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兹特写集-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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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两位克伦普顿小姐——或者根据哈默史密斯[1]的密涅瓦寄宿学校校园门上刻的字样,把她们叫做“密西斯[2]克伦普顿”——都是异常高,特别瘦,简直是皮包骨的人,笔挺的腰板儿,肤色很黄。阿米莉亚·克伦普顿小姐承认自己三十八岁,而玛丽亚·克伦普顿小姐则承认自己四十岁,由于她显而易见至少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因此她作此承认是压根儿多此一举。她们的穿着的样式非常有趣——像一对孪生姐妹似的,看上去就像两朵金盏花趋向结籽那样,又快活又安逸。她们一丝不苟,思想上有着极其严格的行为准则,头戴假发,总是带有很浓的熏衣草气味。

    密涅瓦寄宿学校是由这两姐妹主办的。它是一所“进修女校”[3],招收了大约二十名从十三岁到十九岁的女孩,她们在那里什么都学到一点,可就是在学识方面一无所获,给她们讲授法文和意大利文,每星期上两堂舞蹈课,以及其他生活中的必要知识。那幢房子是白色的,离开马路不远,前面是一排紧密的栅栏,卧室的窗户总是半开着,使过路人能够大体上看到那许多小床架和铺着雪白的凸纹格细平布的家具,从而对校内舒适的环境有一定的了解而产生深刻印象。里面还有一间前客厅,四壁挂着从来无人一顾的涂上厚厚的一层清漆的地图,摆满了从来无人阅读的书本,它单纯是用来接待家长的,他们每次来访时,免不了因此地的书卷气息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早上,玛丽亚·克伦普顿小姐走进教室来,假发上夹着纸板,为了使姑娘们相信这确实是真的头发,她时不常要这样做一下。她说道:“阿米莉亚,亲爱的,喏,我刚接到一张最令人高兴的短笺,你不妨大声念出来。”

    阿米莉亚听了便得意非凡地开始念出下面的内容:

    议员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问候克伦普顿小姐。有关将布鲁克·丁沃尔小姐委托给克伦普顿小姐一事,议员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急欲一见克伦普顿小姐。克伦普顿小姐如果方便,能于明晨一时光临寒舍,将不胜感激。

    阿德尔裴,于星期一上午

    “一位议员的女儿!”阿米莉亚心醉神迷地叫喊道。

    “一位议员的女儿!”玛丽亚小姐高兴地微笑着也跟着说,这就理所当然地引起全体女学生同时高兴地吃吃笑起来。

    “这真令人高兴极了!”阿米莉亚小姐说;于是全体女学生又小声地发出赞叹声。其实朝臣也仅仅犹如男小学生罢了,而宫女又何尝不像女小学生那样人云亦云呢。

    如此重大的事件一经宣布,当天的事务便中止了。为纪念这一了不起的事件,宣告休假一天。两位克伦普顿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商量这事;年龄小些的女孩子们讨论着一位议员的女儿的举止和习惯大概是怎么样的;那些接近十八岁的少女们则纳闷着她是不是订婚了,是不是漂亮,是不是穿很突出的裙撑[4],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同样重要的“是不是”。

    次日,两位克伦普顿小姐按约定的时间出发,去见阿德尔斐。她们当然是尽量穿着得像样,尽可能显得温和——顺便说一句,这并不能为她们增光。她们的名片由一个身穿鲜明颜色制服的男仆送进去以后,就给领到学识渊博的丁沃尔的威风凛凛的驾前。

    议员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是一个非常傲慢、严肃且自命不凡的人。他生就一副面带抽搐的表情,这种显眼的表情并不因为他所打的硬邦邦的领带而有所冲淡。他对附在自己姓名上的那两个字母“M.P.”[5]深感自豪,总要抓住每一个机会来提醒人家去注意他的尊贵。他十分欣赏自己的才能,这种想法对于他,肯定是一种他人所无从得到的极大安慰。而在家务安排中,小规模地运用外交手段方面,他认为没有人比得上他。他是一个地方行政官,以应有的公正态度,不偏不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经常处理偷猎者,偶然也约束自己。布鲁克·丁沃尔小姐则是那种人数众多的班级中的一名女学生,这些女学生就像语法中的副词一样,要了解她们,只要听一下她们如何回答一句普通的问话,无须再做其他什么事就可以了。

