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霍雷肖·斯帕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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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亲爱的,在上次聚会的晚上他非常注意特里萨,”马尔德顿太太对她的丈夫说,后者在伦敦劳顿了一天之后,正坐在那儿,头上盖着一条绸手帕,脚搁在火炉围栏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葡萄酒;——“非常注意;所以我还要说一遍,我们应当尽可能地鼓励他。一定得请他来家中吃饭。”

    “一定得请谁?”马尔德顿先生问。

    “哎呀,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亲爱的——就是那个留着黑色连鬓胡子、围着白色围脖的年轻人,他刚才来参加我们的聚会,而且所有的女孩子都在谈论他呢。年轻的——哎呀,他叫什么来着?——玛丽安,他叫什么呀?”马尔德顿太太继续说下去,此刻是在问她最小的女儿。后者正在编织一个钱包,竭力要显得多愁善感。

    “霍雷肖·斯帕金斯先生,妈,”玛丽安发出一声朱丽叶式的叹息回答说。

    “哦!对啦,确实是——霍雷肖·斯帕金斯,”马尔德顿太太说。“他确实是我所见过的最最有绅士派头的年轻人。真的,那天晚上穿着那件样式美极了的上衣,他简直像——像——”

    “像利奥波德亲王,妈——气派那么高贵,又那么富于感情!”玛丽安小姐用热切赞美的口吻提出了她的看法。

    “你该记得,我亲爱的,”马尔德顿太太又说道,“特里萨已经二十八岁了,的确该想个办法啦。”

    特里萨·马尔德顿小姐个子很矮小,相当胖,双颊朱红色,可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还没有订婚,虽则平心而论,不幸的情况并非由于她自己不够努力而造成的。她已经徒劳地花了十年时光同人家谈恋爱。马尔德顿先生和太太也已经徒劳地但仍孜孜不倦地同坎伯韦尔[1]的够格的单身汉广泛交游,甚至连在旺兹沃思[2]和布里克斯顿[3]的也结交了,且不提那些从城里“乘便来访”的。马尔德顿小姐已经像诺森伯兰[4]大厦屋顶上那头狮子同样闻名,也具有与之同样程度的“跑走”的可能性。

    “我肯定你会喜欢他的,”马尔德顿太太接着说,“他有那样的绅士风度!”

    “那样的聪明!”玛丽安小姐说。

    “口才那么样的流利!”特里萨小姐也加上一句。

    “亲爱的,他还非常敬重你,”马尔德顿太太用很自信的口吻对她的丈夫说。马尔德顿先生咳了一声,眼睛盯着炉火。

    “是的,我肯定他非常喜欢同爸来往,”玛丽安小姐说。

    “毫无疑问是这样,”特里萨也应声说。

    “他确实暗中对我也是这么说的,”马尔德顿太太说。

    “好吧,好吧,”马尔德顿先生听得有点儿高兴了,答道。“明天如果在会上见到他,我就请他来。亲爱的,我希望他知道我们住在坎伯韦尔的‘橡舍’,他知道吗?”

    “当然知道——也知道你有一辆单马马车。”

    “我会处理这事的,”他说道,他要静下心来打一会盹;“我会处理的。”

    马尔德顿先生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把整个思想都局限于劳埃德商船协会[5]、交易所、印度大厦[6]和英格兰银行。几次成功的投机买卖使他从默默无闻的相当贫穷的境遇提高到富裕的状态。一如在此情况下往往发生的那样,他本人和他家人的思想随着他们资产的增加升上了可惊的高度;他们模仿比他们“高级”的人,假装时髦、风雅,还爱去干许多其他愚蠢的事,对于可能被认为低级的任何事,他们都存在一种与他们很相称的极其恐怖的心理。他殷勤招待来客,是出于炫耀;他显得粗鲁,是由于学识浅薄;由于自高自大,又显得褊狭。自负和好夸耀使他总是以佳肴美酒款待客人;由于比较方便,他又爱好世间种种享受物,这就保证他家里宾至如归。他喜欢宴请机敏的人,或者他认为这样的人,因为高谈阔论是件快事;不过他不能容忍他的所谓“尖刻家伙”。他之所以会怀有这样的感情,也许是由于要夸奖他的两个儿子,因为他们在这方面一点儿也没有使他们所尊敬的父亲不愉快。这家人巴望在比他们活动于其间的更高级的社交圈子里结识一些人,并与之联姻;而这一愿望,再加上他们对自己小圈子之外的世界一无了解,必然造成这种后果:谁只要会花言巧语地自称认得有地位、有头衔人物,他们就肯定有资格在坎伯韦尔的“橡舍”的餐桌旁就座。

