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成了“老家伙”,就不可避免地屡屡被拉去参加各式各样的药品鉴定会。这样的会一开就成“盛会”,住最好的宾馆,吃最好的饭食,享受最高规格的待承,还要发给你价值不菲的纪念品、鉴定费、车马费、材料费、审读费……名目之多,名目之新,让能熟记成百上千种草药且搭配起来变幻莫测、得心应手的中医大夫们自愧弗如。
因之,“老家伙”们便一个个神采焕发,俨然权威。其实是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一手接了人家的钱,就得一手给人家签字盖章说同意,交出自己的牌子。有爱激动之徒,还要说上一大堆好话。当然,药品本身首先要过得去,让“老家伙”们觉得钱拿得堂而皇之,而不是扪心有愧。
现代世界六大赚钱的行业中就有制药业,开发好了一味药一年就可以卖到几亿乃至十几亿元!所以,近年来药品鉴定会越开规格越高,主办单位似乎是比上了。
唯焦起周、武桂兰二位大夫研制的“回生灵”、“回生膏”的鉴定会,可算是个例外了。鉴定会选在山西省城太原举行,由省药品管理局代为操办。几乎把目前国内抗结核病方面的重头人物都请到了,还有他们省内的一些结核病专家。他们夫妇俩却只有焦起周一个人来参加会,据说武桂兰要留在医院照料病人。
好啊,在她眼里,病人比通过自己的科研成果还重要!
真傻呀!但傻得可爱,傻得难得。以往的鉴定会上,不要说主要研制人员,就是稍微沾点边儿的人都绝不会落空,既要广为交结,扎根串联,借机建起自己的关系网络,还要发表体会,大出风头,跟领导和权威人物合影留念,将来评职称、要津贴、出版著作、出国讲学,都是可以认真炫耀一番的资本。对于功利心过重的现代人来说,这可是比洞房花烛还要重要的时刻。
而武桂兰竟然不露面。
焦起周又是一副什么心态呢?看得出他很紧张,却没有任何缓解自己紧张的手段。比如,他没有钱给专家们发放这费那费,也没有任何纪念品。他好像不是很明白这里边的套路,没有动太多的脑子,只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摆在了等待裁决的位置上。而以往的这种鉴定会,都是主办者自己当法官,鉴定专家们不过是掌握在法官手里的陪审团。还有一批能言善辩的律师帮着法官说话,鉴定结果早就不再构成悬念,实际上只要把下边的工作做充分,科研以外的工夫做足,很少会出意外。谁花钱给谁办事——这已经是商品社会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了。
但我并不为焦起周捏着汗,我知道“回生灵”的价值,丝毫不为鉴定会的结果担心。只是感到很好玩儿,这回要看戏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但是考察焦起周、武桂兰的药,也是对这些所谓专家、权威的考察。这是一次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药品鉴定会,且看这些“老家伙”们如何“鉴定”。
首先是“回生膏”,要不是这些人还沉得住气,定会引起大哗。连小孩子都知道,膏药主要是用来治疮疖,消肿痛,焦起周的膏药怎么就能治结核呢?不论结核长在哪里,肺里、胸膜、淋巴乃至骨头上,一贴膏药就好了?专家嘛,就要有专家的深沉,即使心里疑窦丛生,嘴上也不会露出少见多怪的肤浅相,顶多有那么一点被吓了一跳的样子。
先就外敷药治疗结核病进行国际连机检索,结果为零。这就是说,世界上从来没有用中药外敷治疗结核病的先例。
下面就要分析“回生膏”的疗效了。如果真有效,那就神了,堪称奇药,用俗话说叫“填补了国际空白”!是专家就有其执着的一面,当他们看到了真正的好东西时,就表现出应有的识见和品格。
——这一点让我感动。
我以前看见他们拿到红包和纪念品时的高兴样儿,以为他们的识见和品格是可以打折扣的,甚至是可以被收买的。现在看,我自己才是地道的老古董,太偏激了,这次老同行们的表现改变了我的看法。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鉴定会,最后的鉴定结论是这样写的:
我国结核病发病率近年呈上升趋势,常规治疗方法的耐药性及毒副作用则是抗痨工作中的巨大障碍。因此,采用“回生灵”、“回生膏”治疗结核病所取得的突破性成果,富有重大的实际意义,且国际联机检索未见同样报道。
本项目继承祖国医学遗产,用中药外敷配合辨证施治。治疗结核病六百八十例,有效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六点七,临床治愈率为百分之七十一点三,对肺结核空洞的闭合,效果尤为显著。在肺结核空洞非创伤性治疗方法上,具有国内领先水平。
该项研究,技术资料符合要求,达到了任务规定的例数。所采用的治疗方法,既符合中医理论,又具独创性,疗效可靠,简便易行,未见副作用。此成果有实用意义,有推广价值,对进一步开拓中药用药途径,提出了发人深省的新思想。
这鉴定书上的最后一句,是应我的提议加上的。在会上,我见到一个工作人员的水杯里泡着一把枸杞子,原来他是用枸杞子当茶喝,还向我大讲枸杞子的好处。我告诉他,枸杞子从发芽到成熟,一般会发生十七种病虫害,很多药农都是反复喷洒农药,以灭虫除病。而摘下枸杞子以后,简单地包装一下就上市。你拿过来直接就进口,与其说是在吃补药,还不如说是喝毒药更贴切。
其他草药也差不多,种植很不规范,采割后的加工处理也极粗糙,可以说后患无穷。而制成外敷的膏药,如“回生膏”,药力通过皮肤渗透进入血液,不必经过消化系统和肝脏,是一条很好的给药途径。所以,“回生灵”、“回生膏”通过鉴定,固然应该祝贺焦起周、武桂兰伉俪,但更值得为之庆幸的,却应是结核病患者。
14.笑奶奶保婚
自郝武长跟焦起周闹了那一场之后,焦最婵就不再回自己的房间,晚上跟小妹最芳住在一间屋里,好像重新获得了那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女人如果不长大不结婚该有多好!
亲近的人都这样劝过她:时间一长,跟郝武长待习惯就好了。可她,越是跟郝武长处的时间长了,对这个人知道得越多,也就越是不喜欢他,渐渐地还生出一种不安和恐惧。她们一家治好了他肺上的空洞,他的心里又生出一个空洞,且已无药可医。他举止没有廉耻,过着一种不仁不义、病态般的日子、浑身就没有一点叫人喜欢的地方,那张邪恶的脸就是他全部信仰的表白。
这桩婚姻本来是父母替她选的,现在她却夹在男人和父母中间无能为力。她受的是什么样的委屈,郝武长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是怎么对待她的,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敢告诉父母。可在父母面前,她又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好像嫁了这样一个倒霉男人常惹得父母生气,倒是她的不对。如果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哪还会有这桩婚姻呢?她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对不起父母。
每天一睁开眼,她从住院部到门诊室,来回蹿个不停,既给父亲打下手,又得给母亲当助手,还要把护士的活儿全得兜起来,到了钟点还要想着给全家人做饭,总不能再让父母下厨吧。可想而知,她的事情有多杂、多乱。一个人如果心里定得住,身外的事再多也不会乱。问题是,她的心里跟外边一样的又忙又杂又乱!
她的阵发性呕吐越来越剧烈,再想瞒着父母已经不行了。母亲把脉,证实了她的担心,确实怀孕了。
焦最婵最初的反应是打掉这个孩子,她非常厌恶自己的肚子里怀上了郝武长的孩子。她还曾为自己是郝武长的老婆一阵阵地厌恶过自己,这甚至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在护理病人的过程中,无论遇上多么严重的或多么脏的,她都不嫌弃,甚至不怕被染上结核。说来也怪了,这么多年她天天跟结核病人打交道,结核却从未沾过她的边儿。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可能就是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信心。跟郝武长的关系将来会怎样,她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那天连母亲都气得说出了“离婚”这两个字,那么留着这个孩子,将来不是麻烦吗?
想归想,焦最婵却根本就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在她的性格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怯懦,从小到大,在重要的事情上她还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拿过主意。堕胎的事也就今天推明天,这周推下周……特别是看到父母并未因她怀上郝武长的孩子而表现出嫌弃,她就又变得犹豫不定,便一天天地拖延下来。
只有郝武长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经怀孕。因为他又过上了两年前在陕西洛南县小山村里的那种日子,在屋子里憋屈了许多天了。
现在,他可以整夜整夜地在外边胡混,也可以没黑没白地在自己的屋里睡懒觉,再也没有人催他起床、喊他吃饭,焦家上下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在乎,心里说看谁熬得过谁。他现在不是光棍儿一条了,男人有了老婆就有了资本,有了优越感,就能强硬起来。因为这个老婆不是别人,是你们焦家的大闺女。我占了你们的闺女,就是跟你们焦家有了关系,你们想就合我也得就合,不想就合我也得就合。那天,堂堂的院长老丈人被气得直翻白眼,最后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偷偷地给自己顺气!你们这一家人,早就叫我给看透了,全都是泥捏的,甭想跟我玩儿邪的!
特别是焦最婵,竟然还敢搬出去住,看你能在外边躲多久!哪天老子想好事了一把就能把你再拉进来,看我怎么折腾你!在新婚之夜,郝武长就自认为彻底弄懂了焦最婵,别看她在病人眼里是菩萨心肠,是救命恩人,一开始他也把她看得高不可攀。那天他是借着酒劲儿现了原形,一上来就把她的窗户纸捅破了,原来她跟别的女人一个样,嫁给了他就成了他的人。无论他怎样对她,她都不会反抗。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而且永远属于他。他随时可以支使她,她就是他对付焦家的武器!
武桂兰还用离婚吓唬人,把我当小孩子哪?你说离就能离呀?老子死活都不同意,拖死你。即便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会把你们讹死!哼,离婚,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郝武长铁嘴钢牙,给自己打足了气。但扛了一段时间就有点挺不住了,他已经不是两年多以前的郝武长了。他尝到了家庭的温暖,也知道了被人关怀被人尊敬的滋味,忽然一下子又全都丢失了,重新变成一条没有人答理的狗,叫他怎么受得了?先说吃,人是铁饭是钢,你本事再大,饿上两天就一点火性都没了。来到运城以后,焦起周每月给他开工资,平时他在家里吃饭不花钱,工资光用来抽烟和到外边找乐子,就显得挺排场。有时还能在城里新交的几个哥们儿面前装装样子,不忘记提醒他们自己是一家医院院长的女婿。自从跟焦起周吵架以后,他就靠上个月还剩下的那点工资天天到街上买饭吃,这还能维持得长久吗?花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就只好回到自己的屋里躺着。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还有间屋子藏身——其实连这间屋子也不是他的。如果他是焦起周,就不会让闺女搬出去,而是把他撵走,那他如果不想走,就只有跪地求饶。
焦起周啊焦起周,你个老杂毛,跟我做下仇就会有你倒大霉的一天,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恨归恨,骂归骂,眼下怎么办呢?要是能瞅个机会把焦最婵拉到屋里来就好了,可以打她干她往死里折腾她,也可以哄她求她,对自己的老婆怎么都好说。哎呀,老婆,老婆,那才是男人的天堂。一个连老婆都说不上的男人没有人会拿你当人,这两年我活得有了底气,全是因为娶上了老婆。有一个温热柔软的身体天天晚上在伺候着你,你什么时候想抱就抱,想在上边撒气就撒气,这种日子不能再丢了!焦起周、武桂兰,你们煽动你女儿离开我,这是夺妻之恨。俗话说,宁拆十座庙都不拆一桩婚。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郝武长几次想接近焦最婵,可焦最婵很少走单儿。白天常在病房里,晚上跟家人在一块儿,真撕扯起来他怕占不到便宜。他不怕焦家的人,却不能不提防病人。医院里已经有了十来个男病人,正恨不得把焦起周两口子当成神仙供起来呢,一旦动起手来,他们肯定会向着焦家的人!要不就在下半夜的时候把他们的房子给点着,能烧死几个算几个,烧不死算他们命大。房子没有了,看他怎么开医院,怎么向卫生局交代。细想想这一招儿也够戗,这样的旧房子,人在里面感到热了,一脚就把窗户门给踹开了,不可能被烧死。他们必然会报案,警察也一定会到洛南抓我,那不就完了?
