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4:空洞-钱对药的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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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德堂随笔之七

    焦起周医生:

    近好。随信奉上我最近发表的一篇短文,目的有二:一、注意“回生灵”、“回生膏”原料的质量,有好方子不一定就能制出好药;二、注重制药,世界上的结核病人靠您一家医院是治不过来的。然而,您的制药业如果发展大了,得不到您亲自治疗的结核病人,却有可能吃上您的药,同样也会获益,岂不幸甚。

    问候武大夫,并祝

    俪安

    尚德堂

    1986年3月5日

    中药者,中国之药。

    可是,我们今天还敢说,中国是中药大国吗?

    每年在国际市场上,中成药的贸易额高达一百五十亿美元,中国却仅占其中的百分之三。就在这百分之三中,还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药材,而不是成药。日本倒在中成药的国际市场上占了百分之九十的份额,连韩国的中成药出口量都超过了中国。

    日本从中国大量进口中药材,用生物、化学及物理等先进的科技手段提取有效成分,进行定性、定量的科学分析,而后制成口服液、片剂、针剂、胶囊,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传统中成药长期未能打开的国际市场。以中国家喻户晓的“六神丸”为例,日本人利用科技优势对其配方加以分析,改进传统的制作方法,还加入丹参、沉香等制成所谓畅销国际市场的“心脏灵药”。每年中国进入国际市场的中成药贸易总额,都赶不上日本这一种药的销售额!

    难怪日本人扬言,二十一世纪,中医中药将改名为“东方医药”。而日本,就是“东方医药”的霸主。

    我国每年的药业总产值约为一千二百五十亿元,只相当于英国一家葛兰素制药集团的年销售额。这也不能全归罪于中药的落后,我们的化学药品中,百分之九十七是外国药的仿制品。

    目前,还没有一种中国药在国外获得专利。

    新中国成立四十多年了,而德国、日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上重新强盛起来又用了多少年?我们的制药业还如此落后,实在是说不过去了!中药的落后,就更是匪夷所思了……自神农尝百草、黄帝著《内经》开始,中医中药历经数千年,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今天怎么会失去了应有的光彩呢?

    科学技术落后固然是一个原因,我们国内对中药材缺乏管理、质量退化、材质变异才是更重要的原因。我们不自重,越是急功近利,就越是赚不到钱。比如,全球约有百分之七十的中药材产自中国,为什么中成药的销售收入却只占全球该项销售总额的百分之三呢?滥使低级农药,残留污染严重,这样的药材很难直接进入国际主流市场,只能低价卖给外国收购商,他们重新加工后再卖,其价格高于在中国收购价的十几倍。“肉头”都叫外国商人赚走了,最后是外国的制药厂家赚大头,我们辛辛苦苦跟着瞎忙活!

    世界中药材的市场明明在我们手里,长期以来却不知道爱护,不懂得扶植自己的名牌,树立产品威信,滥采乱种,你争我夺,以至于砸了自己的牌子。如地道的黄芪在内蒙古,偏偏内蒙古的黄芪越来越少;地道的地黄在河北,河北的地黄却出不了口……自古中药就有著名的六大产地:关药(东北)、冀药(华北)、淮药、浙药、川药、云药。我们真的连老祖宗给创出的牌子也保不住了吗?

    17.告别中条山

    武桂兰晚上本来睡得就迟,当她觉着已经睡醒一觉了,发现屋子里的灯仍旧亮着,焦起周披着棉大衣还在埋头写着什么……她看看窗户,外面还一片漆黑,便趴过身子,用手将身体两边的被角掖紧,下巴颏儿垫在枕头上,轻轻地说:“怎么还不睡?”

    “马上就完。”焦起周连头也没抬。他的身体遮住了灯光,多半间屋子都陷在一种不稳定的黑影里。武桂兰心疼:“世上的活儿是干不完的,我们的岁数都不小了,哪能这么拼哪!”

    “完啦完啦……”焦起周放下笔,站起身子。屋子猛然亮堂了,刚才被挡在黑影里的武桂兰,被光亮刺激得眯起了眼睛。焦起周搓着两只手,边搓边放到嘴边哈着气,眼睛却还盯着桌子上刚刚写好的东西,神情甚是得意。

    武桂兰催促他:“快睡吧!”

    焦起周侧脸看看武桂兰,白天绾在脑后的发髻披散下来,睡眼惺忪,慵懒而绵软。他弯下腰,用两只冷手捧住她的脸。武桂兰激灵一下子睁开眼睛,盹儿也醒了,小声嗔道:“老没正形!”

    焦起周嘻嘻笑着,把一张大纸拿到床边,飞快地脱光衣服钻进被窝,抖抖索索地抱住武桂兰温热的身子。武桂兰提醒他还没有关灯呢。他说再等一会儿,便将身子也趴转过来,左手搂着武桂兰的后背,右手伸出被窝拿过那张大纸:“你看,我把咱的新医院设计出来了。”

    四开的道林纸上画着一片房子,有楼房,有平房。焦起周给妻子讲解:“正面这是门诊楼,你看样式如何?不错吧?先盖两层,地基要打得能够承受住五层的,将来儿女把医院干大了,可以再往上加高。穿过门诊楼进入院子,左边是住院部,一拉溜十四间平房。右边是职工住宅区。后面又是一栋两层小楼,是我们自己的住房。二楼是卧室,一楼是车库、药库、厨房……请你审核。”

    武桂兰的眼睛并没有看图纸,却歪转脸盯着丈夫:“你什么时候又学会设计房子了?”焦起周颇为自得:“逼的,人被逼急了没有不会的。我们打算花多少钱,想盖个什么样的医院,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画出这么一个大概其的样子,明天交给工程局的设计队,花点钱就给你绘出标准的施工图来了……”

    他讲得兴致勃勃,却忽然发觉武桂兰并没有认真听,看着他的眼神闪烁出一种渴念,一种诱人的风情。他的心也飘忽起来,身体开始发热,泛起一种饥渴,一种需要。双手把桂兰的身子扳到自己怀里,轻轻地亲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嘴里还喃喃地胡数六数:“老头子正在干活儿,你却用一副睡美人儿的伎俩撩拨得他心猿意马……”

    桂兰心里也痒痒酥酥,十分惬意,声音像夜一样温柔:“我是美人儿的妈了。”

    “要不美人儿的爸怎会这么喜欢你呢!”

    “你还没有关灯哪!”

    “不关,我要看着你。结婚几十年,都是黑灯瞎火地干好事,对不起我的小美人儿……的妈!”

    “你忙了一天,夜里又没睡,不要命啦?”

    “你就是我的命,这时候有你我就有命……”

    “怎么越老越馋,越老越厉害了?”

    “这要怪你,谁叫你越老越有味儿,越勾人家的魂儿!”

    “大坏蛋……”武桂兰的嘴被一团灼热的东西堵住,身体被丈夫的两条臂膀拼命往他的身体上拉,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子揉进他的体内。呼一下如烈火添油,她的身子随即也燃烧起来,在扭动中她被压住了,极其自然,又异乎寻常地疯狂猛烈……

    焦起周很快就睡着了。武桂兰仍旧没有关灯,她细细地端详着丈夫的睡容,脸上还挂着笑,显得很满足,很自豪……这张脸她非常熟悉,此时却有点陌生。

    她在枕席之上是良妻,行这种夫妇间的好事本是轻车熟路,奇怪的是她感觉越来越好,或者说是起周让她越来感觉越好……自从来运城后,起周渐渐强大而自信了。以前家里的大事小情,她都得拿一多半的主意,起周习惯于依赖她。现在就不同了,她只管给人看病,他才是院长,对内对外他说了算,有了威严,有了力量。就说要建新医院这么大的事,也没有用她操太多的心。越是这样,他对她倒越好了,她是他夜晚最安全舒适的停靠站,又能不断挑起他的欲望。

    她是那种细腻敏感型的人,身体格外要受精神的支配,精神差一点身体都有反应。随着起周的变化,她精神上的压力轻多了,精神放松,身体也就越来越充实……这样的感觉真好。看来女人的福气就是自己的男人能扛得起家,而男人的兴奋剂则是权力和事业。

    这一段时间焦起周就像中了魔一样,他心里想着的事就非得办成不可,不办成就跟心里有块病似的。他认定要自己建个医院,就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划算。现在的这个医院,虽然条件也不错,但终究不是自己的,要受制于人。人家乐意租给你你就可以用着,人家想赶你走你就得乖乖地搬家。特别是主管单位的头头经常换,换一个头头一套章法,说了不算,算的不说,谁能受得了?花钱租房子还得看人家的脸子,接长不短地得去走动走动,烧烧香上上供,又何苦来呢?趁着眼下地皮便宜,到处都有找不到活儿干的工程队,花不了多少钱就能把小医院盖起来。它将永远属于自己,可以传辈,一劳永逸地再不为房子问题看别人脸色受别人气了!

    他拉上三弟斌丹,看地,买地,找工程队商量价格,选建筑材料,找银行贷款……眼下的银行可真叫“人民”银行,贷款太简单了,你只要提出项目——有的人不想贷款银行还上赶着贷——贷多贷少全凭你自己一句话。何况焦起周还拿着一张副专员王尔品批的字条,自然就更省事了。但他和斌丹都是本分人,不敢多贷,用多少贷多少……每次焦起周从外边回来,都像讲故事一样说给她听。

    她渐渐地学会了分享男人的智慧和快乐。当然,有时也难免会有些挫折和焦虑……焦起周睡得很沉,还忽高忽低地打起了小呼噜。

    武桂兰笑了,越老越不添好毛病,年轻的时候睡觉死,倒不打呼,到老了睡觉轻了,却想起来就呼噜那么几声。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起周的下巴、脸颊、眉毛……自己的眼皮也越来越沉,她伸出手关了灯,将身体扎进丈夫的怀里,感受着他呼吸的节奏,一会儿也跟着沉沉睡去。

    人还觉得很冷呢,可树梢全都绿了,干工程就得狠狠地抓住短脖子春天。

    新医院已经破土动工,焦起周不可能经常盯在工地上,只能一早一晚或有事的时候到工地上看一看。因此他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经常守在工地上,紧紧地盯住工程进度和质量,要不他哪能放心?医院里谁能干得了这件事呢?他想到了郝武长,不敢说他多么靠得住,至少还算个自己人,而且是医院里唯一的一个大闲人,于是就让他专门负责督促新医院的施工。

    “负责督促”这四个字格外对郝武长的胃口,他早就盼着要“负责”点什么,要“督促”点什么了。许久以来他肚子里就憋着气,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给焦家的人看看,建新医院恰巧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焦起周干不了这种活儿,武桂兰也不行,他那些弟弟、侄女们更甭提,只有他郝武长才能把新医院建起来。要想能镇唬得住藏污纳垢的包工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行。他嘴损,多难听的话也说得出口,多脏的话也骂得出口,说翻脸就翻脸,说返工就得返工,他敢耍混混拼命,别人行吗?

    可是,开工好多天了,工程全都铺拉开了,医院却还没有给施工单位拨款。施工队队长几次三番地找到焦起周,他就让郝武长找斌丹,按合同把工程款划拨过去。

    郝武长大模大样地摆摆手:“别着急,啥时候给钱,一次给多少,都得听我的。”

    焦起周更关心的是医院的工程质量:“咱跟人家是订了合同的,你不给钱人家能给你好好干活儿吗?”

    “正相反,现在的人心太坏,拿到钱就不好好干活儿了,工程出了问题你也治不了他了!”郝武长居然说出了一通相反的理由,且显得胸有成竹,“就是喂狗,不还得要会喂嘛,要在它正饿的时候喂,它就会感激你、听你的。”

    这家伙,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但他说的似乎也有那么一点道理,既然让他负责这件事,那就先按他的意见试试。郝武长对施工队长竟敢越过他直接去找焦起周,心里窝着火。好啊,放着眼前的真佛不拜去拜假佛!他必须得找茬儿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也好让施工队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要想对现在的施工质量找漏洞那还不容易吗?他选择了一个刚刚上班,人马最齐备的时候,站在地基沟的边上嚷开了:“停下,都给我停下!你们干的这是人活儿吗?”

