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这许多副业很可能妨碍了珀西·诺克斯先生的专业学习。他完全意识到这一事实,因此经过周密的考虑之后,便决心放弃学习——这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决定,而且他以最可嘉的态度坚持着。他的起居室呈现一片不可思议的混沌——礼服手套、拳击手套、漫画、粘贴簿、请柬、钝头剑、板球棒、卡纸板图画、糨糊、胶浆以及五十件其他奇特的物品,乱糟糟地统统堆在一起。他总是给别人办着什么事,要不就是筹划着什么娱乐性的聚会,这是他的擅长。他说话总是快得惊人;潇洒、爱管闲事,年方二十八。
“我敢打赌说,这个主意好极啦!”珀西·诺克斯先生一边喝着早餐的咖啡,一边自言自语,此时他正回想着前一天晚上一位太太的建议,那个晚上他是在她家里消磨的。“极好的主意!——斯塔勃太太,”那个学生提高嗓门叫了起来。
“是,先生,”一个又脏又老、脸孔红红的妇女拎了一桶污物和灰烬从卧室里走出来——是洗熨衣物的女工。“你唤过我吗,先生?”
“哦!斯塔勃太太,我要出去了。如果那个裁缝再来的话,你最好说——你最好说我出城去了,要过两星期才回来;如果那个鞋匠来,告诉他我把他的地址丢了,不然我会把那一点钱给他送去的。别忘了让他把地址写下来;如果哈迪先生来——你认得哈迪先生吗?”
“是那个怪有趣的先生吗,先生?”
“啊!是那个怪有趣的先生。如果哈迪先生来,告诉他我到汤顿太太家去办那件水上聚会的事了。”
“好,先生。”
“斯塔勃太太,如果有什么人来,说是为汽轮的事找我,让他今天下午五点钟再来。”
“是,先生。”
珀西·诺克斯先生把帽子刷了刷,用一条绸手帕把裤子上的碎屑掸掉,再把发梢卷在食指上使之卷曲起来,然后便出发前往汤顿太太的住处去了。后者和她的两个女儿住在马尔博罗大街一幢房子的楼上。她是一个相貌好看的五十岁寡妇,身材高大得像个女巨人,脑子却像个小孩似的。追求娱乐、想方设法消磨时间似乎是她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她溺爱两个女儿,她们跟她一样轻浮。
见珀西·诺克斯先生来到,她们全都高兴非凡地大声招呼他,而他则作过平常的问候之后,便扑通一声在靠近女士们做女红的桌子旁的一把安乐椅上坐下,那自由自在的样子,仿佛他是这家人的真正老朋友似的。汤顿太太正忙着把一个个颜色鲜艳的极大的蝴蝶结钉在一顶漂亮的便帽上一切可能钉得上的部位;埃米莉·汤顿小姐在缝制一条挂表带;索菲娅小姐坐在钢琴前,正在练弹一支新歌曲——是用那个年轻的军官或者那个警官,再不然就是那个海关关务员或者哪个同样有意思的业余诗歌爱好者所作的一首诗作为歌词。
“你这个好人!”汤顿太太招呼献殷勤的珀西道。“你真是个好人哪!我知道你是为水上聚会的事来的。”
“我也觉得我是这样呀,”诺克斯先生得意扬扬地答道。“喂,女孩子们到这儿来,我要把这事全都告诉你们。”埃米莉小姐和索菲娅小姐都朝桌子走去。她们踏的是某些年轻女子们认为非常迷人的、芭蕾舞式的步态——一种半跳半慢跑的步态。
“喂,”珀西·诺克斯先生继续说,“看来最好的办法是组织一个十人委员会来进行一切筹备工作,安排宴会。我还要建议费用由这十个人共同支付。”
“确实好极了!”汤顿太太对这方面的安排极感满意。
“我还有这样的计划:这十个人每人都有邀请五个人的权限。委员会得在我家里开个会来安排一切事务,那时候再对被邀请者进行提名;每个委员都有权对任何被提名者投反对票,而且只要有一张反对票,就可以把那个人排除出去。你知道,这么做就可以保证我们有个愉快的聚会。”
“你多么会办事啊!”汤顿太太又插嘴道。
“好极啦!”秀丽的埃米莉说。
“我真没想到过这个办法!”索菲娅突然叫了起来。
“是的,我想这个办法行得通,”珀西·诺克斯先生答道,他此刻正谈着他的拿手好戏。“我想是行得通的。我们将驶到诺尔河再回来,开船之前先在船舱里把一顿出色的冷餐摆出来,这样到时候一切就会井井有条地安排舒齐。我们把午餐盛在有点像公园茶室里的那些小玩意儿里,摆在靠近明轮箱[1]的甲板上——我不知道你们管那叫什么。那时候我们要特意为我们的聚会租一艘汽船,再雇上一个乐队,用白垩把甲板擦一擦,这样我们就可以整天跳四对舞;到那时候,你知道,不管是谁,只要我们知道他懂音乐,呃,他们就可以帮个忙,叫人高兴高兴;而——而——总而言之,你知道,我真希望我们那天会玩个痛快。”
这些安排发表之后,受到热烈的欢迎,汤顿太太、埃米莉和索菲娅都大声赞扬。
“唔,不过你得告诉我,珀西,”汤顿太太问。“那十位先生该是谁呢?”