不行,这么快就把自己搭进去太不划算。焦起周刚刚在运城站住脚,还没有赚下多少钱,现在还不能跟他们闹崩了,我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哪……他闭上眼能想出千条路,睁开眼仍旧走投无路。在肚子饿得还能扛得住的时候,他发狠、骂街、起誓,主意也一个个地想了不少。此后又饿了几天,虽然这几天他也时不时地到外面找到一点吃的,但感觉却跟前些天大不一样了,杀七个宰八个的气焰越来越弱,最后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老台阶,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
要想吃饭,就得重新回到焦家的饭桌上去,那就得管人家叫好听的,爸呀妈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叫了,郝武长对管别人叫好听的也不怎么当一回事。光叫好听的还不行,人家可以照旧不答理你,还得干活。一个医院的杂活得有多少?他除去不管看病,别的事都管,连烧开水,打扫卫生,维持秩序,有重病人来帮着搬搬抬抬,都是他的事。
郝武长骨子里有种无赖性,也正是这股无赖性一次次地帮了他。他找了个哥们儿帮忙,先给焦起周、武桂兰写了一封检讨书。天下的事就这么怪,一个狗屁不通的浑球,却偏偏喜欢用舞文弄墨来卖弄自己的小聪明——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不可饶恕的大错误。我把爸爸气得够戗,我从来没见爸爸发过这么大的火。爸爸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谁如果与他合不来,那么这个人的问题就大得很了。我真浑,缺少教养,不懂礼貌,不知道尊敬老人,在医院病人中造成极坏的影响。现在我已经认识了个人的错误是严重的,今后再不敢了。如有重犯,请爸爸妈妈严惩,武长绝无半点怨言。请二老原谅我!
不孝婿 郝武长
他选了一个让焦起周和武桂兰没有办法再跟他红脸,不得不接受他道歉的日子重新出现在医院里,一本正经,人模狗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或者即便发生了一些事情也已经烟消云散,雨过天晴。这一天黄鹿野来了,郝武长断定焦起周绝对不会把跟女婿吵架的事告诉这位老朋友,他们好面子,怕丢人,因此当着这个黄鹿野的面,他喊他们一声好听的,不就都过去了吗?
他猜测那两个人一定都在办公室里陪着黄鹿野,就推门先进了焦起周和武桂兰的住房,屋里却只有上午没课的最芳一个人。他把检讨书放在连三桌子上,对最芳嘻嘻一笑:“这是我的认罪报告,你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有就替我改过来。”
然后他来到办公室,因为外面冷,有十来个病人都挤在屋里等着。焦起周一边给病人看病,一边和坐在对面的黄鹿野说话,他跟前还站着三四个人。黄鹿野最先看到了郝武长,他是证婚人,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个当时的新郎官儿,就冲着他微微一笑。郝武长忙不迭地说:“您好,黄院长!”然后走过去给黄鹿野的茶杯里斟满热水,回手又拿走焦起周的水杯。由于焦起周没有工夫喝,杯里的水都凉了。郝武长到外面倒掉里面的凉水,重新沏上热茶,又端到焦起周眼前:“爸,您喝点水。”
焦起周抬起头,一股怒气攻心,把他的面容都扭歪了,可当着黄鹿野和这么多病人无法发作。本想不答理他,又怕让不知情的老朋友和病人误认为是自己不通人情,只得用鼻子“哼”了一声。
“哼”这一声也算是出声了,就等于跟郝武长过了话,僵局已经打破。郝武长非常得意地又来到住院部,俨然一副检查卫生的派头,让这个人把窗台收拾干净,让那个人把堆在地上的东西清理出去……武桂兰还没看见他这个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在住院部晃荡了一圈,才走到武桂兰身边,小声说:“妈,这边的一些杂事就交给我吧,前边来看门诊的人可是挤了一屋子,爸还得陪黄院长,忙得够戗,您老得过去看看。”
武桂兰非常诧异地看看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个什么人?愣了愣神儿才说:“这里哪有杂事?你能处理得了?你要真想学,就得塌下心来,从基础打起。”
郝武长答应得非常干脆,就坡下驴地给武桂兰打起了下手。
等武桂兰忙完住院部的事到门诊那边去了,郝武长就把焦最婵从病房拉出来,赔着笑脸说:“婵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真这么狠心就离开我,你要再不回去,我就当着病人给你下跪!”
焦最婵一阵恶心,扭头跑进了厕所。
郝武长嘴角一咧,行啦,没用一个小时就把焦家的人都扒拉顺了!
中午,焦起周请黄鹿野吃饭,郝武长目前是焦家唯一的姑爷,能不让他参加吗?最婵自己鼓捣了几样菜,又到外面饭馆买了两个荤菜,在桌子上一摆开还是蛮丰盛的。郝武长虽然饿得肚子里只剩下一点绿水儿了,却不敢甩开腮帮子大吃,心里还有点顾忌——刚跟老丈人说了话,别再因为当着外人贪嘴又惹他不高兴。再说他从小经常挨饿,在这方面有经验,饿个三天两天的,见了饭可以猛塞;饿了七天以上,见了饭可千万不能多吃,吃多了必定玩儿完!他正好装得斯斯文文,不停地给老人们斟酒让菜,老老实实地听老人们谈话。他们谈到了医院今后的发展,这也正是他所感兴趣的。
酒过三巡,黄鹿野的话多起来了,他一开讲,别人就只有听着的份儿了。
他赤头涨脸,连眼睛都有点发红,讲起话来嗓门高手势大,长发抖动,感情充沛:“起周啊,我不是当面恭维你们两口子,你们这股韧劲儿真叫我服了。你知道‘文化大革命’给我的教训是什么吗?要时时刻刻地防备着自己的大脑。人的大脑皮层的左半部是专管生产哲学的,就是想点子、出想法。我当时记住了一条,这年头最数想法不值钱,天天都有新观点,天天都有新口号,就像蘑菇一样每时每刻地都会从脑袋里长出来。想法多是很露脸的,可也很危险,闹不好就是毒蘑菇,很像毒瘤。所以我不断地请病假、请长假,经常待在城关镇的小卫生院里,就是想混了、玩儿了。可你们呢?不断地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被当成毒蘑菇拔掉,仍然不停地有新想法,点子不断,现在倒折腾到大地方来了。来,为你们干杯!”
焦起周趁大家都还清醒,赶紧把话题拉到正事上:“上午你也看到了,我和桂兰都忙得两脚朝天了,还是胡噜不过来。求你的事你怎么想?”
黄鹿野一下子变得很严肃:“你们为护住自己的秘方受了多大的罪,我心里很清楚,既然这么不拿我当外人,我又岂能不够朋友?但眼下我还丢不下自己那个小卫生院,再说让我放着国家的工资不要到这儿来拿朋友的钱,心里也不自在,觉得还不够牢靠。我们是朋友,给朋友帮忙可以,你叫我把朋友当成自己的老板,一时还不习惯。所以我想了个主意,每周到你们这儿来三天,自己的卫生院还照顾着,你们的忙我是一定要帮,但不要你们的钱,只给我出来回的路费就行。顶多再有两年,等我把卫生院交出去,就一门心思到你们这儿来补差。”
焦起周举起酒杯:“一言为定,鹿野真君子也!”
吃过饭,焦起周看黄鹿野的样子,想留他睡一觉再走。黄鹿野哈哈大笑:“我要是睡下来,就得明天上午才能醒喽,还是到汽车上去睡吧!”
他抄起酒瓶子,把剩下的一点酒倒进嘴里,将空瓶子递给最婵:“大闺女,给我灌一瓶子凉白开带着,在车上睡醒了觉肯定会口渴。”
连武桂兰都笑了:“看你像醉了,原来清醒得很,还想着睡醒了要喝的水。”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送走了黄鹿野。不管是冲着谁,好歹也算见到了两位老人的笑模样,郝武长便产生了错觉,以为雨过天晴真的没事了,他又能跟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了。但到了晚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虽然他还是一口一个好听地喊着,主动找话说,主动赔笑。武桂兰心软面善,为了不使他太难堪,该说话的时候也跟他搭讪几句。但焦起周始终不拿眼睛看他,更不跟他过话,即便郝武长一口一个好听地喊着,他也不应声。
还有一股怒气在焦起周的心里蹿动,这种沉默就像一道伤口摊在那儿。
晚上吃过饭以后就没有郝武长的什么事了,他脸皮再厚也有点磨磨唧唧,赶快溜出去找能让自己轻松的地方。等他走了以后,武桂兰当着两个女儿的面,劝解一直黑着一盘脸的丈夫:“他能认个错就算了,他若死不认错你又能把他怎么样?”
焦起周实在是怒气难消:“我倒宁愿他不认错,他这样翻三倒四像什么东西?太卑劣了!”
“咳,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只要他跟婵儿还能过下去,咱俩受点委屈就认了吧!”
焦起周不想再说什么,心里却极不舒服,即便只是提起“郝武长”这三个字,都让他有气。好一阵子,大家谁都不开腔,好好一个家庭竟让这么一个人搅得不得安宁。
小女儿最芳想逗父母开心:“你们行医的人不是叫白衣天使吗?没有魔鬼,天使的威力就显不出来了。有天使在,魔鬼也不能少,它是陪衬天使的嘛!”