    霍雷肖·斯帕金斯先生在集会上的出现,在经常与会者之中引起了不小的诧异和好奇。他可能是什么人呢?他显得既有保留,又意气消沉。他是牧师吗?——不,瞧他的舞跳得那么好。是律师吗?——人家并没有如此称呼他。他谈吐优雅,而且长篇大论地谈着。他会不会是一个上等外国人,为了要描写这个国家的风俗习惯便来到英国;又为了熟悉上流社会、优美的礼仪和英国式的文雅,而经常出入公开的舞会和宴会?——不是,他并没有外国口音。他是不是外科医生,杂志投稿者,流行小说作家,或者艺术家呢?——都不是,因为对所有这些推测都存在具体的可以反对的理由。——“那么,”大家都说,“他一定是什么重要人物。”——“我想一定是,”马尔德顿先生暗自推究着,“因为他发觉我们的优越性,而且十分注意我们。”

    继我们刚才记载的那一番话的次晚是“聚会夜”。那辆双人座受命在九时正来到“橡舍”门口。两个马尔德顿小姐都穿天蓝色缎子衣服,由假花点缀着;而马尔德顿太太是一个小胖女人,穿的同样缎子衣服,有着同样的点缀,看上去活像她的大女儿乘上二。大儿子弗雷德里克·马尔德顿先生穿一套大礼服,简直是一名beau idéal[7]的灵巧侍者;小儿子托马斯·马尔德顿先生围着礼服用的宽大白色硬领巾,蓝色上衣、闪亮的纽扣、红色的表带,极像那位怪有意思的、然而有点儿轻率的年轻绅士乔治·巴恩威尔的肖像。这一行人个个都决定要和霍雷肖·斯帕金斯先生交往。特里萨小姐当然得像那些在物色丈夫的二十八岁的女子通常那样,又可亲,又令人感到有趣;马尔德顿太太得温文尔雅、眉开眼笑;玛丽安小姐得请他在题词簿上写些诗句;马尔德顿先生得摆出屈尊俯就的样子邀请这位了不起的陌生人来家进餐;而汤姆则打算弄清楚他在鼻烟和雪茄这些有趣的话题上知识面有多广。弗雷德里克·马尔德顿先生是家庭中在审美、服装和时髦的安排等各方面的权威人士——他在城里有自己的寓所,有免费进入科文特花园剧场[8]的入场券;他总是穿着日新月异的时装;每当社交活跃季节,每星期必去泰晤士河上游两次;他实际上有一个密友,那人以前认得一位先前住在奥尔巴尼[9]的绅士,——甚至连他也断定霍雷肖·斯帕金斯先生肯定是一个极好的人,愿意赏脸同他比赛一盘台球。

    满抱希望的一家人走进舞厅时,他们焦急的目光接触到的头一个人便是那位引起他们兴趣的霍雷肖。他的头发从额头上朝后梳,眼睛盯视着天花板,靠在一张椅子上像是在沉思的样子。

    “他在那边,我亲爱的,”马尔德顿太太急切地对马尔德顿先生轻声说。

    “多么像拜伦勋爵[10]呀!”特里萨小姐小声说道。

    “或者像蒙哥马利[11]!”玛丽安小姐悄没声儿地说。

    “或者像罗斯上校[12]的肖像!”汤姆提议道。

    “汤姆——别傻了!”他的父亲说,只要他开口,他父亲总要制止他,可能为的是要防止他变成“尖刻”——而这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个优雅的斯帕金斯装腔作势,直到那家人穿过了房间,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于是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十分自然地显出既意外又高兴;他极其热诚亲切地上前同马尔德顿太太说话,用最迷人的风度招呼了两位小姐;以近乎崇拜的尊敬态度向马尔德顿先生鞠躬并握手;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傲慢地应答了两个年轻人的招呼,这使他们彻底信服他必定是一位重要的、同时又赏脸的人物。

    “马尔德顿小姐,”霍雷肖在作了普通的问候之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可否容我冒昧地希望你会允许我有幸——”

    “我想我还没有跟别人有约在先,”特里萨极其做作地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不过,真的——那么多——”

