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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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敦街头不幸地充斥着无数贮藏悲惨和贫困的场所,其中,也许没有哪一个具有像在当铺中所见到的那种触目惊心的贫穷和罪恶景象了。除了由于恣意挥霍和厄运的驱使才去寻求当铺所提供的暂时缓解的那些人以外,连知道这些店铺的性质和类别的人也不多。粗看之下,这个题目也许一点儿也不吸引人,但是我们仍然要冒险为之执笔,并希望在我们这篇文章中绝对没有什么会使最挑剔的读者感到讨厌的东西。

    有一些当铺很高级。当铺同其他一切东西一样也有等级,就是对贫穷也要注意其差别。贵族派头的西班牙式斗篷和平民穿的白布衬衫、银叉和熨斗、平纹细布的围巾和杂色围巾放在一起就很不相称;因此比较高级的典当商以银匠自居,用漂亮的小件饰物和昂贵的珠宝装饰他的店,较低级的放债者则大胆地为自己干的一行作广告,吸引人家的注意力。我们所要描述的是后面那一类的当铺。我们为此目的已经选出一家,将尽力把它描写出来。

    那家当铺开在德鲁利街上的一个院子的角落里,它应有些顾客之需设有一扇边门,那些人可能希望避开过路人的耳目或者避免万一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那是一家房子很低矮、看上去很邋遢、积满了灰尘的店,店门总是处于一种令人疑惑的状态,打开那么一点儿,像是在邀请踌躇不前的来访者,又像是在拒绝他。如果他是初次上门的人,他便会假装很热切地仔细看着橱窗里一只旧的石榴石胸针,像是打算去买的样子;接着小心地朝四下里看一眼,确知没有人在瞧他之后,便急忙溜进去,那扇门随即自动关上,依然与先前一模一样开着那么一点儿。店的正面和窗框上还留着以前曾经上过漆的明显痕迹;但是当初漆的是什么颜色以及可能何时上的漆之类的问题,由于年代久远,无妨提出,却无从作答。根据传说,店堂前门上如今每晚在蓝底子上现出三个红球的那块透明装饰物,原先还是以优美的波纹字体写着“凭金属板、宝石、服装以及各种财产均可贷款”,但是如今只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字迹来证实这一点了。金属板和宝石似乎与那个布告一起消失了,因为在橱窗里陈列着的那一大堆存货中,并没有这两种值钱的奢侈品。贵重物品部门中有几只旧瓷杯;几只新式花瓶,带着不值一文的图饰,画的是三个西班牙骑士在弹三把西班牙六弦琴;或者一伙乡巴佬在闹饮,个个都使劲地把一条腿抬到空中,以表示各自的绝对自由和欢乐;几副棋子,两三支长笛,几把小提琴,一张肖像,画中人圆睁着眼睛,在十分阴暗的背景前惊讶地凝视着;几本装订得华丽而俗气的《祈祷书》和《圣约书》[1];两排银挂表,其笨重和大小同费格森[2]头一次制成的不相上下;还陈列着许多老式汤匙和茶匙,每六把摆成扇形排在一起;两端带有又大又阔的镀金揿纽的一串串珊瑚;像英国博物馆里的昆虫那样分别附在一张张纸板上的贴了标签的戒指和胸针;劣质的银笔杆和上面雕着石匠工会星状标志的鼻烟盒。在摆出来出售的东西中,尽管更不能起装饰作用,却比较实用的东西是:由布满斑点的肮脏的褥套蒙着的五六只床铺、排成一行行的毯子和被单、绸手帕和布手帕以及各种衣服。在突出的地位上摆满了大批收集来的刨子、凿子、锯子和木匠的其他工具,这些是一直没有来赎取的典当物;在近处帮衬着这幅景象的是:穿过楼上肮脏的窗扉可以隐约瞧见的一些巨大的架子上堆着一捆捆加上标签的东西——邋遢的四邻——毗连的房屋散布于四处,从每个窗子里都探出一两个看上去很不健康的脏脑袋;显然给过路人的脑袋带来危险、摇摇欲坠的阳台栏杆上,摆着红色的旧盘子和矮小的植物——它最接近的附属物是,在院子角落里的拱廊下或者隔壁酒店里闲逛的喧闹着的男人们以及他们的妻子的必经之路,此时,那些女人正耐心地站在路边石头上,身上挂着几大篮便宜的蔬菜在叫卖。