哟!武桂兰果然露出笑意:“看我老闺女出息得多快,这话连咱们都说不出来。”
最芳眯着眼,翘着下巴颏儿,一副率真得意状。
焦起周也忍不住用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快到晌午头的时候,太阳正暖和,焦起周的三弟焦斌丹领着老娘和侄女焦最霞走下火车。最芳眼尖,高声喊着奶奶就扑了上去。真是跟谁长大的见了谁亲,最芳从两岁就被送到老家去了,由奶奶给带到上学才又回到父母身边,上学后年年寒暑假也都要回家去看奶奶,这份感情跟一般城里女孩见到农村的奶奶可不一样。老太太自然也格外疼爱这个最小的孙女,咧着嘴,笑得不可收拾,一脸的皱纹全被欢喜扯开了,像金针舒展的菊花瓣儿。
就在这一老一小一扑一抱的过程中,老人咯咯笑着,将一把炒花生仁儿塞进孙女的手心里。老太太在火车上就剥好了,攥在手心里,只等着见到孙女的这一刻拿出来,上了岁数的人不应该空着手见晚辈人。
当然,这得说见谁。到车站来接她老人家的都是晚辈人,她手心里可就攥着一把花生仁儿。最芳立刻拿一颗花生仁儿放进嘴里,嚼得咯嘣脆响:“嗯,好香!”焦起周和最婵也迎上来,最芳给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塞了一颗花生仁儿。喊妈的,叫奶奶的,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老人走出车站广场——好不威风。
老人已经七十六岁,背有点驼,走路却还噔噔的。噔噔的也得有人搀着,要的是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架势。最婵和最芳一边一个扶着奶奶上了公共汽车,三站路就到了医院。留在医院守摊儿的武桂兰,听到动静赶紧从办公室跑出来迎个正着。郝武长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把老太太引进儿子和媳妇的房间。这间屋里本来堆放的东西就多,焦斌丹和最霞再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床上,就显得更乱了。武桂兰让老太太进了里间,晚上就跟最芳睡在一块儿。最婵已经搬回自己的房子,原来的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大床,按农村的习惯,让老人脱鞋坐到床里头。武桂兰说:“这一早晨可够累的,先好好歇歇脚吧,等一会儿就吃饭。”
老太太兴奋,嘴里老说不累不累,看见儿子真的开起了医院,而且还在运城这样的大地方,那大牌子、大院子……老太太累也不累了,嘴角笑得先咧着,而且无缘无故的该笑不该笑的,都敞开嗓子笑,这让她那张老人的脸变得灿烂动人了。老人一边笑着,眼睛还一个劲儿地四外踅摸。最霞凑近了问:“找谁哪?是不是想看看最婵的女婿?”
最婵结婚的时候老人没有来,今天应是第一次见孙女女婿,但儿子、媳妇以及孙女最婵都没有给老人介绍郝武长。还是最霞眼观六路地不落空,把郝武长拉到前面,他也趁机喊了一声“奶奶”。老人打量郝武长,不知是在老家听到什么闲话了,还是不喜欢郝武长的模样,没有拍手打掌,问这问那地表现出奶奶见到孙女婿应该有的欢喜,倒好像愣了一下,不愿意跟郝武长的目光对视,赶忙别过脸问武桂兰:“小安子呢?”
你看,眼前站着孙女婿不跟人家说话,却一下子打听起孙子来了,这不是偏向是什么?郝武长的脸上还堆着笑,却心里恨恨地闪到后面去。焦家人都是一个德性——护犊子,排外。自己的孩子再坏也好,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也坏。
最霞也装得气不忿儿:“奶奶心里就光有这个孙子!”
焦起周解释说:“已经写信告诉安国了,明天他歇班,估计今天晚上就会跟最红一块儿回来……”
郝武长躲在后面偷眼盯着焦最霞,在他结婚的时候见过这位大姑姐,却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他是新郎官儿,忙活得顾不得多看别人,全部注意力都下在焦最婵的身上了。现在看,她可比焦最婵强多了。看人家的打扮,黑色包腿裤骚得让人牙根发酸,还穿着大红的羽绒衣;那神色,那姿态,走在运城的大街上都够洋的。她那长长的头发干净利落地往脑袋后面一绾,带着一股野性子,薄嘴唇,通鼻梁,两眼冒精气儿……要是跟这样的人有点事,那得是什么滋味!看来她对我的印象还挺不错,要不也不会替我说话。她如果在医院待下来,以她的处境正好可以跟我结成同盟……
屋子里叽叽嘎嘎、热热乎乎。焦起周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快乐了。
人家都说老人是儿女的挡风墙,无论年纪多么大的儿女,在父母跟前总会觉得自己还小,离死还远着呢,似乎就有了一种安全感。一旦父母这堵墙倒了,下一个就轮上你了,你又成了自己儿女的墙。所以老娘一到,焦起周又找回来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满足。
老娘就是宝。别看加上老娘就来了这么三个人,却给医院增加了一种平衡感——原来焦起周总感到自己的医院一头沉,病人多,医护人员少,有点压不住。现在就不同了,他这个院长手下有将有兵,于是便有了热气,形成了气候。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焦起周提出要带着三弟和侄女先看看医院,把他们的工作交代下去。到下午,能插手的就得先干起来了。焦最霞已经跃跃欲试:“没说的,到这儿来就是干活儿的。”焦斌丹不爱说话,来了这半天还没有听到他吭过声,到了非要有所表示不可的时候,也就是点点头或笑一笑。
郝武长从后面也跟了出来。
他们先来到办公室,焦起周对斌丹讲:“这两间大屋子要改成治疗室,你下午跟武长在后面再收拾出一间房子来做办公室,你在里边办公,负责挂号、收费、记账,把医院的钱和物都替我管起来。还要收发信件,给病人寄药……事多了,我一时也想不全。明年我想再找个有经验的退休老会计来管账,还要负责对外打交道,什么税务局呀、工商局呀……”斌丹脱掉深色夹克衫拿在手上,只穿一件灰色的厚毛衣,在一副农村人忠厚的外表下又掩藏着几分儒雅、几分精明。他不住地点着头,神情凝重。他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留着短平头,方脸高额,棱角分明,细心人很容易就看出跟焦起周一脉相承的地方,只是显得更朴实。
没等听完焦起周的布置郝武长就退出来了。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个老东西,把医院的财权宁交给弟弟也不交给我,看来在他心里是不拿我当女婿了!你拿我当不当一棵菜是你的事,我是你闺女的男人这谁也更改不了。你再能耐也总有个老的时候、死的时候,到时候就得把这个医院交给你女儿,不可能交给你兄弟。我熬得过你,咱们走着瞧吧!
郝武长跟进来又气哼哼地出去,都没能瞒过最霞的眼睛。她小声问焦起周:“二叔,大妹夫在医院里管什么?”
焦起周未曾开口先晃晃脑袋:“是我跟你二婶看走了眼,这个人没有长性,他若是靠得住,我还用大老远地让你们抛家舍业地来帮忙吗?你们有什么杂事可以支使他去干。”斌丹和最霞都没有再吭声,支使他?且不说他有院长姑爷的这层身份,就单看他那个样子,是好支使的吗?看来哪种社会哪个时代都出这种事,只要有几个钱,日子过大了,家里就会出游手好闲之辈。
焦起周看着最霞说:“目前医院里还没有一个专职护士,你就给我把病人都管起来。依你的性格,将来会是个挺好的护士长。”
最霞感到紧张:“哎呀二叔,我就会那么三脚猫似的两下子,在村上胆大敢下手,可没进过正式的医院啊!”
焦起周看看斌丹,笑了:“想不到我们最霞也有怯阵的时候。咱这是中医专科医院,主要就是内服中药,外贴膏药,没有大的手术,也不需要太复杂的技术护理,顶多就是打针输液,来了重病人帮着做些紧急处理,这些你不是都干过吗?”
就在此时,从后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停住话头,急忙跑出去。
只见黄福根以比他更快的速度从住院部跑过来,焦起周暗暗叫好,这小子倒挺机灵的,他的耳朵像贴在杨希的身上,这边一有动静,他眨眼工夫就能到。
杨希蹲在自己的屋门口,双手抱在胸前,脸色焦黄。“怎么啦?怎么啦?”黄福根一面问着一面扶起姑娘,其他住院病人也端着饭盆过来了。黄福根看看杨希惊恐的眼神,又往她的屋里看了一眼,然后挡在门口高声嚷嚷着:“谁也不许进,得保护现场!”
“嚯,出了什么事啦?我看看你的现场。”焦起周走过来,黄福根就不能不闪开了。但焦起周并未贸然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向里面瞧。屋里确实有些怪异,地上零零落落撒满垃圾,姑娘的床上趴着两只死耗子,到处都是被咬烂的鞋、毛巾、女孩子的卫生用品以及耗子屎等。这算什么现场?焦起周问杨希:“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完全可以回家去慢慢地调养了!”
黄福根替杨希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在她治病的过程中,由对医生的感激和崇敬渐渐衍变成对中医的兴趣,不敢说要学医,只请求武大夫能让她留下帮忙。武大夫考虑到医院也正缺人手,就答应了。”
焦起周一拍脑门:“哎呀对不起,武大夫跟我说过,这些天太忙,忘得死死的了。可,你不是住在后面吗?”
杨希已经定住了神儿,开始自己叙述事情的经过:“因为不断地有新病人来,没有地方睡,我就让出自己的床,在第二排收拾出这间小屋,把东西搬过来了。昨天发现有耗子,让黄福根帮着给治了一下。今天上午武大夫特别忙,只有我一个人给她打下手,到中午想拿饭盆去买饭,就看见床上有好几只大耗子在蹦来蹦去,可把我给吓死了!”
焦最霞隔窗看看旁边的两间房子,里面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动过了。她走近杨希说:“你打死了老鼠,肯定就扔在了西墙根底下。这是老鼠报仇,趁你不在把死老鼠又叼回来,把你的东西能咬的都给你咬坏了。别怕,先吃饭,下午我帮你把这一排房子全打扫出来,晚上我跟你睡一间屋。”
——新护士长上任了。
大家都感到新奇,老鼠还会报仇?
“是生命就有感觉,有感觉就有好恶,小到马蜂,大到老虎、大象,都知道报仇,为什么老鼠不会?”焦最霞侃侃而谈,反倒显出农村人见多识广。
焦起周趁机把最霞和斌丹介绍给住院部的病人:“对了,我还忘记给大家介绍了,这位动物专家是我的侄女焦最霞,医院新来的专职护士。这位短平头是我的弟弟焦斌丹,文武齐备的斌,灵丹妙药的丹,是咱们医院的会计……”
天擦黑儿的时候,安国和最红回来了,当然是先得去看奶奶。
一进屋就有种过年的感觉。外间屋支起一张大圆桌子,上面摆着七个碟子八个碗,人多,饭热,菜香,好像就等着他们俩回来入席呢。里间屋的床上还放着一张小炕桌,那是专门给奶奶用的,省得她老人家下地了。
每个人都挂着一张笑脸,无论想笑或不想笑、值得笑或不值得笑的,都极容易就笑起来。人要活到多大岁数才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像老寿星一样被全家人供着敬着哄着捧着,正好让奶奶的笑病派上了用场。老人是真心高兴,笑得就真实,看上去无时无刻不在笑,即便是坐着打盹儿或一个人静静出神的时候都像抿着嘴在笑,何况又看到了好长时间没见面的孙子!她手向前伸着,嘴唇嘬鼓着:“哟,一眨眼的工夫可壮实多了,真是个大人样子了!”
老人把自己的床铺又变成农村的大炕了,从褥子底下抓出炒熟的花生和脆枣,塞到孙子和孙女的手里,还是热乎的。
马上就要吃饭了,见面也得先吃奶奶给的东西。安国好似迫不及待地挑了一个脆枣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耍贫嘴:“看看,刚说完我有大人样儿了,可还是拿我当小孩儿。奶奶,您到底是愿意我长大,还是喜欢我老是小孩儿?”
“傻小子,你长得再大,在你奶奶眼里也是小孩儿!”老人耳朵不背,能跟儿孙交流,思维就不会迟钝,说话还保留着一种风趣。
安国继续逗老人:“奶奶,您的褥子底下还有什么宝贝?”
“还有件最好的宝贝,等会儿才能给你看。”老人把最红拉到自己身边上瞧瞧下看看,“我红丫头说话也是大姑娘了,你老往家里跑,王家不会不乐意吧?”
