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大街中心,面对装着那口大钟的小房子的“温哥尔伯里纹章”的,是大温哥尔伯里的主要旅馆——是商务旅馆、邮局兼税务署。每逢举行选举,这房屋就成为保守党活动的场所;每逢进行巡回审判,它又成了法官的会议厅。它是温哥尔伯里蓝色分子男子惠斯特[1]俱乐部的总部。(这个称号是与温哥尔伯里淡黄色分子男子惠斯特俱乐部针锋相对的,而后者占用的再过去一点的另一间房屋);而且只要有一个玩杂耍的人,或者蜡制品工匠,或者举行音乐会者,在巡行中挑上了大温哥尔伯里,全镇到处立即出现布告,公布某某先生“出于对大温哥尔伯里居民向来不吝给予的慷慨支持的信任,以高价定下了附属于‘温哥尔伯里纹章’的那些精致宽敞的会议厅”。那幢房屋很大,正面是由红砖和石块砌成的;有一个相当大的厅堂,由常绿植物装饰着,在它的尽头可以望见一个酒吧间,还有一个玻璃柜,里面陈列着随时可以加调味品的各种上等的精美食品,使新顾客一进门就注意到,并且极度刺激他的食欲。对面的那些门通往“咖啡”和“商业”房间;有宽大而不连贯的楼梯——走上三级楼梯便见到一个楼梯平台——四级楼梯以后又是另一个平台——再走一级楼梯又见到一个平台——六级楼梯以后又是一个平台——等等——这些楼梯通到一条全是卧室的长廊和全是起居室的弯弯曲曲的通道,这些房间都称作“独用”的,在里面你可以在任何地方不受干扰地尽情享受乐趣,可是每五分钟都会有某个着慌的人误闯进你的房间,接着又退出去,而且把沿着长廊的所有房门都打开来直到找到他自己的房间为止。这便是“温哥尔伯里纹章”今天的情况,也是它在若干时候之前的情况——不论是在什么时候——不论是否在伦敦公共马车来到的两三分钟之前。有四匹背上覆盖着布的马——准备替换一辆公共马车的马——静静地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周围是头戴已经磨损得发亮的帽子、身穿长罩衫的一群无精打采的驿车邮差,他们正忙着议论牛的优点。五六个衣着褴褛的男孩站在稍远的地方,显然很感兴趣地听着这些杰出人物的对话;还有一些闲荡的人聚集在饲料槽旁,等待着公共马车的到来。
这天酷热,阳光灿烂,这市镇的沉闷气氛达于顶点,除了这些为数不多的游手好闲者,一个生物也看不见。突然一只定调的喇叭响亮的声音划破了这条街单调的寂静;公共马车驶上街来了。辘辘辘地在凹凸不平的铺地上奔驰着,那惊人的响声甚至可以使那口大钟面的钟停下来。车顶座位的乘客下了车,四面八方的窗子都打开了;侍者们走了出来;旅馆马夫、闲荡的人、驿车邮差和衣着褴褛的男孩子们全都突然活动起来,仿佛统统都充了电——解带子的解带子,解锁链的解锁链,解扣子的解扣子,把乐意顺从的马匹拉了出来,强迫不情愿的马匹套上挽具,喧闹奔忙得令人精神为之一振。“小姐,请进这儿来,”管车人说。“小姐,请下车,”侍者说。“是独用的起居室吗?”小姐问。“当然是的,小姐,”女侍者答道。“除了这儿几个皮箱,没有别的吗,小姐?”管车人问。“再没有什么了,”小姐答。车顶座位乘客又上了车顶,管车人和马车夫也上去了,猛地一拉,马背上的布给挪走了——嚷了一声:“好啦!”于是便走了。闲荡的人在路上徘徊了一两分钟,望着那辆公共马车直到它在拐角处转了弯,于是一个个地荡走了。街上又没有人迹了,这个市镇与先前相比,更寂静了。
“请女士住二十五号房间,”老板娘尖声喊道。“托马斯!”
“是,太太。”
“刚有一封信留下给十九号房间的先生——是狮子饭店那里的布茨送来的。——不要回信。”
“给你的信,先生,”托马斯说着把信放在十九号房间里的桌子上。
“给我的吗?”十九号从窗前转过身来问道,他刚才在看窗外那幕我们刚描述过的情景。
“是的,先生,”——(侍者们总是用暗示方式说话,从不把话全部说出来)——“是的,先生——狮子饭店的布茨,先生——酒吧间,先生——老板娘说十九号,先生——是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吗,先生?——先生,我想那是你在酒吧间里的名片,先生?”