    霍雷肖显出相当难受的样子。那神情同哈姆雷特踏在一小片橘子皮上滑走一样漂亮。

    “我将十分高兴。”逗人兴趣的特里萨最终傻笑着说;于是霍雷肖像一顶旧帽子在滂沱大雨中发亮一样,顿时面露喜色。

    “的确是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青年!”马尔德顿先生说道,他望着谄媚的斯帕金斯和他的舞伴参加到正在排队的四对舞的人群中去,感到很满意。

    “他的谈吐优雅极了,”弗雷德里克说。

    “是啊,他是第一流的人物,”汤姆总说错话,这时插嘴道,“他说起话来像一个拍卖商。”

    “汤姆!”他的父亲严肃地说,“我想以前我曾经希望你不要成为一个傻瓜。”——汤姆那样子像一只在下毛毛雨的早上的公鸡一样高兴。

    “多快活啊!”当霍雷肖和他的舞伴跳完那组舞、在房间里慢步走着的时候,这个有意思的霍雷肖说。“脱离了人生的风暴、浮沉和烦恼,哪怕只不过是短暂的、飞逝而过的一瞬间,也是够快活、够爽快的啊!而且尽管那段时间是转瞬即逝的,只要是跟一位可爱而使人愉快的人交往,共度此时,就是够快活的了——她颦眉蹙额就会置我于死地;她对我冷漠,会使我发疯;她的假话会毁灭我;她的坚贞是我无上的幸福;得到她的爱情是上帝所赐给男人的最辉煌的、最上等的奖赏。”

    “这是怎么样的感情!怎么样的情操啊!”特里萨小姐想着,一边更重地偎依在她同伴的手臂上。

    “可是够了——够了!”漂亮的斯帕金斯用一种戏剧性的态度又说道。“我说了些什么啦?我跟——我——跟这种情操又有什么关系呢!马尔德顿小姐——”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我可以希望你允许我献上谦卑的——”

    “说真的,斯帕金斯先生,”被搞得神魂颠倒的特里萨羞红了脸,又迷人又窘困地答道,“我得请你跟我的爸爸谈。没有得到他的同意,我绝不敢——”

    “他决不至于反对——”

    “啊,会的。真的,真的,你不了解他。”特里萨小姐深知此事根本无须担心,但是她希望使这次会见就像哪本富于浪漫色彩的小说中的一个场面,便如此打断了他的话。

    “他决不至于反对我请你喝一杯尼加斯酒吧?”那个可爱的斯帕金斯有点儿惊讶地回答。

    “就是这么件事吗?”大失所望的特里萨自忖道。“我可真是无事自扰!”

    当晚会散了,马尔德顿先生和他的两个儿子站着跟霍雷肖·斯帕金斯谈话的时候,他说:“先生,如果你没有更好的约会,那么你若能在下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光临坎伯韦尔‘橡舍’进餐,我将十分高兴。”

    霍雷肖鞠躬道谢,并且接受了这一令人高兴的邀请。

    “我得承认,”正在使计谋的那位父亲把鼻烟盒递给他的新相识,“我对这些聚会的喜爱程度还及不上我对舒适的‘橡舍’的一半——我差一点儿没把它形容作奢侈的哩。对于年龄较大的男人,这种聚会没有多大吸引力。”

    “而男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呢,先生?”玄奥的斯帕金斯先生说——“我说呀,男人又是怎么样的呢?”

    “啊!这话很对,”马尔德顿先生说——“很对。”

    “我们知道自己活着、呼吸着,”霍雷肖接下去说;“知道自己有需求和希望,有情欲和食欲——”

    “确实如此,”弗雷德里克·马尔德顿先生显得很渊博的样子,说道。

    “我说呀,我知道自己的存在,”霍雷肖提高嗓音重复了一遍,“可是我们所知道的只限于此;我们的知识有限度;我们的造诣有顶点;我们的目标有尽头。除此以外,我们还知道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知道了,”弗雷德里克先生回答。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他更能为自己应答了。汤姆正要冒险说什么,幸亏看到他父亲愤怒的眼光,这才免得他出丑,他像一条被判犯小偷罪的小狗一样溜走了。

    “我断定,”马尔德顿老先生于归途中在马车中说,“斯帕金斯先生是一个出众的青年。他的学识那么惊人!见闻又属非凡!发表意见的方式也极好!”

    “我想他一定是隐瞒了身份的什么重要人物,”玛丽安说。“他浪漫得真令人神魂颠倒啊!”