    此刻,这位有才能的人是坐在一间小藏书室里一个堆满了书信文件的桌前,无所事事,但却装出很忙的样子——假装正在处理日常业务。为了炫耀,把议会的法令和寄给议员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的信件散放在桌子上,布鲁克·丁沃尔太太挨近桌子坐着干针线活儿。那种社会害物之一——一个宠坏了的小孩,在房间里走动着玩耍。他穿的是目前最流行的样式的衣服——一件束腰外衣,一条四分之一码宽的黑色腰带由一个极大的钮子扣住,活像通过缩小镜看到的情节剧[6]中的一个强盗。

    请玛丽亚·克伦普顿小姐坐的椅子一安放好,那个孩子就拖着椅子跑开取乐,这个可爱的孩子同来客开了一会儿玩笑之后,克伦普顿姐妹俩便坐下,于是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开始谈话了。

    他说,由于他从他的朋友艾尔弗雷德·马格斯爵士听得克伦普顿小姐所办学校的好名声,因此请她来。

    克伦普顿小姐咕哝了感谢他(马格斯)的话之后,科尼利厄斯继续讲下去。

    “克伦普顿小姐,我要同我的女儿分开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她最近有点情思绵绵,我极望能把它们从她年轻的脑子里根除掉。”正说话间,上文提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东西轰隆一声,从一把扶手椅上摔下来。

    “淘气的孩子!”他的母亲说,她见孩子竟然擅自摔下来,似乎比见到任何其他什么事都更为吃惊;“我要打铃让詹姆斯来把他带走。”

    孩子因摔倒又受恐吓哭了。在可怕的哭嚷声中,外交家一当别人能听见他的话声,便赶紧说:“亲爱的,请别制止他。这完全是由于他精神健旺才这样的。”后面这个解释是对克伦普顿小姐说的。

    “确实是这样,阁下,”旧式的玛丽亚答道,然而她并不明白在健旺的精神和从扶手椅上摔下来这回事之间,究竟有着什么联系。

    又静下来了,于是议员再开始说话:“克伦普顿小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比得上让她经常混在跟她相同年龄的女孩子中。由于我知道在你的学校里她是不可能遇见会污染她的年轻的脑子的人,因此我打算把她送到你那儿去。”

    年轻的那个克伦普顿小姐代表学校对这句称赞的话一般地表示了谢意。玛丽亚则因为正忍受着肉体上的疼痛而一言不发——那个可爱的小家伙的兴致已经恢复,正踩在她的一只最嫩的脚上,以便使自己的脸蛋儿与书桌处于同一水平。他那张脸好似印着红字的戏单上的大写字母O。

    “当然啰,拉维尼娅将是一名特别寄宿生[7],”令人羡慕的父亲接着说;“而且我希望在一点上我的指示必须严格遵守。事实上,她是由于同一个社会地位比她低许多的人发生了荒谬的恋爱,才造成她目前的心境。我知道在你的照看下,她当然就没有机会与那个人接触,因此我不反对——实际上我宁可——让她去混在你自己所认可的那些人中间。”

    这番重要的话又被那个精神健旺的小家伙打断了,因为他乐极生悲,打破了一块窗玻璃,又几乎猛地把自己摔到附近的空地上。于是打铃招来詹姆斯,接下来是一阵大混乱和尖声嚷叫,男仆走出屋子的时候,只见两条像桶箍条大小的、蓝色的小腿在空中猛踢,接着那孩子便不见了。

    “布鲁克·丁沃尔先生希望布鲁克·丁沃尔小姐学会一切,”布鲁克·丁沃尔太太说道,她几乎什么话也还没说过。

    “当然,”两个克伦普顿小姐齐声说。

    “而且,克伦普顿小姐,由于我确信自己想出的这个计划会有效地使我的女儿丢弃这种糊涂念头,”这位立法者接着说,“我希望请你对我可能向你提出的、无论哪方面的要求,都要照办。”

    对此,对方当然也答应了;于是便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在丁沃尔家方面用了最得体的庄重的外交辞令,在两个克伦普顿小姐方面则使用了毕恭毕敬的词语,最后商定隔一天送拉维尼娅小姐去哈默史密斯,那天在学校里要举行每半年一次的跳舞会。这样就能够岔开这个可爱的姑娘的心思。顺便说一句,这是外交手腕的另一次小小的表现。