“我姓特罗特,”十九号一边说一边拆开信封。“侍者,你可以走了。”侍者把窗帘放下来,接着又把它拉上去——因为一个合格的侍者在离开房间之前总得做点什么事——把餐具柜上面的玻璃杯整顿一下,把一处没有灰尘的地方抹一下,使劲搓着双手,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那儿,消失了。
显然那封信的内容涉及某事,如果说它的性质不是完全出乎意外的,无疑是极不愉快的。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把信放下,又拿起来,在房间的地毯上顺着特定的方块走了一圈又走一圈,甚至还试图用口哨吹奏一支曲调,尽管他怎么吹也吹不成调。这可不行。他一下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出声念了下面的信:
蓝狮子与暖胃器旅馆,
大温哥尔伯里。
星期三下午。
先生,
我一发现你的意图,就离开我们的账房间去跟踪你。我知道你旅行的目的;——这次旅行绝不会有始有终。
目前我在这儿没有一个我相信能为我保守秋密的朋友。不过这情况不会阻碍我的复仇行动。这样,既可免埃米莉·布朗受到一个她视为可憎、又为众人所不齿的恶棍出于私利的纠缠,我也不必乖乖地听任一个卑鄙的制伞匠的暗害。
先生,从大温哥尔伯里教堂顺着一条小路走过四块草地,可以到达为镇民所周知的一处叫做施蒂芬斯墓地的地方。(特罗特先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明天早上六点钟之前,我将独个儿在那里等你。如果我在那里没有见到你,我将乐于带着一根马鞭来访。
霍勒斯·亨特
再者:在大街上有一家手枪铺子,他们天晚以后就不出售火药了——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
又再者:在见到我之前,你最好不要订早餐。因为那可能是一项没有必要的开支。
“一个不顾一切的恶棍!我早就知道会变得怎样的!”给吓坏了的特罗特突然喊道。“我老是对爸爸说,只要让我作这次远行,亨特就会像那个流浪的犹太人[2]一样追随我而来。听从老年人的命令,没有得到姑娘本人的同意就和她结婚,像这样已经够糟的了;可是如果我气喘吁吁地逃避这条该死的火蛇跑到她家去,埃米莉对我会有什么想法呢?我该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如果我回到伦敦去,我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失去了姑娘,而且也失去了金钱。即使我乘公共马车继续往布朗家去,亨特也会乘一辆驿递马车追赶我;而如果我到这个地方去,这个施蒂芬斯墓地(又打了个寒噤),我就等于死了。我见过他在蓓尔美尔[3]打靶场上射击那个假人,每六次中有五次射中那人所穿背心的第二颗钮扣洞,没射中的一次是射在脑袋上。”想起这件令人欣慰的往事,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又不由自主地喊道:“我该怎么办呢?”
他坐着,双手蒙住面孔,长时间不胜厌倦地沉思着,反复考虑该采用什么样的方针为好。他内心的方向标杆指向伦敦。他想到父亲的忿怒,又想起老布朗已经答应老特罗特,他的女儿将为后者的儿子增添资财,这笔巨款也势必丧失。于是“到布朗家去”的几个字便清晰地写在上述的方向标杆上,可是霍勒斯·亨特的恐吓在他的耳中响起来了;——终于在标杆上现出了“到施蒂芬斯墓地去”几个红字;接着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决定采用他不久想定了的一个计划。
首先他派遣下等当差送一封大方的短笺到“蓝狮子与暖胃器”旅馆给霍勒斯·亨特先生,通知他说,他渴望他的毁灭,因此他一定要在明天早上以杀死他为乐。接着他写了另一封信,让另一个当差来——因为这家旅馆有两个当差的。房门上响起了一下谦恭的敲门声。“进来,”特罗特说。一个男人探进来一个红通通的脑袋,那上面只有一只眼睛,而由于还希望“进来”,又把那个脑袋所属的身子和两条腿也带了进来,另外还有属于那个脑袋的一顶毛皮帽子。
“我想你是高级当差啰,”特罗特问。
“是的,我是高级当差,”一个声音从一只扣着珍珠母钮扣的丝绒盒子里发出来并回答说。“也就是说,我是属于这房子的当差;另外那个人是我的手下,他跑腿搞打杂——我管我们两个叫做当差头头和不够格的当差。”
“你是伦敦人?”特罗特问。
“过去一度驾驶过公共马车,”他来了一个简短的答复。
“你为什么现在不干了?”特罗特先生问。
“因为我把马赶得太快,碾伤了一个男仆,”当差头头简洁地答道。
“你认得市长的家吗?”特罗特问。
“当然认得,”当差意味深长地答道,仿佛他记得那地址是事出有因的。
“你想你能在那里留下一封信吗?”特罗特问。
“那没问题,”当差的回答说。
“不过这封信,”特罗特一手拿着一封已经变了形的便笺,上面写着没法找到的地址,一手捏着五个先令说,“这封信是匿名的。”
“是匿——什么?”