    “他说话的声音很响,而且用词优雅,”汤姆胆怯地说,“但是我不怎么懂得他说些什么。”

    “先生,对于你的理解力,我几乎开始感到绝望了,”他的父亲说,而他自己则当然因为听到霍雷肖·斯帕金斯先生的话而曾经大受启发。

    “汤姆,我感到今晚你把自己搞得很滑稽可笑,”特里萨小姐说。

    “这是毫无疑问的,”大家一致大声说道——倒霉的汤姆把身子缩到不能再缩的地步。那天晚上,马尔德顿夫妻就他们女儿的前途和将来的安排作了长谈。特里萨小姐上了床,考虑着一旦自己嫁了个有头衔的人,她是能够诚心诚意地鼓励她目前的朋友们来拜访,她整夜梦见微行的贵族、盛大的交际会、鸵鸟的羽毛、新娘的礼物和霍雷肖·斯帕金斯。

    星期日上午,大家纷纷猜测,他们所急切地等待着的霍雷肖会采用什么样的运输工具。他备有轻便双轮马车吗?——他有没有可能骑马来?——或者他会不会光顾公共马车呢?整个上午,这些以及其他种种同样重要的推测吸引着马尔德顿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的注意力。

    “哎呀,我亲爱的,真讨厌极了,你那个粗汉哥哥居然今天自己跑来吃饭了,”马尔德顿先生对他的妻子说。“为了斯帕金斯先生要来,除了弗拉姆威尔以外,我有意不请别人。而且一想到你的哥哥——一个做买卖的——真叫人受不了。我有话在先,可不准他当着我们的新客人提起他的店铺——不行,给我一千英镑也不行!如果他通情达理,瞒住自己对这个家庭所带来的耻辱的话,那我也就不予计较;可是他总那么该死地喜欢谈他那令人厌恶的生意,他是会让人家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上文提到的那个雅各布·巴顿是一个大杂货商;他极其庸俗,已经失去了一切感觉,以致他实际上总是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并不比自己所干的行当更高贵。“他靠这个行当赚了钱,所以他不在乎人家知道。”

    “啊!弗拉姆威尔,我亲爱的伙伴,你好吗?”当一个戴着一副绿眼镜、爱管闲事的小个子走进屋子里来的时候,马尔德顿先生说。“你收到我的便条了?”

    “是的,收到了;因此我来啦。”

    “你可听到过这位斯帕金斯先生的名字吗?你人人都认得。”

    弗拉姆威尔先生是那种你在社会上偶然会遇见的万事通,这种人假装认识所有的人,而实际上却一个也不认得。马尔德顿一家人对显贵的任何传说都极感兴趣,因而他就成了他们家特别受欢迎的人;而由于知道他自己所面对的是这样的人,他也就极力宣称自己交游广阔,狂热得达到毫无节制的程度了。他确实有一种顺便扯一个大谎的奇妙方法,说时还装出克己的样子,仿佛他担心人家会认为他自高自大似的。

    “唔,不,这个名字我可不知道,”弗拉姆威尔低声答道,态度极为傲慢。“不过我肯定认识这个人。他高吗?”

    “中等身材,”特里萨小姐说。

    “头发是黑的吗?”弗拉姆威尔冒险来个大胆的猜测,问道。

    “是的,”特里萨小姐急切地回答。

    “鼻子有点儿扁?”

    “不,”失望的特里萨说,“高高的鼻梁。”

    “我刚才是说高高的鼻梁,不是吗?”弗拉姆威尔问。“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

    “啊,确实漂亮。”

    “态度非常讨人喜欢?”

    “是呀!”全家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你一定认得他。”

    “对啊,我本来就想只要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你是认得他的,”马尔德顿先生得意扬扬地大声说。“你想他是谁呢?”

    “唔,根据你所形容的样子,”弗拉姆威尔沉思着把声音压低到几乎像是在打耳喳子了,“他极其像可尊敬的奥古斯塔斯·菲茨爱德华·菲茨约翰·菲茨奥斯本。他是非常有才能的青年,有点儿偏执。极有可能为了什么暂时的目的而改名换姓了。”

    特里萨大为兴奋。他可能就是那位可尊敬的奥古斯塔斯·菲茨爱德华·菲茨约翰·菲茨奥斯本吧!这是多么好的名字呀!把它高雅地印在两张上光的卡片上,再用一根白缎带把这两张卡片系在一起!“尊敬的奥古斯塔斯·菲茨爱德华·菲茨约翰·菲茨奥斯本夫人!”这个念头使她心旷神怡!