“哦!我知道许多人会喜欢这项计划的,”珀西·诺克斯先生回答说;“当然啰,我们要——”
“哈迪先生来了!”男仆插嘴通报来客。索菲娅小姐和埃米莉小姐急忙摆出一种在这么短的通知下所能采取的最有意思的姿态。
“你们好吗?”一位约摸四十岁的矮胖先生说,他站在房门口,那样子活像一个笨手笨脚的丑角。他就是在上文中斯塔勃太太认为“怪有趣的先生”的那个哈迪先生。他是阿斯特利·库珀[2]式的乔·米勒[3]——一个爱恶作剧的人,极受太太们的欢迎,并为年轻男子们普遍喜爱。他总是参加某些快乐的短途旅行,在这种场合,他喜欢使别人陷入窘境。他会唱滑稽歌曲,模仿出租马车夫和鸡鸭模样,用下巴来装腔作势,用犹太竖琴演协奏曲。他总是饮食过量,是珀西·诺克斯先生的密友。他有一张红脸,嗓子有点儿沙哑,笑起来声音极大。
“你们都好吗?”这个杰出人物说道,一边笑着,仿佛早上来访是世上再好不过的笑料,又使劲与太太小姐们握手,仿佛她们的手臂是水泵的把手似的。
“你正是我所要的人,”珀西·诺克斯先生说完这话便开始解释为什么需要他。
“哈!哈!哈!”哈迪听了他的解释以后,又听取了计划中的短途旅游的细节,喊道。“啊,真了不起!好极啦!那天会多么快活呀!多么有趣呀!——不过,喂,你什么时候开始安排一切呀?”
“现在就开始——马上,如果你愿意的话。”
“啊,多么有趣呀!”太太小姐们大声说。“请马上开始。”
笔和纸都放在珀西·诺克斯先生面前了,他和哈迪先生反复讨论,仿佛至少有些国家的命运取决于他们的任命似的,终于对委员们的名单取得了一致意见。接着还同意:下星期三晚上八点钟,在珀西·诺克斯先生家开会,然后两个客人就走了。
星期三晚上到了;八点钟到了,八名委员也准时到达。博斯韦尔法庭的律师洛金斯先生遣人送来了请假条,塞缪尔·布里格斯先生则派来了他的弟弟,后者感到称心满意,珀西·诺克斯先生却感到困窘。布里格斯和汤顿这两家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无法缓和的仇恨,而且简直是罕见的。就连蒙太古和凯普莱特[4]两家人的仇恨也远远及不上这两家显赫人家的怨气。布里格斯太太是个寡妇,有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大儿子塞缪尔先生是个律师,最小的弟弟亚历山大先生是他哥哥的学徒。他们住在靠近牛津街的波特兰街,和汤顿家在同一个圈子里活动——因而两家便彼此厌恶了。如果布里格斯小姐们戴着漂亮的帽子,汤顿小姐们就会戴上更漂亮的帽子来压倒她们。如果汤顿太太戴了一顶五彩缤纷的便帽出现,布里格斯太太就马上戴上一顶有边黑天鹅绒小帽,上面有万花筒的图案。如果索菲娅·汤顿小姐学一首新歌,布里格斯家的两个小姐便唱一首新的双重唱曲。汤顿家曾经靠一把竖琴暂时获胜过,可是布里格斯家把三把吉他带到战场上,有效地击溃了敌人。他们之间的竞争无休无止。
这一回嘛,由于塞缪尔·布里格斯先生仅仅是一架机器,是一种自动的法律手杖,又由于听说这个聚会是由汤顿太太发起的,不管是多么间接的,布里格斯家的女儿们便安排让亚历山大先生,而不是他的哥哥,去出席会议。而由于上述亚历山大先生以具有一位破产法庭律师所有的顽强精神驰名,并且他也当之无愧,兼有吃蓟的那种可爱的动物的固执——他是不需要多加指点的。她们特别叮嘱他要显得越别扭越好;尤其是要不顾一切地投票反对汤顿家。
当晚的活动是由珀西·诺克斯先生开的头。他成功地规劝了出席的先生们应该各自在白兰地酒中掺水之后,便对会议的目的作了简单扼要的说明,结束时又说,首先要选举一位主席,那人必须具备仲裁权力——他相信并非违反宪法的权力,大家应当委托这位主席亲自指挥(经委员会批准的)所有准备工作。一位脸色苍白、围着绿色宽大硬领巾、戴着同色眼镜的年轻绅士随即站起来要提名珀西·诺克斯先生当主席。这个年轻人是体面的内殿法学协会的一名会员。他说他认识珀西·诺克斯先生已久。他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正直、更优秀,或者心肠更好。(大家听了嚷道:“说得对!说得对!”)这个年轻人又是辩论会会员,他利用这个机会开始对英国法律的状态作一番检阅,从征服者威廉[5]时代起,直到目前。他简略地提到古代克尔特占卜者所制定的法典;又稍为提一下雅典立法者所拟定的原则;他极其热烈地赞颂了野餐和公民权利,然后便结束了谈话。
亚历山大·布里格斯先生反对这项提议。他说,作为个人,他十分尊重他,但是他认为不该把这么大的权力委托给他。(说到这里,大家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又说他认为如果珀西·诺克斯先生据有了这个职位,他的行动不会公正无私或者正直;然而他请求大家要清楚理解他说这话对珀西·诺克斯先生个人丝毫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哈迪先生为他可尊敬的朋友辩护,他因情绪激动又喝了掺水的白兰地,嗓子嘶哑得教人有点听不清。于是这个提议通过投票来表决,看来只有一人持异议,于是珀西·诺克斯先生正式当选,并主持了会议。
商议的事务进展得十分迅速。主席发表了他为这次短途旅游可能的开支所作的预算,所有到会的人都认捐了各自的份儿。接着提出这次要租“努力”号汽轮;亚历山大·布里格斯先生提出一项修正案,提议用“飞行”来代替“努力”两字;不过经过一番讨论之后,他同意撤回自己的异议。接着开始进行投票这一重要的仪式。在房间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放上了一只茶叶罐子,再给每个人发了两只十五子游戏的棋子,黑白各一。
