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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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喜欢河水吗?”这是在大暑天水陆两栖模样的小伙子们常常发问的一个问题。“很喜欢,”这是普遍的答话,“你呢?”——“几乎从不离开它,”在这样的应答之外,还有种种形容词,表达了说话者对这一自然物质由衷的赞赏。尽管社会上一般的、特别是快艇俱乐部的意见很好,可是我们还是要谦卑地提议所有偶然在泰晤士河上玩过的人,都应把他们心中某些最痛苦的回忆同他们的水上娱乐联系起来。谁听说过有成功的水上集会吗?——或者,把这句话问得更明白些,谁见到过这样的集会吗?我们参加过无数次水上游览,可是我们得严正地断言,我们从来不记得有过哪一次这类事情,不是带着比任何人所能料想的更多的苦难,而且是在八、九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总要出个什么乱子的。不是色拉调料瓶上的软木塞掉了,就是最急切地期待着的一名游侣没有出现,或者最讨厌的那个人却出现了,或者一两个小孩掉进了水里,或者负责掌舵的先生一路上给全体人员带来了种种危险,或者自愿划桨的先生们已经荒疏于此道,做了种种令人惊慌的动作,要么把桨放进水里去之后没法再提上来,要么拼命使劲划,而桨却划在水面上;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都是猛得吓人地把自己的后脑勺子往后仰,让坐在船上的人都瞧见他们轻舞鞋的鞋底,那样子实在丢脸得很。

    我们承认在里士满和特威肯汉以及其他远处的船舶抛锚处的泰晤士河岸都非常美丽,人们常常寻找这些地方,却很少找到。不过从“雷德-斯”[1]回到布莱克弗里亚尔桥,这一段景色起了惊人的变化。那个妓女收容所无疑是个宏伟的建筑物。在夏晚,“走进”这条河的这一特殊部分的好色青年,可能离你很远,并不碍事;可是如果你必须靠岸往回走的话,年轻的姑娘们的脸上就会泛起红晕,把头有意朝向另一边,已婚的妇女则轻轻地咳嗽,眼睛紧紧盯着水面,此时你就会觉得很不自在——尤其是如果你自己在一两小时前碰巧曾经想略微表示一下多情的话。

    尽管经验和痛苦在我们心中产生了上述的后果,我们却绝非感觉不到一个旁观者从业余划船的人们身上所能得到的乐趣。有什么能比在晴朗的星期日去塞尔码头更有趣呢?那时,里士满正涨潮,有成打的船只在准备迎接雇用它们的那批人。两三个穿宽大的粗呢裤子和耿济岛毛衣[2]的人在从容不迫地准备着;一会儿拿着一对短桨和一只坐垫走到码头上——随后跟一个海员聊天,后者就像所有干这一行的人一样,除了游手好闲之外,似乎什么也干不了——接着又走回去,带来了一根舵缆和一块划手的蹬脚板——接下来又聊一会天来自慰——随后把手插进宽大的裤袋里,寻思着:“雇了六个人的先生们在哪儿?”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头头,他把裤脚管仔细地卷起来;我们相信,他这样做是为了便于涉水——因为他在水里比在岸上要自在得多——他是个角色,与已故的那个吞牡蛎的人[3]共享响当当的名字“丹多”。瞧,他在干活之余抓紧休息几分钟,随随便便地去坐在船沿上,用自己的便帽当扇子扇他那多毛的宽胸膛,帽子上的皮毛几乎还不及他胸毛的一半多。瞧他那尽管带上一点儿红色,却是漂亮的连鬓胡子,再注意听他用带着一点儿土气的幽默话跟海员和学徒们开玩笑,他还巧妙地从绅士们那里骗到一杯杜松子酒哩。我们确信他一天能喝上任何六个普通人所能喝的那么多的酒而丝毫没有影响。