    接下来给拉维尼娅小姐介绍了她未来的女教师,两个克伦普顿小姐都赞扬她是一个“极其迷人的姑娘”;真是巧合,她们对任何一个新学生总是这么认为的。

    大家互相行了礼,道了谢,主人表示出赏脸的样子,谒见便结束了。

    于是在密涅瓦寄宿学校,正在为即将来临的跳舞会不断进行着准备工作,使其十分动人,用戏剧用语来说,“规模之宏大,前所未有。”学校最大的房间被布制的假花装饰得十分悦目,不论是用蓝布扎的玫瑰花、格子布扎的郁金香以及其他假花,看上去都同样自然,这些都是出自女学生们之手。地毯给卷起来了,折门给卸下来了,家具给搬出去,搬来了舞会用的椅子。哈默史密斯的亚麻布制品商由于平纹薄丝带和白色长手套的需求突然增加而大吃一惊。买来了几打天竺葵做花束,除了房屋里已有的那架大钢琴之外,还向城里订购了一只竖琴和两只小提琴。被挑选出来让她们在这个场合里出风头、为学校增光的女学生们练习个没完没了,自感满意非凡,可是却惹得住在对街那位残废的老先生不胜厌烦。在两位克伦普顿小姐同哈默史密斯的糕饼师傅之间,则保持着经常不断的通信。

    那个夜晚来到了。于是姑娘们有的忙着用紧身上衣束腰,有的忙着结上便鞋带,有的忙于梳理头发,那忙乱的程度在一个寄宿学校之外的任何场合都是不适宜的。年龄小一点的姑娘们极力要插入她们中间,碍别人的事,让人推来搡去;年长一点的姑娘们穿着、打扮着,又是系带又是打结的,互相阿谀和妒忌着,态度热切真诚得仿佛她们实际上已经进入过社交界了。

    “亲爱的,你瞧我打扮得可好?”这所学校的美人儿埃米莉·史密瑟斯小姐问卡罗琳·威尔逊小姐,后者是她的知心朋友,因为她是全哈默史密斯地区内外长得最丑的姑娘。

    “哦,亲爱的,真迷人哪。我怎么样?”

    “可讨人喜欢呢!你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美人儿答道,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眼也不瞧她那可怜的伙伴。

    “我希望年轻的希尔顿早点儿来,”另一个姑娘对另一个某某小姐说,她正狂热地期望着。

    “我肯定他会大大满意,如果他知道的话,”对方答道,她正在练习一支名为《夏天》的曲子,看看效果如何。

    “哎哟!他真漂亮啊!”那头一个姑娘说。

    “那么令人神魂颠倒的人!”另一个说。

    “风度那么高雅!”又一个说。

    “嗬,你们大伙儿认为怎么样呀?”另一个女孩子奔进屋来,说道;“克伦普顿小姐说她的表弟要来啦。”

    “什么!西奥多西厄斯·巴特勒?”全体姑娘都欢天喜地地嚷开了。

    “他漂亮吗?”一个新学生问道。

    “不,并不特别漂亮,”这是异口同声的回答。“可是,哦,聪明得很哪!”

    西奥多西厄斯·巴特勒先生是那种几乎在任何圈子里都能碰见的不朽的天才人物。这些人的嗓音通常都是很深沉单调的。他们总是确信自己很了不起,还确信自己应当是不幸的,尽管他们并不清楚地明白为什么应该这样。他们很自负,而通常对事情只考虑一半;可是在热情的少女和傻小子们的眼中,他们却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至于眼下正被谈论的这个人,西奥多西厄斯先生,他写过一本小册子,内容涉及对办理某些事是否适当所作的慎重考虑;而由于每个句子都用上了至少五十个四个音节的字,赞赏他的人便想当然地认为其含意深奥。

    传来了这天晚上头一次门铃声,响得似乎都要把园门上的铃拉坏了,几个姑娘叫嚷起来:“也许是他来啦。”

    随即是可怕的暂时沉寂。于是来了几只箱笼和一位少女——是布鲁克·丁沃尔小姐,一身化装舞会的装束,挂着一根极粗的金项链,连衣裙用一朵玫瑰花系起来。手中拿着一把象牙扇子,脸上带有一种颇为耐人寻味的绝望表情。

    两位克伦普顿小姐急不可耐地问候家中各人,接着就把布鲁克·丁沃尔正式介绍给她未来的伙伴们。两位克伦普顿小姐用最甜蜜的音调同女学生们谈话,为的是要把她们多么和蔼可亲地对待女学生们这个情况,给布鲁克·丁沃尔小姐留下深刻印象。