    “你是谁呀?工地上这么乱,施工的人还真没拿他当棵菜。”

    “我看谁还敢不停下?你们干了多少最后都得给我拆了!”郝武长抡着铁锨跳到地基沟里,工人们想停也得停,不想停也得停了:“我是甲方的全权代表,快把你们队长找来!”

    队长慢腾腾侧歪着肩膀,迈着方步过来了,矮个子,小骨胎,脑袋溜尖,一看就不是个善类。不然像他这样一副身板怎么能降得住一个鱼龙混杂的包工队!

    工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瞪着郝武长,有的拿着瓦刀,有的扶着铁锨,有的手里攥着半截钢筋……横的,恶的,蔫的,坏的,神头鬼脸,歪瓜裂枣,全都不怀好意地往郝武长这边凑合。

    施工队长一副满不在乎、处变不惊的样子,故意不看郝武长,尖着嗓子问:“是谁让停工啊?”

    “我!”郝武长跳上沟沿,弓着腰低着头盯视着队长。

    “怎么啦?”

    “你自己看。”

    “我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啊?”

    “哦,那就是你有毛病啦!”

    “你这是怎么说话哪?”

    “这样说话还是好的哪!你不会干人活儿,还想听人话吗?”郝武长声音瘆人,话也来得赶劲,把工程队长给噎住了,也许是他那阴毒的眼光让对方有所顾忌,不敢硬顶。其实毛病出在哪儿队长心里跟明镜似的,是他下的令,他能不清楚吗?郝武长也知道他装蒜,却就是不挑破,非逼他自己承认不可。

    僵持了好一阵子,队长还想装傻:“是不是防潮层短了一点?”

    “一点?三十公分!人长矮了三十公分就是残废,何况这是医院!”郝武长故意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工程队长的身材,“将来让病人住在潮房子里,你们可是缺了八辈子大德了,绝不会有好儿!”

    “你们的资金不到位,我垫不起这么多钱。”

    “那就偷工减料?你们干的活儿这么臭,我能给你们钱吗?”郝武长拍拍自己的胸口,“钱就在我手里,黄不了你的,不信到老医院去看看,看病的排长队,每天少说也得收个几十张买药的汇款单,不光是国内的,还有美元、日元。再不够还有银行顶着,王专员的批条压在那儿,银行上赶着要贷给我款。”

    “既然这样,那就先给我们打过来一部分。”

    “不行,我信不过你们。我后边还有三个工程队盯着这活儿呢,他们的条件都是先垫付一半的工程款,等房子盖得有眉目了,甲方满意了再付款。”

    工程队长知道碰上硬碴子了,开始缓和口气:“别呀,我们跟焦院长是订了合同的。”

    “合同里有你们弄虚作假欺骗主家这一条吗?凭这一条我就可以废了合同,让你们这些天的人力物力全白费!”

    “别别别,”队长惶遽,马上赔笑,然后吆喝他的工人,“全部返工,今后谁要再玩儿花活给我惹祸,我就叫谁滚蛋!”

    队长掏出香烟递到郝武长眼前,郝武长阴沉着脸没有接。队长又觍着脸问:“您老贵姓?”

    “免贵姓郝,焦院长是我岳父,我在医院专门负责基建,所有修修建建的项目都在我手里。”

    队长按常规推理:“哦,您老是基建科的郝科长,失敬,失敬。”

    郝武长未作更正,只是用别的话岔开了:“我岳父找你们的时候我正好外出没在医院,你们是不是欺负他老人家是知识分子,好糊弄?告诉你,我可是干包工队出身。你们这套花活我早就不愿意玩儿啦,现在是甲方市场,活儿少,干工程的人多,你光想糊弄人家,人家就再去找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哎呀,老前辈啦!”队长再次敬烟,郝武长就没有拒绝。一看有门儿,那队长又紧跟着说:“郝科长,你看快到中午了,咱们一起吃顿便饭,请你务必不要推辞!”

    刚才郝武长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实在镇唬不住,今天还真得出点血。有时在生活中掀起点血腥是很管用的,对自己这种死眉塌眼的日子也才能有所刺激。这个耗子模样的队长既然已经服软了,他也就借坡下驴,故意皱着眉心拿捏着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饭不是好吃的,先套住点感情,然后就要钱,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不是得从我的口袋里出。那就不要太破费,在附近找个小馆儿就行。”

    “哪能呢!”施工队长打岔,又喊上了几个工头、班长式的骨干人物,多几个人跟郝武长套上关系,将来在施工中也会方便些。有个工头凑到队长身边说:“苏队,一会儿你不得回家看看吗?”

    队长阴沉着脸没有吱声。郝武长不高兴地问:“你有事啊?有事干啥还非要拉我呢?”队长赶忙解释:“郝科长,你别误会……咳,我也不瞒你,我的大闺女昨天离家出走了,他们是想让我回去看看有什么消息没有。”

    “哦,还有这事……”郝武长看见两个工人抬着一根木头走过来,他灵机一动高声说道:“你不用去找了,你女儿两天内必定会回来。”

    队长疑惑:“你怎么知道?”

    郝武长卖个关子:“你抬头往前边看,看见了什么?”

    “不就是两个人正在抬木头嘛!”

    “这就行啦,一会儿到饭馆里告诉你。”

    这群人走进马路边上的馆子,落座之后,施工队的人就急不可耐地要叫郝武长说出队长女儿必定会回来的根据,如果他说不出道理,就证明是个大白话蛋。

    郝武长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饭桌上写了繁体的“来”字:“你们知道这个繁体的‘來’字是什么意思吗?中间一个木字,一边一个人,两个人抬一木是什么?是‘来’。不早不晚,偏巧就在我们正谈苏队闺女的时候,这两个人正抬着木头过来,不是告诉我他的闺女要回来吗?两天内你的闺女要是回不来,我去给你找回来!”

    “哎哟,郝科长真有学问!”

    “你是高人,我先得谢谢你啦!”

    这顿饭本来就是以郝武长为中心,施工队的人都捧着他说,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抡起来大侃特侃:“去年春节前,我去看望一个当官儿的朋友,给他送礼的人不少,送不起重礼的就送鱼。我看到一个人手里提着两条活鱼,后面跟着一条小哈巴狗,就吓了一大跳,赶紧告诉他注意老婆的安全,过年期间千万不要叫他老婆外出。他不听,大年初二他老婆回娘家,走在半道儿就被汽车撞死了。”

    其他人自然又是一番惊讶。

    郝武长又用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哭”字。然后解释说:“两条鱼张着口,下面一条狗,狗就是犬,上面两个口,下面一个犬,不是‘哭’是什么?你们也许会问,我为什么不断定我那个朋友死,而是说他老婆死呢?因为还有好多人给他送鱼,众鱼,就是鳏寡孤独的‘鳏’,说明是他要死老婆当鳏夫……”

    不知真假,饭桌上的人都做出一副被蒙住的样子,纷纷向他敬酒。

    他越发地得意了:“名字就是命运,盖了宣武门宣统皇帝完蛋,有了崇文门崇祯皇上死。‘文化大革命’中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打倒刘邓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只留下邓小平逃活命,刘少奇和陶铸都死了。‘荣毅仁’这个名字起得更好,那时候别的资本家都完蛋了,就容下了他一个……”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包工队的人却好像被唬住了。

    其实,他哪里有这么大学问,全是到运城之后,整天泡在小酒馆里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来的。他小子还真聪明,就有这本事,过耳不忘。

    有人又问:“郝科长,你这个名字有什么讲头?”

    郝武长晃悠着脑袋:“我只要好武就能长寿,武运长久。所以我从小就练武术,眼下在大街上要是碰上三个五个的小流氓不够我打的。焦院长的大女儿,要医术有医术,要人品有人品,一看见我这个武人一下子就爱上了,谁能说这不是命!”

    饭桌上都有了几分酒意的男人们发出一片叫好声:“郝科长,你真是好命呀!”

    “来,咱们敬郝头儿三杯!”

    郝武长喝得眼睛有点红了,越发地口无遮拦:“刚才净给你们讲文的了,你们不一定听得懂,现在给你们说点荤的,出几个谜语让你们猜。男人腿长——打一样食品。”

    别说这还不像是谜语,即便是正规的谜语,这帮人也不像是能猜谜语的人,就都说猜不着,让郝武长快点说出谜底。

    他得意洋洋:“男人腿长——蛋糕(高)啊!”

    饭馆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他又说:“男人的裤头——打一种外国饮料:雀巢。女人的乳罩——打一道菜:扣肉!”

    酒喝到最后,郝武长已经和那个施工队长称兄道弟了。是施工队的人把他扶出了餐馆,他走路虽已脚底下发飘,头脑却还是清醒的,指着队长说:“你小子够鬼的,这就对了,狗急着要去的地方是它吃饱过的地方。你不给别人好处,还指望别人会对你好吗?”

    施工队的人一愣,这是什么话!谁是狗?他是狗,还是骂我们是狗?请他又吃又喝最后还得挨他的骂!

    从此,郝武长抽烟要由施工队供给,还要三天两头地要请他到饭馆撮上一顿。酒,不必是太好的,菜也用不着太讲究,郝武长本身就不是讲究人,也没见过太大的场面。但他喜欢这种架势,大家都哄着他、抬着他,无论心里想笑不想笑,都得向他赔着点笑。

    郝武长成了医院常驻工地的真正代表。

    原来他狗屁不是还能凭空使出三五分权力,现在真的有了三五分权力便使足了十分,在工地上吆五喝六,如鱼得水,俨然一个“大拿”。干出的活儿没有他点头不算合格,不追着屁股讨他的好就拿不到钱,施工队的人都知道他是顺毛驴,很少敢得罪他。

    尽管如此,郝武长仍然在工地拿捏得住,因为他觉得自己抽的也好,喝的吃的也好,都是施工队从医院的工程上赚的钱,他并不认为亏欠了施工队什么,在要求施工质量上还真没有打马虎眼。

    地基打好后大墙一露地面,就一天一个样,焦起周看着也高兴,翁婿关系进入一个黄金时期。

    初夏,中条山里不冷不热,万木葱茏。这绿色宝库也是恋人的天堂。

    焦安国利用歇班的日子又拉上欣运上山采药,他显得有些伤感,净向欣运提一些古怪的问题:“这大山里多好哇,如果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山里终其一生,你乐意吗?”

    “住在哪儿?吃什么?”欣运笑里含情,“你一进山就浪漫起来了,是不是想当野人?”

    焦安国忽然叹了口气:“咳,咱哪儿有浪漫的本钱哟!”

    欣运略感诧异:“浪漫只是一个人的感觉,还要什么本钱?连最完美的幸福也纯粹都是自己的感觉。”

    “怕就怕感觉错了。”

    姑娘□了他一眼,心里暗自嗟叹。

    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荒弃的小庙跟前。焦安国不胜惊奇:“我还以为中条山已经被我爬遍了呢,想不到这儿还藏着一座庙!”

    他估计在“文革”之前这庙里可能还有香火,庙前有一株能够几个人合抱的大树,铁骨青枝,安稳如铸。小庙极其破败,庙顶上有个大窟窿,庙堂里长着野草,神像已不知去向。只有庙门还相对显得稍微囫囵一点,尚能依稀辨认出两旁柱子上的字: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欣运问:“这是什么意思?”

    “不很明白……”安国犹豫着,“佛家的禅机我们凡夫俗子怎么能参得透?”

    “这字是佛写的还是凡人写的?”

    “可以肯定地说这字是人刻上去的,却有不凡的智慧和气度。”

    “神的存在真是不可思议。”

    “如果没有神的存在就更不可思议。”焦安国放下肩上的药筐,“好啦,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然后吃午饭,也来个见了便坐,坐下便吃。”

    他们在大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下。

    山间空阔宁静,灵气盘结,清新的空气饱含水分,庙后似有水流淙淙之声传来。焦安国从背囊里拿出毛巾,对欣运说:“你在这儿等着,附近有山泉,我去找一找。”

    他转到庙后,见到的又是另一番景色,千崖万壑,林涛吼响。他上攀不到五十米,便找到了一股清流,漱了口,洗了脸,顿时一阵清爽。最后又把毛巾蘸饱了水,双手捧回来,一点点拧到欣运的脸上。欣运一边用手撩着泉水拍打着自己的脸,一边嚷嚷着:“好凉,好凉,真舒服!”