    游侣们来了,丹多的不安的情绪也消失了,于是便开始了活动。人们穿着全套水上游览的服装来到,圆柱形的蓝色短上衣、条纹衬衫、各种尺码和式样的帽子,从法国制造的丝绒便帽到宽松的头巾,应有尽有。用过老式拼写课本的学生们对这种头巾是熟悉的,因为根据课本上的肖像看来,它是迪尔沃思牧师[4]的一部分装束。

    现在正是对正常的星期日水上游侣进行观察的最好时候。到这阶段为止,对于航行知识,显然人人都有点自我吹嘘;可是他们见到了水都很快丧了胆,那种自我克制、坚持要别人划船的态度十分有趣。由于要选出一个尾桨手,经过好一阵子的变更和踌躇;一位先生划不动这一边,另一位先生划不动那一边,还有一位则根本不会划——船员们终于都坐了下来。“把船撑开!”艇长喊道,他那神态又舒坦又从容不迫,仿佛是在比斯坎湾[5]驾着船似的。一声令下,立即照办;船只随即一百八十度转过身来,直朝威斯敏斯特桥[6]驶去,除了“皇家乔治”号下沉[7]那趟,从未见过有什么人像这样奋力划船,弄得水花四溅。“倒划呀,先生,”丹多喊道,“倒划,你,先生,向船尾。”大家听了都以为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因此大家全都倒划起来,于是船便倒退,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倒划,你,先生,向船尾;朝反方向划,你,先生,向前,你会吗?”丹多兴奋得发了狂似的喊着。“朝反方向划,汤姆,你会吗?”游侣中一个人也跟着说一句。“汤姆不是往前划,”另一个答道。“是的,他是往前划的,”又一个喊道。于是这个不幸的小伙子冒着血管随时都会破裂的危险,拼死命地划个没停,直到船头完全对准了沃克斯霍尔桥[8]。“这就对啦——现在你们全都朝前划去!”丹多又喊了一声,随即对身旁的一个人低声说:“该死的,哪里见到有这样的笨蛋!”接着船便摇摇晃晃、时右时左地向前驶去,六个桨在六个不同时间划进水里去;码头再一次出空了,直到下一批人来到。

    泰晤士河上势均力敌的赛艇是一个十分生动有趣的场面。各种各类、样式各异的船只在河中星罗棋布;各码头上运煤块的驳船都租给大群大群的观众,啤酒随意喝,烟也随意抽个够;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屏息等待比赛开始,六桨和八桨的快艇缓慢地划来划去,等着在比赛开始后一路陪伴着受它们保护的人。如果说那些乐队并没有使那场面显得更协调的话,它们确实使它更生气蓬勃。一群群船工聚集在不同的阶梯上,讨论着各个候选人的长处。作为奖品的那艘单人划的赛艇由一对短桨缓慢地划来划去,成为大家感兴趣的东西。

    钟敲了两点钟了,大家焦急地朝桥的方向望去,争取奖品的候选人是要穿过那座桥过来的——两点半了,大家保持了这么久的注意力开始松弛下来,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和远处沿途两旁河岸传来的欢呼声——所有的脑袋都朝前伸去——声音越来越近了——一直守候在桥旁的那些船开始轻快地朝河这头划来。接着一艘配置了很出色的划手的大划船,从拱洞下飞也似的冲了过来,坐在船上的人对后面的一些船喝彩,但是那些船还没有出现。

    “他们来啦,”大家喊起来了——头一艘船忽地冲过桥洞来了,船上的划手都赤着膊,使出每一根肌肉的力量来保住他们已经赢得的优势——其他四艘船紧紧地跟在这艘船的后尾;它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及两艘船的长度——呼声震天,人们兴致高到了极点。他们喊着:“加油啊,粉红的船!”——“拿出颜色来,大红的船!”——“沙利温永远一马当先!”——“好啊!乔治!”——“喂,汤姆!喂——喂——喂——你的搭档为什么不伸出手来呀?”——“我敢打赌,黄颜色的船会赢!”等等等等。所有的小酒馆都打了枪、扯起各自的旗;在水溅声、呼喊声和各种撞击声的一片混乱中,比赛获胜者得到了奖品。这种熙熙攘攘乱成一团的情景非亲眼见到是无法想象的,无论怎么加以描述也只能表达出一个很模糊的概念。