“匿名的——不让他知道是谁写的。”
“哦,我明白了,”那个长工会意地眨眨眼睛,但是一点儿也没有表示不愿意承担这个任务。“我明白——有点儿关系重大的事,呃?”接着他的一只眼睛向房间四下里溜了一转,好像在寻找一盏有遮光装置的提灯和磷光盒。“可是我想,”他继续说道,一边把那只眼睛召回来中止搜查,让它盯着特罗特先生,“我想他是一位律师,我们的市长,而且在伦敦即保了险的。如果你对他怀恨在心的话,最好不要放火烧他的房子——我可认为这一来可就大大帮了他的忙呢。”说完他暗自笑了。
要是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换作是处于其他任何情况,他要做的头一件事会教人把他踢下楼梯去;或者,换句话说,会打铃要求老板来把他的当差带走。可是他却乐意把赏金加上一倍,并且解释说,那封信仅仅是关于一件扰乱治安的事。当差头头庄严地保证保密之后便退出;于是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坐下来吃油煎板鱼、曼特诺恩牛排[4]、马德拉岛葡萄酒和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时候他的情绪比接到霍勒斯·亨特那封挑战信以来所感受的要镇静多了。
那位走下伦敦公共马车来的女士在二十五号房间里一安顿下来,对旅行装束作了一些改变之后,立即就写了一封短笺给律师兼大温哥尔伯里市长约瑟夫·奥弗顿先生,请他马上来谈一件至为重要的私事——那位可尊敬的官员马上服从了这个召唤;因为他把眼睛翻上翻下张开了好几次,以各种方式突然喊了“我的天哪!”又作出其他种种诧异的表情之后,便从他前间的小办公室墙上惯常挂帽子的木钉上取下他那顶宽边帽,轻快地走下大街,到“温哥尔纹章”旅馆去,由旅馆老板娘和一群过分殷勤的侍者领着穿过门厅、走上楼梯,来到了二十五号房门前。
“领先生进来,”听了站在最前面的侍者的通报之后,那个陌生的女士说。那位先生便被引了进来。
那位女士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市长从门旁朝前跨了一步,两人都停顿了一两分钟,仿佛是彼此同意似的,互相望着。市长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岁、体态丰满、服装富丽的妇女。这位女士见到的则是一个比她大十岁左右、打扮雅致的男子,他穿着褐色斜纹布短裤和绑腿,黑上衣,戴着领饰和手套。
“朱莉娅·曼纳斯小姐!”市长终于惊叫了起来。“你真叫我惊讶!”