    “五点差五分了,”马尔德顿先生看了看表,说道。“我希望他不会使我们失望。”

    “他来啦!”有人在门上重重地接连敲两下,特里萨小姐嚷道。大家都竭力显得他们毫不怀疑有谁来到——人们在专候一位来宾时都是如此。

    房门打开了,男仆通报道:“巴顿先生!”

    “这个混蛋!”马尔德顿低声抱怨道。“啊!我亲爱的先生,你好吗?有什么消息吗?”

    “哎呀,没有,”这个杂货商以他惯常那种老实坦率的态度回答。“没有,没有什么特别消息。没有什么我知道得很清楚的消息。——甥女、甥儿们,你们好吗?——弗拉姆威尔先生,先生——见到你很高兴。”

    “斯帕金斯先生来啦!”一直朝窗外望着的汤姆说。“骑着这样一匹黑马!”——果然是霍雷肖,骑在一匹大黑马上,活像阿斯特利马戏场的临时演员,神气十足地腾跃而来。他花了好大的工夫去勒住缰绳要它停下,那牲口像通常那样吹着鼻子,用后脚站起来,又踢了一阵,这才同意在离开大门一百码左右的地方站住,于是斯帕金斯先生下了马,把马交给马尔德顿先生的马夫去照管。主人以十分正式的仪式介绍了客人。弗拉姆威尔先生以神秘而傲慢的神情,从他的绿色眼镜后面瞅着霍雷肖,而多情的霍雷肖眉目传情,望着特里萨,后者表现了特别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是不是可尊敬的奥古斯塔斯——他叫什么来着?”弗拉姆威尔陪马尔德顿太太向餐厅走去的时候,她轻声地问他。

    “唔,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那个大权威答道——“不完全是。”

    “那么他是谁呢?”

    “嘘!”弗拉姆威尔说,一边带着严肃的神情点一下头,表明他深知内情;但因事关国家大计,不便泄露这项重要秘密。此人可能是部长之一亲自来了解民意的。

    “斯帕金斯先生,”高兴的马尔德顿太太说,“请把两位小姐分开。约翰,给先生搬一把椅子放在特里萨小姐和玛丽安小姐中间。”这句话是对一个在平时兼任马夫和园丁的男仆说的;不过,为了非得给斯帕金斯先生留下深刻印象不可,已经把他本人硬塞进一条太小的白颈巾和一双太窄的鞋子里,打扮得十分整洁,活像一个男仆助手。

    这顿晚餐十分精美;霍雷肖对特里萨小姐极为殷勤,大家都兴致勃勃的,只有马尔德顿先生由于他了解他的大舅子巴顿先生的脾性,心里烦闷,如同报纸报道一名酒馆侍者在干草棚里自缢身亡后周围邻居所感觉的那样,要形容它是比由自己去想象它困难得多。

    “弗拉姆威尔,你近来见到你的朋友托马斯·诺兰爵士吗?”马尔德顿先生问道,同时斜着眼朝霍雷肖瞟了一下,看看提到这样一位大人物,对他会产生什么影响。

    “唔,没有——最近没有;前天我倒见到了格布尔勋爵。”

    “啊!我希望勋爵很健康吧?”马尔德顿用极其关注的口吻说道。在此简直没有必要说明他截至目前为止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物。

    “啊,很健康;他很健康——确实很健康。他这个人好极啦;我在城里遇见他,跟他闲聊了很久。我跟他确实相当熟悉,可是那天我没能停留下来跟他谈个痛快,因为我原是要去看一位银行家的,他是个富豪,又是议会议员,我跟他也相当熟悉,确实可以说非常熟悉。”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主人趾高气扬地答道,实际上他对这件事了解的程度也只跟弗拉姆威尔不相上下。“他有一爿很棒的商行。”

    这可接触到一个危险的话题了。

    “谈到生意了,”巴顿先生从餐桌的中央插嘴道。“马尔德顿,在你初次投机成功之前所非常熟悉的一位先生,前几天到我们店里来,而且——”

    “巴顿,麻烦你给我一只土豆好吗?”狼狈的屋主人打断他的话,希望在话匣刚打开的时候便把它关上。

    “当然可以,”那个杂货商回答说,他完全没有觉察他的妹夫的目的。“他还用直截了当的方式说——”

    “请给我一只像面粉糊那样软软的,”马尔德顿又打断他的话,说道。他很害怕巴顿讲出这个轶事的结局,又很担心他再说出“店铺”这个词。

    “他说了,他说,”这个该受责备的人递给他一只土豆以后,接着说下去,“他说,你的生意搞得怎么样啦?我开玩笑地说——你是了解我的为人的——我说,我永远不会瞧不起我的生意,我也希望我的生意永远不会瞧不起我。哈,哈!”