    我们所知道的最有趣的地方之一,是伦敦桥或者圣·凯瑟琳船坞公司的轮船码头。夏季时每逢星期六,来往于格雷夫森德和马尔特的汽船通常挤得水泄不通;由于我们刚朝桥上游的河约略看了一下,我们希望我们的读者不会反对陪我们一同上一艘开往格雷夫森德的班船。

    每时每刻在码头入口处都有乘客从马车上下来,他们只好把自己以及行李都交给搬运工,听任他们摆布的那种惊讶得不知所措、瞠目而视的样子可笑极了,而搬运工们则理所当然地马上抢过所有的大包小包,拔腿就朝天晓得哪里跑去。一艘去马尔特的船靠码头停泊着,去格雷夫森德的船由于要先出发,又傍着去马尔特的船停泊。在这两艘船之间的临时交通是依靠一块厚木板和一排扶手栏杆来维持的,也就无法消除那固有的混乱状态。

    “这是去格雷夫森德的船吗?”一个矮胖的父亲问道,他的一大群子女由他们的母亲和一个仆人带领着跟在他身后,冒着不小的危险,因为其中两三个可能会在混乱中被遗忘在后面。“这是去格雷夫森德的船吗?”

    “请向前走,先生,”服务员答道。“另一条船,先生。”

    矮胖的父亲给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矮胖的母亲又由于挂虑子女而分散了注意力,于是他们全家人都在去马尔特的船上安顿了下来。矮胖的父亲因为搞到了这些十分舒适的座位而感到庆幸,随即冲到烟囱旁边去找他的行李,他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把某些东西交给某个人送到某个地方去过。可是却没有瞧见哪怕有一点点像自己行李的东西。于是矮胖的父亲大声叫来了一位高级船员,在另一个家庭的另一位父亲的面前,把情况告诉了那位船员。另一位父亲个子瘦小,他同矮胖父亲的意见完全一致,认为该是同这些轮船公司办交涉的时候了,说既然公司法拿他们没办法,那就得另想办法对付。人民的财产实在不能这样受到损失,如果行李不马上归还,他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公诸报端,因为公众不能成为这些垄断企业的牺牲品。对于这句话,轮到那位高级船员来答复了。他说那家公司自从定名为圣·凯瑟琳船坞公司以来,一向是保护生命财产的;又说换作是伦敦桥码头公司的话,那他当然就不以为怪了,因为那家公司(他们是竞争对手)的道德是没有人能保证的;不过既然目前发生了这个情况,他确信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因此他不反对当着法官的面,庄严发誓,这位先生在到达马尔特之前,能找到他的行李。

    听到这些话,矮胖的父亲以为自己有好透顶的话来对付对方了,便回答说碰巧他根本不是去马尔特,而且他的行李上写着“去格雷夫森德的旅客”的字样,每个字母足足有两英寸宽。一听之下,高级职员立刻解释了错误所在,于是矮胖的母亲、矮胖的孩子们和那个仆人都尽可能快地赶到驶往格雷夫森德的船上,到达时恰好发现他们的行李在那儿,而他们舒适的座位却不在那儿了。接着,作为去格雷夫森德那艘船的开船信号,那只铃给猛烈地摇起来;人们合着铃声的拍子,急匆匆地有的跑到我们的船上来,有的跑离我们的船。铃声停止了;船开动了;在船上向他们的朋友们告辞的人们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船带着走了;而那些在岸上向他们的朋友告辞的人们则发现自己履行了极无必要的礼节,因为他们的朋友根本没有让船带走。有季票的老乘客下去吃早饭去了;已经买了晨报的人们定下心来看报了;从来没有在河里乘过船的人们认为从远处望去,看船和河水要比这好得多。

