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没有一种职业和一种事务,无论前者是多么有益和后者是多么值得赞扬,能够幸免庸俗之辈褊狭的攻击。约瑟夫·塔格斯先生是一个食品商。人们可能以为搞这个行当的人不会受到丝毫诽谤——可是不——他的邻人贬抑他为零售商,出自嫉妒的恶言恶语明明说他把茶叶和咖啡分成五英两装出售,一英两一英两地零售食糖,一片片地卖乳酪,还把烟草包成一个个小包,把黄油切成一方方小块出售。不过这些奚落对塔格斯一家人起不了什么作用。塔格斯先生专心照料着食品杂货部门,塔格斯太太负责与乳酪商联系。塔格斯小姐注意学业。西蒙·塔格斯先生则给他的父亲记账,并且把自己的任何想法藏在心里。
在春天的一个晴朗的下午,后面这位先生坐在一个塞满《多塞特周刊》的桶子上,他面前的那张围着木栅栏的红色小书桌装饰了柜台的一角。这时候,有一个陌生人从一辆出租马车里走下来,急匆匆地进了店堂。他穿着一身黑布衣,手里抓着一把绿色的伞和一只蓝色的手提包。
“是塔格斯先生吗?”陌生人打听道。
“我姓塔格斯。”西蒙先生回答说。
“我找的是另一位塔格斯先生。”陌生人边说边朝一扇窗玻璃门望去,那扇门通往店堂后面的客厅,从中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见老塔格斯先生那滚圆的脸正露在客厅门帘的上方往外看着。
西蒙先生用优雅的手势挥了一下他的钢笔,仿佛是表示希望他的父亲走过来,于是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倏地把自己的脸从门帘那边移向陌生人。
“我是从法学协会来的,”拿着手提包的人说。
“从法学协会来的!”塔格斯太太砰地打开了小客厅的门,也就让人家从远处清楚地看到了塔格斯小姐。
“从法学协会来的!”塔格斯小姐和西蒙·塔格斯先生同时说道。
“从法学协会来的!”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他的脸色变得像一块荷兰乳酪一样苍白。
“从法学协会来的,”拿包的人又说了一遍;“从考尔律师事务所来的。塔格斯先生,我祝贺你,先生。夫人小姐们,我恭喜你们的兴隆!我们办成功了。”说着那个拿包的人为了准备与约瑟夫·塔格斯先生握手,慢条斯理地放下阳伞,脱掉手套。
至于西蒙·塔格斯先生呢,他一听得那个拿包的人说出“我们办成功了”这句话,倏地从那口装着《多塞特周刊》的桶子上站起来,瞪大着眼睛,气喘吁吁地举起笔在空中划几个“8”的数字,接着便莫名其妙地、毫无做作地晕倒在他那焦急的母亲怀中。
“水!”塔格斯太太尖声叫道。
“向上看,我的儿子!”塔格斯先生惊叫了起来。
“西蒙!亲爱的西蒙!”塔格斯小姐大声嚷道。
“我现在好些了,”西蒙·塔格斯先生说。“什么!成功了!”说完,作为证实自己已经好些,他又晕了过去,于是家里其余的人和那个拿包的人都围过来,合力把他抬到小会客室里去。
对于一个偶然的旁观者,或者对这家人情况不熟悉的人来说,见到他这样晕过去,是会感到摸不着头脑的。不过如果明白了那个拿包的人来此的任务,同时也了解西蒙·塔格斯先生如何神经过敏,对此就不难理解了。原来一桩涉及某项遗嘱的合法性的诉讼,在长期悬而不决之后,却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判决,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已经成了一个拥有两万英镑的富翁了。
当天晚上,在那间小会客室里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商议——那是一次决定塔格斯一家今后命运的商议。店铺例外地提早打烊,许多来买五英两食糖,或二英两半面包,或者一便士胡椒的顾客猛踢紧闭的店门也白搭。这些物品本来也是等到星期六才出售的,如今命运却注定从此压根儿不再出售了。
“我们当然不做生意了,”塔格斯小姐说。
“哦,那还用说,”塔格斯太太说。
“西蒙得去当律师,”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
“今后我总要用‘西蒙’签名,”他的儿子说。
“我的名字要叫夏洛特,”塔格斯小姐说。
“而你们以后一直要管我叫‘妈’,管父亲叫‘爸’,”塔格斯太太说。
“好的,而且爸一定得改掉他的所有粗俗的习惯,”塔格斯小姐插嘴道。
“这我全会照管到的,”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得意扬扬地答道——而他此时恰好在用一把随身带着的小折刀切腌鲑鱼吃呢[4]。
“我们得马上离开市区。”
大伙儿一致同意要具有大家风度,这是必不可少的前提。于是来了这么个问题——他们该上哪儿去呢?
“格雷夫森德怎么样?”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克己地建议道。这个主意遭到大伙儿一致的鄙视。格雷夫森德是个低级的地方。
“马加特呢?”塔格斯太太试探地说。那更糟了——那儿住的尽是些做买卖的。
“布赖顿呢?”西蒙·塔格斯先生提出这个建议时,他是对着无可制胜的异议的。因为近三星期以来,所有的公共马车接二连三地全都翻了车,平均每辆有两名乘客死亡,六名乘客受伤;而且报纸都清清楚楚地了解每次事故都“丝毫不能归咎于马车夫”。
“拉姆斯盖特呢?”西蒙先生若有所思,突然叫道。——哎呀,他们可真蠢,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地方!在所有的地方之中,只有拉姆斯盖特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
这一番会谈过后两个月,伦敦城—拉姆斯盖特轮船轻快地顺着泰晤士河驶去。船头上英国国旗迎风飘拂,乐队奏着乐,乘客们交谈着;船上一片欢乐热闹气氛——不足为奇的是:塔格斯一家子在这艘轮船上。
“多迷人哪,不是吗?”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他身穿一件深绿色大衣,配有同色的天鹅绒领子,戴的是蓝色的旅游帽,镶着一条金黄色的宽带。
“令人神往,”西蒙·塔格斯先生回答——他已被登记为律师了——“令人神往!”