    “斯帕金斯先生,”主人力图隐瞒他的沮丧情绪,徒劳地说,“来一杯葡萄酒,怎么样?”

    “再高兴没有了,先生。”

    “见到你很高兴。”

    “谢谢你。”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主人继续对霍雷肖说,一方面是为了让这位新相识表现一下他的谈锋,一方面是为了希望用它来压倒那个杂货商的唠叨。“那天我们谈了关于男人的本性。你的论点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对我也是这样,”弗雷德里克先生也说道。霍雷肖以优美的姿势点了一下头。

    “请问,斯帕金斯先生,你对女人有什么看法?”马尔德顿太太问道。两位小姐发出了痴笑。

    “男人,”霍雷肖回答说。“男人,不管他是徘徊在第二个伊甸园的长满了鲜艳夺目的花朵的平原上,还是处在我们当今不得不去适应的这些相形之下贫瘠荒芜的、而且可以说是平凡的地区里;我说呀,男人,在任何情况下或者在任何地方——不论他是弯腰顶着寒带凛冽的阵阵狂风,还是在骄阳直接照射炙烤之下——男人,没有女人,会感到孤独的。”

    “斯帕金斯先生,对于你持有这么高尚的见解,我感到非常高兴,”马尔德顿太太说。

    “我也是,”特里萨小姐加上一句。霍雷肖看上去十分高兴,那位年轻小姐则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

    “而我的见解是,”巴顿先生说——

    “我知道你要讲些什么,”马尔德顿决心不让他的亲戚再有说话的机会;因而插嘴道,“而我是不同意你的见解的。”

    “什么!”吃了一惊的杂货商说。

    “我因与你的见解不一致而感到遗憾,巴顿,”主人断然说道,似乎他真的是在反驳对方已经提出的主张了。“可是我没法同意我认为非常荒谬的见解。”

    “可是我要说的是——”

    “你绝对说服不了我的,”马尔德顿带着固执己见的神态说。“绝对不能。”

    “而我呢,”弗雷德里克先生紧随着他父亲的抨击,说道,“我不能完全同意斯帕金斯先生的论点。”

    “什么!”霍雷肖说,他见这家的女眷们又惊讶又高兴地听着,便变得更玄奥、更好争辩了。“什么?‘果’是不是产生于‘因’?‘因’是不是‘果’的先兆?”

    “这是要点,”弗拉姆威尔说。

    “确实是,”马尔德顿说。

    “因为,假如‘果’产生于‘因’,如果‘因’确实先于‘果’,我怕你肯定是错了,”霍雷肖补充了一句。

    “肯定是错了,”谄媚的弗拉姆威尔说。

    “至少,我把它理解为合理的、符合逻辑的推论对吗?”斯帕金斯用质问的口气说。

    “毫无疑问,”弗拉姆威尔又插话附和。“这个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唔,也许可以这么解决,”弗雷德里克先生说。“早先我没有搞明白这一点。”

    “我现在还没怎么搞明白呢,”杂货商自忖着。“不过我想是没问题的。”

    “他聪明极啦!”马尔德顿太太和两个女儿回到客厅去的时候,她悄悄地对她们说。

    “哦,他真可爱!”两位小姐异口同声地赞扬道,“他的谈吐简直像一位大预言家。他一定见过大世面。”

    先生们给留下听任他们自行其是,有一阵子大家都一言不发,个个显得十分严肃,仿佛都被先前所讨论的那个问题的深奥的性质所慑住了。弗拉姆威尔拿定主意要查出霍雷肖先生究竟是何许人,因此他头一个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先生,”这位了不起的人物说,“我想你学过法律吧?我自己一度有过此打算——我对这个了不起的职业中几个最最光辉的人物的确还相当熟悉呢。”

    “没有——没有!”霍雷肖稍微踌躇了一下之后说。“不完全是那样。”