    后来我们的船到了远至布莱克瓦尔[9]的河面上,开始加快速度了,乘客们的兴致也随之越来越高。带着柳条编的大手提篮的老妇人们一本正经地摆弄着让大家一下子消灭光的结实的夹心面包,又欢天喜地地把一只酒杯挨个地递去,频频从一只像热水袋似的扁平的瓶子里倒出酒来,把杯子斟满。她首先递的是那位戴步兵便帽、弹竖琴的先生——她这么做,一则是对他先前的演奏表示满意,二则还借以敦促他弹“当——当——叮”,好让艾丽克配合着乐曲跳舞。于是那位绅士弹起竖琴来了,那个穿红色绒线裤子的沮丧又粗陋的孩子便在甲板上跳起一种小舞步来,使他的家人高兴得不可名状。姑娘们用网状小提包带来了一些新近出版的小说的头一卷,此时她们变得十分忧郁,对一直在望着她们的布朗先生或者年轻的布里恩先生细细说着天空有多么蓝,河水有多么清澈。于是根据实际情况,不是布朗先生就是布里恩先生低声陈述自己近来对大自然的美变得漫不经心——说他的整个思想和希望都只集中在一个对象上——姑娘听了抬起眼睛来,但是由于装不出意识不到这话含义的样子,又垂下了眼睛,很艰难地翻过下一页,好让对方有可能多捏一会她的手。

    人们开始大量需要望远镜、夹心面包和一杯杯掺冷水不加糖的白兰地。腼腆的男子们一直往舱口下望着蒸汽机,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找到了可以让他们交谈的话题了——而且还是一个可以长谈的话题——蒸汽。

    “先生,蒸汽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啊。”“嗳!(深长的一声叹息)确实了不起,先生。”“力量大得很,先生。”“大极了——大极了!”“了不起的作用呢,先生。”“嗳!(对这个极大的话题又叹了一声气,同时还会意地摇了摇头)你可以这么说,先生。”“人家说它还处于它的摇篮时代,先生。”有半打人通常以这一类新颖的评论作为谈话的开端,一直延续到旅程结束,而且还可能借此在他们之间打下初交的基础。这些先生的家都在格雷夫森德,乘船买季票,每天下午总是在船上吃饭的。

    注释:

    [1] 原文Red-us,全名为Red House(红房子),原坐落于现今维多利亚桥的地点,1850年以前是伦敦佬常去的一家河边小酒店。

    [2] 是一种用羊毛编织、供水手穿的毛衣,最初在耿济岛(Isle of Guernsey)制成,故名。按:耿济岛是英国海峡中一岛屿。

    [3] 指1830—1840年间名叫约翰·丹多(John Dando)的那个犹太人,他经常去牡蛎店,食后赖账。1830年8月20日的泰晤士报上载有他因再次白食牡蛎而受到地方法官的传讯。

    [4] 指1812年出版的《英国语言手册》的作者托马斯·迪尔沃思,在该书的扉页上有一幅头戴睡帽的作者像。

    [5] 比斯坎湾(Bay of Biscay),大西洋中位于西班牙北方和法国南方的一个海湾。

    [6] 指1739—1750年的那座石桥。该桥于1862年改成目前的铁桥。

    [7] “皇家乔治”号是一艘拥有108门炮的英国军舰。1782年8月29日它正在进行整修时,因移动炮位不慎,船身突然翻倒,进了水,于是副舰长理查德·肯珀费尔特随舰下沉。舰上计有水手、海军陆战队士兵和来宾一千人,其中约八百人罹难。

    [8] 该桥建于1816年,坐落在伦敦北肯宁顿街附近。

    [9] 傍着泰晤士河的伦敦东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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