最红跟奶奶在一块儿的时间不长,也就不像其他孙女们跟奶奶那么亲。老人提的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让她多想,是嫌她回来得多呢,还是不想让她经常回来?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就不吭声——如果说这间屋子里还有不向奶奶赔笑脸的,也就是最红了。
武桂兰赶紧替女儿打圆盘:“王家挺好的,不会对最红回家不高兴的。”
焦起周趁机吆喝了一声:“吃饭吧,大家动手。”
安国和最芳在里间的小炕桌上陪着奶奶一块儿吃,其他人都在外间屋的大桌上,连最红也出去坐到了母亲的身边。
屋子里热气弥漫,响起了筷子碰碗、勺儿碰碟子的声音,并伴以牙齿的咀嚼声、喝汤声和说话声。这就叫家,就叫生活的滋味儿。老奶奶吃得很少,她总看着孩子们吃,似乎比食物进入自己的口腹更愉快。一个男人的志向不就是能养家糊口,活得像个人样儿吗?焦起周做到了,看他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儿!他从小就心大,在兄弟几个中数他最不让大人省心,遭受的磨难也最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心大,老想干大事儿,就像你家的屋顶大了,必然就有更多的雨点和雪花往上面落是一样的……
这天晚上焦起周的话也格外多。在任何饭桌上,话都是最好的菜,大家能不能吃好,就看一家之主或一桌之主的话是不是说得好。如果焦起周只顾自己闷头吃,别人还能吃出好兴致来吗?焦起周先夸赞了侄女能干,带着几个轻病号,一下午就让住院部换了个样子,还除掉了两窝耗子。最霞则说,她已经看出来,黄福根跟杨希正在谈恋爱。武桂兰却认为不大可能,他们认识这才多长时间,两个人又都有病,怎么可能呢?
最霞笑着说:“这时候的年轻人,跟你那个年代的人可不一样,过去谈个三两年也不准能办到的事,现在有三两个小时就都解决问题了!”
老太太在里屋插了一句:“就是霞丫头的眼毒。”
焦起周也嘲笑武桂兰:“你呀你,只看到病看不到人。如果有年轻人在我们这儿既治好了病,又谈成了恋爱,也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老太太又向安国问了一些矿上的情况,安国也只拣些轻松有趣的讲。
吃过饭,焦起周和斌丹到办公室商量医院分账立账的事。郝武长一放下筷子就没影儿了。焦安国也想借机跟父亲和三叔一块儿了解一下医院的账目情况,却被母亲的眼光制止住:“你要陪着奶奶说会儿话。”最霞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现在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必须要扎在女人堆里陪着老祖宗。”老太太听不到却看到了,高声问:“安子,最霞又跟你嘀咕什么啦?”
焦安国迟疑一下,便顺嘴胡编:“霞姐不让我老赖在您身边,害怕您累着。”
老太太摆摆手:“别听她瞎说,吃完晌午饭我睡了一大觉,这会儿一点都不累。你不是还要看我给你带来的宝贝吗?”
老太太又把手伸到褥子底下,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张照片,递到孙子眼前。安国接过来一看是个姑娘,短发团脸,喜眉笑眼,倒是挺讨人喜欢。最霞快嘴快舌地问他:“你觉着怎么样?”
安国有种不妙的感觉,便装傻充愣:“什么怎么样?”
这是奶奶在老家给你定的亲,咱们村南头表姨家的闺女,去年高中毕业了……
什么?安国的脸一红,脑袋立刻就大了:“是定了亲,还是刚进入看照片的阶段?”
“农村里哪有那么多阶段?老太太一句话这亲事就算定了。”
“定亲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最霞冲着安国又努嘴又挤眼:“这不就在跟你商量吗,要不干吗还给你带照片来?”
如果是父母干这手活儿,他可以断然拒绝,可以摔还照片拂袖而去。可,这是奶奶在管这件事,麻烦就大了!因为在焦家,没有人敢惹奶奶生气。爷爷死得早,祸不单行,大伯伯有了女儿最霞不久也去世了,这个家完全是靠奶奶撑持下来的,老人家向来是一言九鼎。
武桂兰走近了把照片接过去:“呀,奶奶可真有意思,还一直瞒着我们,安儿不回来就不亮照片。”
最婵、最红、最芳也都一窝蜂地过来抢照片看,这个说挺漂亮的,那个说一看就是农村姑娘,最芳的小嘴最刻薄:“整个儿一个傻妞!”
最霞打断她们的话:“你们说的都不算,得看安国喜欢不喜欢。”
武桂兰含笑看着儿子,她好像是相中了。最芳催促:“哥,你说呀,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
安国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来,趴到老人跟前:“奶奶,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操这份儿心干吗?累不累呀?”
“这是高兴的事,又不是下地挖河拔麦子,累什么累!”老人颇为得意地抬手胡噜胡噜自己的头发,“再说我要不管,你们又得找个外乡人,不知根不摸底,谁知道娶回家里是个什么样儿?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村上给她提亲的可不少,身体也好,她的哥哥姐姐们生的都是儿子。”
安国强挤出的笑变成了苦笑:“我的好奶奶,你敢情不是给我找媳妇,是给我找儿子!”
最霞插嘴:“没错儿,焦家到了咱们这一辈儿女多男少,老太太有点慌了。这个霍家的闺女腰粗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生孩子的坯子。”
最芳叫起来:“哎呀丑死了,肥腰大屁股那不成猪了吗?”
最霞还想说什么,被老太太喝住了:“霞丫头你给我闭嘴!你一胎生了一对儿小子,你的腰粗吗?你的屁股大吗?安子,别听你霞姐瞎嘞嘞,她这是得便宜卖乖。就因为她生了双胞胎儿子,公公婆婆都把她当成功臣敬着。你们看她手上戴的、身上穿的,连城里的媳妇都比不上。她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说来运城,把一对儿刚三岁的儿子扔给公公婆婆,自己就来了吗?你们是没见到她那一对儿大胖小子,可爱煞人了,虎头虎脑,长得一模一样,睡着了连霞丫头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老大谁是小二……”
最芳又感到了新鲜:“真的吗,霞姐?”
奶奶的一番话勾起了焦最霞对儿子的想念,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柔和了,显出一种做了母亲的自豪:“他们一睁眼我就能分得出来,究竟为什么我也说不清。还有喂奶的时候也能分得出来,老大老实,老二坏。”
这下连安国也感到神了:“这么小就能分得出谁老实谁坏?”
“是啊,从小看大嘛!吃不饱的时候老大很少咬奶头,就是咬也不发狠。老二要是吃不饱,就撒着狠儿地咬我。”
最芳神往了:“霞姐你怎么不把他们带来?”
“带来你给我看着?”
“行啊!”
“哼,连半天也用不了你就烦了,你知道那俩小子有多淘哇!”最霞的口气里充满骄傲。
焦安国忽然有了主意,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好,我有主意了,就让这个姑娘立下保证,结婚后必须生下双胞胎儿子,否则便自动解除婚约。如果不同意这一条,就学习国外的办法先试婚,先到咱家干几年活儿,等生下两个儿子以后再正式结婚。”
武桂兰在旁边打了他一下:“别胡说,净惹奶奶生气!”
老奶奶可不糊涂,却想歪了:“安子以前可不是这样,是长大了,该说媳妇了,脸皮也厚了,过去一听说要给他找媳妇就臊得早跑了。桂兰哪,定下来就快点给他们办了吧!”
啊!焦安国一听就急了:“奶奶,您可千万别再操心了……”他看见母亲着急地直向他使眼色,就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还得绕着弯子绝了奶奶甚至包括父母为他找对象的念头。他吭吭哧哧地寻找着合适的词句:“奶奶,我在矿上还没有立住脚跟儿,现在可不能结婚……可也不能老耽误人家姑娘,将来我一定按奶奶的意思找个知根知底的,这总行了吧?”
最霞似乎看出了眉目,但不知道她是想帮安国,还是拿这个亲叔伯弟弟找乐儿:“奶奶,人家安国看不上乡下丫头,要在城里自己找,要追求‘爱情’,你就别再多管闲事啦!”
笑奶奶这回不笑了:“娶个城里的姑娘中看不中用,你们驾驭得了吗?‘爱情’这才有了几年,老一辈子没有这个词儿还不照样生儿育女。没有爱情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过去村子里净是光棍儿,就都没有爱情?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爱情就那么多?”
老太太将丢在床上的照片捡起来,默默地又用纸包好。
武桂兰向儿子努努嘴,安国装看不见,她只好自己上前从婆婆手里拿过照片:“奶奶还真往心里去了?安儿是跟您闹着玩儿的。我看这个闺女就挺好,等我跟起周商量好了,再答复人家。”
15.在切切的盼望中
焦安国回到矿上,先把最红送回家,就错过了矿工食堂的开饭时间。幸好卓欣运已经替他买出来了,两个馒头,饭盒里一半是炒猪肝,一半是烧茄子,还放在宿舍的暖气上温着。
屋里聚着四五个人在打牌,一见他回来就忍不住要说两句俏皮话:“还是有对象好啊,知疼着热,你小子是哪辈子修来的艳福?”
焦安国既没有食欲,也没有心情跟同伴斗嘴,没吭声就往床上一躺,用被头蒙住了脸。同屋的人知道他晚上十点钟还要上夜班,就故意哄他:“别睡了,睡一会儿起来更难受,干脆跟我们一块儿玩儿一会儿,等接班后到车间去睡。”
焦安国仍旧没有搭腔。
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人,说亲近也亲近,说疏远也疏远。谁若真出了问题,比如发急病、出事故,同宿舍的人会像兄弟一样帮你救你。但大家毕竟不是兄弟,当你心里不痛快,生闷气的时候,对不起,那就活该了!你会强烈地感到人心隔肚皮,平时很熟悉的人其实很陌生,宿舍里很热闹你却很孤独。就说眼下,人家问了两句你不出声,就再也不理你了,该玩儿的玩儿,该闹的闹,嘻嘻哈哈,满嘴胡吣,争牌斗气,吵吵嚷嚷,就像旁边的床上没有躺着人一样,全不管焦安国是否能睡得着,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门,屋里的人急忙高声喊叫:“进来!”矿上的男工宿舍很少遇到先敲门的来客,猛地有人敲门就知道准是稀客,很容易给光棍儿汉们带来一阵兴奋。随着喊叫声推门进来的是卓欣运,她估计焦安国该回来了。
还是姑娘辟邪,房子里的吵闹声立刻压低了许多,牌虽然还在打着,但耳朵、眼角都转向了姑娘。有人主动搭讪:“安子一回来就睡了。”
卓欣运看看暖气上的饭菜,一点没动,以为安国哪儿有不舒服的地方,轻轻撩开一点被子,刚要用手去摸他的额头,安国睁开了眼睛,随即就抬身子坐起来。
姑娘问:“你怎么啦?”
安国晃晃头:“没怎么。”
“那怎么不吃饭?”
