    马兹维走了进来,“你好吗,杜文太太?你真是一天比一天年轻。”他的眼光扫过旅行箱和袋子,看向那个男孩,“你好,查理。准备好去开水泥搅拌车了吗?”

    “您好,马兹维先生。”那个男孩羞涩地笑着说。

    马兹维笑着转向内德·博蒙特:“要出门吗?”

    内德·博蒙特礼貌地微笑。“是的。”他说。

    金发男子环视房间,又看了看袋子、旅行箱、椅子上堆着的衣服和开着的抽屉。胖女人和男孩重新埋头工作起来。内德·博蒙特在椅子上的一堆衣服里面发现了两件有点退色的衬衫,便拣出来放在旁边。

    “有半个小时的空吗,内德?”马兹维问。

    “我的时间多得很。”

    “去拿你的帽子吧。”马兹维说。

    内德·博蒙特拿了帽子和大衣。“能装多少装多少,”他跟着马兹维往门口走,一路交代那女人,“剩下的可以跟其他杂物一起送去。”

    他和马兹维下楼来到街上,两人往南走了一个街区。然后马兹维说:“你要去哪里,内德?”

    “纽约。”

    他们转进一条小巷。

    马兹维问:“有什么好处?”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好处就是能离开这儿。”

    他们推开红砖后墙上的绿色木门,走进回廊,又穿过另一扇门来到酒吧间,有十多个人正在那儿喝酒。跟酒保和三个酒客擦肩而过时,他们相互致意,然后走进了一个摆了四张桌子的小间。里面没人,二人在其中一张桌边坐下。

    酒保探头进来。“两位,还是喝啤酒吗?”

    “对。”马兹维说。等酒保走了,他问:“为什么?”

    内德·博蒙特说:“我烦死乡下小城的无聊事了。”

    “你指的是我?”

    内德·博蒙特什么都没说。

    马兹维也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丢下我,我可惨了。”

    酒保带着两杯淡啤酒和一钵椒盐脆饼进来。等他再关上门离开,马兹维就叫了起来:“老天哪,你真难伺候,内德!”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我从没说过不是。”他举起啤酒杯来喝了一口。

    马兹维小块小块地掰着椒盐脆饼。“你是真的想走吗,内德?”他问。

    “我已经要走了。”

    马兹维把椒盐饼的碎片丢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他撕下一张支票,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支钢笔,然后填了支票。扇了扇支票让墨水干透后,他把它抛在内德·博蒙特面前的桌上。

    内德·博蒙特低头看了看那张支票,摇摇头。“我不需要钱,你也不欠我什么。”

    “不,我欠你的远不止这些,内德。我希望你能收下。”

    “好吧,谢了。”内德·博蒙特说,然后把支票收进口袋。

    马兹维喝了一口啤酒,吃了块椒盐脆饼,然后又喝了一口。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然后问:“除了今天下午俱乐部里那件事,你心里还有什么想法——或者抱怨吗?”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别这么跟我讲话,没有人能这样讲。”

    “见鬼,内德,我又没说什么。”

    内德·博蒙特依然一言不发。

    马兹维又喝了口酒。“介不介意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我应付欧罗瑞的手段错了?”

    “告诉你也没什么用。”

    “你说说看。”

    “好吧,可是讲了也是白讲。”内德·博蒙特说话了。他翘起椅子,一只手握着啤酒杯,另一手里有几块椒盐脆饼。“沙德会跟我们拼,因为他非拼不可。你把他逼急了。你告诉他最好放弃这里,所以现在除了孤注一掷,他别无选择。如果这次选举他有机会击败你,他就会不择手段去赢。反正如果你赢了选举,他就得离开。你用警察整治他,他也就得利用警察反击,他一定会的。这就意味着你们会激起一波犯罪潮,把这个小城的政权重新洗牌。在大选前给警察们来一波犯罪潮——而我敢说他们绝对应付不来,光是大选临近就能让他们阵脚大乱。他们——”

    “你觉得我应该向他低头?”马兹维皱起眉,生气地问道。

    “我没这么想。我觉得你应该留个余地,给他一条出路。你不该逼得他无路可退。”