    又有人拉铃了。这次来的是写作教员达德逊先生和他的太太。后者穿的是绿色绸衣,鞋子和帽子上的装饰物都与之相配;写作教员穿白色背心、黑色短裤和黑色长统丝袜,露出的大腿至少抵得上两个写作教员的腿。女学生们彼此窃窃私语着,写作教员和他的太太奉承着两位克伦普顿小姐,她们俩穿琥珀色衣服,系着长长的饰带,活像两个洋娃娃。

    不断有人拉铃,来的人太多了,无法一一列举。他们是不同的学生们的爸爸妈妈们、姨姨舅舅们、学生的拥有人和保护人;还有音乐教员洛布斯金尼先生,他戴着一顶黑假发;钢琴演奏者和小提琴手们;还有欣喜若狂的竖琴手;以及二十个左右的年轻小伙子,他们靠近门口站着交谈,有时咯咯咯地笑起来。四下里都发出嗡嗡的谈话声。给大家挨次递来了咖啡,胖妈妈们喝了好多,她们看上去好似哑剧中那些走上台来就为了让人给击倒在地的矮胖子。

    下一个来到的是受人欢迎的希尔顿先生;他应两位克伦普顿小姐之请,担任了司仪之后,大家兴致勃勃地开始跳四对舞了。门口的那些小伙子渐渐地走到房间当中去,终于不那么拘束,肯由人介绍舞伴了。那位写作教员每组舞都参加,跳过来又跳过去,敏捷得简直吓人,而他的太太则在后客厅玩纸牌戏——那是一间有着五个书架的小房间,被尊称为书房。由于她长得奇形怪状,有必要把她藏起来,因而把她安顿在惠斯特[8]牌戏上,是两位克伦普顿小姐每半年实施一次的韬略了。

    看来那位耐人寻味的拉维尼娅·布鲁克·丁沃尔,是在场者当中唯一对这天晚上的活动不感兴趣的女孩。请她跳舞也白搭;由于她是议员的女儿,人们普遍地向她表示敬意,她也漠然处之。对于无与伦比的洛布斯金尼那杰出的男高音,和利蒂希亚·帕森斯小姐那才华横溢的演技,她同样无动于衷——而众人则宣称后者在《爱尔兰的往事》一曲中的演出几乎与莫舍勒斯[9]本人不相上下哩。连报告西奥多西厄斯·巴特勒的来到,也没有能使她离开她在后客厅墙角里的座位。

    “来,西奥多西厄斯,我一定得介绍你认识我们的新学生,”玛丽亚·克伦普顿小姐说。这时候这位智力过人的小册子作者已经受过几乎全场人的攻击了。

    西奥多西厄斯看上去似乎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她是一位国会议员的千金,”玛丽亚说。——西奥多西厄斯吃了一惊。

    “她名叫——?”他问道。

    “布鲁克·丁沃尔小姐。”

    “天哪!”西奥多西厄斯富有诗意地轻声惊叫了一声。

    于是克伦普顿小姐便开始正式介绍。布鲁克小姐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

    “爱德华!”她见了那两条穿着淡黄色裤子的、熟悉的腿,有点儿尖叫地嚷道。

    幸好玛丽亚的目光并不尖锐,同时事先又已通过外交手腕谈妥了,对于拉维尼娅小姐那语无伦次的感叹不加注意,因而她毫未觉察他们两人的激动情绪。接着见玛丽亚小姐接受了西奥多西厄斯邀请同他跳下一组的四对舞,她也就走开了,留下他守在布鲁克·丁沃尔小姐身旁。

    “哦,爱德华!”那个痴情超过所有的浪漫女郎的姑娘,一等到那位显赫的学者挨着她坐下的时候,便嚷道,“哦,爱德华!是你吗?”

    西奥多西厄斯先生热情奔放得无以自制,向那个亲爱的人儿保证,说他并不感到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那么你为什么——为什么——像这样隐姓埋名呀?哦!爱德华·麦克内维尔·沃尔特,为了你,我什么苦没有吃过啊!”