“不想吃。”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屋里非常安静,连打牌的人也都支起耳朵,想听清他们两人的对话。两个人说话有那么多人旁听,还能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姑娘也看出来,焦安国心里有事。以往他从家里回来总要先去看她,即使她在班上也会找到车间,而且总有一些话要说,有一些家里的事情要告诉她。谈恋爱谈恋爱,恋爱需要谈;不谈无法恋爱,那叫话不投机半句多。无论平时是多么木讷内向的人,跟别人可以无话可说,跟对象在一起却不可以徐庶进曹营的。卓欣运在焦安国的床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说了句你接着睡吧,便起身向外走。
焦安国在后面送了出来。夜色黯黑,在矿区的喧嚣声中,四周的景物也显得恍恍惚惚地在浮动。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都感受到了双方关系中的不自然。卓欣运猜测着焦安国在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既然不想说出来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再问多了就显得没有意思。焦安国也在犯难,不知该怎么跟卓欣运讲。他不想瞒她,又不愿意说得太愣了让她误解奶奶和自己的家庭……
就快到卓欣运的宿舍了,焦安国站住脚,先喊了声“欣运”,后面又吞吞吐吐了……卓欣运也不催他,侧过脸来定定地看着他。焦安国似乎下了决心,今天晚上不讲出来,就证明自己心里有鬼,明天就更不好说了:“欣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着急。”
有这么严重?姑娘还真没有想到焦安国的家里会发生能让自己着急的事。
“家里给我定了一门亲……”
姑娘心里咯噔一下,在黑暗中瞳仁闪闪烁烁,逼视着焦安国:“这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订过婚,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焦安国一阵慌乱,却立即又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生气,这显得他真像做了什么对不住欣运的事,可他又是问心无愧的:“这事麻烦就麻烦在是我奶奶在大包大揽,奶奶快八十岁了,爷爷和我大伯都去得早,心里太苦,时间长了就得了一种怪病,心里的忧思悲恐惊反映到脸上却都是笑,有时笑得吓人,比哭还难看。可能是精神上的毛病,也可能是面部神经出了问题,更要命的是她不认为这是病,不看大夫不吃药。平时大家也回避谈这件事,都哄着她老人家,谁也不敢惹她生气。你知道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不能因这件事把老人气出个好呀歹的……”
卓欣运越听越不是滋味儿。你焦安国绕了半天就是想说明你奶奶给定的亲是推不掉的,那我爸爸也替我答应过亲事,我怎么就能推掉呢?现在全矿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在谈恋爱,你忽然又说自己已经定了亲,这不是拿我耍笑着玩儿吗?姑娘气呼呼地打断了焦安国的话:“行了,你不用再说啦,你是你奶奶的孝顺孙子,既然不想让你奶奶生气,结婚就是了,跟我还解释这么多干什么?”说完,转身跑进了自己的宿舍。
焦安国呆住了,他知道卓欣运误会了。
这种事原本就够微妙的,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又怎么能不让人家误会呢?他去敲卓欣运宿舍的门,姑娘打开门只露出半截身子,强压住火气轻声说:“有上夜班的在睡觉,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我可提醒你,从现在起你要离我远一点!”说完又轻轻地将门关上了。
看来只有到明天再跟她解释了。
别说是明天,就是后天、大后天都不行了,卓欣运真的不再答理他了。
一个星期后,卓欣运倒过来上早班。在她下班的时候,焦安国照样骑着车去接她,她却跟别人一块儿走,说说笑笑地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别人倒是用异样的神情对他瞥一下或斜睨一下,也许她们正在取笑他。
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骑车想追上去。斜刺里猛然蹿出三辆摩托车,打头的一辆向前突奔拦住卓欣运,另外两辆挡在他面前。
焦安国正在气头上,不禁暴喝一声:“你们要干什么?”
其中一个撩开塑料面罩,露出骇人的邪恶,却又带有某种表演的成分:“小子,别再缠着卓小姐了,她讨厌你!”
“你们是谁?”
“来给你送信的,卓欣运是孙军的,你只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冲到前面拦住卓欣运的大概就是孙副矿长的公子孙军了。焦安国不再吭声,想听听孙军说什么,看看卓欣运怎么对待这个孙少爷。
孙军说话有一点膛嗓儿:“卓小姐,请上来坐在我后面,这可比焦安国的永久牌儿强多了。”
“谢谢,我想散步。”
“来吧,我带你到一个好玩儿的地方去散心。”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
“行了,用不着再耍小性子。焦安国根本配不上你。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既往不咎,今天也算给你的面子够大了,快借着这个台阶跟我走吧。”
卓欣运把脸一绷:“请你让开!”
“你真不给面子?”孙军的两只眼放肆地盯着姑娘。
卓欣运自虐般地沉默着。
孙军忽然笑了:“臭货,你以为我还真想收你这个破烂儿?”
他放下面罩,脚踏油门,摩托车卷起一阵尘土呼啸而去,险些没把卓欣运带倒。另外两辆摩托车也追随而去……
焦安国没有马上去打扰卓欣运,到晚上来到她的宿舍门外。卓欣运却不露面,让同屋的其他姑娘打发他走。他上来了拧劲儿,不见卓欣运出来就不走。
你爱走不走,不走就在门口站着吧!
他站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人理他,就想不管不顾地要硬往里闯:“对不起呀,我要进去了,有不礼貌的地方请你们原谅,我只想跟我的女朋友谈一谈。”
他的意思是让姑娘们有个准备,不要让他看到不该看的场面。他发表完这一声明正要采取行动,真有一个姑娘出来了,却不是卓欣运。那姑娘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焦安国你可真是个浑蛋!你这么死缠活赖,大嚷大叫,还嫌知道的人不多啊?全矿上的人都知道她退婚得罪了孙矿长,就是为了跟你好,现在你又把她给甩了,叫她还怎么有脸在矿上待?她白天又说又笑,夜里一个人蒙着被子哭,她不想声张,谁丢得起这个人?你可倒好,还厚着脸皮天天瞎闹腾,是逼她死,还是想逼她辞职回家?”
焦安国的脑袋轰地一下,想不到欣运的性子竟如此刚硬,他心疼,且不由得升起一股敬重之情:“可事情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那你还要她怎么想象呢?”
他渐渐从懵懂中省悟过来,相比之下,自己太不成熟,简直就不是男人!欣运在跟他恋爱的这件事情上,应该说承受的压力比他眼前遇到的麻烦大得多,人家一个姑娘不声不响地就解决了。都这个年代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承担起责任,一个人悄悄地处理好自己的问题?为什么在没有想好办法的情况下非要这么急不可耐地告诉她?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犹豫,还是想借此要跟她表白点什么?
优柔多情即是无情,焉知欣运无情不是多情?被她这样一闹一比,焦安国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闹明白了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宝贵的……
生活就是做出决定。
做出决定就会轻松许多。焦安国不再不管不顾地、不分场合地要急于向卓欣运解释明白了,那么死乞白赖也是一种心虚的表现。他给家里写了封信,先感谢奶奶的好意,然后郑重地讲明自己的态度——婚姻问题自己解决,事实上他已经在矿上找好对象了,她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有什么优点,当然也没忘了说一些非她不娶的话,因此就绝不能再接受老家的那门亲事。他请霞姐赶快给人家写信退婚,免得影响那位姑娘的终身大事。信写好以后他又重抄了一份,有机会好给卓欣运看。
他对卓欣运不再穷追不舍,但不等于放弃追求。由明的改为暗的,只要卓欣运走单儿了,他就会出现,每次的开场白也大体差不多:“欣运,我能跟你谈谈吗?”无论卓欣运明言拒绝或不予理睬,他都掉头就走,但要加上一句话:“你是我的未婚妻,这一辈子都甭想甩掉我,火气再大也应该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一次,两次,三次……一僵就是两个多月。
以往焦安国每月都要回家二三次,这两个多月来,包括中间还赶上一个阳历年,他都没有回去。真可谓儿大不由爷,家里怎么能不惦记、不想他?特别是老奶奶,更是后悔不迭,一封封地来信催他回去。知道他又犯了□脾气,告诉他老家的亲事已经退掉,奶奶并没有生他的气等等,他却既不回信也不回家。
最红也来找过他几趟,因为她放寒假了,想去运城玩儿。而收养她的王妈妈有一条规矩,运城不同于下古林,最红不跟着哥哥不能回去。焦安国心疼这个妹妹,不管肚子里有多大的火气也从不跟她发。每次最红来找他回家,他就瞎编一套工作忙的鬼话来应付,然后领着妹妹到矿区百货店买点她喜欢的东西送给她。
最红无奈,只好找到卓欣运,求她劝劝自己的哥哥回家。欣运可着实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知道自己跟她哥哥的关系?开始还以为是焦安国指使的,就慢慢拿话套她:“你怎么知道你哥哥会听我的劝?”
“他一定会听你的,他为了跟你好都不要家了,不听你的还听谁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跟我好?”
“全矿上的人都知道,王大伯和九哥也老谈这件事。”
“王大伯是谁呀?”
“收养我的父亲。”
“你不管他叫爸爸?”
“当面叫背后不叫。”
卓欣运惊诧:“为什么要这样?既然当面能叫为什么背后倒不叫了?”
“我心里并不感激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想要我,我爸爸妈妈也不会把我送给他们。虽然我假装对他们好,可心里一点也亲不上来。”
“你还是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吧?”
最红点点头,嘴里却说:“我也恨他们,当初他们既然把我送了人,自己就该走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知道,别再让我看见。现在对我多好都是假的,我倒盼着你跟我哥哥在矿上成家,我就可以经常来了。”
卓欣运一阵难受,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感动,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额角上,轻轻摇动着身子说:“谢谢你小红,谢谢你信任我,如果我有了家,那就是你的家。”
最红哭了。
这个孩子的痛苦深深刺痛了卓欣运:“小红,你心里的这些苦处跟你的爸爸妈妈讲过吗?”
最红摇晃着脑袋:“我不讲,在王家不讲,到焦家也不讲,不让他们笑话我,特别是焦最芳,我最恨的就是她了,没有她,兴许我早就被爸爸妈妈又要回去了。”
卓欣运神色迷惘,感到周身发冷。天哪,这种事为什么要轮到一个这么小的姑娘头上?
最红又说:“如果我是小子,他们就不会把我送人。”
“你也恨你哥哥吗?”
“不恨,我哥哥是有本事的人,对我也是真好,当初他就不愿意把我送人。”
“你哥有什么本事?”
“他不怕矿长,敢跟你好,还能让你跟他好,这还不算有本事吗?王大伯和九哥也说他有能耐。他是我们家里唯一敢顶撞爸爸,惹老人生气的,我就盼着他不要那个老家的傻妞……可我又真的好想让他带我回家。”
卓欣运将最红抱得更紧了,胸前却觉得冰凉。
此刻,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人能把这个小姑娘温暖过来。她把嘴凑到最红耳边轻轻地问:“咱们俩是朋友吗?”最红点头。卓欣运说:“好,你以后有了难事,心里有话,就来告诉我,可不兴埋在心里,时间长了那会得病的,你能向我保证吗?”
最红说:“能,我也有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你说吧,没问题。”
“别把我跟你说的话告诉我哥。他要知道了,就不会再对我好了!”
“好,我答应你。”
即使最红不来找她,卓欣运也打算跟焦安国好好谈一次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事实证明焦安国也并非对她变了心,还要怎么样呢?两年多的恋爱关系,哪能这么轻易地说断就断了?有了这么长时间的感情,真要断了,将来后悔的还不是自己?既然断不了,再继续怄气,那受伤的又是谁呢?