接着主席十分严肃地念出他建议邀请的下列客人名单:汤顿太太和两位女儿、维茨尔先生、西蒙先生。大家为这几个名字分别投了票,结果宣布汤顿太太和她的两位女儿得到反对票。珀西·诺克斯先生和哈迪先生互相交换了眼色。
“你的名单预备好了没有,布里格斯先生?”主席问。
“预备好了,”亚历山大答道,接下来便提出下列名字:“布里格斯太太和三位女儿,塞缪尔·布里格斯先生。”再次举行了先前的仪式,布里格斯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被否决了。亚历山大·布里格斯先生显出一副愚蠢的样子,其余的人则显得被这些事的神秘性质怔住了。
大家继续投票;可是珀西·诺克斯先生早先没有预见到的一个小小的情况却使这个方法进行得不如他所预期的那么好——因为每个被提名者都遭到反对。亚历山大·布里格斯先生作为报复,对所有的人都使用上他的否决权,结果大家花了三小时不停地投票以后,只有三位先生一致同意,获得通过。处于这样进退两难的情况,怎么办呢?不是整个计划失败,就是必须来一个折中办法。而后面这个抉择更可取,因此珀西·诺克斯先生建议取消投票方式,只要请每位先生说出自己打算带来的人就行了。这个建议立即获得同意;于是给汤顿和布里格斯两家人都恢复了权利,游览会便组织起来了。
那个重大的日子定在下星期三,大家一致决定所有委员都在左臂上围上一条蓝色的平纹薄丝带。据珀西·诺克斯先生说,那艘船是属于大众轮船航运公司的,当时正停靠在海关近处;又由于他提议要由著名的伦敦伙食供应商人供给饭食酒菜,也就安排珀西·诺克斯先生必须在早上七点钟上船,指挥一切工作,其余的委员连同他们邀请的所有客人,要求在九点钟上船。接着大家又匆匆地喝了一次掺水白兰地酒;几位出席的法学学者发了言;通过表决对主席表示了谢忱,然后便散会了。
迄今气候极好,而且还继续如此。星期天过去了,珀西·诺克斯先生变得非常忙碌——经常来回跑邮船码头,使那里的职员感到大为惊讶,使霍尔本街上的出租马车的车夫们赚了不少钱。星期二到了,珀西·诺克斯先生担心得要死,时时刻刻跑到窗前察看天空中有没有出现云朵。珀西·诺克斯先生还在主席的房间里,为那个场合练唱一首滑稽新歌,使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吃了一惊。
那天晚上,珀西·诺克斯先生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做着种种乱梦,一会儿梦见轮船开走了,一会儿梦见一只极大的钟,指针指着九点一刻,还梦见亚历山大·布里格斯先生那个丑脸从船侧望过来,一边咧开了嘴笑,似乎在嘲笑他徒劳挣扎,丝毫动弹不得。他竭尽全力要上船,于是醒了过来。灿烂的阳光射进卧室,令人十分愉快,珀西·诺克斯先生跳了起来看表,极其担心,深恐他那些糟透了的梦全成为现实。
这时才五点整。他计算一下时间——他足足花了半小时来穿着打扮。这天早晨阳光明媚,潮水是会退下去的,他将从容不迫地步行到斯特兰德街,从那儿坐小船去海关。
他穿好衣服之后,匆匆忙忙吃了一点勉强充作早餐的食物便出发了。一条条街道寂静荒凉得好像前一天晚上的拥挤是最后一次似的。到处有早起的学徒正在取下店铺的窗板,他们那瞌睡的眼睛好像要合上似的,偶然能见到一个警察,或者送牛奶女人,慢慢地走着。仆人们还没有开始擦洗屋门,或者生火,伦敦看上去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在一条小街的拐角上,靠近法学协会法庭的地方,摆着一个“早餐摊”。一个烧木炭的炉子正在煮咖啡。大片大片涂着黄油的面包重叠着像贮木场上的松木板似的。食客们是坐在一块印版上,为了牢靠和舒服,那印版是靠在邻近的一堵墙安放着。有两个年轻人,他们喧闹的欢笑和衣冠不整,说明他们前一晚曾经宴饮作乐,这会儿正请三位“女士”和一个爱尔兰工人吃早餐。一个扫烟囱的孩子站在不远处,向那些诱人的美味投去渴望的眼光;一个警察在街对面注视着那几个人。那三个衣着单薄的可怜的女子的憔悴样子,以及她们华丽俗气的服饰,同令人愉快的阳光形成奇怪的对照,其程度不下于她们强作的笑颜和那两个年轻人吵吵嚷嚷的欢乐之状所形成的对照。两个年轻人不时变换他们的笑闹方式,把这个巡回咖啡馆老板的帽子拉下来遮住他的眼睛。
珀西·诺克斯先生轻快地从这伙人旁边走过,等到他转弯走在斯特兰德街上时,瞥见了闪耀着的河水,他想自己平生从来没有感到这么了不起,或者这么快乐。
“坐小船,先生!”三个船夫之一喊道,他们正在打扫各自的船只,一边都吹着声调各不相同的口哨。“坐小船呀,先生!”
“不坐,”珀西·诺克斯先生相当厉声地回答;因为那船夫问话的态度对他的身份完全不适宜。
“你更喜欢飞船吗,先生?”另一个船夫问,这句问话使码头打杂工高兴非凡。
珀西·诺克斯先生以一种极端轻蔑的神态回答了他。
“先生,你是要上一艘轮船的,是吗?”一个年老的司炉工兼船夫用非常机密的神态问道。他身穿一套褪了色的红衣裤,同一本很旧的绅士录[6]的封皮的颜色一模一样。
“是的,快去——‘努力’号——在海关那头。”
“‘努力’号!”那个曾经引起码头打杂工大笑的男人喊道。“嗨,半小时前我瞧见‘努力’号开过去的。”
“我也瞧见了,”另一个男人说。“而且我想这会儿它可能已经开过来了,因为如果它上面载满了老爷太太们,那可好看极啦!”