“奥弗顿,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朱莉娅小姐回答说。“因为我认识你已经够久了,对于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惊奇,你应该以同样的礼貌对待我。”
“可是私奔——实际上是私奔——同一个年轻人私奔!”市长抗辩道。
“你不见得要我真的同一个老头儿私奔吧?”这是一个冷静的反驳。
“那么要我——我——偏要找到我——要一个像我这把年纪、这种外貌的人——一个市长——来协助进行这样一个计谋!”约瑟夫·奥弗顿大为生气,不由自主地叫喊道;说完扑通朝一把扶手椅子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朱莉娅的信,仿佛要用它来证实他所说别人曾要求他做那些事似的。
“听着,奥弗顿,”那女士不耐烦地答道。“在这件事上我需要你的帮助,你必须帮助我。在那位可怜而亲爱的老人科恩贝里先生,他——他——”
“他原来要娶你的,可是结果并没有,因为他先死了;而他把财产留给了你,却没有附加上他本人,”市长用讥讽的口吻提出。
“唔,”朱莉娅小姐的脸上泛出了微红色,回答说,“在这位可怜而亲爱的老人生前,他的财产由你管理;对这事我所要讲的是:我很不明白,那笔财产怎么没有代替它的主人死于结核病。[5]那时候你帮助自己把它随便动用了——现在请帮助我吧。”
约瑟夫·奥弗顿先生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又是一位律师;由于他模糊地想起自己错误地动用了一笔一两千英镑款子的往事,就哼了一声表示反对,又和蔼地笑了笑,沉默了几秒钟;最后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朱莉娅小姐答道。“我会用三个字告诉你。亲爱的彼得勋爵——”
“这是那个年轻人,我料想——”市长插嘴道。
“这是那个年轻的贵族,”女士回答时重重念出最后那两个字。“亲爱的彼得勋爵非常害怕他家人对他不满,因此我们认为最好还是暗地里结婚。为了避免招人怀疑,他只带他的心腹马夫离开伦敦,说是去访问他的朋友奥古斯塔斯·弗莱尔伯爵,而你也知道,他的别墅离开这儿三十英里左右。我们商定由我独自乘伦敦的公共马车来这儿;他则丢下马夫和马车自己上这儿来,要在今天下午尽早到达这儿。”
“好啦,”约瑟夫·奥弗顿说,“于是他便可以雇一辆轻便马车,你们两人就可以双双去格里特娜格林[6],无须第三者在场或者进行干涉,不是吗?”
“不是的,”朱莉娅小姐回答说。“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朋友们一发觉他已经离开,就会朝这个方向追赶过来,因为他们认为他很不谨慎,或者不精明,他们还发现他爱慕我。为了躲避他们,为了防止他们的跟踪,我希望这幢房子里的人都认为亲爱的彼得勋爵有轻微的精神错乱,却完全不伤害人;又使他们认为他并不知道我是在等他来,要乘一辆驿递马车把他送进一所私立的精神病院——就说在贝里克,怎么样?如果我不怎么露面,我想我能够设法让人认为我是他的母亲。”
市长由于知道这位小姐的年龄几乎超过她的未婚夫一倍,他就想到完全可以经常露面,无须担心被人识破。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小姐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安排已经全部通知彼得勋爵了,而我要你做的只是用你在本地的影响支持这个计策,以此为理由向这幢房子里的人说明,我为什么把这个年轻人带走。又由于如果我不等到他进了轻便马车便见他,就不符合这件编出来的事,我也希望你同他联系,告诉他一切都很顺利。”
“他来了没有?”奥弗顿问。
“我不知道,”小姐答道。
“那么我又怎样才能知道呢?”市长问。“他当然不会在酒吧间用自己的名字的。”
“我请他一到这儿就给你写一封短笺,”曼纳斯小姐回答。“为了防止我们的计划可能因方法不当而暴露,我请求他写匿名信,用神秘的措词把他房间的号码通知你。”
“哎呀!”市长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嚷道,一边伸手在几个口袋中摸索着,“真是离奇极了的事——他已经来啦——就在你的便笺送来之前,有一封神秘的便笺以极其神秘的方式丢在我的家里——由于先前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当然就不去处理它了。——哦!它在这儿,”于是约瑟夫·奥弗顿从上衣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亚历山大·特罗特写的那封信。“这是爵爷的笔迹吗?”
“哦,是的,”朱莉娅回答说。“真是个准时的好人儿!我只见过他的字一两次,不过我知道他的字写得很坏,又很大。这些可爱而任性的年轻贵族,你也知道,奥弗顿——”
“是的,是的,我知道,”市长答道。“马和狗,赌钱喝酒——男仆、女戏子和雪茄——马厩、演员休息室、沙龙、窑子和酒菜馆;而最后是立法机关。”
“他是这么说的,”市长继续说下去;“‘先生,在“温哥尔伯里纹章”第十九号房间里有一位年轻的绅士,他已经决心明天一早要干一件轻率的事。’(好——他指的是结婚。)‘如果你关心这个镇的治安的话,或者关心保护一条——也许是两条——人命的话’——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由于他非常急于举行婚礼,如果把时间推迟的话,他就会咽气,而且我也可能这样,”那女士自鸣得意地答道。
“哦!我明白了——不必担心这个;——唷——‘两条人命,你得使他今晚就离去。’——(他要马上就离开。)‘不要害怕负起责任来办这件事,因为到了明天就会十分明显地看出你绝对有必要这么做了。记住:第十九号。是姓特罗特的。刻不容缓了;因为是活是死,取决于你的办事速度。’——确实是热情洋溢的言词。——我要见他吗?”