    不想,安国把毛巾里的最后一点凉水突然全拧到她的后脖领子里了。姑娘刺棱一下子站起来,夺过毛巾骂道:“你个缺德鬼!”

    安国忘情地盯着姑娘那迷人的面庞问道:“美吧?”

    “真美。”

    两个人相互使了个逗人的眼色。安国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上中条山采药了!”说完便观察欣运的神色,她却没有丝毫的不安或惊讶,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样,静静地等待安国自己说下去。他尽力想读懂她目光中所传递出的信息的确切含意,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父母的来信递过去。

    卓欣运读完信仰起脸,眼睛里依然流露着平静的笑意:“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信来了有一个多星期啦!”

    “因为我还没有拿准主意,自己还没有想好,讲出来不是白给你添烦吗?最难的就是做出选择呀!”

    “现在已经做出来了吗?”姑娘的眼睛里闪烁出惊人的聪慧。

    “就在刚才,我忽然觉得一阵轻松,我想是做出了决定。”两个人相互凝眸许久,还是焦安国感到好奇:“你好像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也不紧张不犯难。”

    “做决定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有什么好嘀咕的?”

    “啊?”焦安国大惑,“最难的应该是你呀,你好不容易顶替父亲在矿上有了一个铁饭碗,现在又要辞掉它跟着我去运城,跟你母亲怎么说呀?跟你的两个弟弟怎么说呀?要早知这样,就不如让你的一个弟弟来顶替了!还有矿上的人,会怎么议论我们俩?人家都是削尖了脑袋想挤到矿上来,我们却要辞职,人家说我傻,那是没有办法的事,父母之命不能违。让人家都说你傻,我可受不了。”

    “傻人有傻福,人活着能落个傻名声可不容易。也只有在许多人都认为你是傻子的时候,你才有可能是最聪明的。”

    “你真的就一点顾虑都没有?我可是要对你的一生负责呀!”

    卓欣运的目光霍地一闪:“你不必对我负责,你只要对自己负责好,就是对我负责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呆子,我只做过一个决定,那就是跟着你。其他的事就不用我操心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好我跟着好,你坏我跟着坏。”

    “你不用回临汾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吗?”

    欣运摆摆头:“既然你受佛的指点拿定了主意,我现在也告诉你一句带点佛性的话,‘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我跟你有百世修行的缘分,还犯什么愁啊?”

    卓欣运两眼幽黑,温情脉脉。

    焦安国兴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伸出一只臂膀把姑娘揽进怀里,在她耳边悄悄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中条山,是这座山培育了我们两个人的情感。真想现在就跟你拜堂成亲,成全了我们的好事。如果你能在青山绿林中怀孕,将来一定能生个非常漂亮又有灵气的孩子。”

    “嘿嘿,你就不怕亵渎了大自然,还有这不可思议的无处不在的神灵?”

    欣运这样说着,身体却在他的抚摩下变得灵动起来,火烫的双唇也开始回应着他的热吻……

    18.萧墙埋祸

    家里又来信催,说新医院已经建成,正在进行内部装修,等着他们回去搬家。

    既然自己的医院建好了,就应该赶快搬进去。从老医院里早搬出去一天,就少缴一天的房租。焦安国和卓欣运商量了辞职的日期,然后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向朋友们告别。中国人本来就爱管闲事,越是朋友就越觉得有责任管你的事,对你的事管得越多才越证明是好朋友。矿上的哪一个朋友,似乎都比他们自己对这件事情想得更周全,翻过来掉过去地给他们陈明利害。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解释,说到最后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闹得车间的人都知道了,在矿上也成了新闻,可焦安国还没去办辞职手续。

    卓欣运每催一次,他都说就去就去,可“就去”却不去。卓欣运再催,他还是说就去就去,最终却还是没去。催了四次都没有效,卓欣运知道这里边有故事了。倒好像是她非要逼着他辞职回家一样……姑娘有那么几天没有再答理焦安国。

    焦安国却磨磨唧唧地来找她来了,卓欣运跟没事人似的见面就问:“手续都办好啦?”

    “啊……就去就去。”

    姑娘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听别人的闲话听得太多,想打退堂鼓了?”

    “哪能呢?”焦安国嘴上还挺硬,可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

    卓欣运不解:“那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我自己发憷,怕见那些干部。他们什么都问,特别是最后要到厂部去盖章,如果他们借机刁难,万一再碰上孙矿长,哎呀……”焦安国嘬着牙花子□着头皮。

    卓欣运忍俊不禁:“真的就是这个原因?”

    “你说还能有什么原因?这事是不能变的啦!”

    “那好吧,我去替你办手续。”

    “不行,你去办这样的事别人的闲话会更多,这是我的事。”

    “什么你的我的!”姑娘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连你这个人都是我的,你发憷的事可不就得由我去办呗!”

    焦安国面有愧色,心里却美得连骨头都有点发酥。

    卓欣运继续调侃他:“你母亲说你是犟头,从小脾气就格外拧,我还以为没有能让你怯阵的事了呢!”

    “行啦行啦,打人别打脸,说话别揭短,我找你来是还有件更头痛的事要商量……”卓欣运收敛笑容,凝神看着他。

    安国说:“最红怎么办?她知道咱们要走了,好几天了光哭不说话。”

    “那是啊,咱们一走她在矿上就更孤单了。”

    “可眼下她正是最较劲的时候,要复习功课准备考高中,不可能跟我们一块儿走。”

    “可我们也不可能不管她。”卓欣运性情机敏,开始以一个好嫂子的身份在想这件事,“这样吧,我先去办手续,你到山脚把晾干的药捆起来,下午我们到最红的养父家里去看看,你也先别着急,到时候会有办法的。”

    卓欣运真是每临大事有静气,这让焦安国心里像吹过一阵清凉的夏风,无比舒坦。其实,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天起,几件最让人挠头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人家姑娘自己不声不响地就决断了……

    焦安国很乐意遵照卓欣运的分派,骑车去了他的晒药场。路过矿区北门的时候他停下来,想跟守门的老崔头告个别,感谢他这些年来关照自己的晒药场。推开传达室的门,却见里面坐着一位生脸的,他问:“崔师傅上什么班哪?”

    “他坏了,上不了啦。”

    “坏了是什么意思?”

    “脑栓塞,人算废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蹬腿儿了!”

    “哟,我上个星期还看见他了!”

    “就是前天的事。”

    焦安国低着头退了出来,脑子里轰然又冒出了在庙里看到的那两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了了有何不了,生生还是无生。”——崔干臣,瞧这个名字就不是当老百姓的主儿,当年也确实耀武扬威过,最终却还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看门人,还不到六十岁,就要油干灯灭了……

    他心不在焉地出了北门,来到自己的药场,将晒干的和尚未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只取下有用的部分,再用刀切碎,装进他带来的尼龙袋子里,一袋袋地驮回宿舍。

    卓欣运属于多血质类型,善于感知别人的情绪反应,有很强的社会协调能力,所以不怕见人,事情逼到头上也不憷阵。焦安国磨蹭了好多天不愿意去办的辞职手续,人家姑娘只用了半天时间,从车间到矿区总部,全部手续都拿到手了,然后来找焦安国一块儿去看最红。

    焦安国按捺不住好奇心,很想知道辞职都有哪些手续,愣把自己难了这么多天。他打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有一沓子各种各样的介绍信,每样都是两份:“户口迁移证明、粮食证明、工资证明……最底下还有结婚证明。

    卓欣运的脸腾一下红了,眼里含羞,娇妍无比,为不让安国乱想乱猜,又不能不解释:“在厂部转户口关系的时候人家告诉我,如果我们两个没有结婚,到了运城我就上不了户口,因为无法证明我跟你们焦家的关系。”

    焦安国发出赞叹:“哦,想得太周到了!”

    卓欣运渐渐恢复了自然:“他们是为我好,怕你一到运城就把我给甩了。有了这一纸证明,你再想不要我可要费点事了,还得到法院里费一番口舌。”

    焦安国一脸严肃,上前扶住卓欣运的双肩,让她站好,而后自己后退三步,冲着自己的姑娘(哦,现在应该叫妻子了)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欣运大叫:“你出什么洋相?”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没有你,这些手续我绝对拿不到手。我不懂,厂部的人也不会提醒我。更重要的是感谢你的大智大勇,当机立断,愿意跟我结婚。”

    欣运也不再笑,变得严肃了:“但我有个条件你得答应,这个证明只作为回运城上户口用,用完之后就放在我手里存个纪念,绝不可让父母知道这件事。万一你真的变心了,我也绝不会拿这张纸要挟你。”焦安国像宣誓一样举起右手:“苍天在上,神灵在上,我焦安国和卓欣运自由恋爱,自愿结婚,我发誓要跟她双栖双飞,白头偕老。倘若我对她不忠,愿天打五雷轰……”

    开始卓欣运以为他在开玩笑,听他真的在起誓,脸一下子白了,赶紧拿掉他的手:“誓可不能乱发呀!”

    “谁说我是乱发?”

    “好啦好啦,我们快去看最红吧!”卓欣运把全部证明放回纸袋,装进自己的包里,纵身先坐到永久牌自行车的后架子上。焦安国没有马上骗腿儿上车,而是推着车走,卓欣运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这样两个人说话更方便些。

    他问:“你去办手续的时候他们没有刁难你?”

    “刁难倒谈不上,就是提的问题太多,你不听他们把话说完,就甭想拿到你要的证明信。”

    “都是什么问题?”

    “想好了没有,将来后悔不后悔,后悔可也回不来啦……全是这类的话,多着哪!”

    “有没有说你傻的?”

    “谁好意思当面说你傻呀?他们都说我胆子大,不知深浅就敢跟着人家往下跳。”

    “你怎么说?”

    “我给他们上了一课,我说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中条山一年大变四次,小变天天有。人也一样,身上的细胞每分每秒都在生生死死,活着就是变化,万物都是通过变化才能存在,只有变才是永远不变的。我如果待在矿上,看看我父亲就知道我自己这一辈子是什么样了。不知深浅地跟上一个坏小子跑到运城去,会发生什么事,打死我也想不出来。变化就是要有点风险,不冒险就会不敢动。天下并不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大家的标准也不一样。我自己喜欢冒险,你们干吗替我害怕呀?”

    “太精彩了,他们还说什么?”

    “他们都一个劲儿地叹气,为我惋惜。”卓欣运忽然放粗嗓子,学着男人的腔调说:“坏啦坏啦,一个挺好的丫头叫焦安国那小子给带坏啦!”

    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用手掌一拍安国的后肩:“快骑上吧,太晚了到人家,要正赶上饭口可怪不好意思的。”

    “从现在起我就算得了气管炎(妻管严)啦!”焦安国说是说,左脚踩着车镫子,推起车子快走几步,身子一纵,右脚往怀里一掏,越过大梁落到另一只车镫子上,自行车居然不摇不晃地就提高了速度。他用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弯到后面拍拍欣运的腰,这是提醒她他有话要说:“最近我发现你有一个了不起的优点,正好是我和爸妈身上所缺少的。”

    欣运的两手在抱着他的腰,只好用头磕磕他的背:“别走神儿,好好骑车。”

    “我说的是真的。”焦安国还不想被打断,“焦家的医术分两块,一块是临床诊断,一块是制药。我们回去后,父母想让我偏重学临床治病,让你掌握制药。有机会我会向父母建议,你的特长是外交,是跟人打交道,应该多参与医院的管理。”

    “别想那么多了,还是想想眼前怎么跟最红谈吧。”

    他们来到矿上的宿舍区,在最先盖起的一片平房里找到了王恩奎的家。正式的房子只有一间,将对面的小厨房改大变成一间小南房,在南房的窗户根底下用石棉瓦搭了个小棚子放炉子,权当厨房。王妈正做饭,见了他们一打招呼,王妈的大儿子从小南屋里走出来。焦安国自小的时候就叫他九哥,九哥便将他们让进大屋子。王恩奎在床上躺着,看上去身体很虚弱,也急坐了起来。最红正趴在一张小炕桌上写作业。

    屋子里光线灰暗,还有一种带着主人饮食习惯的味道。好像平时来串门的客人不多,主人现找凳子,现刷茶杯,这些都被焦安国止住了:“我们坐不住,千万别忙乎。”

    他们两个挤着坐在床沿上。

    王师傅和他的儿子都不怎么说话,话都叫王妈一个人说了。老人性格开通,上来先夸赞了一通焦安国和卓欣运,说他们多么般配,看着多么叫人眼馋……话题由焦家的人多么有本事一下子又转到命运对王家的不公正,又抱怨房子太旧太潮,害得两个老人的全身关节都不好。老的退了,小的又没有大本事,也甭指望矿上再给调换好一点的房子了。可没有好房子,九儿又怎么能谈得上恋爱呢?一环咬一环,一步赶一步,一步没赶上就会步步赶不上……

    焦安国抓到一个插嘴的空儿赶紧顺势安慰说:“别着急,九哥还年轻,找对象是没有问题的。”

    “还年轻啊?他比你婵姐还大两岁呢!”