    如果说当铺的外表会引起好推测的行人的注意,或者使他们感兴趣,那么,它的内部情况必然会产生更大的这种影响。我们先前注意到的那扇正门通向普通店堂,对这种情景已司空见惯的人常到这个店堂里来,因而他们对贫困的同伴们的注视是毫不在乎的。那扇边门通向一条小走廊,走廊上有大约六扇门通到数目相等的简陋污秽的小房间或者密室,这些密室前面横着一道柜台,门后有插销可以拴住。人群中那部分比较羞怯或体面的人可以在这里躲一下以避开其余的人的注意,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柜台后面那位戴钻石戒指、挂重叠银表链的黑鬈发先生愿意垂顾为止——这种结果是完全取决于上述这位先生当时的心情的。

    眼前这位衣着讲究的人物正在把他刚开出的当票复本登记在一本厚册子上,时或停下笔来,因为他同时正与一个离他不远的做着同样工作的年轻人交谈着。后者所说的:“昨晚那最后一瓶苏打水”和“当那个年轻的女人把他们交给警察时,他自己感到我的帽子多圆呀”这些话,似乎是指前晚某些偷干的乐事的后果。可是顾客们似乎普遍地未能分享这些话所引起的乐趣,因为一个面有菜色的老妇人用双臂撑着靠在柜台上,面前放着一只小包裹,已经等了半个小时,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对那个戴首饰的店员说道:“喂,亨利先生,请快点儿,行行好吧,因为我的两个孙儿锁在家里,我担心失火呢。”店员略微抬了抬头,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态,然后又开始细细地进行登记工作,仿佛是在雕刻似的。“泰瑟姆太太,今晚你很匆忙,是吗?”这是过了约摸五分钟之后他恩赐的唯一表示。“是呀,我确实急得很,亨利先生。喂,请下一个就给我办,行个好吧。要不是为了这些讨厌的孩子,我不会打扰你的。”“你带来了些什么?”店员一边问一边拔开包裹上的别针。“我猜,又是些老玩意儿——一件紧身胸衣和一条衬裙。你得找一找别的东西,老太太;这些东西再也当不了什么钱;只要每星期拿出来三次又放回去三次,到现在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唉!你真是个难弄的家伙,”老妇人说着大笑起来,仿佛她有义务这么笑似的;“我多么希望也有像你这样的好口才,要那样,瞧我会不会这么常来当铺了!不,不是,不是衬裙;是一件孩子的外衣,还有一条我丈夫的漂亮绸围巾。他在折断手臂那该死的当天花四个先令买的。”“这两样东西你要当多少钱?”亨利先生问道,他对那些东西略微看一眼,这些东西很可能以前拿来典当过的。“你要多少钱?”“十八个便士。”“当九便士。”“哦,算一个先令吧;行行好——就这样吧?”“一个子儿也不能加。”“咳,我想我也只好接受了。”于是双联式的当票写成了,一张标签别在包裹上,另一张交给老妇人;包裹被漫不经心地朝一个角落里一扔,紧接着有一个顾客要求店员马上就给他办一办。

    店员碰上了一个没有刮胡子的、酒鬼似的脏家伙。由于他把一顶沾满污垢的纸帽子随便地戴在头上以致遮去了一只眼睛,这使得他那讨厌的容貌带上更可憎的表情。一刻钟前他一脚把老婆踢到院子里去,使自己坐着干活得到一点调剂。他是来赎取一些工具,可能是为了需要用它们来干完一项活儿,而且他已经预收了一些工钱,如果他那红红的面孔和摇来晃去的醉态可以说明这一事实的话。由于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他便拿一个衣衫褴褛的顽童来出气,以便促使店员知道他在场。那个孩子无法使自己的脸达到柜台的高度,只好往上爬,然后用双肘搭住柜台,使自己悬空,傍在柜台边上——这可是很不自在的。他每过一会儿便跌下来,总是落在靠他最近的人的脚趾上。这一趟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被人打了一巴掌,一路摇摇晃晃冲到门边去;这一巴掌的施主立即成了公愤的对象。