几天后她下了早班,看见焦安国又推着自行车在车间门口等着,两人眼光一接上火,没有说话,她抬脚就坐到了后车架上。焦安国骗腿儿上车,在矿区消失了几个月的自行车上的恋人景观又出现了。
毕竟是几个月没有坐“二等”了,两人的关系又刚刚解冻,卓欣运的两只手不知该往哪儿扶,而坐“二等”,除去骑车人的后背就再也没有可扶可抓的东西了,她只好轻轻抓住焦安国的羽绒服。可是羽绒服太滑太厚,根本抓不上劲,矿区的路又起伏不平,自行车一颠,她就有可能被摔下来。没办法,焦安国只好放慢车速,用右手紧紧扶住车把,左手绕到后面抓着欣运的一只手,并引导这只手从羽绒服底下伸进去,搂在他的腰上。
热乎乎,有种麻麻酥酥的感觉传过来,欣运把发烫的脸颊往安国后背上一贴,举起另一只还有些难为情的手也插进羽绒服的里面,用力抱住了安国的腰。于是,两人连为一个整体,形成了真正的“二等”——“两个等于一个”。
刹那间,两人的误会,残存在心里的怨气,全部化为乌有。
这时候,身体的接触更胜过千言万语,身体想接触的欲望表达了喜欢一个人的程度。焦安国如同充足了电,力气大增,自行车蹬得像要飞起来。他要尽量延长这得来不易的美妙时刻,想找一个能够谈话的好地方。矿区在夏天是恋人的天堂,隐蔽幽静的地方很多。到冬天可就惨了,露天太冷,回宿舍不得说话,因为大冷的天,同宿舍的人即便想给你让地方,人家也无处可去呀!
人在热恋中脑瓜就转得快,焦安国蹬着车冲出了矿区大门,顺着公路直奔原田县城。卓欣运不管也不问,只管在后面享受着两人重新和好后的甜蜜。焦安国一气蹬下去二十多里路,在县城找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停好车,两人走了进去。时间还早,饭馆里很清静,他们找了一个角上的位子坐下,先要了一壶茶,又点了两个小菜和两样热菜。
怀疑出信任。两人都觉得比以前更亲更近了,相互有了饥渴般的需要。姑娘的眼波滔滔流过,像是一种抚摩。焦安国也想用眼睛把对方吃掉……什么都无须再说了,但也不能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地傻坐着,在饭馆里既不能动手动脚,那就还得要说点什么。
还是安国先开了腔:“对不起,这几个月让你受委屈了。我也再不会忘记这个教训了!”
欣运笑得有点烫人:“什么教训?”
安国忍受着姑娘笑语的灼烫,说得严肃而诚恳:“一个男人,心里要存得住事,要存得住话,该自己处理的事就要自己处理,不该说的话无论对多么亲近的人都不能乱说。”
卓欣运的眼睛里又露出受伤的神情:“这就是你的教训?以后就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了?”
“那怎么可能?该说的不说还行?”
“那什么是不该说的呢?”
“比如,奶奶给我定亲的这件事,干什么那么沉不住气,回来就急于要告诉你呀?是求助你的智慧,想听听你的主意,还是没话找话,想在对象面前显摆自己的忠诚?如果我能不声不响地拒绝了这桩亲事,以后也永不向你提起这件事,那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焦安国竟从这样一个角度吸取所谓的教训,让卓欣运惊讶不已:“城府这么深的人,不是有点可怕吗?一个女人恐怕都希望自己的对象跟她无话不说,哪怕有时候会管不住嘴,过激,消沉,逞能,耍贱,这才是人嘛!如果一个人过分理智,凡事都要中规中矩,三思而后行,话到嘴边留半句,从来不抛一片心,那是多么的无聊和乏味呀!”
“谁说要变成那个样子了……”焦安国笑着借给卓欣运夹菜的机会把交谈转到轻松的话题上。他回避争论,害怕再引起不快,脑子里却在琢磨着人与人关系中的微妙。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动用身体语言可以很容易地使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而一旦想深入到对方的思想深处,立刻就感到隔膜和疏远。人跟人的交流永远都不可能透彻和明白无误,灵魂永远都无法一致。他们两人是这么亲近,刚才他自以为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了,欣运却还是有根有据地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由此,焦安国讲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大夫,在治疗结核病上应该说是卓有成效,他们的药在太原鉴定会上评价很高,正好对目前连国际上都无办法的抗药性结核病有惊人的疗效。他们从私人行医开始,一次次地被取缔、被批斗,在矿区干不成就到下古林办起了医疗站,然后又是被查抄,可谓命运多舛,现在竟又跑到运城开起了医院……这样的轨迹事先谁能料想得到呢?说起来还算是有点眼光或者说是有点超前意识吧!可有时又表现出很浓厚的农民意识,而且是闭塞落后地区的农民意识。你能帮着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卓欣运很想听:“比如——”
“把医院当成生产队来管。有一些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对行医发生兴趣,病治好了就留在医院学医或打工;从老家叫来我三叔管账,三叔确实就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不是说三叔不好,他是村上的秀才,爱唱蒲剧,写一笔好字,每到过年,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他写的。我是说我父母的思维方式令人不解,不是靠严密的制度管理医院,而是靠家族亲情的力量。女婿靠不住了就叫弟弟、侄女来,倘若弟弟、侄女再靠不住了呢?”
“你说的这个女婿是不是你姐夫?”
“是啊。他原本是陕西洛南山区的一个农民,得了严重的空洞性肺结核,刚来的时候跟个死人差不多。病好后表现不错,就被招为女婿,理由是焦家救了他一命,他对焦家一定错不了,就好像靠抚摩能把一只豺狼变成一只小猫一样。你说这像一对医生的思维逻辑吗?”
这不是可笑的事,欣运却被逗笑了:“你呢?你怎么不劝阻?”
“我在矿上,没有人还想着要跟我商量或听听我的意见。因为我是晚辈,这就是我们家的规矩。结婚后才发现这个女婿很不是东西,竟然发展到敢骂我的父亲,可他们没有从正面吸取教训,只归结于是对他不知根摸底。于是就要大包大揽地给我找一个知根摸底的媳妇,用的办法却是重复在姐姐身上犯的错误。”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听你这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你好像跟我说过,王永红是你亲妹妹?”
“是的,小名叫最红。”
“这也很难理解,这不是旧社会,也没有大饥荒,你们家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灾祸,就值当把亲生女儿送人?这也许会改变最红的一生……”卓欣运想起了对最红的承诺,就没有把话说得更明白。
焦安国低下头,脸憋得有些发红,好像有一块硬东西卡在了喉部:“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主要是看王师傅一家为人不错,他们想要个女儿;我父母孩子多,当时他们又忙于研制自己的药,对孩子照顾不过来,可以说是稀里糊涂地就把最红给了人。我想他们早就后悔了。”
“你们家要后悔的事还真不少啊!”
“所以,我不想干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呢?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当儿子的竟能这么冷静地,甚至是冷酷地分析自己的父母。”
“因为我离开了家,有些东西离得越近越看不清楚,拉开了距离反而能看得更真切。我不接受家里的安排,原以为老人们会跟我大闹一通,谁想他们这么容易就认头了。早知这样,就不该把这个问题带到矿上来,闹得我们两个还差点出了事,当时给顶回去就算了。最可怜的还是我姐姐,太老实了,典型的古典式的逆来顺受型的性格;当初如果也像我这样顶一下,何至于现在受这份儿罪!”
欣运想起了最红的嘱托:“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老不回家呢?”
“这取决于你。”
“我?”姑娘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巧笑嫣然。
焦安国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躲闪或推托:“我绝不一个人回去,除非你跟我一齐走。”
姑娘脸上突然泛起红潮:“这又是为什么?”
“家里已经接受了你,他们知道不接受你就会失去儿子。我还想让你接受我的家庭。今天我跟你谈的全是我父母的缺点,就是为了让你能全面了解我的家庭,好决定我们未来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跟你的家庭有这么大的关系吗?如果你的家人不喜欢我,或者我不喜欢你的家人,就会影响我们两个人未来的生活?”
焦安国赶紧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跟你说得很多了,我父母骨子里有一种属于农民的东西和旧中医大夫的意识。夫妻双双行医十几年,无论在矿上还是在下古林,过的都是最穷的日子,原因是舍医舍药。家里非常富裕的人,向他们一哭穷就不收钱了。他们有缺陷,却又很善良,有时甚至善良到愚蠢的地步。到了运城,才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因为他们的药由物价局定价,要跟市场上其他的药品价格平衡,不能自己随心所欲地乱减价。医院也要交税,要承担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和义务,就必须一步步走上正轨。父亲感到力不从心,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想要我为他分点心的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了解我的家庭,接触我的父母,看看那个医院。如果你不能忍受,将来我们的家就建在矿上,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会利用节假日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他们;假如你认为那个医院大有可为,值得我们做出某些牺牲,那就得考虑用另一种形式安排我们将来的生活。”
卓欣运被焦安国的坦诚感动,也非常赞赏他对将来生活的种种考虑,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抓住了他的手,面孔也如鲜花般轻柔柔地向他靠过来……
16.“年”就是“关”
转眼到了年根儿底下,绝大部分病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医院里只剩下了几个重病号。从明天起门诊部也开始放假,一直到正月初六,这期间只接收急危病人。焦最霞把住院部的治疗室收拾干净,将药品、器械整理好,把出院病人的病历分门别类地锁进柜子,最后脱下自己的白大褂和帽子,洗干净晾在绳上。明天一早,她就要跟三叔焦斌丹一块儿,回平陆县自己的家去过年,等过了正月十五再回来。此刻她的脑子里都是自己的家和两个捣蛋儿子……
郝武长闪身溜了进来。
焦最霞正在梳理自己的头发,只穿着件鲜亮的粉色毛衣,衬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好像对郝武长不敲门就闯进来一点都不感到惊奇,只淡淡地问:“有事吗?”
郝武长眨眨眼:“没事就不能来?你明天就要走了,还能不进来看看。”
他油腔滑调,还嘶嘶地抽着鼻子,直冲着走近焦最霞。
她刚洗过的头发披散着,散发出淡淡的似乎是天然的香味。郝武长的鼻子快凑到她的头发上了:“太香了,真好闻,你一点都不像最婵,她的身上老是带着一股药味儿。”
焦最霞没有躲闪,也没搭腔,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郝武长吃不透焦最霞的眼神,短时间里有那么一点发窘。但他很快就摆出了一副横竖都不在乎的样子:“你看,我比你大,是叫你霞妹呢,还是随着最婵叫你霞姐?”
焦最霞沉静自若,白眼珠冷得像山巅的积雪:“不管你多大,我跟你都论不着。看在最婵的分儿上,就算你是个妹夫吧,当然要管我叫大姐!”
凭郝武长的经验,在一间屋里就只有男女两个人的情况下,这个女人不仅不怕这个男人,而且还敢跟他叮叮当当,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骚货,要不就是对那个男人有意思。
一种迫切的、加速的欲望电流在他身上鼓荡:“你洗得这么干净,看样子是想家想得够戗了。”
“那当然了,家里有两个宝贝儿子,有老人,有丈夫,怎么能不想呢!你是没有人可想,还是从来就不知道想人?”
“我只想眼前。”郝武长的身体又往前靠了一下,“你既是那么想家,就是说这几个月守空房熬得太难受了?”
焦最霞感觉到了郝武长那肮脏的身体给她的压迫感,但她坚持着挺住不动弹。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退,他就会顺势扑上来。也多亏她嘴里应变迅疾:“如果日夜守着个畜生,还不如守空房更好些!”