    马兹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明白你那种战术。是他先开战的。我只知道你把对方逼得无路可退时,就该乘胜追击消灭他们。到目前为止,这一套对我来说都很奏效。”他的脸有点红,“我没有自以为是拿破仑什么的,内德,但我可是从替佩奇·弗拉德在老五街跑腿开始,一直混到今天这个位子的。”

    内德·博蒙特喝光啤酒,让椅子的前腿触到地面。“我告诉过你的,说了也是白说。”他说,“你就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做吧。继续认为靠老五街的好法子就足够称霸天下好了。”

    “你不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一流政治家,对不对,内德?”愤恨与谦卑交融在马兹维的声音里。

    现在轮到内德·博蒙特脸红了。“保罗,我没这么说。”

    “可是你的评价就是这样,不是吗?”马兹维坚持道。

    “不,但我的确认为,这回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开始你被亨利一家人哄着去支持参议员。你那时候就有机会消灭一个无路可退的敌人,可是偏偏这个敌人有个女儿和社会地位之类的,所以你——”

    “别说了,内德。”马兹维抱怨道。

    内德·博蒙特的脸失去了表情。“好吧,我得走了。”他站起来,然后转向门口。

    马兹维立刻起身跟在他后面,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说:“等一下,内德。”

    “把你的手拿开。”内德·博蒙特头也不回。

    马兹维用另一手握住内德·博蒙特的胳膊,把他转过来。“看着我,内德。”他开口道。

    “放手。”内德·博蒙特的嘴唇苍白而僵硬。

    马兹维摇了摇他:“该死的,别这么傻了,你和我——”

    内德·博蒙特一记左勾拳打在马兹维的嘴上。

    马兹维松开内德·博蒙特,往后退了两步。在脉搏跳了三次那么久的时间里,他张大了嘴巴,一脸惊愕。然后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暗沉,狠狠地抿起了嘴唇,下颌因此变得僵硬且紧绷。他握紧双拳,弓着肩膀,往前一扑。

    内德·博蒙特的手往旁边一扫,抓住桌上一个沉重的玻璃啤酒杯,但是没抄起来。除了拿酒杯时身体略略朝杯子那一侧倾斜之外,他整个人都正对着金发男人。他的脸紧紧绷着,十分僵硬,浅浅的纹路在唇边凸显出来,暗色的眼睛凶猛地怒视着马兹维的蓝眼。

    他们如此僵持着,相隔不到一码——一边是金发男人,高大强壮,身体用力前倾,宽厚的肩膀弓起,握紧巨大的拳头;另一个发色与眸色都很深,高而瘦,身躯稍稍侧倾,一只手斜伸出去抓着沉重的啤酒杯——除了他们的喘息之外,房里没有任何声响。那扇薄板门另一头的酒吧间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交杯换盏的喧嚣,没有嗡鸣的人语,也没有泼溅的水声。

    过了足足两分钟,内德·博蒙特松开握着啤酒杯的那只手,转身背对着马兹维。他脸上表情不变,只是眼睛离开马兹维之后,里面的愤怒被冷酷取代了。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房门。

    “内德。”马兹维从灵魂深处发出沙哑的声音。

    内德·博蒙特停下脚步。他的脸更苍白了。可是没有转身。

    “你这个婊子养的疯子。”马兹维说。

    然后内德·博蒙特缓缓转身。

    马兹维一拳出去,把内德·博蒙特的脸打得歪向一边。他失去了平衡,不得不赶快伸出一条腿撑住身体,一手扶着桌旁的椅子。

    “我要活活揍死你。”马兹维说。

    内德·博蒙特温驯地笑了起来,挣扎着坐上了刚刚扶着的椅子。马兹维面对他坐下,用啤酒杯敲敲桌面。

    酒保打开门探头进来。

    “再来点儿啤酒。”马兹维说。

    透过开着的门,外头酒吧间里传来人们彼此交谈的语声,伴随着碰杯以及杯底敲着木头桌子时的声响。

    注释

    [2]指在保险柜上钻许多小洞置入炸药,一起引爆以炸开保险柜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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