“好惬意的早晨哪,先生,”一位略微有点儿胖的军人模样的绅士说。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大礼服型的大衣,一排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白色裤子束住了腿,一直拖到皮靴后跟。
西蒙·塔格斯先生自行负起回答这句话的责任来,说道:“美极了!”
“先生,你是自然景色的热情崇拜者吧?”那位军人模样的绅士恭敬地问。
“是的,先生,”西蒙·塔格斯先生回答。
“常常旅行吗,先生?”军人模样的绅士问。
“不常旅行,”西蒙·塔格斯先生回答。
“当然去过欧洲的啰?”军人模样的绅士问。
“不怎么去,”西蒙·塔格斯先生用一种有保留的语气回答,似乎希望这句话含有他曾经去过,又半途折回的意思。
“您当然有意让令郎作一次grand tour[5]的啰,先生?”军人模样的绅士对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发问了。
由于约瑟夫·塔格斯先生不大理解“grand tour”这两个词儿的含义,要不然就是他不知道怎么制造这种商品,因此他答道:“当然啰。”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子从船尾的座位上站起,轻盈地走过来。她穿着一件紫褐色绸斗篷和同色的长统靴,一头长长的黑鬈发,乌黑的大眼睛,短裙子,露出简直无懈可击的一对踝骨。
“沃尔特,亲爱的,”那个年轻女子对军人模样的绅士说。
“嗯,贝琳达,亲爱的,”军人模样的绅士对乌黑眼珠的少妇回答道。
“你干吗撇下我独个儿待了这么久?”少妇说。“那些粗鲁的小伙子盯着我瞧,简直使我难堪极了。”
“什么!盯着你瞧?”军人模样的绅士大声嚷道,他的语气强得使西蒙·塔格斯先生以惊人的速度转开眼睛,不瞧那少妇的脸。“哪些小伙子?——在哪儿?”说着军人模样的绅士攥紧拳头,怒目扫视了周围吸着雪茄烟的男子们。
“别发火,沃尔特,我求求你,”少妇说。
“不行,”军人模样的绅士说。
“一定要镇定,先生,”西蒙·塔格斯先生排解道。“他们不值得你去理睬的。”
“说得对——说得对,是不值理睬的呀,”少妇力劝道。
“我会镇定的,”军人模样的绅士说。“你说得很对,先生。很感谢你及时的忠告,它可能使我免于犯杀人罪哪。”军人模样的绅士的怒气消了,紧紧握住西蒙·塔格斯先生的手。
“这是我的妹妹,先生。”西蒙·塔格斯先生说;他瞧见那军人模样的绅士正以爱慕的眼色瞅着夏洛特小姐。
“小姐,这是内人——沃特斯上尉夫人,”军人模样的绅士介绍了那个乌黑眼珠的少妇。
“夫人,这是我的母亲——塔格斯夫人,”西蒙先生说。军人模样的绅士和他的太太嘟嘟囔囔地说了些讨人喜欢的谦恭话;而塔格斯一家老少都竭力装出毫不忸怩不安。
“沃尔特,亲爱的,”这一对夫妻坐下同塔格斯一家人随便闲聊了约摸半小时之后,黑眼珠的少妇说。
“嗯,亲爱的,”军人模样的绅士说。
“你瞧这位先生是不是很像卡里威尼侯爵?”她说时把头朝西蒙·塔格斯先生侧一下。
“天哪,像极啦!”军人模样的绅士说。
“我一见到他就有这个印象了,”她用忧郁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住西蒙·塔格斯先生涨得通红的脸。他环视每一个人,见大伙儿都望着他自己,显得一时不知该往哪儿瞧才好。
“完完全全是侯爵的风度,”军人模样的绅士说。
“这真够离奇啦!”军人模样的绅士的夫人赞叹说。
“你不认得那位侯爵吧,是不是,先生?”军人模样的绅士问道。
西蒙·塔格斯先生结结巴巴地作了否定的答复。
“你要是认得他的话,”沃尔特·沃特斯上尉接着说道,“你就会因为自己长得和他相像,感到多么有理由可以引以为荣——他是一位再漂亮也没有的美男子,长得逗人喜爱极了。”
“他就是这样——他确实就是这样!”贝琳达热切地大声说;她同西蒙·塔格斯先生四目相视的时候,羞得惊慌失措,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这一番话使塔格斯全家人高兴非凡;接着在继续交谈的过程中,又发现夏洛特小姐同贝琳达·沃特斯太太的一位有爵位的亲戚长得一模一样,塔格斯太太本人也简直是多巴尔顿公爵未亡人的化身,他们为得以结识如此优雅而友好的人而感到无比喜悦。沃尔特·沃特斯上尉甚至还放下架子,依了约瑟夫·塔格斯先生的意思,在甲板上同他分享冷鸽肉馅饼和雪利酒。极其愉快的谈话在这些可口的酒食的配合下继续着,直到他们的船驶近拉姆斯盖特码头。
“再见啦,亲爱的!”就在乘客们纷纷忙于登岸之前的一刹那,沃特斯上尉太太对夏洛特·塔格斯小姐说;“我们在早晨将会在沙滩上见到你们的;到那时候我们一定已经找到住处了,我希望在未来的几星期里我们会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啊!我真希望这样,”夏洛特·塔格斯小姐以着重的语气说道。
“先生太太们,请出示票子,”守在检票闸门口的人说。