    “没关系,现在提倡晚婚晚育。”焦安国说完忽然又觉得不够真诚,赶忙再补上几句自嘲的话:“王妈不能光看我们俩,我们俩是早婚早恋,违反了政策。”

    话虽这样说,可他心里也明白,在矿上像九哥这么大的人还没有对象的可数不出几个来了,会成为邻里以及同事们背后议论、取笑的对象。九哥模样长得不算难看,是他不找呢,还是找不上?为了不让他难堪,焦安国不敢在九哥的问题上再乱搭腔,就找个机会向王妈说明了来意:“我们两个要辞职回家了,我父亲母亲嘱咐一定要告诉您二老一声,向你们辞行。”

    “辞职?放着这么好的工作真的不要了?”

    焦安国原来以为他们多少会听到一点消息了,可从王师傅和王妈的神态上来看,他们真的是什么都还不知道。这个年头,敢双双辞职不干可是件大事,自建矿以来他们也许还是头一份儿。王九哥就在矿里上班,怎么可能会听不到一点风声呢?至少最红也会告诉他们……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庭,难道他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儿会相互不说话?

    王妈一个劲儿地惋惜:“真不知你爸妈是怎么想的,有能耐的人就跟咱想的不一样,老也不安分……”

    王师傅打断了老伴的话:“行啦,又不是叫你辞职,唠叨个啥呀!”

    焦安国也不想多解释,赶忙把话引入正题:“我父亲让我征求一下您二老的意见,当初我父亲曾经向最红许过愿,让她到运城上中学,前两年她太小,您二老不放心没有让她去。我想问问她今年考高中能不能考到运城去,全部费用都由我们家出。”

    一直没有吭声的王九哥突然把话头接过去:“我妹妹叫王永红,怎么能让你们家供她上高中呢?我们再穷,供她在原田县城上完中学还是没有问题的。”

    焦安国知道自己刚才说话不得体,赶紧更正:“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妈抓住最红的手:“小红是我从小拉扯大的,我一直把她当成亲闺女,现在老了,一会儿见不到她就想得慌,可舍不得让她离开我。”

    焦安国明白了。当初并不是王家抢了焦家的闺女,而是你焦家生活困难,养不了自己的亲生闺女主动要送给人家。现在人家把你的闺女养大了,也相依为命有了感情,你的条件好了又想把闺女要回去,这不是有点欺负人吗?

    焦安国站起身:“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最红永远都是你们王家的女儿,我父亲母亲也一直感谢您二老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的照顾。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能不能让最红去帮着我收拾收拾东西?”

    王师傅在床上抢着说:“快去吧,要不要让九儿也跟着去搭把手?”

    “不用了,您二老多保重,得空的时候我们还会来看你们。”焦安国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卓欣运拉着最红紧随其后。

    王师傅没有下床,只说了声:“我就不送啦。”

    王妈却一直送出了老远。焦安国直到走出平房区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看到卓欣运一只胳膊搂着最红的肩膀,另一只胳膊也甩动着做扩胸的运动,就取笑道:“我刚夸完你遇事不憷头,有公关才能,在王家为什么一言不发?”

    欣运笑了:“这种场合我哪有资格插话?”

    “你是最红的嫂子,怎么又没有资格了?”

    欣运不再笑了:“好吧,我就以嫂子的身份给最红一个保证,将来我在哪儿生活,就给最红在哪儿找工作。现在可以不让她到运城上高中,以后上大学呢?即使不上大学也要参加工作呀,总不能老叫她守在这个家里吧?这个家里倒都是好人,但太压抑了,难怪最红小小年纪性格却那么孤僻……”

    焦安国深有同感,却跟欣运交换了一下眼色,制止住她的话头。她也就没有再往深里说,只是把最红搂得更紧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初焦家觉得王恩奎两口子为人好,才敢把闺女送给他们,王家觉得焦家的人也不错,才愿意要焦家的女儿,现在闺女长成大姑娘了,再若叫这两家人像以前那么要好,恐怕是不可能了。你防备着我,我怀疑你,最红夹在这中间精神怎么能好得了?焦最红又是王永红,王永红又是焦最红,真难为了这个小丫头!最可怕的还是那个九哥老找不上媳妇,他跟最红又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在小说和电影里,这样的兄妹被强往一块儿拉的故事可太多了……

    焦安国推着自行车在矿区饭店的门口停下来,向里面张望。走在后面的最红问欣运:“哥不是让我帮收拾行李吗?”

    欣运说:“傻丫头,他有什么行李还用得着你帮着收拾?就想拉你出来吃顿饭,说说话……”

    不知从哪里传出一股风,说焦起周新建的医院风水好。因为是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金角(十字路口的东南角称金角,西南角为银角,东北角是铜角,西北角叫铁角),医院门诊楼坐西朝东,正好把住了运城一条东西走向的交通要道。东西皆水,南北皆火,水是生命之源,火乃兴旺态势,大门向东开,图的就是东西畅通、南来北往,才好财源茂盛。如果冲南边再开个旁门就更好了,为的是让东家有解难(南)之处……

    医院上上下下似乎都听到这种传说了,医院的风水好大家就都跟着沾光,医院职工自不必说,就是病人不也会好得快嘛!所以搬家的时候大家劲头儿格外高,喜气洋洋,笑语喧哗。

    郝武长的高兴劲儿似乎还要再加上一个“更”字,俨然一副迁院总指挥的架势,叫这个干这个,让那个干那个,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包括对刚回来的院长的儿子及其对象,都绷着脸毫不客气地给指派任务。他理直气壮,认为这个新医院是他给建起来的,风水越好,他的功劳就越大。

    搬家的人将焦家的私人物品暂时都放到医院后面的那栋两层小楼里,于是,人们嘻嘻哈哈地就把那栋小楼称为“焦家楼”。焦家有了自己的楼,焦家人也觉得挺受用,便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焦家楼”的名称随着搬家人的嘴立刻传开了。

    当焦起周宣布了房子分配方案后,郝武长当即泄气了,他和焦最婵在职工区里有一间属于他们的房子,“焦家楼”里却没有他的份儿!

    他立刻摔耙子不干了,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小楼:“好啊,这是拿我当傻小子耍呀,白给费劲盖起了‘焦家楼’,焦起周却还是不把我当焦家人!那你闺女姓不姓焦?连那个就回来待几天帮着搬家的卓欣运,都可以住在‘焦家楼’里,我这个卖了大命的女婿怎么就这么不是人?”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卓欣运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如果知道了还会更气。

    他越想越气,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装药液的大玻璃瓶子。这样的大瓶子得要百十块钱才能买一个,他抓住瓶口,抡起来就向着水泥路面摔下去。留在医院帮工的杨希托着一大摞病历碰巧赶上,嘭的一声,一块碎玻璃片崩伤了她的腿,身子一侧歪,病历撒了一地。姑娘哎哟一声,随口说了一句:“你要死啊!”

    郝武长的邪火立即冲着姑娘来了:“哟嗬,你自己不长眼这能怪谁呀?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张口就骂人!你以为穿上大褂就是护士了?会给武桂兰舔眼子溜沟子就能留在医院里啦?”

    黄福根一边喊着一边跑过来:“姓郝的,你欺负人家女的算什么能耐?”

    “行啊,来了充大尾巴鹰的啦,那我就先让你再去拉稀!”郝武长捏着拳头迎了上去,他正好要借打架骂街把一肚子怨恨输出给别人。

    幸好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齐帮着把他们拉开了。

    郝武长不再管医院搬迁的事,也不去看分给自己的那间房子,径自走出医院,到附近那个熟悉的小馆子喝酒去了。直到过午,他才装着一肚子闷酒回到医院,没进“焦家楼”,直接到自己的屋子。门上却挂着锁。医院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找到焦最婵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但他懒得去找,捡起块砖头愣敲愣砸地把锁头给弄开了,进屋看见床已经铺好,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焦最婵腆着大肚子回来才把他喊醒。盖医院的这些日子郝武长表现不错,焦最婵跟他的话也就多了。要在过去,随他睡到什么时候她都不会管的。她说:“这是什么日子,医院搬家这么忙,你怎么好意思躺在屋里睡懒觉?”

    “活该,医院有我的啥?我为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力气,你爸妈又是怎么对待我的?连‘焦家楼’都不让咱进,我看连你都不被当成是焦家的人啦!”

    “我当然不是焦家的人啦,嫁给了你郝武长就是郝家的人嘛!”焦最婵对住不住“焦家楼”好似全不在意,“再说安国不也没有住‘焦家楼’吗?”

    “那不一样,他才在家待几天?这是做戏给我看哪,你以为我像小孩子那么好糊弄?”

    “这对你不是更好吗?我的父母家教严,跟他们住在一块儿你受得了吗?”

    “谁还愿意跟他们住一块儿?我争的是这个理,不吃馒头要蒸(争)口气。”

    “你还讲理呀?刚才奶奶和三叔走,你为什么都不去送一送?”

    “他们走了?”

    “老家该麦收了,奶奶要回去给看家,三叔等收完麦子再回来。”

    郝武长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亮光:“那钱和账交给谁管?”

    “临时先叫安国管起来。”

    “他不回矿上了?”

    “他跟对象都辞职了。”

    郝武长勃然变色:“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呀,他们回来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焦最婵深知丈夫的狗性,说翻脸就翻脸,赶忙息事宁人,“谁瞒你了?前天晚上他们两个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第二天大家就都操持医院搬迁的事,谁还顾得上说这件事?现在你知道了还算晚吗?”

    郝武长眼睛通红,气得在屋子里转磨磨:“这俩老不死的成心想把我晾起来,放着现成的女婿不用,把儿子媳妇从矿上叫回来接班。他们什么力都没出,却要来夺现成的,想得倒美!”

    “你不是自称基建科长吗?爸说还让你管基建,房子哪儿出了毛病,管子漏水了,修修补补的,往后事也少不了。”焦最婵本来想给郝武长泄火,谁想反倒更激怒了他。他朝着焦最婵回手就是一巴掌:“臭娘儿们,你也敢挖苦我?”

    焦最婵一个趔趄摔到床上,苍白的左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暗红的手掌印。

    她没有抚摩自己发烫的脸颊,却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肚子,满眼哀怨,苦涩涩的一颗心往下沉落,声音木木地说:“打得好,你有种就把我打死,那就一了百了啦!”

    “看美得你呀,你死了我怎么跟你爹妈算账?”郝武长的嘴角含讽带刺,眼睛盯着最婵高高隆起的肚子,突然喉头发紧,下体刺痒,使他产生了一种压倒一切的破坏欲。

    男人对女人的破坏就是占有,最大的破坏就是最大的占有!他向最婵俯下了脏兮兮的身子,汗渍斑斑的的确良衬衫混合着他呼吸中那股烟酒从肠胃里挥发出来的臭气,让她又一次闻到了一种灾难般的味道。

    她冷冷地说:“我快到日子了,肚子里可是你的孩子,你就不想还留点德吗?”