    “听我说,拉维尼娅,”这个英雄人物用他那最富于诗意的语调答道。“别责怪我,且先听我说。如果说,从像我这样的可怜虫的心灵中发出的任何东西,能够在你的记忆中占有一席地位——如果如此不足道的人配得上你的青睐的话——那就是你可能记得我曾经出版过一篇小论文(而且自费发行),篇名是《对于免征蜜蜡税之我见》。”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拉维尼娅抽抽噎噎地说。

    “那是你的父亲全部精力专心从事的一个问题,”那个情人接着又加上这句话。

    “他正是这样——他正是这样的!”热情奔放的姑娘说了又说。

    “这我以前就知道了,”西奥多西厄斯接着又难过地说;“这我知道——因此我给他送去了一本。他表示希望认识我。我可以泄露我的真实姓名吗?绝对不行!不行,我采用过的是你那么经常地用亲热的音调呼唤着的名字。我以麦克内维尔·沃尔特的名字献身于这个激动人心的事业;我作为麦克内维尔·沃尔特博得了你的欢心;可是我就是以同样的身份让你父亲的仆人撵走;而以后又作为一个什么身份也没有的人能够有幸时常见到你。现在我们又碰上了。我现在可以自豪地承认自己是——西奥多西厄斯·巴特勒了。”

    年轻姑娘显然对于这一番富于雄辩的话感到十分满意,脉脉含情地望着这位不朽的蜜蜡辩护者。

    “对于由你父亲的粗暴举动所打断的那个诺言,我可以继续抱着希望吗?”他问。

    “让我们参加这一组舞吧,”拉维尼娅娇滴滴地答道——因为十九岁的姑娘已经会卖弄风情了。

    “不行,”那个穿淡黄色裤子的男子不由自主地喊道;“我在受着悬念的折磨的情况下决不离开这儿。我可以——我可以——希望吗?”

    “你可以。”

    “那个诺言继续有效吗?”

    “是的。”

    “你已经答应我了?”

    “是的。”

    “达到毫无保留的程度?”

    “这你知道,”羞红了脸蛋儿的拉维尼娅回答说。这个有意思的巴特勒的面部表情显出他欣喜若狂了。

    让我们来详述一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吧。不过,为了要描述更重要的一件事,我们就把下面这些情况(以及与之同样无关紧要的其他事情)予以略过。诸如:在那个夜晚余下的时光中,西奥多西厄斯先生和拉维尼娅小姐如何跳舞、谈话和叹息——两位克伦普顿小姐见了高兴非凡;那位写作教员如何继续用一匹马力的劲头轻快地跳来跳去,他的太太则出于一种无法理解的怪念头,离开了那间小小的后客厅里的牌桌,一定要去待在休息室里最引人注目的部位,以炫耀自己那条绿色的头巾;那顿晚餐有着怎样的一盘盘三角形小块三明治,为了变花样,在三明治中间放上一块块果馅饼;客人们又怎样喝光热水,这种热水冒名尼加斯酒[10],实际上却是撒了肉豆蔻的柠檬水。不过,为了要描述更重要的一个情节,让我们略过这些和其他同样有趣的事情不谈吧。

    且说这次舞会过后两星期的一天,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坐在我们在上文已予描述的那同一间屋子里的同一张书桌旁。他独个儿坐着,表情十分严肃地沉思着——他正在为如何“更隆重地庆祝复活节后的星期一”草拟一项议案。

    男仆轻轻地敲了一下书房的门,那位议员从沉思中惊起,男仆通报说克伦普顿小姐来访,后者获准进入书房;于是玛丽亚轻步走进屋来,她有一点做作地坐下以后男仆便退了出去,留下这位女教师同议员单独相处。唉!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第三者也在场啊!即使是那个滑稽的年轻绅士在这儿也可令人宽慰些的。

    接着克伦普顿小姐给对话开了头,她说希望布鲁克·丁沃尔夫人和那个漂亮的小男孩都健康。

    答复是他们都健康。还说布鲁克·丁沃尔夫人和小费德里克都在布赖顿[11]。

    “克伦普顿小姐,非常感谢你今天早上的来访,”科尼利厄斯摆出极为尊严的态度说,“我本应驾车到哈默史密斯去看拉维尼娅的,可是你的报道令人太满意了,同时议院里的事务又使我忙得不可开交,因此我才决定推迟一星期再去。她过得怎么样?”

    “确实好得很,先生,”玛丽亚答道,她不敢告诉这位父亲说他的女儿已经逃跑了。

    “啊,我就知道我所进行的计划对她会是适合的[12]。”

    这可是个好机会来说明已经有人成为她的配偶[13]了。但是这位倒霉的女教师胜任不了这项工作。

    “克伦普顿小姐,你严格按照我所嘱咐的措施办了,是吗?”