“先生,要脚夫吗?”身穿长罩衫的十来个人都在问。
“喂,亲爱的!”沃特斯上尉说。
“再见啦!”沃特斯上尉太太说。“再见,西蒙先生!”她同他握了一下手之后,便在人群中消失了,而这一握却把这个可爱的年轻人搞得神魂颠倒。接着见到一双紫褐色的皮靴踏着石阶往上走,一条白手帕挥动着,两颗乌黑的眼珠闪着光。那一对沃特斯走了,西蒙·塔格斯先生孤单单地给遗留在一个无情的人世间。
这个多愁善感的年轻人心不在焉地、默默地跟在他可敬的双亲和一排穿着长罩衫的人和手推车后面,沿着码头一路走去,后来周围忙乱喧噪的景象终于使他清醒过来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海水配合着它自己的音乐跳跃着,快乐地朝岸边翻滚而来。人们三五成群地来往散步着,年轻的女子们嗤嗤地笑着,老太太们交谈着,保姆们尽可能显眼地炫耀各自的魅力,托付她们照看的可爱的小宝宝们在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的脚下面和腿之间极其兴高采烈地嬉戏着。老先生们试着用长长的望远镜去辨认一些目标,年轻的先生们则穿着敞领的衬衫,使自己成为被人注意的目标。太太小姐们携带轻便的轮椅,载着病弱者推来推去。一伙人在码头上等待着乘汽船来到的另一伙人。听到的尽是谈话声、笑声、表示欢迎的话和欢笑声。
“要租马车吗,先生?”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带领着他的一伙人一踏上街道,就有十四个男人和六个男孩子齐声喊叫起来。
“老爷到底来啦!”其中一人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举手触帽行个礼之后说道。“见到您真高兴,老爷,——六个星期以来一直盼着您的光临啦。跳进车来,请,老爷。”
“又好又轻便的快马车配上一匹快马,老爷,”另一个说;“每小时能跑十四英里,快到极点,快得叫您都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呢!”
“大快马车可以搁上您的行李,老爷,”第三个嚷道。“这辆快马车可大啦,老爷——是真正的‘青蝇’[6]哪!”
“您该坐这辆马车才是,老爷!”另一个野心勃勃的马车夫登上驭车座大声叫喊道,一边惹一匹灰色老马去竭力表现一下略有点像慢跑的动作。“瞧它,老爷——有的是羔羊的性子,行动却像一部蒸汽机咧。”
可是连最后提到的这么可贵的一头四足动物的服务都不能使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动心,他向一辆绿色的邋遢车子的车主招了招手,车子内部是用褪色的条纹印花布裱着。行李连同全家人都上了车,安顿就绪之后,套在车辕子里的那匹牲口便在路上兜了一刻钟的圈子,然后总算同意离开,为他们去找住处了。
当他们看到头一幢贴有招租通告的房子的门由一个妇女打开时,塔格斯太太从车中尖声向外喊道:“你们有几张床?”
“你要几张床,太太?”得到的当然是这样的答话。
“三张床。”
“太太,请进。”塔格斯太太下车来了。全家人都十分高兴。从那房子前面的窗子可以望见壮丽的海景——多迷人哪!过了一会儿工夫,塔格斯太太又回来了——只有一间起居室和一条床垫。
“真见鬼,他们开头为什么不这么说?”约瑟夫·塔格斯先生有点儿生气地问道。
“不知道,”塔格斯太太说。
“这些坏蛋!”神经质的西蒙扯着嗓子骂了一声。见到另一张招贴——又一次停下车来。同样的问话——同样的答话——相似的结果。
“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勃然大怒了。
“不知道,”心平气和的塔格斯太太说。
“这儿的情况就是这样的,老爷,”马车夫以满意的态度用这句话来说明这种情况;于是他们又驾车走了,又打听了几个住处,又失望了几次。
后来等到这辆就其车速而言,大大名不符实的“快马车”,攀登四五座陡直的小山之后,在一幢灰蒙蒙的住宅门前停下时,已经暮色苍茫,这幢房子有一个凸出墙外的窗子,通过这个窗子可以瞥见如画的海洋——这是说,如果你愿意冒着随时可能摔出窗外的危险,探出半截身子来的话。塔格斯太太下了车。楼下有一间起居室,楼上有三个小房间,里面都安置着床。是双开间的房子。房东一家子住在对面。五个孩子正在会客室里喝着掺水的牛奶,一个小男孩由于不守规矩,给赶出屋子,正仰卧在走廊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租金多少?”塔格斯太太问道。女主人在考虑是否可以多加一个畿尼,因此她轻声咳嗽了一下,假装没有听见这句问话。
“租金多少?”塔格斯太太把嗓子提高了一点儿问。
“包括伺候工资在内每星期五个畿尼,太太,”宿舍女主人答道。(伺候指的是为了消遣,你高兴打多少次铃都行。)
“相当贵。”塔格斯太太说。
“唷,不贵,太太,”女主人回答说,对于这句话所暴露的对于习惯和礼貌的无知,她怜悯而宽厚地微笑一下。“很便宜哪!”