珀西·诺克斯先生假装没有注意这些话,踏上了小船,那老汉是一路爬呀推呀、擦来擦去地好容易才把船弄到堤道上来的。“把它推走!”珀西·诺克斯先生喊道,于是小船便滑到河面上;珀西·诺克斯先生在刚才揩过的座位上坐下;而在浮码头上的那些船夫说他怎么也到不了海关,提出愿意出任何适当的金额同他打赌。
“啊,它在这儿!”小船划到同“努力”号并排时,高兴的珀西说。
“紧紧抓住!”乘务员从舷侧那边喊道,于是珀西·诺克斯先生跃身跳上甲板。
“先生,希望一切都像你所想望的一样。今天早上它显得特别像样。”
“它真是如此,”这位经办大员答道,他欣喜若狂的心情非笔墨所能描述。甲板擦洗干净了,座位也擦洗干净了,有一条长凳供乐队使用,有一个地方供人跳舞,还有一堆轻便折凳和一只天篷。接着珀西·诺克斯先生奔到下面去,见糕饼师傅的助手们都在那儿,又瞧见乘务员的妻子正在占住整个船舱的两张长桌子上摆上冷餐。于是珀西·诺克斯先生脱下上衣,来回奔着,一点事没干,却相信自己确实帮了所有人的忙。乘务员的妻子笑得掉下了眼泪,而珀西·诺克斯先生则因大卖力气而气喘吁吁。这时候,伦敦桥码头的钟响了,一艘驶往马加特的轮船正拔锚起航,一艘驶往格雷夫森德的轮船也正在起航,人们叫喊着,脚夫提着行李奔下踏板去,那些行李重得会砸坏除了脚夫之外的任何人。上面钉着木片的木板斜架在外侧船和内侧船之间;乘客们顺着那些木板奔跑,好像从地下室前的空地上放出来的一群鸡鸭。接着钟声停了,木板被搬走,船开了。整个景象呈现出一个人所能想象的最令人高兴的喧闹和混乱。
时间消逝着;八点半钟到了;糕饼师傅的助手们都上了岸;饭食全部都摆上了桌子,珀西·诺克斯先生把这个主要的船舱锁了起来,把钥匙放进自己的口袋,以便到时候让这顿丰盛的晚餐出其不意地显露在客人眼前,使他们感到惊讶。乐队上船来了,葡萄酒也来了。
八点五十分的时候,全体委员们一同上了船。其中有哈迪先生,他穿着一件蓝色上衣和背心,白色裤子,丝袜和浅口无带皮鞋。他穿的是整套水上服装,头戴草帽,手臂下面夹着一只极大的望远镜;还有那位戴绿色眼镜的年轻先生,穿着本色布裤子,本色背心配上发光的纽扣,跟保罗的画像一模一样——这里指的并非那位圣徒[7],而是弗吉尼亚的那个臭名昭著的坏蛋[8]。其余的委员们都戴白帽子,穿轻便的短上衣、背心和长裤,那模样又像侍者,又像西印度的种植园主。
钟打九点了,客人们成群结队地来了。塞缪尔·布里格斯和太太、三位小姐乘坐他家自备的一条漂亮的舢舨到来。分别装在三只深绿色琴盒里的吉他和两只极大的皮制公事包都被小心收藏在舱底,公事包里的乐谱多得很,至少得花一个星期不断的弹奏才用得完。汤顿一家人同时到达,带来了更多的乐谱和一位大人物——一位有着低音嗓子、留着才出现不久的红髭的绅士。汤顿家穿的是粉红色服装而布里格斯家是浅蓝色。汤顿家的女帽用假花装饰,在这方面布里格斯家占了明显优势——她们佩戴的是羽饰。
“你好吗,亲爱的?”布里格斯家的小姐们对汤顿家的小姐们说道。(在姑娘们当中常把“亲爱的”这个词作为“可怜虫”的同义词。)
“很好,谢谢你,亲爱的,”汤顿家的小姐们回答了布里格斯家的小姐们,接下来又是吻脸,又是祝贺,又是握手的,亲热得教人见了还以为这两家人是世上最亲密的朋友,而不是像她们彼此最真诚希望的那样,巴不得对方摔到船外去。
珀西·诺克斯先生对客人们表示欢迎,又对那位陌生的先生鞠了一躬,仿佛是希望知道他是谁。这正是汤顿太太的目的。让布里格斯一家人吓一跳的机会可来了!
“啊!对不起,”汤顿家的头头摆出漫不经心的神态说道。“这位是赫尔维斯上尉——这位是珀西·诺克斯先生——布里格斯太太——赫尔维斯上尉。”
珀西·诺克斯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位骑士风度的上尉也深深鞠躬回礼,照例是凶猛的态度,于是布里格斯家完全被压倒了。
“因为我们的朋友维茨尔先生遗憾得很,不能来,”汤顿太太又说,“我有幸把上尉请来了,我知道他的音乐天赋是很难得的。”
“我得代表委员会感谢你这么做,先生,并且真诚地欢迎你,”珀西回答说。(说到这里,他又将右脚向后退一下,鞠了一躬。)“不过请坐下——请到船尾去好吗?上尉,请你陪汤顿小姐,好吗?——布里格斯小姐,请允许我陪你,好吗?”