“请一定要见他,”朱莉娅小姐回答说;“并且请求他要把自己的角色演得好。我有点儿为他担心。告诉他要小心。”
“好吧,”市长说。
“安排好所有的布置。”
“好吧,”市长再次说道。
“喂,我想最好让轻便马车一点钟来。”
“很好,”市长又一次大声说道;他沉思着命运和老交情竟然使他陷入如此荒谬的处境,接着他便差遣一名侍者去向第十九号的临时代表通报他的拜访。
“先生,有位先生要同你谈话,”这个通报使当时正在喝红葡萄酒的特罗特先生放下玻璃酒杯,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前后退几步,好像是为了万一来者是具有霍勒斯·亨特相貌的人,得给自己留个退步似的。可是一眼看见约瑟夫·奥弗顿,他就放心了。他彬彬有礼地打个手势请客人坐下。侍者把圆酒瓶和玻璃杯碰得玎玲玎玲响了一忽儿,然后便奉命走出了房间。于是约瑟夫·奥弗顿把他的宽边帽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把身子稍向前倾着,用很轻、很慎重的声音说话,开始谈正事:
“爵爷——”
“嗯?”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用非常响亮的调子说道,他那茫然而神秘的凝视完全像一个淡漠的梦游者的目光。
“嘘——嘘!”谨慎的律师说。“确实是这样——很对——在这儿可不要提头衔——我姓奥弗顿,先生。”
“奥弗顿吗?”
“是的,是本市的市长——今天下午你用一封匿名信通知我一件事。”
“我,先生?”特罗特用假装得不高明的诧异神情大声嚷道,因为他虽然胆小如鼠,却仍然想否认自己写了那封信。“我,先生?”
“是的,你,先生;难道不是吗?”奥弗顿答道,他认为对方没有必要如此极度怀疑,因而生气了。“这封信要么是你写的,要么不是你写的。如果是你写的,我们就可以马上放心谈那问题了。如果不是你写的,那当然我就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等一等,等一等,”特罗特说,“是我写的;我确实写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先生?在这儿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市长鼓励他道,“你这么处理再好也没有了。好啦,先生,今晚你必须坐一辆四马邮递马车离开这里。车夫们驾驶得越快越好。人家在追你,留在这儿是不安全的。”
“天哪!”特罗特害怕极了,大声嚷道,“在这样的国家里竟会发生这种事吗?这么冷酷铁心肠的敌对行动!”他擦去额上冒出来直往下流的集中表现出懦弱的汗水,吓得呆呆地望着约瑟夫·奥弗顿。
“这桩事确实棘手,”市长微笑着回答,“也就是说,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人们想要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就非得像罪犯似的被人追捕不可。不过,你也知道,目前的情况是:那位女士是愿意的,这毕竟是主要的一点。”
“女士愿意!”特罗特机械地照样说一遍。“你怎么知道那位女士是愿意的?”
“喂,她可真好哪,”市长用他那宽边的帽子仁慈地触触特罗特先生的手臂,说道。“我同她熟悉已久,如果对这件事有人抱有一点怀疑的话,我向你保证我可是丝毫不怀疑的,你也无须怀疑。”
“哎呀!”特罗特反复思考着,说道。“哎呀!——这实在离奇极啦!”
“好啦,彼得爵爷,”市长站起身来说。
“彼得爵爷!”特罗特先生跟着说道。
“哦——啊,我忘了;好吧,那么就叫特罗特先生吧——特罗特——很好,哈!哈——好吧,先生,马车十二点半就会等着你。”“在此时刻之前,我将处于怎么样的情况呢?”特罗特焦急地问。“是不是把我监禁起来就可以保全面子呢?”
“啊!”奥弗顿回答说。“好主意——真是绝妙的主意。我马上就差个人上来。而且如果我们把你扶进马车时你有点儿反抗,也不碍事——你明白,要显得你不愿意给带走的样子。”
“一定照办,”特罗特说,“一定照办。”
“好啦,爵爷,”奥弗顿轻声说,“那我就祝爵爷晚安啦。”
“勋爵——爵爷!”特罗特又突然嚷起来,朝后退一两步,惊讶得目瞪口呆地盯着市长的脸。
“哈,哈!我明白,爵爷——是练习扮疯子的样子!——确实好得很——眼神很呆板——好极了,爵爷,好极了——晚安,特——特罗特先生——哈!哈!哈!”