这样的权威是无可置疑的。塔格斯太太决定把这个住处租上一个月,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过了一小时,全家人都坐在他们的新住所里喝茶了。
“顶刮刮的沙[7]啊!”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
“虾,”西蒙先生加强语气地说道,同时绷起了脸,不胜厌恶地瞪了他父亲一眼。
“好吧,念‘虾’就是了,”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念‘沙’还是念‘虾’都没有什么大关系。”
“没什么关系,父亲!要让沃特斯上尉听见这样的俗气话,他会说些什么呢?”西蒙先生回答时,露出怜悯和怨恨的眼神。
“或者可爱的沃特斯上尉太太会说些什么,”夏洛特也凑着说,“要是让她看见母亲——我的意思是说:妈——把虾连头带尾整个儿吃下去?”
“简直不堪设想!”西蒙先生不寒而栗地突然喊道。他自忖着:“这跟多巴尔顿公爵未亡人多么不相像呀!”
“西蒙,沃特斯上尉太太长得真美,你说是吗?”夏洛特小姐问。
“像仙女一样的美人儿!”西蒙·塔格斯先生回答时,脸上掠过一阵由神经质的兴奋引起的红晕。
“喂!”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喂!西蒙,我的孩子,当心啊。——你明白她是有夫之妇;”说着他把一只闪亮的眼睛会意地眨了一下。
“干吗,”西蒙勃然大怒,跳起来说,这既出乎大家意料,又令人惊恐,“干吗要让我想起我的幸福所受到的挫折和我的希望的毁灭?干吗还要用已经堆在我头上的痛苦来嘲弄我?难道还不够——够——够……”说话人顿住了;究竟是由于不知该怎么说,还是透不过气来,这就无从确知了。
这一席话的语气,以及痴情的西蒙结束这席话以后按铃要来了一个扁平的烛台时的态度,都极其严肃,听的人一时愣住了,有效地使他们答不出话来。他以充满戏剧性的态度大踏步走去睡觉。半小时以后,塔格斯家其他的人都带着困惑不解的心情上了床。
如果说当塔格斯一家人在拉姆斯盖特刚上岸时所见到的码头场面算得上生气勃勃、熙来攘往的话,那么他们到达以后的次晨沙滩上的情景就更甚于此了。那是个爽朗的大晴天,从海面上送来阵阵微风。在那儿还是原来的那些先生太太们、原来的孩子们、原来的保姆们、原来的望远镜、原来的轻便椅子。有的太太小姐们在做针线活儿,有的在缝挂表带,有的在编织,有的在看小说。先生们在看报和杂志;孩子们用木铲子在沙地上挖出一个个小坑,再把海水灌进坑里去。保姆们抱着由她们照看的最年幼的孩子随着波浪跑去又奔回来,后面跟着的是反扑的波浪。时时有帆船驶来驶去,不是载走一批嘁嘁喳喳的快活游客,就是载回来一批默默无言、显得特别不愉快的游客。
“啊,吓了我一跳!”塔格斯太太大声嚷起来。原来当她和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夏洛特·塔格斯小姐以及西蒙·塔格斯先生的八只脚穿着相应数目的黄色鞋子,坐上四把铺着蒲席的椅子时,由于椅子安放在沙滩上沙子较松的地方,立即向下沉了大约两英尺半——“啊,吓了我一跳!”
西蒙先生使出最大的劲,将四把椅子全拉出来,把它们再朝后边移去。
“啧!啧!倘若没有一些娘儿们掉进去才怪呢!”约瑟夫·塔格斯先生惊讶万状,扯起嗓子说。
“哎呀,爸爸!”夏洛特小姐嚷道。
“我亲爱的,就是有呀,”约瑟夫·塔格斯先生说。果然有四个姑娘各带着一条毛巾,轻快地奔上海滨浴场的换衣马车[8]的踏板。只见那匹马倏地沉下去,在水中折腾;车子便转了个身;马车夫跌坐下来,不一会儿,上述年轻姑娘突然出现了,溅起了四股不同寻常的水花。
“啊,这也是件怪事哪!”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之后,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西蒙先生轻轻咳了一声。
“哎呀,这边有几位先生跳进水里去啦,”塔格斯太太用恐怖的口气嚷道。
三辆换衣马车——三匹马——水中三处的折腾——三辆车子翻了身——三处水溅了起来——三位先生,他们像这么多的海豚在水中嬉戏一般。
“啊,这可怪哪!”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又说道。
这次是夏洛特小姐咳了一声,接着大家再次默默无言。不过这沉默给愉快地打断了。
“你好吗,亲爱的?我们整个上午到处找你们呢,”传来了一个声音对夏洛特小姐说话,原来是沃特斯上尉太太。
“你们好吗?”沃尔特·沃特斯上尉极其和蔼地说道:接下来双方极其亲切地互相问好。
“贝琳达,亲爱的,”沃尔特·沃特斯上尉把望远镜凑上眼睛,朝海上望过去,说道。
“什么事,亲爱的?”沃特斯上尉太太回答。
“哈里·汤普森在那边。”
“哪儿?”贝琳达也把望远镜凑上眼睛,问道。
“在游泳。”
“哎呀,真是他在游泳哩!他没有瞧见我们,是吗?”
“没有,我想他没有瞧见我们。”上尉答道——“啧啧,这可怪极啦!”
“什么事?”贝琳达问。
“玛丽·戈尔丁也在那儿。”
“哟!——在哪儿?”(她再次拿起望远镜。)
“那儿!”上尉指向上文提及的年轻姑娘中的一个说道。那姑娘穿着游泳衣,看上去像是由一件获得专利的又窄又小的雨衣裹着身子似的。
“的确是她!”沃特斯上尉太太嚷道。“真怪极啦,我们会瞧见他们两个!”