    “德?男人的全部德性都在鸡巴上了!”他邪里邪气地笑着,但挺起了身子,怀孕女人的大肚子妨碍了他。他直起腰,不慌不忙地扒掉了最婵的衣服,连屋门都不锁,自己站在床边架起了妻子的两条腿……

    一个被仇恨鼓荡起来的家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顾惜他所憎恨的对象。

    焦最婵不求他,也不再吭声,她知道越是那样他就越上劲。不管遇到什么威胁,她唯一的防线就是沉默。她也不用打闹表示自己的反抗,越跟他争斗他就越发来兴。对付郝武长还算有点效的办法就是淡着他,别拿他当人。今天自己就是太大意了,看他这几个月确实出了力气就又拿他当人了,跟他说话一多,他紧跟着就蹬鼻子上脸……

    她闭上眼,浑身死死的:“你不就是要身子吗?给你就是啦!”

    郝武长的情欲变成了一种罪孽。无论他生气,他高兴,他憎恨,都要拿焦最婵的身子发泄,一边干还要一边数落:“你还承认是我郝武长的人就行,我啥时候想干就得干,我干的是焦起周的大闺女,干死你看看哪个狗日的心疼!”

    他身下的肉体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他就必须不停地跟自己说话,以刺激自己的兴奋点。他随着下身冲撞的节律拍打着妻子的肚皮:“嗨,儿子,你妈说快到你出来的日子了,就先让我喂喂你吧,这可是你爸爸的精华,比你妈妈的奶还有营养。等你出来以后可要跟爸爸一条心,共同对付焦家的人!”

    肉体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是燃烧着被邪恶和报复所灼热所鼓荡起来的情欲的肉体。郝武长的胡说八道又引爆了他自己的歇斯底里,身体疯狂得失去了控制。焦最婵的下体开始出血,他却以为是女人有了反应,仰着脸越发地不要命了……

    焦最婵起初是强忍着痛楚,以麻木表达自己的厌恶和蔑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混乱却越来越强烈,后来真的没有痛苦,没有任何感觉了,脑海里像冒出许多气泡,她实实在在地失去了知觉……

    经过一番抢救,三天后焦最婵在医院里生下一个女儿,母女竟还都活了下来。

    当她看到自己女儿的时候没有笑,却抑制不住地哭了,泪水毫无准备地突然倾泻出来。旁边的医护人员都以为她是因高兴而哭,可高兴的眼泪不会有这么多,她脸上一片模糊,脸下一片模糊,身体剧烈抽搐。她越想止住就哭得越凶,她不愿意张扬得让别人看见,就哭得更痛,且痛在心里。

    几天来她命如游丝,在她清醒地能感知到自己的痛苦和危险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甚至没有过呻吟或喊叫,那张被善良和懦弱蛀坏了的面孔,显得呆板、迟钝,失去了生气。负责抢救的医生相信她是下了求死的心,而不想求生。

    在抱着自己的女儿大哭过一通之后,她才算真正活转过来。她不再一个人孤苦地面对自己的命运,今后要和女儿相依为命了,女儿将成为她的依靠和希望。在她对郝武长最绝望的时候,曾几次想打掉这个孩子,自己对未来的生活都没有信心,怎么能再牵累肚子里无辜的孩子?要不是她软弱、犹豫和拖沓的性格,也许早就付诸行动了。现在她见到了自己的女儿,立刻便爱上了她,焦最婵身上的母性苏醒了,她很庆幸当初没有打掉孩子。

    她当即给女儿取名“姣静”。

    她的父亲焦起周对给孩子起名字是非常讲究的。按平陆县老家的风俗,小孩的名字一般都请隔辈人给起,比如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最婵却根本没有征求自己父母的意见,郝武长更不值得答理,她也不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给女儿起这个名字的理由。

    她长这么大,也许是第一次独立决断一件并非无足轻重的事。这是不是预示着她今后在许多事情上要自己替自己拿主意了?

    由于是在刚搬迁到新医院的喜庆气氛中,郝武长的恶行被忽略了,反而把添丁进口当做是新医院风水好的见证。郝武长恰好是忘性大记性小,他无论做了什么坏事都绝不会有真正的自责或内疚。以前他喜欢写检讨书,并不是为了改过,而是为了能够再犯。等焦最婵从医院一回到家,他就哪儿疼往哪儿戳:“等小丫头一过满月,就把她送人算啦!”

    焦最婵知道他嘴里没有人话,懒得答理他。

    郝武长却像逮住了理一样:“你听到了没有?把丫头送了人才好要第二胎,我得要个能继承郝家香火的儿子!”

    自回得家来,焦最婵还没拿正眼看过他,便仍旧待理不理地说:“郝家的香火有什么可值得继承的?即使有个儿子,你又能让他继承什么?”

    郝武长被噎得一瞪眼,但他很快就又歪了一个词儿:“这也是跟你爸爸学的,你们焦家就是重男轻女。如果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兴许你爸爸也能对我们好一点。”

    焦最婵心里暗想,无赖,我就是生个儿子也不会让他姓郝,即便焦家真是重男轻女,也犯不上去看重别人的儿子!再说,你本身不也是男的吗?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你?焦家人不喜欢你,还指望会喜欢你的儿子吗?自己也知道不是东西了,又寄希望生个儿子……要说郝武长也够可怜的。

    别看郝武长表面上像要杀七个宰八个的,对谁也不在乎,心里却藏着一种深深的自卑。只要有焦家的人来看望焦最婵,他能躲就一准躲出去,尽量回避跟焦家人在一个屋里待着。就是武桂兰下死命令让焦家子女必须上的课,他也一次没有去过。自医院搬到新址之后,大家心气都很高,武桂兰定下制度,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在“焦家楼”下面的一间大屋子里上课。由武桂兰主讲,有些科目也请焦起周和黄鹿野讲。焦安国、卓欣运、最婵、最霞不听课是绝对不行的,甚至连一心想当护士的外姓人杨希,也每天晚上都去凑热闹。唯有他郝武长,一次没去过,但也没有人找他。这就是说,人家根本就没有打他的牌,有他五八,没他四十。

    他在医院的地位就变得有些尴尬了。人家真要把他跟焦家子女一样要求,他受不了;人家不拿他当棵菜,他又有失落感,觉得自己被蔑视、被排斥……

    郝武长最气的还是焦安国和卓欣运。焦安国不回来,这个医院将来就是焦最婵的,他耐着性子等下去还有希望。焦安国这一回来,可真是冲了他的肺管子。更别提卓欣运,她跟他一样同是外姓人,且对医院寸功未建,哪像他这样为焦家出过力、卖过命!可焦起周和武桂兰显然是另眼看待那个臭丫头,晚上跟武桂兰睡在一个床上,这不明明是给卓欣运吃小灶吗?还让她白天在药库里参与配药、制药,无疑是要将焦家的制药秘方传给她呀!更让郝武长感到不是滋味的,是他帮着焦起周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建起这个新医院,果真就好事不断,而这些好事却没有他的份儿!他暗憋暗气,一忍再忍。直到有一天,一个北京人受国家抗痨中心主任尚德堂所托,给焦起周捎来一个日本患者的感谢信和六十万日元的现金,郝武长终于忍不住了……他并不知道六十万日元折合成人民币是多少钱,只是觉得六十万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他在别处负责建一个像医院这样的工程,光是包工队给他的好处费就不会是小数,即使他不拿回扣,工程完成后单位也会奖励给他一笔钱。这可倒好,焦起周对他连个屁都没有放,乌漆麻黑地就过去了。这个老财迷,得了六十万的外快,也不说论功行赏给下边人分一分,竟是吃独份儿的,让他儿子全都存进了银行。看来这个世道上没有公平可讲,强人强马吃抢草,社会上的钱财为强者所霸占,为强者所享受,也可以被强者剥夺。

    一阵急火攻心,郝武长闯进了焦起周的办公室,正是上午病人最多的时候。他知道焦起周好面子,有坏事也想捂着盖着,要闹就往大里闹,丢他的大丑,逼得他没有办法,想不想答应都得答应他!他进屋后先点上了一支烟,主要是让脸和手都有点事可做,就像时下许多蹩脚的演员一样,不会演戏就抽烟,以缓解心里的紧张。然后他走到焦起周的桌子跟前,相当克制地说:“爸,我想跟你商量点事。”

    焦起周把脸扭过来:“什么事?”

    “医院工资太低,我不想在这儿干了,想跟你说点以后的打算。”

    当着这么多病人,这家伙倒是单刀直入。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郝武长称呼焦起周和武桂兰不再用“您老”啦。无论是当人对众,还是私下里,要么就什么都不称呼,“哎哎”地乱喊,要么就是“你你”地像跟平辈人说话一样。眼下这些鸡毛蒜皮已经计较不过来了,难得他自己想离开医院,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焦起周站起身子,说:“来,到里间屋谈。”

    里间屋也摆着两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当天收到的信件。焦安国看完每一个来信者叙述的病情之后,写出处理意见,让父亲或母亲审查过后再给患者回信并寄药。郝武长一见焦安国和他的工作,心里的火又撞上脑门子了。

    焦安国举着一个漂亮的大纸袋子在端详,上面印着英文,纸袋子非常结实,好像是防雨防潮的。他用裁纸刀割开,从里面掏出病历和肺部片子。

    焦起周在儿子对面坐下来,语调很和气:“武长你说吧。”

    郝武长也尽量想说得心平气和:“我们一家三口离开医院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焦起周感到了郝武长的来意不善,却还是和颜悦色:“什么条件?”

    郝武长吊下了长脸不再含糊:“我这个汉子没有啥大本事,但我一家三口也得活命不是吗?要么你将‘回生灵’秘方交给我,要么将家产分一半儿给我!”

    连焦安国都从对面抬起了头。

    焦起周仍压着性子:“为什么?”

    “为什么?就为我是你闺女的爷们儿,就为这个医院是我盖起来的,至少有我一半儿!”

    焦起周气得两眼发黑,在不由自主地反射中爆发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一次次地保证,一回回地发誓,可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郝武长也全无顾及了,一拳砸到桌子上:“焦起周,我姓郝的也告诉你,只要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没有你焦家的好果子吃!”

    焦安国蓦地站起来暴喝:“郝武长,你还是人不是人?一个晚辈怎么这样跟爸说话?”

    “哟嗬,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郝武长一把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向焦安国逼过去,“我看先灭了你这个焦家的独苗儿,以后就省事啦!”

    焦安国急忙后退,弯腰抄起墙角立着的扫把,挡住了郝武长劈过来的刀子。焦起周打开屋门大喊:“快来人!”

    黄鹿野和几个病人家属冲进来,但郝武长手里有刀子,仍旧乱砍乱捅地往前蹿,谁也不敢靠得太近。还是黄鹿野可着嗓子大喝一声,让郝武长胆怯了:“你再不放下刀子我要给派出所打电话了,你光天化日持刀行凶,至少拘留你半个月!”

    这么多人一进来,郝武长就知道伤不着焦安国了。正在他迟疑着想找台阶下的时候,被刚刚冲进来的黄福根从后面抱住了腰。焦安国上前夺下他手里的刀子,把刀刃架到他的脖子上:“郝武长,大家都看见你持刀杀人,我现在就是杀了你,或者把你弄残废,也叫‘正当防卫’。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你捆起来送到公安局去!”

    焦起周却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传扬出去对医院的声誉也会有损害,于是对焦安国说:“放开他,让他走吧。郝武长,从现在起你离开医院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焦起周又转身对屋里屋外的人说:“谢谢大家,没事了,都散了吧。”

    19.爱的自然本性

    最难的还是焦最婵,刚生完孩子不到半个月,按农村的习惯还不能下床呢,听到了丈夫跟父亲和兄弟打架的事,就不能不找到“焦家楼”劝慰父亲和兄弟。安国不在,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正在商量她和郝武长的事,面色阴沉……

    她因大出血和早产,身体还十分虚弱,脸色苍白,神色哀怨。

    焦起周看着也心疼。最婵是无辜的,可要治郝武长却又不能不伤害到她。事情是怎么一错再错地弄到了今天这一步呢?一不该收留他——收留他还可以赶走他;二不该把女儿嫁给他——嫁给他还可以离开他;三不该跟他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再离婚就难了,那会在这场错误中又多了一个受害者……但郝武长已发展成焦家医院里的一个大毒瘤了,不下断臂疗毒的狠心,就难以医好这已然入髓的沉疴。

    焦起周沉吟良久,狠狠心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愧疚,以当断则断的口吻对女儿说话了:“婵儿,新医院开张后事情这么多,我真对付不了郝武长这个杂种了。今天要不是正赶上有人拉架,咱们家就得出血祸,我和你弟弟准有一个会伤在他手里。这个人心黑手辣,野心又大,张口就要咱一半儿的医院,还想着咱焦家的秘方。他对咱焦家人和医院的威胁太大了!你看怎么办呢?能想个法子带着他离开医院吗?”