“那个市长肯定是喝醉了,”特罗特先生自言自语道,在椅子上往后一靠,那姿势是在沉思。
“他这个人比我所认为的更聪明得多,那位年轻的贵族——他应付手腕之高明真是少有的,”奥弗顿想道,他朝酒吧间走去,要在那儿完成他的准备工作。不久这就办好了。别人完全相信他的假话,那个独眼龙当差立即被派到第十九号房间,去充当那个假定的疯子人身的保护人,直到十二点半钟。为了执行这个指示,那个有点儿偏执的先生用一根极大的手杖武装了自己之后,便像平时那样态度沉着地前往特罗特先生的房间,不拘任何礼节地走了进去,轻轻地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充当了房间里的守卫,开始显然十分自得地用口哨吹一支流行曲调来消磨时间。
“你来这儿干什么,你这个流氓?”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嚷道,他对于自己受到监禁,显出理直气壮的愤慨。
那个当差摇着脑袋打拍子,一边渐渐转过头来望着特罗特先生,脸上带着怜悯的微笑,一边吹起柔板乐章来。
“你是不是奥弗顿先生派来这房间侍候的?”特罗特见到这个人的行为十分惊讶,问道。
“小伙子,你独个儿去待着,”当差镇静自若地答道。“对什么人也别说话。”说完他又吹起口哨来。
“喂,听着,”特罗特先生突然嚷道,他急于要保住面子,装做只要人家不阻止他,就极其热切希望去决斗的样子。“我抗议把我关在这儿。我否认我要同任何人打架。不过,既然寡不敌众,那么我也只好安静地坐下啰。”
“你最好还是这样,”平静的当差说,意味深长地挥舞着那根大手杖。
“但是我是不得已的,”亚历山大·特罗特又说道,接着便坐下,脸上显出很气愤的神情,内心却十分满意。“是不得已的。”
“哦,当然啰!”当差答道;“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如果你觉得快活,我就快活极了;只是不要说太多的话——那样你会变得更糟。”
“我会变得更糟吗?”特罗特真的感到惊奇,嚷起来了。“这个人喝醉了。”
“小伙子,你最好安静些,”当差说着用手杖演了一出极其吓人的哑剧。
“要不就是疯了!”特罗特先生惊恐了起来。“先生,离开这个房间,让他们派别人来。”
“不行!”当差回答说。
“出去!”特罗特喊道,使劲打着铃,因为他开始由于一个新的理由感到惊恐。
“别碰那个铃,你这个讨厌的疯——子!”当差说,倏地逼迫可怜的特罗特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一边高高地举起手杖。“安静些,你这个糟糕的东西,别让大家都知道在这幢房子里有一个疯子。”
“他是一个疯子!他是一个疯子!”吓坏了的特罗特先生大声说,他显出可怜的恐怖的样子,盯着那个红脑袋上的那只眼睛。
“疯子!”当差答道,“我真该死,我看他是彻头彻尾地疯啦!听我讲,你这个倒霉鬼。啊!你听不听?”(当特罗特先生再次想朝铃把手走过去的时候,当差用那根大手杖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让我抓住了!是吗?”
“饶了我的命吧!”特罗特举起双手大声哀求道。
“我不要你的命,”当差倨傲地答道,“尽管我认为如果有人要了那条命,那将是一种仁慈。”
“不,不,不是,”可怜的特罗特先生忙不迭地回答。“不,不,不是!我——我——更愿意保住它!”