“他们到底从哪儿弄到这个军人的呀?”布里格斯太太问凯特·布里格斯小姐,她们跟在那一小群客人后面走着。
“我没法想象,”凯特小姐烦恼得要死,答道;因为那个骑士风度的上尉望着大家的那种凶猛的神态,使她深深感到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一艘又一艘的小船划到轮船旁来了,一个个客人来到了。珀西·诺克斯先生把邀请的工作安排得十分妥善,他认为年轻男子的人数应该刚好符合年轻女子的人数,这就像船上的刀子的数目应该恰好同叉子数目相称那样重要。
“喂,所有的人都上船了没有?”珀西·诺克斯先生问。委员会成员们个个臂上围着一小条蓝丝带,看上去好像他们全体都要去放血似的。他们来回奔走要弄清情况,然后汇报说没问题,可以开船了。
“开船!”船长站在一只明轮壳上喊道。
“开船!”一个男孩子跟着也喊了一声,他被派站在舱口把指示传给下面的轮机员;于是船就开了,发出汽轮所特有的那种悦耳的声音,是吱吱嘎嘎、铿铿锵锵、嘘嘘哼哼,各种声音的悦耳混合。
“喂——喂——喂——喂——喂!”从离船尾四分之一海里左右的一只小船上传来五六个人的喊声。
“回舵!”船长喊道,“先生,那些是我们的人吗?”
“诺克斯,”哈迪大声说,他刚才一直用那只大望远镜望着远近的一切目标,“那是弗利特伍德和韦克菲尔德两家人——啊!他们还带着两个孩子!”
“真不该带孩子来!”大家都说道;“也不替别人着想!”
“嗨,我们可以开一个玩笑,假装没有瞧见他们,怎么样?”哈迪建议道,大家听了普遍都觉得高兴极了。于是赶快举行会议,决定行动计划,在哈迪先生庄重保证由他整天同那两个孩子打趣之后,决定接受那些刚来的人上船。
“停船!”船长喊道。
“停船!”男孩子跟着也喊道。飕的一声蒸汽给放出来了,所有的年轻女士们一齐尖叫了起来,仿佛她们有义务这么干似的。经过那位军人气概的赫尔维斯保证说,停船以后放出蒸汽很少会带来重大伤亡,她们这才镇静下来。
两个男人跑到舷侧,人们叫喊咒骂、又用有钩的篙子去钩那舢舨,经过好一阵后,弗利特伍德先生、弗利特伍德太太、弗利特伍德少爷、韦克菲尔德先生、韦克菲尔德太太、韦克菲尔德小姐都被平平安安地带上了甲板。那小姑娘六岁左右,男小孩四岁左右;前者穿一件有粉红色腰带的白上衣,还有一件小小的短上衣,看上去像折起来的书页似的,她戴着一顶系带子的草帽,蒙着一块六英寸宽、三英寸半长的绿色面纱;后者专为这个场合穿了一件本色上衣,在上衣的下摆下方和他那格子花的短袜中间可以瞧见相当长的两截小小的带点点斑驳的腿儿。他戴着一顶配着金黄色帽带和穗子的浅蓝色无边帽,手里拿着一块潮湿的姜饼,他已经让这块饼在他那可爱的小脸蛋上稍微沾上了一些饼屑了。
轮船又一次开动了;乐队随即奏起《船开走了》。大部分的客人成群地聚在一起,高兴地谈着话,老先生们结对成双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他们认真地坚持这样走着,好像是为了一笔巨额的赌金在赛跑似的。他们轻快地顺着普尔河[9]驶去。先生们沿途指出船坞啦、泰晤士河水警办公处和其他漂亮的公共大厦。年轻的小姐们见到卸煤工人和压舱物挑夫出现,都显出恰如其分的又厌恶又腼腆的神情。哈迪先生讲故事给太太们听,她们用小手帕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用扇子打他的指关节,说他是“一个淘气鬼——一个坏家伙”——等等,等等。赫尔维斯上尉用残忍的神态稍微描述一下战争和决斗的情况,博得了太太小姐们的崇拜,引起了先生们的妒忌。四对舞开始了;赫尔维斯上尉同埃米莉·汤顿小姐跳了一组,接着又同索菲娅·汤顿小姐跳了一组。汤顿太太兴奋到了极点。看来她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可是,唉!男人是多么容易变心呀!瞧他履行了这必要的义务之后,便只盯住朱莉娅·布里格斯小姐了,同她一连跳了至少三组舞,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他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表示。
哈迪先生用犹太竖琴奏了一两支十分出色的幻想曲,又接二连三偷偷地用粉笔在一些委员的背上划上一个很大的十字形,借此高雅而有趣地同他们开玩笑。后来珀西·诺克斯先生表示希望爱好音乐的一些朋友能为客人们显示一下他们的才华。
“也许,”他十分讨好地说,“赫尔维斯上尉肯赏脸。”汤顿太太的眼睛亮了一下,因为上尉只唱二重唱的曲子,而且非同她的一个女儿合唱不可。
“真的,”那个好战的人说。“我非常高兴,可是——”
“啊!请唱吧,”所有的年轻小姐们都嚷起来了。
“埃米莉小姐,你反对同我一齐唱一支二重唱曲子吗?”
“啊!一点儿也不,”那小姐答道,她的语气分明表示她极其可能反对这样做。
“亲爱的,我来为你伴奏好吗?”几位布里格斯小姐中的一位问道,她殷勤地故意要破坏她那句话的作用。
“布里格斯小姐,非常感谢你,”汤顿太太说,她看穿了这个花招,尖刻地反唇相讥,“我的两个女儿唱歌总是没有伴奏的。”
“同时也没有声音,”布里格斯太太低声嗤嗤地笑着说。
“也许,”汤顿太太说,脸红了起来,因为虽然没有听清楚那句话,她却猜到了大意——“也许这对于有的人来说,还是合适的,假如他们此刻的话声不像平时对别人说话时那么响亮的话。”
“而且,如果被拐去奉命对某些人的女儿们献殷勤的先生们,没有足够的眼力去向别人的女儿们献殷勤的话,”布里格斯太太反驳道,“也许某些家伙也不至于如此轻易发脾气,而这种脾气,谢天谢地,使他们与众不同。”
“家伙!”汤顿太太突然喊出来。
“是的;家伙!太太,”布里格斯太太答道。
“无礼!”