“怪极了,”上尉极其冷静地说。
“瞧,在这儿这种事是正常的,”西蒙·塔格斯先生悄悄地对他的父亲说。
“我看是的,”约瑟夫·塔格斯先生悄悄地答道。“可是真怪——你说是吗?”西蒙·塔格斯先生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们今天早上打算怎么过?”上尉问。“我们去佩格威尔吃中饭,怎么样?”
“我可真喜欢这样,”塔格斯太太插嘴道。她从未听说过佩格威尔饭馆;不过“中饭”这个词儿传入她的耳朵,很是悦耳。
“我们怎么去呢?”上尉问。“走去可太热了。”
“坐‘谢’[9]子去?”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建议道。
“车子,”西蒙先生轻声说。
“我想一辆就够了,”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大声说,他根本就没有听懂他儿子纠正他的那个字眼。“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两辆‘谢’也行。”
“我真喜欢骑驴子,”贝琳达说。
“啊,我也喜欢!”夏洛特·塔格斯也说道。
“好吧,我们可以租一辆轻便旅行马车,”上尉提议说,“你们两人可以骑驴子。”
一个新的难题产生了。沃特斯上尉太太声称单由两位女士骑驴子是绝对不合适的。对此显然有个补救办法。也许年轻的塔格斯先生是豪侠的,愿意陪伴她们。
西蒙·塔格斯先生的脸红了,微微笑着,茫然不知所措,有气无力地推托说自己不是个骑手。这个异议立即被驳回。于是很快就找到了一辆轻便旅行马车,又雇用了三头驴子——驴主庄严地声称它们是“三分靠种纯,一分靠好粮喂”的好驴子。
贝琳达·沃特斯和夏洛特·塔格斯给抬呀推呀拉的坐上各自的马鞍上之后,两个男孩子中的一个跟在后面推搡着驴子,喊道:“走!”
“嗨——嗨——嗨!”跟在西蒙先生后面的那另一个男孩子哼着。于是驴子走动了,铁镫子撞在西蒙的靴跟上叮当作响,而西蒙的靴子则几乎擦地而过。
西蒙·塔格斯先生在一路颠簸中竭力吆喝着:“喂——喂——呜——呜——呜——呜!”
“别让它飞跑呀!”沃特斯上尉太太在后边尖声叫嚷。
“我的驴子快要跑进酒店里去啦!”跑在最后的塔格斯小姐惊喊道。
“嗨——嗨——嗨!”两个男孩子同声哼起来了;于是那三头驴子就往前跑去,瞧那股劲儿似乎什么也甭想挡住它们了。
然而,每件事都有个尽头;到时候连奔腾的驴子也会停下来的。西蒙·塔格斯先生骑的那头驴子由于他不断拉嚼子而感到很不舒服,又怎么也猜不透他的意图,便突然挨着一堵砖墙侧身而行,把西蒙·塔格斯先生的腿按在粗糙的墙上擦,来表达它的不自在。沃特斯上尉太太的驴子显然受到一种顽皮心情的影响,突然一头冲进一排树篱,怎么也不肯再走出来了;而塔格斯小姐骑的那只四足动物则让自己的一双前脚稳稳地站在地上,一双后腿十分敏捷、又有点儿吓人地腾空乱踢着,以此来表示它对这一滑稽行动感到十分高兴。
快速骑行的突然终止理所当然地引起一阵惊慌。两位女士放声大嚷大叫了好几分钟;西蒙·塔格斯先生则除了忍受剧烈的肉体疼痛,还因为目击她们的难过处境而忍受精神上的苦楚,自己又无法营救她们,因为他自己的一只腿给紧紧地夹在牲口和砖墙之间。不过,通过那两个男孩子的种种努力,再用上一个巧妙方法,便是拧那头最不驯服的驴子的尾巴,使秩序在远比预料为短的时间里恢复过来,于是这一小伙人聚在一起,慢步向前骑去。
“现在让它们慢慢走吧,”西蒙·塔格斯先生说。“过分逼它们跑是残忍的。”
“很好,老爷,”男孩子答道,一边向他的伙伴嘻嘻笑着,好像他明白西蒙先生所说的残忍与其说是指牲口,不如说是指骑者而言。
“多好的天气啊,亲爱的!”夏洛特说。
“可爱极了;真迷人,亲爱的!”沃特斯上尉太太应答道。“塔格斯先生,多美的景色哪!”