“你敢绕着弯子骂人?不过我一挨女人骂就上劲儿,说明她要勾搭我,我向来喜欢辣的……”郝武长的右手抓住了焦最霞的肩,“大姐也好小姐也好,现在我就让你见识见识畜生的好处吧。脱了裤子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喜欢畜生的……”
焦最霞猛地起身打掉他的手:“别用你的脏爪子碰我,快亮你的家伙吧,先让我看看你这个畜生的本钱。”
呀?郝武长反而不知道该不该解裤子了。
焦最霞的右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抄起一把剪子:“快脱裤子啊,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鸟玩意儿没见过,还在乎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郝武长还真的被镇住了,既不敢解裤子,又不敢跟她动硬的。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想到,藏在这样一个高大弯曲的体腔里的,竟是一个极其卑怯的灵魂——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天不怕地不怕。
焦最霞微微一笑:“我告诉你郝武长,凭你能娶上我妹妹最婵,是臭要饭的捡了个大元宝。你不但不知足,还想变着法儿地欺负她,小心我老焦家的人揭了你的皮!”
郝武长的最后一招儿是耍赖:“哎,你别认真呀,我这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吗?我最烦一本正经了,一本正经的女人就不算是女人。”
焦最霞走过去推开门:“滚吧!”
从一进运城,卓欣运的两条腿就越走越沉,到了中医结核病医院的大门口,就说什么也不想进去了。她后悔自己考虑不周,被安国和最红这兄妹俩拿好话一哄就上道儿了。人家相亲都是男的先到女方家里被“相看”,只有女方相中了男的,姑娘才能到男方的家里去。哪有自己一个姑娘家先主动送上门来被他们这么一大家子人瞧的?
特别是焦安国为她跟家里闹过不痛快,焦家人必然会怪罪到她身上,还没见面就已经对她有了成见,还会对她好得了吗?自己这不是上赶着来触霉头吗?虽然焦安国信誓旦旦地表白过,如果她不喜欢他的家里人,实际也就包括他的家里人不喜欢她,他们可以在矿上单立门户过日子……可卓欣运怕的正是这一点,她不愿意让焦安国为了她跟家里闹翻。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许倒是她该先考虑退出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跟家里叫了这么长时间的板之后,自己还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到运城来。应该先让他自己回来看看,等他跟家里的关系恢复正常了,自己再跟着回来也不迟——卓欣运在给自己的停步不前寻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其实,她是胆怯了。但她不愿意承认,将来传出去说她走到婆婆家门口吓得不敢进去了,那有多难听啊!
她忽然对自己没有信心了。
可她以往并不是这么没有主见和见不得世面的,是什么原因使自己今天失常呢?她在找歪词儿,甚至归罪于衣服没有穿好。都是因为听了同宿舍女伴的话,说相亲必须要穿大红的。而自己这件大红的羽绒服太扎眼了,也略微厚了一点,显得臃肿。
她脱掉羽绒服拿在手里,里面是黑色大环领羊毛衫,她平时喜欢穿深色的衣服。而同伴们说这件羊毛衫太素了,她的下身就穿了件暗紫色萝卜裤,脚上是纯黑的鹿皮鞋,手上戴着黑色羊皮手套。这身衣服本来搭配得非常好,稳重大气,凹凸有致地衬出了她年轻美好的身材,既不花哨,又很抢眼。可她怀疑这一身是不是太洋气了。听焦安国讲,他的奶奶和父母都还保留着农村人的习惯和思维方式,如果根据这身打扮把她当成了妖精怎么办?或者给他们一个爱打扮和不会过日子的印象怎么办?
于是,卓欣运就越想越觉得不自在,索性停下脚步想打退堂鼓了。好在从运城去临汾的火车很多,她想先逃回自己的家再说。而焦安国是回自己的家,显得无比轻松,喜气洋洋,对卓欣运情绪的变化毫无觉察,见她不走了才问:“怎么啦?”
卓欣运的脸色很不好看:“我不想进去了。”
焦安国感到诧异:“出了什么事?”
最红也抓住卓欣运的胳膊,眼睛紧盯着她。
卓欣运脸憋得通红,可她又不能不对安国说实话:“我害怕。”
焦安国一愣,先是咯咯咯地窃笑,继而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把我们家当成老虎窝啦?刚才我倒是被你吓了一跳,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好啦,都到门口了怎么还能不进去?”
卓欣运还是不动步,脑门上有了细汗。焦安国知道她是真的太紧张了,忙收住自己的笑,对最红说:“你先进去,告诉家里人我们回来了,等一会儿就来。”
最红提着东西一个人跑进去了。
欣运悄声问安国:“我这身打扮会不会惹得老人反感?”
焦安国安慰她:“怎么会呢?这身衣服棒极了,刚才穿过运城市中心的时候,你没见有多少人在盯着你看?我走在你旁边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满足感,实话说真想亲亲你……”
欣运斜他一眼:“你就会拿话哄我!”
焦安国还想再给她打点气,最红领着最婵和最芳跑出来了。最婵穿着白大褂,清丽温婉,脸上一团善意,见面就亲热地抓住卓欣运的胳膊,立即化去了她心中不少的戒备。最芳扶住卓欣运的另一只胳膊,歪着头,黑晶晶一对大眼像长了钩子,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冲着卓欣运就打量个没完了,还小声问:“我是叫你姐,还是叫你嫂?”
最婵说先叫姐。
小丫头紧跟着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运姐!”然后夸赞说你可真漂亮!
卓欣运不知说什么好,此时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被焦家姐妹架着就进了医院的大门,直接奔奶奶的房子。
老太太在床上正仰脖儿等着哪,见卓欣运进来眼前一亮,还没等姑娘叫奶奶,自己先笑了,慈眉善目,一副菩萨模样,绝无焦安国说的那么可怕。
卓欣运脸上的红潮一阵涨一阵退,提着身子挨坐在床沿上。最红紧挨着她站着,做出一副坚定的同盟军的样子。
老太太伸出手拉住卓欣运:“好个闺女,累坏了吧?快上炕歇着。”她还是按照农村的习惯说。
一声“好个闺女”,立刻缓解了卓欣运心里的紧张和不安。她急忙摘下手套,拉住奶奶的手。老人的脸又笑成了一朵菊花,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最芳从床上拿起卓欣运的羊皮手套,左看右看,然后戴在自己手上:“哎呀,真软和!”老奶奶又把手伸到褥子底下掏出了花生、脆枣往欣运手里塞,一个劲儿地让她吃。最芳凑到欣运耳边说:“你过关了,奶奶验收合格!”
奶奶伸出食指想戳最芳的脑门,却让她闪开了:“你个死丫头,就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最芳也逗弄老人:“奶奶,运姐比您给挑的那个傻妞儿强吧?”
小丫头把横在大家心里最尴尬的话一捅出来,反而不再尴尬了。连老人也随声附和地说:“强,强,我孙子的眼光还能错得了!”
欣运打开包,拿出一条银色的拉毛围巾,给奶奶围上,毛茸茸,热乎乎。
最芳快嘴快舌地问:“奶奶,暖和吗?”
“暖和暖和,你说还给我花这个钱干什么呢?”
安国替自己的未婚妻帮腔:“第一次见面,哪能空着手来?”
欣运给最婵拿出一件海蓝色的风衣,给最芳拿出一顶通红的绒帽,看她戴着那副羊皮手套不想摘下来的样子,就问:“你喜欢这手套?”
最芳毫不掩饰:“太好了,整个运城再没有第二个人有。”
“那就给你吧,是新的,我今天也是第一次戴。”
“真的?”
“说给你就给你,还能是假的!”
安国又问姐姐:“咱爸咱妈呢?”
奶奶在床上接过话茬儿说:“忙死了,这哪是过年,就跟咱老家的麦收差不多,抢麦子,抢场,抢时间,抢好天气……你们回来了正好可以帮帮他们。”
回家老半天还没有见到父母,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安国便领着欣运出了奶奶的房子。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医院里反而异乎寻常地热闹,有病的人趁着医院还没有放假,多拿点药准备节日里用。已经治好了病的,赶在过年前来表示感谢,有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来的,有往医院的大墙上贴感谢信的,有抬着锦旗来的,还有跟医院有联系的机关单位,成帮结伙来拜年的……
由于过了奶奶这一关,尤其是未来的大姑子、小姑子都很不错,卓欣运已不像刚进门的时候那么紧张了。脑子能够自由活动,也有心情开始观察这个医院,观察这个崭新的环境和一张张崭新的面孔,这一切又让她焕发勇气使自己振作。
他们来到办公室门外,看见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办公室的门也就只好那么大敞四开。最醒目的是挂在迎面墙上的那一堆各种形状的锦旗,上面锈的字句也五花八门:“著手成春”、“起死回生”、“治病救人 心正药真”,还有的在锦旗上连缀了一串中药名:“独活灵芝草当归何首乌。”
武桂兰坐在背对门口的椅子上,没有看到安国和欣运。
在她的对面和两侧,稳稳当当地坐着半屋子人。不管有多少人出出进进地来找武桂兰,那些人都表现出一副雷打不动的神色,看样子要一直这样坐下去了,还哼哼哈哈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武桂兰说着话,或者提出一些不咸不淡的可答可不答的问题。那些人都高出武桂兰一头,对她构成了一种威压的态势。卓欣运已经猜到这个被包围着的瘦小羸弱的身躯是谁了。也多亏有她这样一个漂亮姑娘站在门口,屋里人的眼神不停地向她这边瞟,才惹得武桂兰转过身子,稍一愣怔便从僵硬中露出笑容:“哟,是你们来啦。”
她站起身向屋里的人表示歉意:“对不起,各位领导先坐一会儿。”
武桂兰走出来,并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眼睛却一直没有从儿子旁边的姑娘身上挪开。听到人家叫伯母,她才轻轻答应了一声:“你就是欣运吧?忙得都顾不上照顾你。”
“不用。”卓欣运难免羞涩,自古来儿媳妇第一次见婆婆,是最令女人们憷头的事。
“见过奶奶了吗?”武桂兰也先想着自己的婆婆这一关。
卓欣运一边回答着婆婆的问话,一边顾不上羞涩地望着婆婆的脸。
这张脸给她的印象太强烈了,猛一看比她想象的要苍老,细端详又很年轻,皮肤还很细腻,薄得似乎一碰就破。人很瘦,却又神完气足,精力饱满……她对婆婆的好奇取代了某些拘谨。
安国问母亲:“屋里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卫生局来拜年的。你爸爸不在,他们又不走,你说可怎么办呢?”
“爸爸干什么去了?”
“出去给关系户送礼拜年去了。”
武桂兰在未来的儿媳妇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犯难无助的样子,让卓欣运生出同情和好感。焦安国也疑疑惑惑:“他们是想吃一顿儿,还是想拿点什么东西?”卓欣运猜测说:“他们大概不是想留下吃顿饭,大年根儿底下谁不想早点回家?如果医院早点准备下纪念品就好了,人家来拜年,你不能让人家空着手回去,尤其对这些不能得罪的人,一人一件就打发了。”
“还是你们脑瓜灵,我哪知道城里人过年还这么厉害!”武桂兰似乎对卓欣运是满意的,便让儿子带着她去各处看看,见一见该认识的人。
待母亲又走回办公室,焦安国小声对卓欣运说:“你看怎么样,老娘对你很欣赏,要不就不会让我带着你到亲戚朋友面前去炫耀一番了。”
“去你的!”卓欣运举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几分妩媚,几分娇嗔,愈显得柔情四溢。
焦安国摆手躬身:“那就请吧。”
“你给我头前带路!”卓欣运的精神松弛下来,便也悄悄跟未婚夫逗了一句。原来相亲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只要心存善意,第一次见面谁还没有点客气劲儿?