“什么东西!”
“嘘!嘘!”珀西·诺克斯先生打断她们的对话,他是无意中听见她们的话的极少数人之一。“嘘!——请别响,听二重唱。”
作为准备,哼哼嗡嗡吊一阵嗓子后,上尉开始唱《保罗和弗吉尼亚》歌剧中下面一节二重唱,用的是那种咕哝声,直往下沉呀沉,沉得天晓得有多低,并且毫无再回升的希望。这音调在私人圈子里往往称之为“低音”。
从——海——洋上(上尉唱道)见到了上升的
太阳——那灿烂的光芒
从那边的树——丛中,不同的歌——唱——
唱到这里,歌手被各种极其骇人的叫喊声打断了,那是从紧挨着右舷的明轮罩壳的什么树丛中传来的。
“我的孩子!”弗利特伍德太太尖叫了起来。“我的孩子!是他的声音——我听得出的。”
于是弗利特伍德先生由几位先生陪着冲向叫喊声传来的地方,客人们当中爆发出可怖的惊叫声;大家得到的印象是,那个天真的小宝贝不是让脑袋泡进了水中,就是让小腿被夹在机器里了。
“什么事?”难过极了的父亲抱着孩子回来,嚷着说。
“哎哟!哎哟!哎哟!”那受苦的小东西又尖叫了起来。
“亲爱的,什么事?”父亲又问道——忙不迭地剥下那件本色的上衣,要查明孩子的骨头有没有受重伤。
“哎哟!哎哟!——我吓坏啦。”
“吓什么,亲爱的?”母亲安慰着那个可爱的幼儿,问道。
“哎哟!他一直对我做那么可怕的鬼脸,”孩子哭着说,一想起刚才的事,就使他又要惊厥了。
“他!谁?”大家都挤在他的周围,嚷道。
“啊!——是他,”孩子指着哈迪,回答说,而后者装出在所有人当中最关心他的样子。
除了弗利特伍德和韦克菲尔德两家人,事实真相顿时在所有在场的人的脑子里闪现了。这个爱开玩笑的哈迪,为了履行自己的诺言,一直注视着这个孩子走到船的一个很远的部位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把脸扭歪成极其怕人的样子,使孩子突然感到一阵惊恐。当然,哈迪现在看到自己几乎没有必要否认这个控告了;而且这个倒霉的受害的小东西被认为在说谎,他的父母都动手这边一下、那边一下地揍了他的头,然后把他领到下面去。
这一小小的中断过去后,上尉重新开始唱了,到时候埃米莉小姐凑上去唱。二重唱受到了大声的拍手喝彩,当然啰,两人完全独立地各唱各的调,理应受到极大的表扬。埃米莉小姐丝毫不顾上尉,只顾唱自己的歌,而上尉则唱得那么响,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伙伴在做什么。他独自唱完最后不足道的十八、十九小节之后,便以自我克制的态度向周围人的喝彩表示感谢——当人们虽然未必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却又认为自己做过使众人震惊的事情时,总是采取这种态度的。
“好,”珀西·诺克斯先生说,他刚才忙着倒葡萄酒,这时候才从前舱走上甲板来,“如果三位布里格斯小姐在饭前能够为我们唱些什么,我们肯定将会非常高兴的。”
这建议一经提出,便传来了在交际界常常听到的那种嗯嗯哼哼的赞美声,其实这时谁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对什么表示赞许。三位布里格斯小姐羞怯地望着她们的妈妈,那位妈妈用表示同意的眼光望着三个女儿,而汤顿太太则以轻蔑的眼光望着那母女四人,布里格斯小姐们要求把她们的吉他拿来,几位先生因为急于取出吉他而给琴盒造成很严重的损坏。接着上述琴盒三只小小的钥匙以很有趣的方式取出来了,又因为发现一根琴弦断了而露出一种演戏似的惊骇表情。于是又把螺丝旋上,拧紧,绕上弦线,再调准琴音,闹了好大一阵,在这同时,布里格斯太太对近处的人们细说弹吉他有多么多么大的困难,暗示她的女儿们对于这一项神秘的技艺如何精通,无与伦比。汤顿太太对身旁一个人悄悄地说:“真教人恶心!”两位汤顿小姐则装出她们也会弹,却不屑于去弹的样子。
三位布里格斯小姐终于非常认真地开始弹唱了。那是一支由三个人唱、三个人弹吉他的西班牙新乐曲。其所引起的效果就像触电似的。大家的眼睛都转向上尉,因为据说他曾经带着他的联队经过西班牙,因此他对于他们的民族音乐当然很熟悉。他们见他高兴得不得了。这就够了;大家要求再来一次三重奏——大家一致鼓掌,汤顿家从未遭受过这么彻底的失败。
“妙啊!妙啊!”上尉突然嚷道。“妙啊!”
“真够美!不是吗,先生?”塞缪尔·布里格斯先生带着一个自负的主持演出者的态度问道。顺便提一下,自从前一天晚上离开博斯韦尔法庭以后,这句话还是他初次开口说的哩。
“愉——快极了!”上尉回答说,同时做了一个戏剧性的动作,又发出军人的咳嗽声。“愉——快极了!”
“多么悦耳的乐器!”一位秃头的老先生说。他整个上午一直想透过一只望远镜望出去,可是哈迪先生已经在镜片内侧安上一大块黑色的薄脆饼了。
“你听到过葡萄牙的铃鼓吗?”那个爱开玩笑的人问。
“你听到过印度手鼓吗,先生?”上尉严厉地问,他抓住一切机会夸耀自己到过许多地方,是真是假,则无人知晓。
“听到过什么?”哈迪吃了一惊,问道。
“印度手鼓。”
“从没听到过。”
“也没听到过古姆—古姆?”
“从没听到过!”