    “可是你与王室法律顾问们经常在一起吧,除非是我弄错了?”弗拉姆威尔恭敬地问。

    “我几乎一生都是如此,”斯帕金斯回答。

    这一来这问题在弗拉姆威尔心中算是解决了——他是“将出庭当律师”的一位年轻绅士。

    “我不喜欢当律师,”汤姆说。他这还是初次说话,说完朝餐桌看了一周,看看有谁注意这句话没有。

    没有人答理他。

    “我不喜欢戴假发,”汤姆又说了一句,冒险说出另一个见解。

    “汤姆,我请你不要让自己出丑,”他的父亲说。“请注意听人家,从人家的谈论中得益,不要老发表这种谬论。”

    “好,爸爸,”不幸的汤姆答道,他在下午五点一刻的时候开过口再要一片牛肉,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在这期间他始终一声也没有吭过。

    “喂,汤姆,”他那好脾气的舅舅说,“不要紧!我跟你有同样想法。我也不喜欢戴假发。我宁可围上一条围裙。”

    马尔德顿先生猛烈地咳嗽起来。巴顿先生又开始说话了,他说:“因为如果一个人瞧不起自己的生意——”

    咳嗽声又响起来了,比先前猛烈十倍,而且一直咳到引起这阵咳嗽的人惊恐得忘掉了自己原先要说什么才停下来。

    “斯帕金斯先生,”弗拉姆威尔又开始采取攻势了,他说,“你可认得比德福特广场的德拉方坦先生吗?”

    “我跟他交换过名片;那以后我确实就有了多多为他服务的机会,”霍雷肖回答时脸有点儿红,毫无疑问,这是由于自己被识破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缘故。

    “一个人有机会为那位伟大人物效劳,真幸运啊,”弗拉姆威尔毕恭毕敬地说。

    后来他们随着霍雷肖走到客厅去,弗拉姆威尔低声对马尔德顿太太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他显然是属于司法界的,而且是一位很重要的人物,往来的人都很有地位。”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他的同伴回答。

    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非常愉快地度过。由于后来巴顿先生熟睡不醒,马尔德顿先生这才不再担忧,显得极为和蔼厚道。由斯帕金斯先生宣布之后,特里萨小姐就极其出色地弹奏了《巴黎之陷落》;接着他们俩在弗雷德里克先生的帮助下,试着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二重唱和三重唱;而且高兴地发现他们的嗓音很协调。他们确实都唱着第一部分,而霍雷肖除了耳朵不够灵敏的小缺点之外,对音符根本一窍不通。然而他们仍然十分愉快地消磨了时光,直到斯帕金斯先生吩咐把那匹好像是拉丧车的马领出来的时候,已是午夜十二点多钟了——而且他们是与他清楚约定下星期日再来以后,才同意让马给领出来的。

    “可是也许斯帕金斯先生明天晚上会跟我们在一起的呢?”马尔德顿太太提议道。“马尔德顿先生打算带女儿去看哑剧。”斯帕金斯先生鞠了一躬,答应次日晚上到四十八号包厢来跟他们相聚。

    “明天上午我们不要求你干什么,”特里萨小姐娇声娇气地说;“因为妈要带我们到各种场所去买东西,而我知道先生们是最讨厌这种差使的。”斯帕金斯先生又鞠了一躬,说他乐于奉陪,只是明天上午他有要事待办。弗拉姆威尔意味深长地朝马尔德顿望了一眼,轻声说:“是开庭时间。”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那辆“轻马车”到“橡舍”门前来把马尔德顿太太和她的女儿们接出去办当天的事。她们打算在一个朋友家里吃午饭,在那儿打扮了去看哑剧。为了要先把装衣帽的纸盒送到那里去,她们离家头一个任务是去托特纳姆法院路上的琼斯·斯普勒金斯·史密斯公司买些东西,随后去邦德街的雷德梅因斯商店;接下来再到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的许许多多地方去。两位小姐为了度过乏味的长途行车时间,一味赞扬着霍雷肖·斯帕金斯先生,一边责怪她们的妈妈,为了节省一个先令把她们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说她们不知道究竟能否到达目的地呢。马车终于在一家邋里邋遢的、出售各种商品的、明码标价的亚麻布制品店门前停下来,橱窗里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标签,标签上有像水肿似的“7”的数字,而在一个角落里还附带着小小的三法新[13]的字样,有点像由煤气显微镜显示的水生微生物,“用肉眼根本看不见。”三十五万条女式皮毛长围巾,每条价格从一先令一便士半起。真法国小山羊皮鞋,每双二先令九便士。绿色女阳伞上装的柄子像是切熟肉用的餐叉柄子,价格也同样低廉。“形形色色的商品,”正如店老板们所说的——他们肯定对此最了解——“都比成本价低一半。”

    “啊呀!妈妈,看你把我们带到怎样的地方来啦!”特里萨小姐说。“要是斯帕金斯先生能见到我们,他会怎样说呀!”