“噢,很好,”当差说。“这仅是爱好各有不同的一个问题——每个人有自己的胃口。不管怎样,我所要说的是这个:你安安静静在那把椅子上坐下,而我呢,就对着你坐在这儿,如果你不出声也不动,我不会伤害你;可是如果你在十二点半钟以前动手动脚,我就会把你的面部表情完全变个样,使你下次对镜子望去的时候,会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伦敦了,还要问自己可能什么时候再回来。所以还是坐下吧。”
“好的,好的,”因谬误而受害的人回答说。于是特罗特先生坐了下来,当差也坐了下来,面对着他,抓着手杖,以便一遇紧急情况即刻采取行动。
接下来的时间又长又沉闷。大温哥尔伯里教堂的钟刚敲过十下,救援的人可能要再过两个半小时才来到呢。
在随后的半小时内,在下面街上那些店铺的打烊关门声音有几分代表着这个市镇的生活,这声音使特罗特先生处境不那么难以忍受,可是到后来连这些声音也停止了,除了偶然一辆驿邮马车驶进院子里来换马、然后又驶走的嗒嗒声,和在屋后马厩里马蹄的得得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此时他感到几乎忍受不了了。当差不时稍为挪开身子把已经燃烧得很短的那些蜡烛上多余的一点蜡敲掉,不过他立即回到他原先的位置上;又由于他记得从哪儿听到过人的眼睛对控制疯子具有可靠的作用,他也就把他那唯一的视觉器官始终紧紧盯住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这个不幸的人也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同伴,后来只见他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模糊——头发渐渐地不那么红了——房间也更朦胧不清、更昏暗了。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沉沉入睡了,后来被街上传来的辘辘声和“二十五号房间叫的四轮轻便马车来啦!”的呼唤声吵醒了过来。接着楼梯上响起奔忙声;房门猛地打开了;约瑟夫·奥弗顿走进屋来,后面跟着四个结实的侍者和“温哥尔伯里纹章”旅馆的矮胖的女店主威廉森太太。
“奥弗顿先生!”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激动得发疯似的跳起来,嚷道,“先生,瞧这个人;想想看在过去三小时里我被迫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你差来保护我的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一个狂野的、伤人的、凶暴的疯子。”
“好啊!”奥弗顿轻声说。
“可怜的人!”慈悲心肠的威廉森太太说。“疯子总是认为别人是疯子。”
“可怜的人!”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猛地嚷道。“你说可怜的人是什么鬼意思?你是不是这家旅馆的女店主?”
“是的,是的,”那个矮胖的老太太回答,“别让自己累坏了,这才乖呢!要为自己的健康着想呀;一定得这样。”
“让我自己累坏了!”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喊道,“太太,幸亏我还有一口气可以让自己累一累呢!在三小时以前,我就可能已经被这个脑袋里满是填絮的独眼怪暗杀了。你竟然胆敢让一个疯子,太太——你竟然胆敢让一个疯子来袭击和恐吓你旅馆里的住客吗?”
“我决不再容纳疯子了!”威廉森太太向市长投去了责备的眼光。
“好极了,好极了!”奥弗顿把一件厚厚的旅行斗篷给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披上时,又轻声说道。
“好极了,先生!”特罗特大声叫嚷道,“真吓人哪。一想起就使我不寒而栗。如果我在三次决斗之后还能活着,那么我宁可在三小时之内决斗四次,也不要在那时间里同一个疯子面对面坐着。”
“你下楼时也要继续这样,”奥弗顿轻声说,“你的账已经付了,你的旅行皮包已放在马车里。”接着他大声又说道:“喂,侍者们,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暗号一经发出,侍者们便一拥而上,把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团团围住。一个侍者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另一个抓住另一只,第三个擎着一支蜡烛走在前面,第四个擎着另一支跟在后面;那个当差和威廉森太太殿后,他们朝楼下走去,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则声嘶力竭地喊着,时而假意表示不愿意离开,时而对于把他同一个疯子关在房间里这事真诚地表示愤怒。
奥弗顿先生站在马车门边等着,侍者们都立即上了马车,几个旅馆里料理马的人和马厩里难以区分其职分的人站在近处,目睹着“这个发疯的老爷”离开。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的一只脚踏上马车踏板时,瞧见马车里坐着一个人(刚才由于阴暗,所以没有看见),那人的身子也紧紧裹着一件和他身上相同的斗篷。
“那人是谁?”他轻声问奥弗顿。
“嘘,嘘,”市长答道,“当然是另一方啰。”
“另一方!”特罗特嚷开了,竭力要往后退。
“是啊,是啊;你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是谁的,我想没走多远就会的——可是你得大声点儿,要是你对我老这么轻声说话,会引起人家怀疑的。”
“我不上这辆马车!”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叫喊道,他原先的恐惧重又产生了,而且猛烈到十倍。“我会被暗杀的——我会被——”
“好极了,好极了,”奥弗顿轻声说。“我会把你推进马车的。”
“可是我不去呀,”特罗特大声嚷道。“救救我,救命呀!他们硬要把我带走。这是一个要杀害我的阴谋。”
“可怜的人!”威廉森太太又说。
“喂,小伙子们,把他们俩都带走,”市长把特罗特推进车子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开得越快越好,在没有到达下一站之前,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停车——好啦!”