西蒙应答的时候直盯着贝琳达的脸——“美,真美!”那个女子垂下眼睛,听任她所骑的牲口落后一些,西蒙·塔格斯本能地也照样做了。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却让西蒙·塔格斯先生的一声叹息打断了。
“西蒙先生,”那女子突然低声说道,“西蒙先生——我已有所属。”
西蒙先生表示完全同意她这句不可能予以反驳的话。
“要是我没有,”贝琳达又说;说了又顿住。
“什么——什么?”西蒙先生迫不及待地追问。“别折磨我。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要是我没有——”沃特斯上尉太太接着说。“要是早先我命中注定要认识、并且被一位高尚的青年所爱——一个具有与我类似的心灵的人——一个与我志趣相投的人——一位能感觉和赏识那种感情——”
“天哪!我听见了什么话啦?”西蒙·塔格斯先生大声说道。“真有可能吗?我可以相信我的——走!”这最后一声不带感情的插入语是对驴子发出的,它正在把脑袋垂到两条前腿之间,似乎很担忧地察看着自己的蹄铁。
“嗨——嗨——嗨,”后面的几个男孩嚷着。“走,”西蒙·塔格斯又劝它走。“嗨——嗨——嗨,”男孩又嚷道。这头牲口不知究竟是被塔格斯先生的命令口气激怒了,还是被在它身后奔跑的驴主代理人的靴声吓着了,还是由于充满一种高尚的竞争心,亟欲超过另外两头驴子。它确实一听见第二次发出的一连串“嗨——嗨”声,就拔腿飞奔,立即把西蒙先生的帽子猛地震掉,很快把他带到了佩格威尔湾旅馆,而且利索地让他从自己头上翻过去,跌进小旅馆的门道里,从而使他免去自行下驴的麻烦。
当两个侍者把西蒙·塔格斯先生脚朝上地扶起来时,他着慌得非同小可;塔格斯太太为她的儿子担心至极;沃特斯上尉太太也为他感到不安和苦恼。不过很快就发现他的伤势并不比那头驴子严重——他被轻微擦伤,而那头牲口却吃起草来了[10]——而且这个聚会确实令人高兴啊!塔格斯先生和太太以及上尉已经在屋后小花园里定下了午餐——一小碟一小碟的大虾,一小块一小块的黄油,还有硬皮面包和瓶装啤酒。晴空万里;眼前尽是花盆和草皮;座位是安排在峭壁的底部,极目无际;远处船只扯着一块块白色的帆,小得像一条条浆洗后熨得很平整的麻纱手帕。那些虾正合人意,啤酒更好,上尉则比这两样东西更令人愉快。饭后,沃特斯上尉太太的兴致如此之高——开头她追逐上尉,穿过那片草皮,在花盆中间绕来绕去,随后追逐西蒙·塔格斯先生,接着又追逐塔格斯小姐,而且还狂笑不止。不过上尉说,这样做没什么关系;因为在那儿又有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呢?旅馆里的人也许只以为他们是平民呢。对此约瑟夫·塔格斯先生答以“当然,当然”。于是他们踏着陡直的木制梯级再往下走一小段,到了峭壁底,看看蟹,看看海藻,看看鳝鱼,一直玩到非回拉姆斯盖特去不可的时候。终于西蒙·塔格斯先生最后一个走上梯级,而沃特斯上尉太太则是倒数第二个走上来的人。西蒙·塔格斯先生发现她的脚和踝比他最初所想象的更为无懈可击。
骑一头驴子朝它平日的住处去,是大不相同的一回事,这要比骑着它离开它的住处容易得多。在一种情况下,骑的人很需要预见性和镇定,以便对它的种种胡思乱想预先采取行动;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则你只管抓住缰绳,死心塌地信赖它就是。西蒙·塔格斯先生在归途中是采用了后面那种办法。一路上他的神经极少受到扰乱,因而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大伙儿到晚上会在图书馆再相聚。
图书馆里挤满了人。还是那些早上在海滩上、前一天在码头上的同样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年轻的女人们穿着酱紫色的长上衣,戴着黑天鹅绒的手镯,在店铺里分发花哨的物品,在音乐间里主持靠运气取胜的游戏。那儿有已达结婚年龄的女儿们和为女儿物色丈夫的妈妈们。有的人在赌博,有的人在散步,有的人在翻阅乐谱,有的人在调情。几个花花公子在脉脉含情地低语着;有几个则留着小胡子,现出凶相。那儿有穿琥珀色衣服的塔格斯太太,穿天蓝色衣服的塔格斯小姐,穿粉红色衣服的沃特斯上尉太太。那儿有穿着镶穗带的男用外套的沃特斯上尉;那儿有穿无带浅口皮鞋和炫目的金色背心的西蒙·塔格斯先生;而且还有穿蓝上衣和镶褶边衬衫的约瑟夫·塔格斯先生。
“第三号,第八号和第十一号!”身穿酱紫色长上衣的年轻女子之一喊道。
“第三号,第八号和第十一号!”另一个穿同样制服的年轻女子照样也喊了一遍。
“第三号没有了,”那头一个年轻女子说。“第八号和第十一号!”
“第八号和第十一号!”那第二个年轻女子也照样说了一遍。
“第八号没有了,玛丽·安,”头一个年轻女子说。
“第十一号!”第二个年轻女子尖声喊道。
“太太小姐们,号码都拿完了,”头一个又说。代表第三号、第八号和第十一号以及其他数字的人挤在桌子的周围。
“小姐,请你掷,好吗?”主持游戏的美人儿说道,把骰子盒交给一位带着四个女儿的胖太太的最大的女儿。
围观的人们一片寂静。
“掷吧,简,我亲爱的,”胖太太说。那个少女露出一种怪有趣的羞答答的样子——用一块麻纱手帕掩住了羞得微红的脸蛋儿——向一个妹妹打着耳喳子。
“阿米莉亚,我亲爱的,替你的姐姐掷吧,”胖太太说;接着她转向站在身旁的一个背着罗兰兹牌马卡油广告牌的人[11]说道。“简极其谦虚和腼腆,可是我不能为此生她的气。不矫揉造作的朴实天真的女孩子确实可爱得很,因此我常常巴不得阿米莉亚更像她的姐姐。”
留着络腮胡子的那位绅士低声地说了几句赞许的话;那个不矫揉造作的少女朝对面瞟了一下,看看自己最纯粹的天真引起了怎样的效果。
“来吧,我亲爱的!”胖太太说。阿米莉亚掷了——为她的姐姐掷了一个“八”,为自己掷了一个“十”。
“阿米莉亚的身段长得很好,”胖太太向身旁一个瘦青年说。
“美得很!”