    “啊!他真会怎样说呀!”这个想法使玛丽安吓了一跳,她说。

    “太太小姐们,请坐,先要看什么东西?”店里谄媚的接待员问道,他围着一条白色大颈巾,配上一个正式的领结活像萨默塞特大厦展览会里的一幅蹩脚的绅士画像。

    “我想看一些绸衣服,”马尔德顿太太说。

    “马上就拿来,太太——史密斯先生!史密斯到底在哪儿呀?”

    “在这儿,先生,”店堂后面有一个声音喊道。

    “请快些,史密斯先生,”那个接待员说。“要你的时候总是找不到你,先生。”

    由于接待员吩咐他尽快前来,史密斯先生敏捷地跳越柜台,霎时间便落下在刚到来的顾客面前。马尔德顿太太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特里萨小姐正弯着腰跟她的妹妹说话,这时候抬起头来,一眼看见——霍雷肖·斯帕金斯!

    本小说作者说:“我们要拉上帷幕”遮住接下来出现的场面。这个神秘的、浪漫的、哲学家似的、玄奥的斯帕金斯——在有趣的特里萨的心目中,他活像理想中穿着蓝绸晨衣、蓝绸拖鞋的年轻公爵和精美的诗篇的化身,她曾在书本中读到,在睡梦中见到,可是从来未曾想到会亲眼见到——一下子变成了一家“廉价商店”里的店员塞缪尔·史密斯;一家才开张三个星期左右的不可靠的商号的低级合伙人。这位“橡舍”的英雄出乎意料地被识破以后,便庄严地消失了,其情况同在尾巴上系着一只很大的水壶的狗偷偷摸摸地逃掉不相上下。马尔德顿一家子的全部希望,像一家公司宴会上的柠檬冰淇淋一样,注定一下子成为泡影。对他们说来,奥尔马克[14]就像北极那么遥远;而特里萨小姐要出嫁就如同罗斯[15]船长要找到通过西北的航道那样渺茫。

    自从那可怕的上午的事件发生以来,又过了几年了。坎伯韦尔草坪上的雏菊已经开过三次花了——坎伯韦尔树丛中的麻雀已经三度在春天鸣叫过了;可是两位马尔德顿小姐依然没有配偶。特里萨小姐的情况更是无可救药了;然而弗拉姆威尔仍然享有名望;而这家人对有贵族头衔的人物仍然同样地偏爱,对任何低级的事物的反感有增无减。

    注释:

    [1] 坎伯韦尔(Camberwell)、旺兹沃思(Wandsworth)和布里克斯顿(Brixton)均为附属于伦敦的城镇。

    [2] 坎伯韦尔(Camberwell)、旺兹沃思(Wandsworth)和布里克斯顿(Brixton)均为附属于伦敦的城镇。

    [3] 坎伯韦尔(Camberwell)、旺兹沃思(Wandsworth)和布里克斯顿(Brixton)均为附属于伦敦的城镇。

    [4] 诺森伯兰(Northumberland),英格兰北部一郡名。

    [5] 伦敦一个经营海上保险及船舶检查注册的机构,创立于十八世纪初。

    [6] 东印度公司旧日的总部。

    [7] 法文,意为:至美。

    [8] 科文特花园(Covent-garden),伦敦水果、花卉和蔬菜市场,原为一修道院花园,故名。科文特花园剧场建于1731年,为皇家歌剧院。

    [9] 奥尔巴尼(Albany),伦敦一幢大楼的名称。拜伦、麦考莱等著名作家曾住过。

    [10] 指英国诗人乔治·戈登·拜伦勋爵(Lord Georg Gordon Byron,1788—1824)。

    [11] 罗伯特·蒙哥马利(Robert Montgomery,1807—1855),英国诗人。

    [12] 詹姆斯·克拉克·罗斯(James Clark Ross,1800—1862),英国海军上校。

    [13] 法新(farthing),英国1961年以前使用铜币,每一法新等于四分之一便士。

    [14] 奥尔马克(Almack’s),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初伦敦一处著名的社交场所,坐落在国王街上。创建人为威廉·奥尔马克(William Almack)。

    [15] 罗斯(Sir John Ross,1777—1856),英国北极探险家,他曾经冒生命危险,驾船探索通过西北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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