“汤姆,马的租钱已经付了,”威廉森太太尖声叫道;于是那辆轻便马车以每小时十四英里的速度驶走了,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和朱莉娅·曼纳斯小姐被严密地关在里面。
在开头的两三英里的行程中,亚历山大·特罗特先生一直蜷缩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他那个神秘的同伴则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后来特罗特先生觉得他的同伴渐渐从她的角落里移出来,他也就越来越缩往自己的角落里。在黑暗中,他竭力要看一眼他推测为霍勒斯·亨特的那个人怒冲冲的脸,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来。
“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最后他的同行者说道;“那些邮差既看不见我们,也听不见我们说话。”
“这不是亨特的嗓音!”亚历山大吃了一惊,自忖道。
“亲爱的彼得勋爵!”朱莉娅小姐把一只手臂搁在特罗特先生的肩膀上,迷人地说。“亲爱的彼得勋爵。什么话也不说吗?”
“哎呀,是个女人!”特罗特惊奇得不得了,轻声地喊了一声。
“啊!这是谁的嗓音?”朱莉娅说。“不是彼得勋爵的。”
“不是的,——是我的,”特罗特先生回答。
“你的!”朱莉娅·曼纳斯小姐叫了起来。“一个陌生男人!天哪!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不论你是谁,你该知道我是被人逼上车来的,小姐,”亚历山大答道,“因为我上车时闹得够厉害的。”
“你是从彼得勋爵那儿来的吗?”曼纳斯小姐问。
“去他的彼得勋爵,”特罗特发了脾气,说道。“我不认得任何彼得勋爵。今晚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而今晚这个人管我叫彼得勋爵,那个人也管我叫彼得勋爵,弄得我到后来真相信自己是疯了,要不就是在做梦——”
“我们上哪儿去呀?”那小姐凄然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小姐?”特罗特异常冷漠地答道;因为当天晚上的事情已经使他变得完全无动于衷了。
“停车!停车!”小姐把马车前方的玻璃窗拉下来,喊道。
“等一等,我亲爱的小姐!”特罗特说着伸出一只手,把玻璃窗再拉上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紧搂住朱莉娅小姐的腰。“这事有误会;请等到马车跑完这一站的路程再让我向你说明我在这件事里的份儿。我们非坐到那儿去不可;半夜三更,决不能让你独个儿在此地下车啊。”
小姐同意了;他们俩互相解释了误会。特罗特先生是一个年轻人,他有的是将来会长得很美的连鬓胡子,地道地缝制的衣着和讨人喜欢的谈吐——他什么都有,独缺勇猛,可是哪个人每年有三千镑收入还需要勇猛呢?那位小姐却有勇猛,而且有其他的东西。她所缺乏的是一个年轻的丈夫,而特罗特先生要补偿他所受的耻辱的唯一出路是娶一个有钱的妻子。因此他们得到的结论是,闹了这么一番,又花了这么多钱,一无所获实在可惜。再说,他们既然已经跑了这么远的路程,最好还是去格里特娜格林,两人去结了婚吧,而且他们果然也这么做了。而在布莱克史密斯的登记簿上,紧接在他们的记录前面的是埃米莉·布朗和霍勒斯·亨特的结婚记录。亨特先生把他的妻子带回家去,请父母宽恕。彼得勋爵呢,他由于喝了香槟酒,并且参加障碍赛马,误了时间,只好回到奥古斯塔斯·弗莱尔伯爵府邸去,在那儿喝更多的香槟酒,又参加了一次障碍赛马,从马上摔下来送了命。霍勒斯·亨特则由于利用了亚历山大·特罗特的胆怯,把这了不起的功劳归于自己;而所有这些详细的情节及时被发现,并仔细地记录下来;而且如果你什么时候在“温哥尔伯里纹章”旅馆逗留一个星期的话,人们就会把大温哥尔伯里的决斗一事照此不折不扣地告诉你。
注释:
[1] 见第375页注①。
[2] 据传说,有一个名叫约拿斯·伯塔得斯(Joannes Buttadeus)的犹太人曾嘲弄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因而天谴其永世流浪。
[3] 蓓尔美尔,伦敦一街名,街上多俱乐部。
[4] 以曼特诺恩侯爵夫人(1635—1719)命名的牛排。她于1685年与法王路易十四秘密结婚,是后者的第二个妻子。
[5] “死于结核病”的原文为die of consumption,又可理解为“消耗净尽”的意思。
[6] 苏格兰一村庄,过去私奔者常去该地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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