    “严格地办了,先生。”

    “你给我的短札里说她的情绪渐渐好起来了。”

    “确实好多了,先生。”

    “果然如此。我原就确信会好起来的。”

    “可是我担心,先生,”克伦普顿小姐显然十分激动,说道“我担心那项计划并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成功。”

    “不成功!”那个预言者叫喊了起来。“天哪!克伦普顿小姐,你发慌啦。发生了什么事了?”

    “先生,布鲁克·丁沃尔小姐——”

    “怎么样了,小姐?”

    “走了,先生,”玛丽亚说,眼看她显然就要晕过去了。

    “走了!”

    “私奔了,先生。”

    “私奔了!——跟谁——什么时候——在哪儿——怎么走的?”外交家激动得几乎尖声叫了起来。

    倒霉的玛丽亚把一只小包放到这位议员的桌子上的时候,她那个原本黄肤色的脸蛋儿一阵红一阵青地呈现出种种不同的颜色。

    他忙不迭地把它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两封分别由他的女儿和西奥多西厄斯写的信。他把信匆匆看了一遍,读到的是——“在您收到本信之前,已经离开您很远——恳求同情——爱得发狂——蜜蜡——屈服,”等等,等等。他举起手来猛砸一下前额,跨着极大的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把古板的玛丽亚吓得魂不附体。

    “注意听着:从今以后,”布鲁克·丁沃尔先生在桌前刷地站住,用手在桌子上打着拍子说道——“从今以后,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我不准任何写小论文的人走进这幢房子里的任何房间,他只能待在厨房里。——我将每年给我的女儿夫妇俩一百五十英镑,永远不要见他们的面;而且,该死的,小姐,我还要提出一个议案来取缔进修学校!”

    自从这项激烈的宣言发表迄今已过了一段时光了。如今巴特勒先生和太太乡居于鲍尔斯庞特的一幢小别墅里,处于与一个制砖工场毗邻的舒适环境中。他们没有子女。西奥多西厄斯先生显出不可一世的模样,不停顿地写啊写的;可是由于出版者方面的一种总联合,他的作品一篇也没有印出来。他的年轻的妻子开始认为想象中的痛苦及不上实际的不幸;认识到“急急忙忙结婚,从从容容追悔”给她带来了她怎么也料不到的、具体的悲惨结局。

    而议员科尼利厄斯·布鲁克·丁沃尔先生则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之后,不得不勉强暗自承认,他那极妙的安排所造成的、事与愿违的后果,得归咎于他自己的外交手腕,与两位克伦普顿小姐无关。不过尽管如此,他仍然像其他一些小不点儿的外交家那样作了自我安慰,心安理得地表示,即使他的计划失败,当初原来应该成功的。密涅瓦寄宿学校仍然维持着statu quo[14],两位克伦普顿小姐仍然平稳安静地享受着她们的进修学校所带来的一切利益。

    注释:

    [1] 哈默史密斯,组成大伦敦的三十二个市镇之一,位于伦敦西区,泰晤士河北。

    [2] 原文是misses,是miss(小姐)的复数形式。这是比较正式的用法。

    [3] 这是一种为已受过普通教育的青年女子作进入社交界准备的学校。

    [4] 西欧旧时妇女用以撑背后裙褶的腰垫。

    [5] Member of Parliament的缩写形式,意为下议院议员。

    [6] 原文为melodrama,一种不着重刻画人物,一味追求情节奇异,通常都有惩恶扬善结局的戏剧。

    [7] 出高价住在校长家里的一种特别寄宿生。

    [8] 惠斯特(whist),类似桥牌的一种牌戏。

    [9] 伊格内齐·莫舍勒斯(Ignaz Moscheles,1794—1870),英国作曲家、钢琴家,曾于1820—1846年间在伦敦指导和举行演奏会。德国著名音乐家门德尔松曾是他的学生。

    [10] 原文为negus,是除了由热水、糖、柠檬汁和肉豆蔻之外,还须加酒掺合而成的一种饮料。

    [11] 布赖顿,英国南部一城市。

    [12] 上一句原文为:would be a match for her;下一句原文为:had been a match for hcr。两句中“a match for her”相同,但是整个看来两个短语涵义不同。这是作者的幽默笔调。

    [13] 上一句原文为:would be a match for her;下一句原文为:had been a match for hcr。两句中“a match for her”相同,但是整个看来两个短语涵义不同。这是作者的幽默笔调。

    [14] 拉丁文,意为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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