他们来到门诊部,看到病人还有不少,黄鹿野正在问病开方。他头发灰白,面色紫红,一副老专家的派头。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焦安国却也不认识。焦最婵在房子的另一端负责给病人治疗。
焦安国领着卓欣运走到黄鹿野跟前,小声向姑娘介绍说:“这位是黄叔叔。”黄鹿野一抬头,嗓门立即高上去几度地叫起来:“小安子!”他声音浑厚,整个门诊部的人都往这边看。可他当医生当惯了,天天被病人包围着,也就学会了完全无视病人的存在,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不等焦安国给他介绍,他的两只大眼珠子就转向了卓欣运:“甭问,你就是老卓师傅的千金了?嗯,小安子的眼力不错!”
不管黄鹿野多么的随便,焦安国作为晚辈却不能不客气一下:“黄叔叔辛苦了。”
“是啊,你这小子要美人不要江山,逼得你父亲就只好把老朋友拉来当牛使!”黄鹿野的风流习性似乎一丝未改,兴趣仍旧在姑娘身上,他把眼睛又转向卓欣运,“关于你们两个人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膙子了,你们是对的。人活一世,特别是夫妻间,就得要有故事,有戏剧性,生活才有味儿,情感丰富又牢固,到老了也有可回忆的东西。一个真正的女人是能够改变世界和创造世界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就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存在。只可惜,大多数女人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大多数男人碰不上值得为之献身的女人……”
“黄先生真是感受深刻,你的生活里想必充满了戏剧性?”坐在他旁边的生脸男人半似调侃半似凑趣地说了一句。
“你说得不错,我一生都是戏。”黄鹿野这才想起把他介绍给焦安国,“他是江华,‘文革’前的最后一届大学生,毕业于山西大学经济系,现在又想改行当大夫,春节后要到太原中医学院的进修班去学两年。”
焦安国心里一动:“怎样才能参加这个进修班呢?”
江华摇头:“得赶机会,这次是有点特殊的原因才办了这么一个进修班。”
焦安国颇为羡慕:“我读了一年多的函授大学,因为没有医科,只好学经济管理。想不到你学完了经济又改学医。”
黄鹿野说:“学经济是为了治国,学医是为了救人,治国应先救人。”
“我可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当初学经济是国家分配的,现在学医才是自己的兴趣。”江华笑得很谦虚,且有一股清正之气。
焦安国不好意思老让病人等着,听到从后排院子里传来三叔焦斌丹说话的声音,就借机告辞出来。焦斌丹站在第二排房子的前边正跟郝武长说话,他刚刚说了一句,郝武长就有十句在等着他:“明天就过年了,就是长工今天也该放假了吧?你明天就回家了,还操这个心干啥嘛!”
“过年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子吧。”焦斌丹声音粗嗄,蔫人上来脾气就更犟劲,“就因为明天我要走,才把该干的活儿今天干完,要不明天谁跟你干?”
“他儿子媳妇不是回来了吗?在外边闲了一年了,回来还不好好卖卖力气!我在家干了一年了,过年就该歇一歇了。”郝武长用话甩打完焦斌丹,气哼哼转身要回自己的屋子,迎面正撞上焦安国和卓欣运。他打个愣,多少有点尴尬,搭讪道:“回来啦。”
焦安国却侧脸对卓欣运说:“这是姐夫。”
卓欣运看到了郝武长那阴冷冷的眼光,以及那一头油腻的长发。他上身穿着印有暗花的绿毛衣,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个想追赶城里时髦的“老帽儿”,结果却追成一种不伦不类。
郝武长没有停脚,一对眼神就算打了招呼,便擦肩而过,回自己的房子待着去了。他喜欢所有女人,漂亮的女人就更不用说,唯独不喜欢卓欣运。因为她是焦安国的人,是这个女人帮着焦安国征服了焦家,他们回家过年成了这个家庭里的一件大喜事,嚷嚷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连焦最婵那个傻娘儿们也跟着一块儿高兴。这让郝武长非常失望,他本来是盼着焦安国跟家里闹崩,以后永不再回这个家的。
焦安国来到焦斌丹跟前,叫卓欣运喊了“三叔”,而后才问:“还有什么活儿没干,就值当跟他生气?”
“咳,怎么找了这么个王八羔子!”焦斌丹摇晃着短平头,一肚子怨气,“其实也没有多少活儿,我一个人干不了,就叫他给搭把手。今年是医院成立的头一年,又是在运城,必须要弄得热热闹闹鲜鲜活活的,一是图个吉利,二是不能让别人瞧不起,觉得我们医院过年都黑灯瞎火的是怎么回事!彩旗彩灯我都买来了,要在院子里拉起来;大门口也得装扮一下,挑起灯笼,贴上对联;门诊部和办公室的玻璃还没擦……”焦斌丹嘴里说没剩下多少活儿了,可他一口气就报出了一大堆必须要干的事情。
卓欣运眼睛发亮,随即来了兴头:“安国,姐夫说得对,我们该卖卖力气了。”
两个人脱去外衣,焦斌丹给他们找来两件白大褂穿上,先收拾大门口,那是医院的脸面。焦斌丹用大扫把先将门前清扫干净,安国搬来梯子,欣运提来一桶水,给大门过水,擦洗干净后,再把两个直径一米高的大红灯笼挂在大门两边。挂彩灯是焦安国的强项,用五颜六色的灯光勾出医院大门的轮廓。最后贴对联,大门正中是四个斗大的字:“欢度春节。”
两边的对联是学尚德堂老先生的题字,也用药名串成:
生地种砂仁千里香飘结玉果
防风连海带万年青翠保良疆
大门口一装扮起来,立刻就有了过年的气氛。他们又在院子里扯起彩旗,挂上彩灯。卓欣运则去擦办公室的玻璃,最红和最芳也过来帮忙。他们这一折腾,办公室里的客人也坐不住了,便纷纷告辞:“我们就不再等焦院长了,请转告院长我们提前拜年啦!”
武桂兰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以外。
病人都处理完了,黄鹿野要乘最后一班车赶回原田,和江华一起也向焦家人辞行。武桂兰从屋子里提出一大兜子早就准备好的年货交给安国,让他送黄鹿野到车站。趁着医院里清静下来,焦斌丹把整个院子又清扫了一遍。武桂兰领着姑娘们去做饭。
焦安国从车站回来天就有点暗了,他将所有的彩灯都打开,医院立刻变得一片灿烂。人们都走出屋子,来到门口看灯。最芳欢叫着把奶奶也给拖了出来,老人脖子上围着欣运送的拉毛大围巾。过年的全部意义就是小的要逗得老的乐,老的要哄着小的乐。
老人说:“这城里过年就是比咱老家花哨。”
斌丹说:“城里过年讲究亮,农村过年要黑,讲究黑灯瞎火的。”
最芳不懂:“为什么?”
斌丹解释:“大年三十的晚上,众神下界,所有的鬼也都要出来,不黑不行。”
“真的?那我们放挂鞭吧,把鬼赶跑。”
武桂兰制止:“你三叔刚扫干净,明天晚上再放。”
大家正说着话,焦起周回来了,被医院大门楼上的彩灯所吸引,老远就仰着脖子,瞪着眼睛:“嗬,还不错嘛!”
最芳扑上去,对老爸的评价感到不满足,就质问道:“只是个不错?”
焦起周似有些心不在焉:“是不错呀,真是不错!”
武桂兰问:“你下午转得怎么样?”
“唉!”焦起周长出一口气,“该拜的都拜了,该打点的也打点完了。”
武桂兰的脑筋还有点跟不上:“你大包小包地提着登门送礼,人家就敢收下?”
“现在哪还有不敢收礼的人哪?你送什么人家都敢要。你没听到顺口溜是怎么说的吗——谁干多干少不清楚,该提拔谁心里清楚;收入多少不清楚,家里有多少存款心里清楚;收了多少礼不清楚,谁没有来送礼心里清楚……”
大门口掀起一阵笑声。
焦安国觉得父亲今天有点怪怪的,便走近了去打招呼。焦起周对儿子几个月没回家的事似乎已经忘记了,丝毫没有要责怪的意思:“我一看彩灯亮了,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三叔不敢摸电。”
焦安国闻到了从父亲嘴里喷出的酒气:“爸,你去送礼怎么还喝酒了?”
“在王专员的家里喝了几杯……其实有个真正帮过我们大忙的人,却始终还没有感谢过人家。”
“谁呀?”
“尚德堂尚老先生。”焦起周这一下午不知都经历了什么事儿,似染上了一种怀旧的感伤:“中国人过年就是还账啊!安国你记住了,无论到什么时候,有两个人你不能忘记,他们是咱焦家的贵人,一个就是尚老,另一个是现在的副专员王尔品。”
“我明天给尚老写封拜年信,等有机会再专程去北京感谢。”焦安国把卓欣运喊过来,让她正式认识自己未来的公公。
焦起周不好意思老盯着未来的儿媳妇看,就眼睛看着儿子,却冲着欣运说话:“很高兴你陪着安国一块儿回来了,他从小就是个犟眼子,没有人能扭得过他,只有找到一个能降得住他的人,两人才能过好日子。可你们的事老让我觉得对不住孙良贵,以前他可是帮过我……”
这是什么话?大过年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武桂兰赶紧打断丈夫的话:“行啦行啦,有话到屋里去说,该吃饭啦!”
也只有武桂兰,在丈夫滔滔不绝的废话和大呼小叫的兴奋之中,看出了他的疲惫和无奈。来到运城后,焦起周有意戒酒,平时没有特别的原因是不敢放开量喝的。今天家里这么忙,他怎么竟敢跑到专员家里端酒杯?武桂兰原想等晚上没有人的时候再问他,可今天晚上她没有跟丈夫在一起独处的机会了。她要让欣运跟自己睡一个屋,想好好跟这个未来的儿媳妇谈谈。让起周、安国和斌丹去睡一个屋。再说她不问明白了,这个年就会过不好,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也怕他说话走板惹得奶奶和全家人不痛快,特别是卓欣运还在这儿……
武桂兰让孩子们扶着奶奶先回屋摆桌子,她有意落在了后边。斌丹心细,也想知道哥哥在外边到底出了什么事。武桂兰拉住焦起周悄悄地问:“你下午出去拜年,是不是碰到麻烦啦?”
“唉,难哪。看我们医院办好了,都认为我们挣了大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眼睛就都红了,麻烦事自然也就都找上门来。卫生局说,医院周围的单位到局里告我们的状,说结核病是有传染性的,应该搬离市中心。卫生局也趁机提出明年要提高我们的租金,其实就想挤对我们搬走……”
斌丹问:“他们想提高到多少?”
“三万。”
几个人都一惊:“这么多啊!”
焦起周恨恨的:“与其这样挨宰,真不如买块地,我们自己盖个小医院。王副专员给我推荐了一块地方,在城东双桥路,有那么三四亩地大,等过完年我们去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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