“古姆—古姆究竟是什么呀?”几个年轻小姐热切地问。
“我在东印度时,”上尉答道(这可是一个新发现——他到过东印度!)——“我在东印度时,有一次,我在深入该国几千英里的地方停留,在我的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家里做客,他叫拉姆·乔达·多斯·阿泽夫·艾尔·鲍勒——是一个极其教人喜欢的家伙。有一天傍晚,我们正在他的别墅前凉快的阳台上吸水烟筒,他的三十四个基特—马—加斯(因为他家里仆人极多)突然出现,还有人数相当的康—休—马斯[10],他们气势汹汹地走近住宅,一边敲打着印度手鼓。那个拉姆惊跳了起来——”
“那个谁?”秃头的先生问,他极感兴趣。
“那个拉姆——拉姆·乔达——”
“哦!”那位老先生说,“对不起,我刚才当真没有想到;请继续讲下去。”
“——惊跳了起来,拔出一支手枪。‘赫尔维斯,’他说,‘喂,老兄,’——他总称我为老兄——‘赫尔维斯,’他说,‘你听见那印度手鼓声吗?’‘我听见了,’我说。他的脸色原先是苍白的,这时候显得非常可怕;他的整个面孔都扭歪了,身子被剧烈的情绪震撼着。‘你瞧见那个古姆—古姆吗?’他问道。‘没有,’我说,朝四下里盯着看。‘你没有看到?’他说。‘没有,我要是瞧见我就该死,’我说;‘再说,我又不知道什么是古姆—古姆,’我说。我当时真的以为那个拉姆要倒下去了。他把我拉到一旁,轻声地对我说话,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痛苦的表情——”
“太太小姐们,饭菜已经端到桌子上了,”乘务员的妻子打断了他的话。
“可允许我吗?”上尉说,他马上使自己言行一致,护送朱莉娅到船舱里去,态度悠闲自在,好像自己已经讲完了故事似的。
“多么离奇的事情!”那同一位老先生突然说道,他仍然保持着倾听的姿势。
“他到过的地方真不少呀!”年轻的小姐们说。
“多么奇特的一个名字呀!”那位先生大声说道,对于整个事情不作充分说明他深感困惑。
“我巴不得他刚才已经把故事讲完了,”一位老太太说。“不知道古姆—古姆真的是什么东西?”
“啊!”哈迪大声说道,他直到目前一直愣在那儿,“我不知道一个古姆—古姆在印度可能指什么,可是在英国我想它的涵义同‘骗子’很相近。”
“多么没有教养!多大的醋劲呀!”大家一边朝船舱走去,一边说;他们对上尉那令人惊异的奇遇全都深信不疑。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赫尔维斯是唯一的红人——厚颜无耻和不可思议的人是可以稳稳自由进入任何社交界的人。
这时候,这些人已经到达他们的目的地,并且开始了回航。他们整天顺风而行,现在却逆风而上了。天气渐渐地越来越阴沉了;天空、河水和河岸全都呈现一片单调、阴暗的铅灰色,房屋油漆匠们在街门上首先涂上的就是这种颜色,而那扇门此时正处于逐渐接近复原的状态中。近半小时以来,小雨霏霏,现在可真正地倾盆而下了。风很快地加强了。把着转向轮的船工已经毫不含糊地发表他的看法,说很快就要起风暴了。船时不时轻微的撼动似乎暗示着,如果风再刮得猛些,它就可能会颠簸到非常不舒适的程度。所有的木料开始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好像这条船是一只负载过重的、放洗净的衣服的篮子。可是晕船就像相信鬼魂一样——所有的人都害怕接触这个问题,只有很少的人会承认自己有这种害怕的心情。因此大半数客人都拼命装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同时却一直觉得格外难受。
“难道下雨了吗?”上面提到的那位老先生问道,这时候,他们全都挤在一起围桌而坐。
“我想是下了——下小雨,”珀西·诺克斯先生回答说,由于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甲板上,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话声。
“难道刮风了吗?”另一个人问。
“没有——我想没有,”哈迪回答,同时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够相信没有刮风,因为他靠近门口坐着,几乎被风刮得坐不住了。
“不久就会放晴的,”珀西·诺克斯先生用一种愉快的口气说。
“啊,一定会的!”委员们普遍迸出这句话。
“没有疑问!”余下的客人们说,这会儿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吃呀、切肉呀、喝酒呀等等的重要事吸引住了。
蒸汽机的颤动实在太明显了。桌子的末端有一大块结实的、煮熟的冷羊腿像牛奶般地抖动着。一块上好的牛腰肉看上去好像突然害了痉挛病,有些牛舌搁在太大的盘子里,十分令人吃惊地旋转着,从这一边冲到那一边,从这一头冲到那一头,好像在一只倒置的酒杯中的苍蝇。接着甜食颤动摇晃起来,根本没有办法吃,人们失望地放弃了尝试。至于鸽子肉馅饼,看上去好像那些腿露在外面的鸽子拼命要把腿缩进去似的。餐桌震动着,又蓦地跳起来,像热病患者的脉搏,连桌脚都轻微地痉挛起来——一切东西都颤动着,轧轧作响。船舱顶上的横梁仿佛就为了要使人们头痛才搁在那儿似的,因此几个老先生的心情变得阴郁了。乘务员刚把火钳等竖起来,它们愿意再倒下来;先生太太们越想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得舒服些,那些椅子似乎就越要滑走。有几个人提出要小杯白兰地酒的不祥要求;客人们的脸色起了很不寻常的变化;还见到一位先生毫无什么明显的理由,突然从餐桌旁冲出去,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梯级,与刚巧同时跑下梯级来的乘务员撞个满怀,两个人都碰得痛极了。
桌布收拾起来了;甜点心端上桌子,玻璃杯里斟满了饮料。船摆动得更厉害了;有几个客人开始觉得脑子糊涂,精神恍惚,看上去好像他们刚起床似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绅士的情绪已经波动了好一阵子——一会儿欢快,一会儿又变得阴郁,像海岸上旋转的灯塔的光,他鲁莽地说要大家干杯;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益地企图保持直立的姿势,终于只好伸出左手设法钩住桌子中央的脚,开始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在我们当中有一位先生——也可以说是一位陌生人——(说到这儿,这位演说家停住了,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痛苦的事情,神情非常古怪),他的才能,他的游历,他的高兴劲儿——”
“对不起,埃德金斯,”珀西·诺克斯先生赶忙插嘴道,“哈迪,怎么啦?”