    “你为什么打这个孩子,你这个畜生?”一个穿着趿跟鞋的女人大声喝道,她的小篮子里有两个熨斗。“你以为他是你的老婆吗,你这个恶棍?”“滚你的蛋,上吊去!”那个先生回答道,他显出醉汉的野蛮和笨头笨脑的样子,一拳朝那女人挥去,幸好没有击中目标。“滚你的蛋,上吊去!在上面等我来割断绳子让你下来。”“割断绳子让你下来,”女人重新又骂开了,“我巴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你这个流氓!(嗓门提高了)嘿!你这个十足的流氓!(嗓门很响了)你的老婆在哪儿,你这个恶棍?(嗓门更响了;属于这一阶级的女人总是富于同情心,而且一刹那之间便会激动得不得了。)你那可怜的老婆,你待她还不如一条狗——打女人——你还算是男子汉!(非常刺耳的尖声)我巴不得把你——我要杀死你,哪怕我为这送命,我也要杀死你!”“喂,客气点儿,”男人恶狠狠地还嘴道。“你放客气点儿,你这条毒蛇!”女人轻蔑地突然嚷道。“那可不骇人听闻吗?”她接着说下去,转过身去朝一个老妇人呼吁,后者正从我们在上文已经形容过的一个小密室中朝外窥探着;由于她舒服自在地确信自己是关在屋子里,也就毫不反对介入这场战斗。“那可不骇人吗,太太?(可怕极啦!老妇人插嘴道,但是她不太清楚那句问话指的是什么事。)他有个老婆,他没头没脑地乱打,她是个最最勤劳的、没命地干活的年轻女人,(这话说得很快)住在我们家的后起居室里,我和我的丈夫住在前起居室(这话说得快得不得了)——我们听见有时候他喝醉了酒回来整夜打她,不但打她,还打他自己的孩子,使她更难受——咄!你这个畜生!而她呢,这可怜的人,她既不控告他图谋行凶,也没有采取什么办法,因为她到底是爱这个坏蛋的——这就更倒霉了!”说到这里,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于是身穿灰色晨衣、刚在柜台后面出现的当铺老板便抓住这个好机会插进来说:“我可不容许在我的房子里发生这样的事!”他以权威的神态出面干预。“麦金太太,别多管闲事,不然你的熨斗在这儿当不到四个便士;吉金斯,把你的当票留下,等到你清醒时让你的老婆来取两个刨子,因为我无论如何不让你待在我的店里;所以趁我还没有搞得你露不了面,你自己就别再露面了。”

    这一席雄辩的话却根本没产生他所希望的效果;女人们一齐责骂,那个男人朝四面八方打将过去,他正在争取免费住一宿的无可置疑的权利时,他的妻子走进屋来,于是他把怯懦的怒气转向一个比较安全的方向去发泄。那个妻子衰弱得可怜,患的结核病显然已进入末期,脸上有最近受过虐待的明显痕迹,她的臂力似乎承担不了她抱在怀中的那个患病的瘦孩子的重量,天晓得那个孩子已经是够轻的了!“回家去吧,亲爱的,”那个可怜的人儿用恳求的口吻喊道;“一定要回家去,听我的话吧,睡觉去。”“你自己滚回家去,”狂怒的暴徒回答说,嘴里还说了一个我们不愿意复述的字眼,还踢了她一下,这一行为我们也不愿意加以描述。“求你安安静静地回家去吧。”那个妻子又说一遍,突然哭了。“你自己滚回去,”丈夫又回嘴道,为了强制执行自己的意见,他采取了我们已经在上文提到的具体行动,那个可怜的人儿受到阻力之后便飞也似的跌出店堂。接着她那“天然保护人”跟在她后面走到院子里,一会儿逼她加快步子来发泄自己的怒气,一会儿一拳打在那不幸的孩子头上戴的那顶狭窄的蓝色小帽上,使它遮住他那张更加狭窄的毫无血色的脸蛋。

