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衣衫褴褛的人,天知道在哪儿都能找到他们。至于装气派的人在伦敦城外较之城内并不少见;可是这两者的混合物——这种穷要面子的人则纯粹是本地产物,一如在查尔琳克劳斯[1]的那尊雕像或者在阿尔德盖特街[2]的那个水泵一样。也应该注意的是:只有男人是穷要面子的;女人不管外表多么穷酸,总是要么肮脏懒散到极点,要么整洁而体面。如成语“经历过好日子”所形容的穷困潦倒的男人是肮脏懒散和可怜地死要漂亮的奇怪的混合物。
对于作为本文篇名的词语,我们将尽力解释一下我们的见解。如果你遇见一个男人顺着德鲁利路懒洋洋地荡过来,或者见他在朗·阿克,背靠一根柱子,两手插在一条满是点点油污的、灰黄色的裤子袋里;裤脚管做得很宽大,复在长统靴上,两个裤脚管的外侧各钉着一条粗线作为装饰,还穿着一件原先钉着发亮的钮扣的褐色上衣,帽子的两侧皱缩得很厉害,压在右眼上方歪戴着——你别可怜他。他不是穷要面子的人。他喜欢经常涉足第四流酒吧里举行的“和声音乐会”或者业余演出戏院。他生性厌恶任何种类的工作,和大戏院里几个哑剧演员很熟悉。不过,如果你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顺着小街、尽可能紧挨着地下室前面空地的栏杆匆匆走着,穿的是一套褪色的黑呢旧衣裤,已经露出底子的织线,而且由于经常穿着,发亮得好像涂过蜂蜡似的。他的裤子紧紧地绷着,一则以壮观瞻,二则也为了不使他的旧鞋子从脚跟上滑掉。如果你还注意到他把泛黄的白颈巾用别针仔细地扣住,为的是要把下面的破衣服遮住,手上戴着一双毛皮已不全的旧獭皮手套,你就可以认定他是穷要面子的人。只要朝他那张抑郁的脸和因自知贫穷而畏缩的模样看上一眼,就会使你痛心——我一直假定你既不是哲学家又不是政治经济学家。
我们曾经被一个穷要面子的男人经常缠住。在白昼,他的形体整天触及我们的感官;在晚上,他通宵停留在我们的想象中。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魔鬼研究》[3]一文中所提及那个人从自己想象中穿黑丝绒衣服的领路人所受到的困扰,还及不上我们从我们这位身穿旧黑呢衣服的朋友所受到的一半呢。他初次引起我们注意是因为他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总是坐在我们对面;使这个人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面前总是放着两本有气派的破烂书——两本原先是漂亮的但如今书页却已被翻旧的对开本,封面也已发霉,并且被虫蛀坏了。每天早上,时钟刚敲十下,他便在椅子上坐下来;下午,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这房间,走时还带着不知还有什么暖和安静的地方可去的神情。他总是在那儿坐上一整天,尽量紧挨着桌子,为的是要遮住上衣缺了钮扣的部位,把他的旧帽子小心地放在脚边,显然自以为那样人家就看不见它。
到了下午两点钟左右,你可以瞧见他咀嚼着花卷蛋糕,或者便宜的面包。他不像一个把它当一顿中饭的人那样,大大方方地一下子就把它从口袋中拿出来,而是先在口袋里把它撕成许多小块,然后偷偷地吃。他心里再明白不过,这就是他的中饭。
我们头一次见到这个可怜的人时,以为他的衣服不可能再破旧了。我们甚至竟然还推测他可能很快就会穿着从旧货店买来的一套像样的衣服出现。这个情况我们可弄不懂;他却一天比一天更穷要面子了,他的背心上的钮扣一颗又一颗地掉了;于是他把上衣扣起来;后来上衣一边变得和背心一样之后,他便把这一边扣在上衣另一边上[4]。他在一星期的开始比结束时显得稍微好一点,因为那条颈巾虽然泛黄却并不十分脏。而在这一切不幸的状况中,他没有一次出现时不用皮带、不戴手套。这种情况维持了一两个星期。终于,他上衣背上的一颗钮扣掉了,于是这个人就此不再出现,我们以为他死了。