“而且这么富于活力!在这方面我跟你很相像。我禁不住要崇拜这种生气和活泼劲儿。啊!(又叹了一口气),我希望我能够使可怜的简更像我亲爱的阿米莉亚一些就好啦!”
那个青年真诚地默认自己也有这种心情;他和头一个听胖太太说话的那人都感到十分满足。
“这是谁?”西蒙·塔格斯先生看见一个头戴插着羽饰的蓝丝绒帽子的矮小女人,由一个穿黑色紧身衣裤和有云纹的细毛线衣的胖男人领到乐队中去,便向沃特斯上尉太太打听。
“是伦敦一些剧场的蒂平太太,”贝琳达一边看着音乐会节目单一边回答。
那个有天赋的蒂平赏脸地向听众们的鼓掌和她一出场便响起的喝彩声道谢后,就开始唱那首流行的抒情歌曲《向我说话吧》,并由蒂平先生钢琴伴奏。随后蒂平先生唱了一首滑稽歌,由蒂平太太钢琴伴奏,所引起的掌声仅次于下一个节目,那就是蒂平小姐用吉他弹奏的一支带有变奏曲的曲调,由蒂平少爷用提琴伴奏,受到听众的热烈赞许。
这天晚上就如此度过了;而在随后的六个星期之中,塔格斯一家和沃特斯一家的日日夜夜也都如此度过了。上午在沙滩上——中午骑驴子——下午在码头上溜达——晚上在图书馆里;而各处见到的都是同样的一些人。
就在六个星期后的同一天晚上,平静的上空一轮明月,海水冲击着一座座高高矗立的陡壁底部,发出轻轻的声音,刚够催老鱼入睡,却又不打扰小鱼。这时候可以辨认出两个人的身影——或者可以说,如果有人在寻找他们的话,就可以辨认出来——他们坐在置于西头峭壁边沿上的一条长木凳上。自从这两个人开始坐下之后,月亮已经旅行了两个小时,攀登上天空更高处,然而他们还不曾离去。闲荡的一群游客逐渐稀少了,走散了,来回巡行的乐师们也销声匿迹了;远处房屋窗户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了,执行封港的人一个又一个途经那儿,前赴各自孤独的岗位,然而这两个人影仍然一动也不动。这两个人影的一些部分处在阴影中,可是月光却强烈地泻在一只深褐色的靴子和一条上了浆的硬领子上。原来是西蒙·塔格斯先生和沃特斯上尉太太坐在那条长凳上。他们默默无言,静静地凝视着大海。
“沃尔特明天回来了,”沃特斯上尉太太说,她那悲切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唉!他要回来了,”西蒙·塔格斯先生答道,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像穿过醋栗灌木丛的一阵风似的。
“哦,西蒙!”贝琳达又说道。“一星期以来,精神恋爱那种贞洁的乐趣和恬静的快乐真叫我受不了。”[12]
西蒙正要说对他来说是很不够的[13],但是他没让自己说出口来,只含含糊糊地咕哝了几句。
“只要想想看,就连这么一闪的幸福,尽管它是那么纯洁,今后也将永远失去了!”贝琳达大声说道。
“哦,别说永远,贝琳达,”易于激动的西蒙也大声说,清清楚楚看得出的两颗泪珠正在你追我赶地流下他那苍白的脸——那张长脸有的是供它们互相追逐的空间——“别说永远啊!”
“我一定得这么说,”贝琳达回答。
“为什么?”西蒙亟欲她回答,“哦,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柏拉图式的友谊[14]分毫无损于别人,连你的丈夫也绝不会反对的。”
“我的丈夫!”贝琳达大声说。“你不了解他。醋心重,不饶人;报复的手段残忍——妒忌时像个疯子。你愿意让他当我的面把你杀了吗?”西蒙·塔格斯先生十分激动,声气断续地表示不愿意在任何人跟前被人杀死。
“那么就离开我,”沃特斯上尉太太说。“今晚就永远离开我。天时已经不早,让我们回去吧。”
西蒙·塔格斯先生伤心地伸出手臂让那位太太挽着,陪她回她的住处去。他在门口站住——握手时感到自己所施的柏拉图式的压力。他犹豫地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那位太太哽咽着说。西蒙·塔格斯先生又停下步子。
“先生,您进来吗?”男仆问道。塔格斯先生踌躇着。啊,他竟然踌躇了!结果终于走了进去。
“再见!”西蒙·塔格斯先生进了客厅之后,又说。
“再见!”贝琳达回答;“而且,如果在我一生的任何阶段,我——嘘!”那位太太顿住了,直瞪着眼,恐怖地盯着西蒙·塔格斯先生苍白的脸。临街的大门上响起了接连两下的敲门声。
“是我的丈夫!”贝琳达说,这时上尉的说话声从下面传上来。
“还有我家里的人!”西蒙·塔格斯也说了一句,这时他的亲属的说话声顺着楼梯传上来。
“窗帘!窗帘!”沃特斯上尉太太气喘吁吁地说,手指向窗子,窗子被擦光印花棉布的帘帷紧紧遮住。
“可是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干啊,”西蒙犹豫不决地说。
“窗帘!”发狂似的太太反复嚷着;“你会给杀了的。”对着他的感情发出的这最后的呼吁使他再也无法抗拒了。惊慌失措的西蒙像是做哑戏般突然躲进了窗帘后面。
接着上尉、约瑟夫·塔格斯、塔格斯太太和夏洛特走进了客厅。
“我亲爱的,”上尉说,“这位是死戮他[15]中尉。”西蒙先生听见一个足蹬有铁钉的靴子、嗓音粗哑的人走向前来,为这一荣幸的介绍道谢。中尉在桌旁坐下时,马刀碰击地板,发出铿锵声。恐惧几乎使他失去理性了。
“拿白兰地来,亲爱的!”上尉说。情况糟透啦!今晚他们可要痛痛快快玩一番咧!而西蒙·塔格斯先生却被幽禁在窗帘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死戮他,”上尉说,“来一支雪茄吗?”