“没啥,”“爱开玩笑的先生”回答说,他的精力只够发出两个连续的音节了。
“你要喝一些白兰地吗?”
“不要!”哈迪用很气愤的口气回答,他那神情看上去像被苏格兰薄雾笼罩着的法学协会法庭那样不舒适。“我干吗要喝白兰地?”
“你到甲板上去好吗?”
“不,我不去,”他说时神态十分坚决,那嗓音可能会让人误认为他在模仿什么声音;听上去既像豚鼠的叫声,又像吹巴松管。
“对不起,埃德金斯,”有礼貌的珀西说;“我刚才以为我们的朋友病了。请继续讲下去吧。”
仍然停顿着。
“请继续讲下去吧。”
“埃德金斯先生走了,”有人喊道。
“对不起,先生,”乘务员跑到珀西·诺克斯先生跟前说,“对不起,先生,那位先生刚走到甲板上去了——就是戴绿眼镜的那位——他肯定非常不行了;而那位拉小提琴的年轻先生说,除非让他喝一些白兰地,他对后果不负责任。他说他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他们的生计是靠他去破坏一只船的,他盼望马上这么干。那个吹六孔竖笛的曾经病得很厉害,不过现在好些了,只是汗出得可怕人哪。”
现在所有的掩饰都没用了。客人们在甲板上摇摇晃晃地走着,除了天上的云,先生们竭力不看其他的东西;太太小姐们用她们带来的披巾和大衣把自己裹起来,在椅子下到处躺着,情况悲惨极了。从来没有任何为游乐而聚在一起的人忍受过这样的暴风雨和颠簸。针对弗利特伍德少爷的问题,有几个抗议传到下面船舱里去,可是由于他的天然保护人身体不舒服,压根儿就没人理睬这事。那个有趣的孩子高声尖叫,直叫到声音完全哑了,接着韦克菲尔德小姐开始在旅程的余下时间里尖叫个不停。
几小时以后,又见到哈迪先生摆着一种姿势,使他的朋友们认为他是忙于注视海洋的美景。他们感到遗憾的,只是他如此观赏图画般的景色,竟然长时间保持这种一向有碍健康的姿势,对于一个容易患脑溢血的人,这尤为有害。
星期四凌晨两点钟左右,客人们到达了海关近处——垂头丧气,精疲力竭。汤顿一家人病得没有精神同布里格斯一家人吵架,而布里格斯一家人则沮丧得也没有精神去惹汤顿一家人生气。有一只吉他琴盒在搬上出租马车的途中丢失了,布里格斯太太毫无顾忌地说是汤顿家的人收买一个脚夫把琴盒扔到什么空地上去了。亚力山大·布里格斯先生反对投票选举方式——他说他亲身体验过这种方式之无效。而塞缪尔·布里格斯先生则只要有人请他对这一点发表意见,他总是说对于那个或者任何其他问题他都没有意见。
只要有可能发表演说的场合,埃德金斯先生——就是那位戴绿眼镜的——总要发言,他的雄辩只有他发言之冗长能与之相媲美。假如说以前他没有被任命为审判员,很可能他会在新中央刑事法庭从事律师的职业。
赫尔维斯上尉继续向朱莉娅·布里格斯小姐献殷勤,要不是不幸地发生了塞缪尔先生把他逮捕起来的这件事,他可能还会娶她为妻哩。他的被捕是与商业有关的,是奉斯克罗金斯·佩恩商行之命执行的。这位骑士风度的上尉曾经屈尊为他们收集市区的债务,可是由于他那军人所特有的粗心大意,他没有以习惯要求有的那种呆板的精确性来记账。汤顿太太抱怨说她上了他的大当。他是在一艘格雷夫森德定期邮船上向他们一家作了自我介绍的,因此当然理应证明他有相当身份。
珀西·诺克斯先生还是那么轻松愉快,无忧无虑。我们曾经说过他是在自己私人圈子里的一个普遍受人喜爱的宠儿,我们相信他在社会上也能找到一两个对他有好意的朋友。
注释:
[1] 明轮箱(paddle-boxes),明轮为旧式轮船的推进装置,是在船尾或船舷安装车轮式的桨叶,外有罩壳。
[2] 阿斯特利·库珀(Astley Cooper,1768—1841),英国当时最熟练的外科医生之一。由于麻醉剂尚未发明,他在动手术过程中对病人讲轻松愉快的诙谐话,以减轻病人痛苦,因而闻名。
[3] 参见310页注①。
[4] 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两个结仇的家族。
[5] 指英王威廉一世(William I,约1028—1087),以武功著称。
[6] 载有被英王接见过的绅士淑女以至于一般资产阶级人士的册子。
[7] 《圣经》中初期教会主要领袖中有一位名叫保罗。
[8] 此处指美国海军军官保罗(Paul Jones,1747—?)。他生于苏格兰,1773年任“贝特西”号船长时,因船上一名水手被杀害受到牵连,便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琼斯”(Jones),化名逃往美国。后在美国独立战争中因英勇的功绩而著名。
[9] 普尔河,流经伦敦东南区之泰晤士河的一部分。
[10] 原文为Consumars,疑指“食客”(Consu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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