他失踪以后大约一星期左右,我们正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目光落在他的那张空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他从社会生活中退隐这一问题陷入一连串的冥想中。我们正怀疑他莫非自缢,或者投河自尽——莫非真的死了,或者仅仅是被逮捕了——这时候,他本人走进屋来,从而中止了我们的种种猜测。他的形状起了奇异的变化,而且一直走到屋子中央,神情中显示他已充分认识到自己外表的改观。真是怪事。他的衣服呈现出一种有光泽的好看的深黑色;可是它看上去好像还是同一件衣服;不但如此,衣服上还有老交情使我们熟知的那些补丁。还有那顶帽子——没有人会把它的形状看错,帽顶越往上越大。由于长期使用已变成红褐色,可是如今却和上衣同样地黑。我们突然明白了真相——它们被“复原”过了。那种黑色和蓝色的生色剂是骗人的液体;我们见过它在许多穷要面子的男人身上所起的作用。它欺骗它的受害者,使他暂时感到自己很神气,可能诱使他去买一双新手套,或者一条便宜的宽领带,或者其他不足道的穿着物品。它使他们的精神振作了一个星期。结果,如果可能的话,却使他们变得比原先更沮丧。在本事例中便是如此;那个不幸的人的短暂体面精确地随着那“生色剂”的渐渐消失而下降。裤子的膝部、上衣的肘部和大部分接缝处不久便开始可怕地发白了。那顶帽子又被放在桌子下面,它的主人又像先前一样蹑手蹑脚地悄悄进入他的座位。
后来有一星期不停地下小雨,并且雾气迷漫。等到雨止雾散时,那“生色剂”已经全部消失,而那个穷要面子的男人从此不再试图改善自己的外表了。
很难说出城里那个特定的部分是穷要面子的人常去的主要地方。我们曾经在法律协会[5]附近遇到过许多这一类的人。每天早上在八点钟和十点钟之间,在霍尔本可能遇到他们;凡是为好奇心所驱使,走进无力偿还债务者的法院的人,都会在观众和开业的律师当中见到形形色色的这一类人。我们碰巧每次到交易所去,总会见到一些穷要面子的人,我们常常感到纳闷,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什么事要待在那儿。他们会一连几小时坐在那儿,靠在好像患水肿病的发霉的大雨伞上,或者吃着阿伯奈西饼干[6]。没有人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理任何人。我们考虑了一下,想起我们偶然见过两个穷要面子的人在交易所里交谈,可是根据我们的经验,我们确信这是个不寻常的情况,是由一方请对方掐一撮鼻烟,或者其他此类礼貌行为所引起的。
要为这些人的住处指定任何特定的地点或者试图列举他们一般从事的工作是同样困难的。在业务上我们从来没有与一个以上的穷要面子的人接触过;那人是个醉醺醺的雕刻工,住在坎登镇上一排新房子里的一间潮湿的后客厅里,那是靠近运河的一半作为街道一半作为砖厂的地方。穷要面子的人可能根本没有职业,或者他可能是小麦代理商,或者煤块代理人,或者收债人,或者当铺店员,或者败落了的事务律师。他还可能是个最低级的职员,或者是与自己等级相同的报刊的投稿人。我们的读者是否像我们一样,常在这些人所从事的行业中见到他们,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知道的是——这个感觉到自己的贫困,而又徒劳地竭力掩盖的可怜人(无论他的不幸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造成的),是人性中再可怜也没有的人之一。这种人,除了少数的例外,都是穷要面子的人。
注释:
[1] 地名,离威斯敏斯特一英里左右。英王爱德华一世的皇后葬于此。
[2] 伦敦一街名,现为米德尔塞克斯街。
[3] 英国著名小说家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写过一篇《论魔鬼研究与巫术的信》(Letters on Demonology and Witchcraft)(1830)。
[4] 按此情况,他穿的是钉着双排钮扣的那种式样的上衣。
[5] 英国伦敦具有授予律师资格权的四个法律协会。
[6] 一种硬饼干,焙制时用芷茴香籽作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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