说到雪茄这玩意儿,西蒙·塔格斯要是抽了总是非马上去睡觉不可,闻了则极其容易引起咳嗽。接着上尉给各人递了烟;他本人是一个抽雪茄的老枪,副官也是,约瑟夫·塔格斯也是。这个房间不大,房门又关着,烟气极浓,形成一个个圈子悬于房间高处,终于钻进了窗帘后面。西蒙·塔格斯捏住自己的鼻子,接着把嘴也掩住,再接着索性屏住呼吸。可是一点没用——他咳嗽了。
“哎呀!”上尉说,“请原谅,塔格斯小姐。你不喜欢人家抽烟吧?”
“啊,不,我可真的没有呀,”夏洛特说。
“烟使你咳嗽了。”
“哎呀,没有。”
“你刚刚才咳过。”
“我?沃特斯上尉!啊呀!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有人咳嗽,”上尉说。
“我确实也这么想,”死戮他说。可是不,所有的人都否认咳嗽过。
“那么是出于想象了”上尉说。
“肯定是,”死戮他应声说。
大家又开始吸雪茄烟了——烟冒得更多,又传来一声咳嗽——是憋住的,但是更猛烈。
“这可怪透啦!”上尉朝四下里瞪眼,说道。
“怪事!”不知情的约瑟夫·塔格斯嚷道。
死戮他用神秘的眼光先朝一个人看去,接着又朝另一个人看,然后放下雪茄;再踮起脚走近窗子,把他的右拇指翘过肩膀,朝窗帘的方向指着。
“死戮他!”上尉从桌旁站起身来,突然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作为答复,中尉刷地把窗帘拉开,让藏在后面的西蒙·塔格斯先生暴露于众人面前,他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又由于忍住咳嗽,脸色发紫。
“啊哈!”上尉大发雷霆,嚷道,“我看见了什么啦?死戮他,把你的马刀给我!”
“西蒙!”塔格斯全家人尖声叫道。
“饶了他吧!”贝琳达说。
“是柏拉图式的!”西蒙喘着气说。
“你的马刀!”上尉咆哮如雷了。“死戮他——放开我——要这个恶棍的命!”
“杀人哪!”塔格斯全家人尖声叫嚷。
“把他抓牢,先生!”西蒙软弱无力地把一个个字清晰地说出来。
“快拿水来!”约瑟夫·塔格斯喊道——西蒙·塔格斯先生和所有的女人一下子全都昏厥过去,形成了一个戏剧性场面。
我们实在巴不得能够闭口不谈这场六星期交往的悲惨结局,可是讨厌的形式主义和武断的惯例规定一则故事除了开端还得有结尾,因而我们也就只好这么办了。死戮他中尉捎来了一封信——上尉起诉了。约瑟夫·塔格斯先生居间调停——中尉出面谈判。西蒙·塔格斯先生由于爱错了人,又遇上紧张的情况,以致神经错乱,等到他神志恢复清醒之后,发现他们家已经失去他们可爱的朋友;还发现他的父亲少了一千五百英镑,而上尉多了恰恰相同数量的钱款。付出那笔钱,为的是把事情掩盖起来,可它还是传了开去;而且作此断言者还不乏其人:任何三个狡猾的骗子再也找不到比沃特斯上尉、沃特斯太太和死戮他中尉在拉姆斯盖特所找到的塔格斯一家子更容易上当的傻瓜了。
注释:
[1] 拉姆斯盖特,英格兰东南端肯特郡的一个海港,曾是著名的海滨胜地。
[2] 萨里,英格兰南部一郡名,泰晤士河流经其北部地区。
[3] 十八世纪英国男子时兴用宽大的硬领巾。
[4] 按照西方人进餐规矩,吃鱼应当用鱼刀。
[5] 即“旅游欧洲大陆”之意。旧时英国上流社会子弟以旅游欧洲大陆作为学业的最后一部分。
[6] 此处“快马车”的原文是fly,而fly又可作“苍蝇”解。青蝇(bluebottle)则是一种大苍蝇。这样,作者便把大的快马车幽默地说成了“青蝇”。
[7] 原文为srimps,表示读音不准,应该是shrimps(虾)。
[8] 换衣马车(bathing machine),当时海滨浴场的一种马车,常曳入水中,以便游泳者更衣。
[9] 原文此处为shay,实际上应该是chaise(一种两轮或四轮轻便马车,下句译为“车子”)。作者表明书中人物发音不准。
[10] 原文为graze,既可解释为“擦伤”,又可解释为“吃草”。这是作者的俏皮话。
[11] 原文为walking advertisement,受雇背着广告牌到处走动的人。
[12] 原文为too much for me,意为:叫我受不了。根据上下文情节,贝琳达表示不满足于精神恋爱。
[13] 原文为too little for him。much和little这两个单词从字面上看涵义相反,但是在文中作用却并不矛盾。这显示了作者用词之微妙。
[14] 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精神恋爱”原文为Platonic love(柏拉图式的恋爱);这里“柏拉图式的友谊”即纯属精神上的友谊之意。
[15] 原文为slaughter,意为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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