    最后那个分格开的柜台处在店铺里最昏暗、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离开两盏煤气灯都很远,那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病弱的姑娘和一个年长的妇女,根据她们彼此相似的容貌看来显然是母女两人,年老者站在后面离柜台相当远,似乎甚至要避开店员的目光。她们并非初次来当铺,因为她们对答如流地应付了那些以很恭敬的态度和比通常轻得多的嗓音发问的种种问题,诸如“尊姓大名?——当然是你自己的财物了?——府上在哪儿?——是房东还是房客?”她们要的价钱也比店员开头想开的高,一个完全外行的人不大会这么做的;年长的妇女用几乎听不见的低语催促她的女儿尽力说服对方,以便获得所要求的借款,并且把带来典当的东西的价值详细说了一番。它们是一根细小的金项链和一只铸成“勿忘草”形状的戒指,都是那姑娘的东西,因为它们对母亲说来都太小了,无法佩戴;是在境况较好时给她的;以前也许是因为赠送人的缘故而珍藏着,可是如今却毫不顾惜地割爱了;因为贫困已使母亲变得冷酷,而她的榜样又使女儿也变得冷酷。如今有指望得到钱,又想起她们因缺钱而忍受的痛苦——旧日的好友对她们的冷酷无情,有的铁板着脸拒绝借钱,有的抱着同情态度却更伤她们的心——她们就似乎不觉得自己在丢丑;换作过去,想到她们目前的处境原是会引起她们的自卑感的。

    在隔壁的分格开的柜台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衣着蹩脚透顶,却又极端华丽和俗气;看上去单薄得够惨,却又过分好看,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她的身份。准没错。她穿着华美的绸长外衣,边上的装饰物已经褪色;一双单薄的破鞋,粉红色的丝袜,值此严冬还戴着夏季的帽子,凹陷的面孔上涂的胭脂只能作为一种标志。它说明她已恣意破坏了自己那糟蹋了再也恢复不了的健康和失去了再也不能复得的幸福。那强颜一笑则是对内心痛苦的悲惨的讥讽。在她刚朝旁边那个姑娘一瞥的眼光中,以及见到姑娘要典当的那件小饰物时,似乎有什么在这个女人心中唤醒了某些长期处于沉睡状态的记忆,并且霎时间使她改变了整个态度。她的头一个急促的冲动是朝前探过身去,好像要仔细看一看那两个半隐藏着的同伴的模样;接下来由于见她们不知不觉地朝后退缩避开她,她便退到那个分格的深处去,双手捂住脸,突然痛哭起来。

    在人的心中有一些奇异的弦线,当那人堕落并变得邪恶时,它们会一连几年处于静止状态,但是终于在那人遇上一件小事时,它们会颤动起来。因为尽管那件事平凡琐细,却通过某种说不清的、不明确的联想,与怎么也不会想起的往事,以及世间最堕落的人也逃避不了的痛苦回忆,联系起来。

    另一个旁观者是店堂里的一个女人;她已经穷到了底;没戴帽子、邋里邋遢的,颇为惹眼。开头她由于看不清那些人而起了好奇心;接着她注意了。她那有点儿醉意的睨视变成有点像是感兴趣的表情,在一瞬间与我们刚才形容的相类似的那种感情出现了一下,而且就是那么一瞬间,可是那种感情却深入到了她的内心深处。

    谁说得上这些女人过多久就可能换个去处了?最后那个只剩下两个阶段了——医院和坟墓。有多少处境像她这两个同伴一样的女子,她自己过去可能也曾是这样,已经以同样悲惨的方式结束了同样悲惨的过程!眼下其中一个已经以可怕的速度步她的后尘了。另一个会多么快地学她的榜样呀!许许多多女子都这么做了!

    注释:

    [1] 《圣约书》(testaments),指《圣经》的《旧约全书》或《新约全书》。

    [2] 可能指苏格兰天文学家费格森(J.Ferguson,1710—1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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