    焦最婵一时没有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实际上她站在焦家和郝武长之间已经无能为力了。刹那间心灵空寂,现出一种幽幽的落寞——真正的苦痛就是说不出的这种。

    看到女儿的样子,武桂兰眼圈红了。女儿嫁个好男人,当父母的就多了一个儿子;女儿嫁错了人,他们等于失去了女儿。她拉过女儿的手,心里充满内疚:“把你嫁给这样一个恶棍,是我跟你爸的责任。刚才你爸说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并不是在气头上冒出来的主意。我们想了好长时间了,要不怎么办呢?叫你离婚吧,他毕竟是你孩子的父亲,难道真的就让孩子一生下来没有爹?我们也怕逼急了这个畜生狗急跳墙,对你们母子下狠手。不离婚吧,咱们医院再兴旺也经不住他这个败家子搅啊!想来想去就只有让他先离开医院,你带着他离开以后自己再慢慢地回来……”

    焦最婵心里的滋味没法提了,既然父母也承认选择了郝武长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还要让她一个人承担全部后果呢?可她生来就不是一个会埋怨父母的女儿,她现在唯一能埋怨的就只有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抗婚呢?弟弟最初在婚姻问题上受到的压力比自己还要大,为什么就能顶住呢?千错万错是自己的错,这种事情上的错误,无论责任在谁,倒霉的只能是自己,谁也代替不了。在她的婚姻里,好像饱和着一个女人全部的和最后的不幸。

    此刻她心里苦得如毒蛇咬心,却当即就答应父母,会很快搬出医院去单过。

    答应父母很容易,可搬到哪里去呢?在运城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到房子吗?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女儿正在哭,她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打量屋里的东西。哪些是属于自己的?哪些能够带走?打量了半天才发觉,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她不禁悲从中来。就要离开娘家自己单立门户过日子了,可她有过自己的家吗?哪里又将是她的家呢?

    没有,她根本没有家。这许多年来,她和焦家的人都是把医院当家的,现在要离开医院了,她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孩子。因为有了孩子,看起来似乎有个家了,她也不得不尽力装得像有个家的样子。

    下午,郝武长回来了,进门就嚷:“快收拾东西,车在外面等着啦。既然你爸卸磨杀驴要赶咱们走,咱也就不必再赖在这里了。”

    在他们眼里还算能值点钱的东西,就是床上铺的盖的和几件衣服,由于天气暖和了,太厚的东西用不着带,先放在医院里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父亲要赶他们走,却未必会绝情到连他们的东西也一块儿给扔出去。于是,最婵就只把眼下用得着的零七八碎的东西敛吧敛吧,装进一个大提包里;把褥子、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捆成一个铺盖卷,让郝武长先拿着走了。

    丈夫一离开房子,焦最婵就哭了。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自己何罪之有,却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她有一种被父母抛弃和驱逐的感觉,没有人来送行,也没有人来挽留,更没有人问问她打算去哪里,今后以何为生。也许医院里没有人知道她会这么快就离开,更不会相信郝武长没有达到目的就能这么轻易地离开医院。连焦最婵也没有想到郝武长居然还有这份囊气,说走就走,这又让她暗自庆幸。如果他跟父亲犟上了劲,你叫我走我就偏不走,跟你赖上了,不答应我的条件就搅得你鸡犬不宁,谁又能把他怎样?所以,焦最婵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既然自己已经被遗弃了,就像个被遗弃的样子,灰溜溜地悄悄地离开就算了……

    这有点逃难的意思,最可怜的还是婴儿,刚出世十几天就尝受颠沛流离之苦。她把孩子包裹得很严实,也把自己的脸用纱巾遮盖起来,不是怕受风,而是怕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她怕碰见人,又希望能碰见人,让人能对她的处境有所理解,能说上几句公正的或知疼知热的挽留话,让她离开得不要这么孤单,这么凄惨。她失望了,亲的热的没有看见她,看见了她的没有格外注意她。她很轻易地就出了医院的大门,上了郝武长找来的出租车。

    这是她父母开的医院,她也在医院里为许多人看过病,护理过他们。现在轮上她需要同情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愿意认真地看看她,想认出她。人在热闹的时候似乎觉得有许多亲人和朋友,其实只是一种错觉。到你真正需要关怀的时候才会发现,你谁也靠不上,只有孤身一人在世上行走。

    出租车开到运城的郊区,停在离一条土路不远的一排小房子前,郝武长下车拿着东西,让最婵付了车费。他打开了其中一间小屋的门,带头先钻了进去,然后招呼最婵:“进来吧,你别看它破,总也比王宝钏的寒窑强多了。王宝钏在寒窑里一住十八年才熬出头,你也在这里边慢慢地熬着吧!”

    焦最婵抱着孩子走进屋子,黑糊糊有一股呛鼻子的霉味儿,她反身推开了小窗户,才看清迎面是一铺土炕。炕上却没有席子,炕下面放着一条板凳,一张一溜歪斜的旧桌子。焦最婵真正有了落难的感觉,小时候跟父母在矿上住过的菜棚子都比这个强。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她浑身疼痛,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可这样的屋子不收拾一下又怎么能住人呢?她只好把孩子交给郝武长,自己先打开铺盖卷,把裹在外面的塑料布垫在炕上,然后再在上面铺褥子……将炕收拾好就可以上去歇一会儿了。

    她浑身酸疼,接过孩子就上了炕,然后问郝武长:“这里有水吗?”

    “有,别看在运城的边儿上,还是自来水哪。做饭在对过那间小屋子里,里面有煤炉子。”郝武长对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房子似乎很是得意,“你可别小瞧这个地方,来这儿租房住的什么人都有,有结婚没有房的,有私奔的、同居的,有钱的学生谈恋爱没地方去,也在这儿租间房子,有在城里干活儿的外地人,还有打野食、开窑子的……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不能乱开门,别让哪个野男人钻进来占了你的便宜……”

    焦最婵听得恶心:“你怎么找了个这种地方?”

    “你想住啥地方?以咱的经济条件,租得起城里的好房子吗?”郝武长斜睨着眼睛歪撇着嘴角,“我找这个地方还有一个打算,等时机成熟了,就要在这儿开个展览会,或者是记者招待会,把以前跟你爸做过对的人都请来,让全运城的人都来看一看,你爸妈开医院发了财,却把给自己盖医院的女婿,在医院当大夫的亲女儿赶到这种地方来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不把你焦家搞臭了就不是人!让你爸开不成医院,也当不成正人君子。除非他来求咱搬回去,嘿嘿,到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焦最婵毛骨悚然,如见鬼魅。眼前站着的郝武长,眼神邪恶,性情歹毒,他根本就不是人。所以他从来就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怕别人,肚子里装着的都是恨!而恨,永远都比爱强烈,感觉更深。

    其实,郝武长租这儿的房子还有一层打算,焦最婵不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条件,时间一长她自会去跟她的父母理论。只要她跟父母闹翻了,他的机会也就来了。他相信焦最婵行医这么多年,既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焦家的秘方肯定也知道。只要她肯单立门户跟她老子对着干,照样能发财,至少也可以逼得她父母让步……

    只凭刚才一番话,不就把她吓得不敢吭声了?她肯定也会把这番话转告给她父母的。郝武长把一只手伸到焦最婵眼前:“拿来。”

    最婵一愣:“什么?”

    “钱哪!还能是啥?”

    “什么钱?我哪儿来的钱?”

    “甭蒙我,我们离开医院,你爸妈再没有良心也不能不给你点钱!”

    “你没看见,我们走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啊!”

    “那还有我呢,为你们家干了这么多年,就是一个小工儿不干了,也得给辞职费呀!”

    “你算什么辞职?你是被开除!”

    郝武长突然扑过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脖领子,生生地把她从炕上揪了起来:“告诉你,从今往后跟我说话要客气点,再在我面前替你那该死的爸妈说话,说一句我就打一顿。在这个地方就是打死你也不会有人知道,前后都是菜地,挖个坑儿就把你给埋了,人不知鬼不晓!”

    他说完用力往前一推,焦最婵狠狠地摔在炕上,险些没有砸到孩子。

    她经历这样的打骂已经习以为常了,既不挣扎反抗,也不对他的暴虐和残忍表示出特别的惧怕,甚至连痛苦的感觉都麻木了。

    郝武长又叮了一句:“你拿不拿?”

    “你要钱干什么?”

    “谋生啊,我要去学开汽车,将来跑运输,能挣大钱!”

    焦最婵这时候才撩起眼皮看看丈夫:“是真的?”

    “不是真的我们一家三口往后吃什么?”

    焦最婵多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一家三口住到这样一个鬼地方,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作为一个女人,不靠丈夫还能靠谁呢?不管他多么不是东西,只要今后一家三口能相依为命地过上安生日子,也算是烧高香了。她问:“你要多少?”

    “报名费七百。”

    焦最婵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一张的票子,数出三张留给自己,其余的都给了郝武长。他立刻面露喜色,数了数装进口袋:“这才是我的好老婆!”

    说着,便俯下身子,鼓弄着嘴唇向最婵的脸凑过来。她赶紧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他,伸手抱紧孩子。郝武长的手却从后面伸到她的胸前:“你有了孩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这两个奶子更撩人了,来,让我吃口奶吧!”

    孩子哭了,最婵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

    “好好,不让吃就不吃,谁叫我今天高兴呢!”郝武长说着就往门口走,“我去报名了。”

    焦最婵真想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嘱咐他早点回来,刚住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害怕,特别是怕晚上就剩下她和孩子。但她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想让郝武长知道她需要他,有求于他。待他走后,她下炕从里面锁好了门和窗户,心里塞着满心满腹的忧愁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她不想吃饭,更不想做饭,可为了能让孩子有奶吃,又不能不强迫自己吃点东西。最婵就起来点着炉子烧了一壶开水,给自己冲了一碗奶粉喝下去,然后又关好窗户和门,忍受着房子里的潮湿和闷热,上到炕里躺着。白天的时候她胆子大些,还能睡得着,真到了夜晚,她神经紧张,睡意全无,听着窗外的动静。

    树叶吟风,夏虫泣露,自己的心也如荒弃的村落,哪里能找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个洁净牢靠的窝呢?真还不如外面的一只小虫子。不知怎么她竟想起了小时候常哼的一首歌谣,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三月里风摆杨柳梢

    女儿出门似杨柳摇

    杨柳摇,摇杨柳

    村外摇来了大花轿

    里边哭,外边笑

    从此再不见女儿的杨柳腰

    ……

    郝武长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然后就一觉睡到日头偏西,起来后让最婵给做点吃的,划拉完抹抹嘴就又走了。

    以后他几乎是天天如此。焦最婵也不问他学驾驶学得怎么样,因为一招惹他就准没有好。

    几天后家里人终于找到了最婵住的地方,就常来看她,给她捎来吃的用的。等她出了满月,身体能撑得住了,就让她带着孩子回医院上班,晚上不想回来还可以住在医院里。郝武长找到医院闹过几次。只要他去闹,最蝉就跟着他回来,要打要骂要上床随他折腾,反正他就是这几招儿。何况他并没有去学开汽车,而是染上了赌瘾,需要焦最婵在医院上班挣钱,好供给着他去赌……

    而她呢,太弱了,也太老实了,随他怎么摆布都行。你打总有累的时候吧,你骂总有让自己也觉得没趣的时候吧,你喜怒无常像头种猪一样爱炫耀自己的性能力,但你总有泄的时候吧,一泄还不立刻就完蛋了,强又能强在哪里去,硬又能又硬多久!

    焦最婵渐渐变成一种没有思想和感情的物体,因此也就减少了痛苦和遗憾。也许不这样,她就不可能跟郝武长这样一个人还能凑合到今天。她能凑合下来,就证明她才是更强大的。她的弱就是她的强,她的软正是她的硬。当初父母说服她嫁给郝武长的理由之一,是女人应该找个跟自己肩膀头一般高的,不用眼睛老往上瞅。现在她根本就用不着瞅他,大多数时候是抹搭着眼皮,或索性把眼睛闭上。

    郝武长也觉出来了,焦最婵从来就没有需要过他,包括他甚为得意的身体。一个男人如果不被自己的女人所需要,那也是一种致命的损伤,甚至比单纯地戴顶绿帽子还要难受。而郝武长清楚地知道,焦最蝉的心里就从未真正接纳过他。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根本不能摧毁焦最婵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也恰恰正是这种东西保护了她,成为他永远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时刻都能感觉到她的服从和忍让不过是一种蔑视、一种仇恨,绵里藏针。他也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虽然娶了一个女大夫,却仍然是原来的那个无赖和可怜虫,并没有真正获得过什么,也没有破坏了人家什么……

    郝武长意识到了这一点,可真让他丧气!

    也就是说,把焦最婵母女给弄出来,并没有达到他原来想要达到的目的。他还动过要办展览或召开记者招待会的脑筋,那些大话吓唬吓唬焦最婵还可以,真要实行起来可太难了。哪个记者会买他的账?他身份太低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拿什么给人家记者。城里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人家记者凭什么要相信他,要帮他的忙?

    郝武长确实不是笨人,他又想出了一条道儿,就对最婵说:“我从电视上看到有人包荒山也致富了,我老家撂荒的沟沟坡坡有的是,我拿准主意咱们也回老家包块荒山。就凭我这身力气,不信离开你焦家就发不了财!”

    这之前,对于焦最婵来说,只要你郝武长是求上进,她就没有不答应的。而今听了这话,却半天没有吭声——她对郝武长的任何话都不能相信了。

    郝武长表现得特别友善:“不着急,你先想一想,回家也跟你父母商量一下,明天给我个准信儿,我一个人先做着准备。”

    有什么可准备的?他什么也不用做,只是盘算一下这回能从焦起周那里敲出多少钱就行了。他们两口子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跟着他们不信任的穷小子回洛南的穷山沟,焦最婵也不可能放着大城市里的大夫不当,跟着他回家当农民。要是这样,他们干吗还从平陆老家出来?何况平陆还比洛南强得多。既然老婆不愿意去,老丈人和丈母娘不让去,那么就拿钱来,我回家包荒山是得用钱去承包呀!他们正恨不得我离开,应该是愿意破财免灾的。他正考虑该要多少,开价五万呢,还是两万?

    焦最婵开口了:“这没有什么好考虑的,难得你想干正事,我正求之不得,你说什么时候走都行。”

    郝武长愕然,显得有些发急:“不跟你爸妈商量一下?”

    “这是咱们的事,跟他们商量什么?”

    “哎,你是他们的亲闺女,要是心疼舍不得你走呢?”

    “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心疼又怎样?”

    “我老家可苦啊!”

    “再苦还能有这儿苦吗?”焦最婵说的是真心话,住在这样一个城市不城市农村不农村的狗窝里,自己挣钱却养着丈夫成天去耍钱,一个女人还能有比这更苦的日子吗?到了郝武长的老家,理所当然就得以他为主了,生活再苦,自己的精神上也可以放松一点了。再说郝武长的存在一直是焦家医院一种潜在的危险,能借这个机会把这个祸害引回他老家,也算是去了父母的一大块心病。以前几次想赶他走,他偏不走,现在趁着他好不容易自己提出来要走,还不赶快成全他!

    郝武长又想起了一个理由:“你能舍得不当大夫了?”

    “既然嫁给了你,就得跟你走,别的事舍得舍不得都得舍。”焦最婵确曾喜欢过医院里的工作,现在则心灰意冷,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她反问郝武长:“你到底是真想回家包荒山,还是又玩儿什么花活?为什么我答应了,你倒又推三阻四的?”

    郝武长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认头:“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动身,打道回府。你去跟家里人告别,我再最后看一眼运城,好好玩儿一把,赢了钱正好当包荒山的本儿。”

    他嬉皮笑脸地又向焦最婵伸出了手。

    焦最婵问:“要是输了呢?”

    “那就少下一点注,最后一个晚上了,怎么也得跟我那些朋友们打声招呼。”

    焦最婵把口袋里仅有的四十块钱摔给了他。

    郝武长一走,她也抱着孩子回到医院,对父母说了这件事。

    焦起周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不行,那样你不是掉进狼窝里了吗?离我们又那么远,出了事也够不着啊!”

    焦最婵却异乎寻常地冷静:“我自从嫁给郝武长,就算掉进狼嘴里了,还在乎狼窝吗?”

    焦起周竟没有接上话,愣愣地看着女儿。从小就习惯于依赖父母,对父母百依百顺的女儿,让他感到了陌生和某种不安。

    武桂兰哭了,如果说最婵嫁错了人仅仅是毁了她的感情生活,那么跟着一个恶棍钻进秦岭腹地的洛南山区,就是毁了她的事业和一生!在这样的关头,独自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最婵的态度让她感到震惊和害怕,只有下了某种狠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镇定和从容。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都从未向父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越是这样,武桂兰的心就越疼,哭了好一阵子才能说得出话来:“婵儿,妈知道你心里苦啊,走这一步也是万般无奈,可妈怎么放得下心?”

    焦起周也哽咽着说:“你太善良,到陕南远离父母,没了靠山,千万别让郝武长几句好话就哄去了秘方。这不全是钱的事,好人得秘方会救人,坏人得秘方会祸害人!”

    焦起周忽然从最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幽怨,他立即后悔了。他不该再给满腹委屈的女儿施加压力,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关心的竟然还是他的秘方,而不是女儿的死活!

    焦最婵没有埋怨他们,反而扑通一声跪下了:“请爸爸放心,‘回生灵’的秘方已经在女儿的心里烂了,我就是叫他逼死,也不会说出秘方。请爸妈多保重,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就先磕头谢罪,恕我不能在跟前尽孝了!”

    武桂兰吓得慌忙拉起女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要这样说,我就不让你跟他走!”

    焦最婵站起身,不愿意再见其他人,抱起女儿就离开了医院。

    武桂兰拿了一沓钱追出来,把钱塞进女儿的口袋,又千叮咛万嘱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往绝处想,活着就有出路,要常给家里写信来,若实在过不下去就快点回来!”

    话好说,真看到女儿抱着孩子消失在黑暗里,武桂兰突然被一种不祥的恐惧和揪心撕肺的不安攫住了,她怀疑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最婵了。母亲的心本质上是孤独的,除了孩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支撑她,她挣了多半辈子图个啥?已经丢了个最红,难道再眼看着把最婵也丢了?她急奔回医院,冲着丈夫就喊了起来:“不能让最婵跟着那姓郝的走!”

    焦起周呆呆的,一语不发。武桂兰更急了:“快呀,你得去把她拦回来!”

    焦起周说话了:“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来得有点突然和蹊跷,你说郝武长真的会离开运城?当初他赖着不走是为什么?后来把最婵骗到手又是为什么?他要的是咱这个医院,想讹一笔大钱,他目的没有达到,怎么会乖乖地自己提出来回去呢?没准儿这又是个花招儿,就等着咱们不让最婵走,他好提条件。”

    武桂兰觉得焦起周说的不是没有道理,立刻冷静了许多,但心里总是不踏实,就叫来安国和欣运,向他们大致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要他们陪着去看看最婵,当面向郝武长问个明白。

    他们都去过最婵落脚的小屋,很快就找到了那里,屋里亮着灯,却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动静。安国轻轻推开门,他们看见最婵一个人坐在炕上抱着孩子愣神儿,屋里没做任何准备,根本不像明天就要远行的样子。武桂兰暗暗松了一口气,顺口问最婵:“武长干什么去了?”

    最婵说:“他还能干什么?去耍钱呗!”

    武桂兰坐到炕边上:“这就好,如果他真想明天回洛南,今儿个晚上就不可能还有心思去玩儿钱,看这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明天怎么走得了呢?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还以为你真要跟他走了哪!”

    最婵心里苦涩,倒好像是自己在吓唬母亲,便淡淡地说:“我把车票都买好了,明天是一准得走了。”

    母亲急了:“为什么?你还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们走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咳,真要到那个穷地方去,不多准备点吃的用的还行!”

    最婵苦笑着不想再说什么。安国反应激烈:“姐,你绝不能跟他走!”

    最婵却异常平静:“郝武长就盼着你们不让我走哪,那他就有话说了,就可以要条件。”

    “他要什么条件都答应,但咱也有条件,他得同意离婚!”安国忽然顿了一下,“姐,这话不该我说,可我在心里憋了好几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姐,不能叫这小子给毁了一辈子!”

    最婵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如果能离我还会等到这时候吗?你们不知道这个人有多歹毒,如果我硬要提出离婚,他不闹出人命也会把咱爸妈的医院搅散,他的条件是咱答应不了的……”

    安国不服:“我就不信治不了这样一个无赖,顶不济还有公安局、法院管着嘛!”

    “不出事,人家公安局、法院管不着,真出了事又晚了!一出乱子,至少是闹得爸妈脸上无光,也会影响医院的声誉。”最婵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下炕,让弟弟和欣运赶快陪着母亲回家,万一让郝武长回来看见,他就更长脸了。

    武桂兰抓着最婵的手眼泪就又掉了下来,直到最婵答应明天先不走,她才离开女儿的小屋。

    第二天最婵没有到医院里来,武桂兰叫安国去看,小屋子已经空了,她的心立刻又揪到了嗓子眼。派人去追已经晚了,到洛南去找也不现实,最婵在运城的时候都没有拦住,到洛南还能再把她劝回来吗?直至收到最婵从洛南寄来的平安信,才算定住了神。

    人要烦一个人,就如同被鬼魅纠缠一样,即使在一段时间里没有被纠缠,他的心也不能彻底地放松。直到郝武长真的离开了运城,焦起周的心才实实在在地放下来,他自己也才意识到郝武长的存在不单是让他厌恶,而且令他恐惧。

    这恐惧的解除却未免代价太大了,搭上了自己的一个女儿。由于对最婵的惦念,焦起周和武桂兰的生活中感到了一种冷清,这冷清中还包含着无法说出来的自责。所以,医院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在他们面前都回避提到焦最婵和郝武长,这种回避更加重了他们心里的冷清和自责。

    唯一让他们感到欣慰的是医院办得顺风顺水,不夸张地说,在运城已经稳稳地站住了脚跟。焦起周跟妻子商量,借这个机会把安国和欣运的喜事给办了。焦家需要添人进口,也需要热闹一下,填补因最婵离开所造成的冷清。武桂兰提醒丈夫,再不要大包大揽了,婚事到底怎么办,得跟两个当事人商量一下。

    卓欣运脸红红的,低着头不吭声,一切听凭家里的安排。这种事让一个没过门实际又早已进了焦家门的姑娘能说什么呢?

    她心里想说的很多,却不能说。这几个月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类似预备党员转正前的考验期,又像是在上医学研究生班……按中国的老习惯,婆婆和儿媳妇是一对“天敌”,何况她还是未来的儿媳妇,竟让她跟婆婆睡在一个床上。单单是跟婆婆在一个床上睡觉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武桂兰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向她提出什么问题。那可不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不是可答可不答或马马虎虎能够应付一下的问题,而是医学上的问题,是有意要考她的问题,她是必须得回答的!因此,她的神经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生吞活剥地强记硬背医书中那些玄妙的章句。如:《黄帝内经》、《验方新编》、《中药学》、《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有时做着饭都在背书,于是便闹出了一个小小的“面条事件”。

    焦起周和武桂兰都爱吃手擀的面条,有了儿媳妇,武桂兰自然就不用自己下手了。可卓欣运一边擀着面条一边背书,那面条时常擀得宽窄不等厚薄不匀。焦起周第一次吃卓欣运擀的面条时,挑起来一看,有粗有细,有硬有软,一根一个样,一碗里不带重样的。他禁不住哈哈笑了,刚想问这面条是谁擀的,武桂兰急忙在下边用筷子捅他,这番动作和眉眼却让焦家的人都看到了。

    私下里武桂兰问丈夫:“你是想要个会擀面条的儿媳妇,还是想要个懂医懂药又有事业心的儿媳妇?”

    焦起周在吃上不是个挑剔的人,却不同意媳妇的观点:“你懂医懂药,事业心也不赖,可面条擀得也不错嘛!”

    武桂兰却很知足:“行啦行啦,你就凑合着吃吧,现在的年轻人,能像欣运这样就很难得了!”

    卓欣运自来到了焦家,反而没有跟焦安国说话的机会了。工作时间,焦安国顶治疗,在门诊部和住院部间来回跑,而她则在焦起周指导下负责验药、碎药、配药、熬药。焦起周常常要应付全院的事情,制药的事基本就压在她的肩上。最婵离开医院后,焦家的三顿饭也要以她为主来做,武桂兰变成打下手的;她打着下手还最爱向欣运发问,搞得欣运脑子不敢全放在做饭上,手里忙活着脑子里却想着怎样回答婆婆的问题。她每天只有吃饭和晚上上课的时候才能看到焦安国,为了不让人说闲话,两个人也不能相互多看几眼或多说几句话,只能目语传情。武桂兰有令,每天晚上不到十点半不得休息,休息也是和婆婆睡在一块儿。想想吧,这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什么时候才是这一对恋人独处的时间呢?他们再也没有矿上的那种自由了,回到自己家里,他们的恋情反倒转入了地下。

    但偶尔说上几句悄悄话的机会还是有的。发生“面条事件”的那天晚上,在上课前安国小声对欣运说:“你擀面条的时候能不能专心点?”

    欣运咧咧嘴:“谁不想把面条擀好,可那么多书,不下死工夫哪背得下来呀!”

    没错,焦安国知道这个滋味,就笑着安慰说:“有点兴趣了没有?”

    实话说,要不是婆婆当导师,她肯定会耍滑偷懒,而被婆婆这样一逼,读得下去得读,读不下去也得读。她还真的读出了点兴趣,即便对医书中那些生僻的专用名词很难理解,但开始认识到一个奇妙的世界,特别是《内经》中对人体内脏功能的叙述,对病因病理的分析,《验方新编》中分门别类地记载下那么多闻所未闻的千奇百怪的疾病,真是大开眼界……

    第二天中午,焦安国抓空上了趟街,转了好几家商店,终于买到了家庭用的手摇轧面机。这下可帮了欣运的大忙,又省时间又省力,轧出的面条要粗有粗要细有细,薄厚均匀,长短一致。

    安国还在欣运耳朵边吹大话:“我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要帮你进行一场厨房革命,慢慢地再给你买台微波炉、洗碗机、消毒柜,一点一点地把你从做饭的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

    一个年轻轻的城里姑娘,业务上的压力已经是那么大了,每天还要为这么一大家子人做饭,卓欣运总算挺过来了。她没有被累得中途跑回娘家去,全靠她在娘家自小就管家打下的底子。

    她对业务也越来越熟悉了,一熟悉就不感到那么累了。公公婆婆又提出让她和安国结婚,结婚后跟丈夫住在一起,至少在精神上不会像跟婆婆睡一张床那么紧张,遇到什么事情也好跟丈夫商量,两个人的日子肯定会轻松些。

    焦安国在自己的父母前不像欣运那么拘谨,就先问父母有什么打算。

    焦起周先讲出自己的想法:“前两年给你姐姐办喜事的时候,正赶上咱们家倒霉,再加上郝武长也不是个能摆得出去的人,就没有心思大办,凑凑合合地就算是举行了个婚礼。现在咱家有这个条件了,我想把你们的婚礼办得体面些。这是你们一辈子的大事,人家欣运为到咱焦家来,辞掉了矿上的铁饭碗,咱得对得起欣运。把亲家母和亲戚们也都请来,临汾离这儿也不远,趁这个机会大家见个面,好好热闹一下。”

    焦起周说完自己的打算,又转头征求武桂兰的意见:“你说呢?”

    武桂兰不吭声,眼睛只管看着欣运。

    卓欣运一脸窘迫,不知该如何表态,抑或该不该表态。

    焦安国为她解围:“欣运,听爸的口气,之所以要大操大办咱俩的婚礼,主要是让你的脸面好看。按一般的习俗,女人的虚荣心就体现在婚礼上,婚礼越排场,自己在面子上就越光彩。所以,你得表个态,趁着爸妈都在这儿,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欣运抬起眼睛,觉得安国的话里有股怪味儿,知道他心里一定另有主意。她可不想叫人觉得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好看而让公婆大肆铺张,就说:“我无所谓,为这件事太破费了可不值得,最好能怎么省事就怎么办。”

    “有你这个话就好办了。”焦安国接着她的话音做自己的文章,“爸,这种事办到多大算体面?你觉着自己够热闹的了,人家真正有钱有势的一弄几十辆汽车,几百人的宴席,光是贺礼就收个十几万,排场是够大了,挨骂也挨大了!咱要真折腾起来,也会有不少的人给送红包,可何必要欠那个人情?欠了人家的情是要还的。办喜事到底是图自己心里舒服,还是为了让别人看着热闹?”

    武桂兰低头抿着嘴笑,焦起周却不耐烦:“你就别绕脖子了,痛痛快快地说你的打算吧!”

    “我的打算,就是不想在自己结婚大喜的日子让闹房的人当猴子耍,唯一能逃避这种花钱找罪受的办法就是旅行结婚。”焦安国眼睛看着卓欣运,“国外叫度蜜月,从教堂一出来两个人就走了,客人们谁想吃饭自己回家吃去,谁想看热闹到别处看去。”

    武桂兰笑出了声:“你这个小子,总是要跟别人不一样,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呢?”

    “北京,顺便看望一下尚德堂老先生,了解一下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结核病医院的情况。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在临汾下车,把欣运的母亲、弟弟和亲戚们接到运城来,再把最亲近的朋友们请来,一起吃顿饭,给大家发点喜糖,又省事又省钱,皆大欢喜。也许有的亲友会埋怨,为什么没有提前给个信儿,也好表示表示——那是得便宜卖乖,不必当真的。”

    焦起周沉思不语。

    武桂兰的笑容已经表明她的态度了,但她还是要把欣运的态度问凿实了:“你别光图自己省事,还要跟欣运好好商议一下,办得这么简单是不是太委屈欣运了?欣运给家里打个电话或写封信,征求一下你母亲的意见。”

    “不用了,不用了,安国的主意挺好的!”卓欣运赶忙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听焦安国一讲就明白了,两个人都被憋闷了这么长时间,借着旅行结婚这样一个机会,到外边散散心,好好放松一下,何其快哉,安有不同意之理!

    十月秋熟,是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焦安国带着新婚的妻子卓欣运,清晨在北京站下了火车。两个人商量,应该先找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放下带着的东西,然后再去逛街。北京能住的地方很多,豪华宾馆他们住不起,低档旅店又对不起他们的蜜月,能有个既干净舒适又让他们负担得起的地方最好了,那就得转悠着自己去寻找。

    北京这么大,从哪儿转起呢?

    当然是王府井啦!不到王府井就不能算到了北京,买东西方便,参观北京的景点也方便。可焦安国却提出要奔北京的大西北角,听说那一带有条电子一条街很出名。只要是丈夫提出来,卓欣运就没有不同意的。于是,两个人乘地铁,换汽车,辗转找到了中关村。

    这个地方叫村,实际也到北京的边上了,给人的感觉却似乎更洋、更杂。大街上涌动着的人流中以年轻人居多,外国人也不少,什么长相什么肤色什么装扮的都有。在他们的前面有个黑人青年,穿着一件雪白的文化衫,后心印着赤红的一物,像半截活蛇,又似一条灵动的鳝鱼。卓欣运看得心里一悸,悄悄捅捅安国:“咋驮着这么个东西?”

    “你是搞药的,还不认识这玩意儿?”焦安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有的民族喜欢猪,他们认为猪鞭的穿透力最强,没有东西比得了。所以男人要在胸前文上一条猪鞭,显示自己雄性的威猛,还可以当护身符。”

    “真的?你可别蒙我!”

    焦安国将嘴凑到欣运的耳朵上:“谁蒙你就是一根猪鞭!”

    欣运笑得百媚俱生,在丈夫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此时他们正巧路过一个帽子商店,橱窗里各式各样的女式帽子吸引了焦安国,他端详端详妻子,再看看帽子,然后拉着她走进去,选了一顶具有欧洲风格的宽边淑女帽,给欣运戴上,然后把她推到镜子跟前,让她自己感觉一下。

    连常给领导写材料的人都知道“穿鞋戴帽”的重要性,只要帽子戴好了,脚底下跟帽子呼应好,中间的内容差一点也能糊弄得过去。女人一旦被帽子遮住一部分脸,立刻就会魅力大增,显得高贵而神秘,或者娇媚而俏皮。欣运的眼睛里露出惊奇,想不到一顶帽子居然能这么快、这么大幅度地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焦安国问:“怎么样?”

    欣运点点头,显出孩子般纯洁迷茫的神情。

    焦安国干脆利落地付了款,不要盒子,不要包装,就让妻子戴着帽子出了商店,果然吸引了许多街上人都回头看她。欣运有点不好意思,焦安国却颇为得意,用快乐灵动的眼神看着欣运小声说:“我觉得,帽檐儿的宽窄能体现一个女人的精神风度;帽檐儿很宽,这位女士就显得雍容大度,一准懂得疼丈夫。”

    欣运乜斜他一眼:“看美的你!”

    更美的还在后面。他们进入了电子一条街,焦安国不再想着找旅馆的事,却拉着妻子钻进了一家电脑商店。倏忽间他变得异常兴奋而贪婪,这里有他真正钟情的世界。他似乎很明白自己确实已经有所追求,然而事实上,他在医院里的追求不过是父母希望他追求的东西,而电子,却是他自己从小就喜欢的东西。他的脚上像生了钉子,凡是看到他以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不问个底儿掉,自信自己真正弄明白了就不离开。在商品的汪洋大海中,现代人的个性、创造力以及人的独立价值,无不体现在对物质产品的敏感和对其品质的判断上。

    卓欣运对那些神秘古怪的电脑产品不懂,也没有兴趣,唯一能吸引她留在电脑商店里的是她的丈夫。焦安国专心地看电脑,她则看着焦安国。只要两心相悦,就能处处关情。她完全没有注意商店里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心里只有自己的丈夫,带着许多美好的幻想望着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他。

    人在爱着的时候总是富于幻想。他既不高大,也不威猛,在别人的眼里是再普通不过了。只有她才知道他的优势在哪儿,那是骨子里的一种诙谐和多智,她就喜欢他身上那种隐蔽的顽强的男性魅力。

    焦安国充分利用了新娘子的耐性,或者说干脆忽略了妻子的存在。他对电子产品一种一种地看过,一家一家地比较,把电子一条街逛下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他们还是昨天下午上火车前在家里吃的饭,怕火车上的饭不够卫生,说下了火车再吃早饭,可下车后急于找宾馆就把吃早饭的事给忘了,一到中关村干脆把午饭也给忘了,他就是这样带着新娘子度蜜月的。人家都说男人怕跟着女人出来逛商店,女人若跟着焦安国这样的男人逛商店就更够戗!

    卓欣运却始终笑眯眯地跟着他、看着他,为他拿着随身带来的东西,只要他高兴,她就高兴。她甚至还被丈夫所感动,想不到一个男人对自己喜欢的东西竟会如此专注。

    焦安国终于走出了最后一家商店,欣运心疼地问:“你饿不饿呀?”

    “不饿。”安国又停下了脚,盯着妻子的眼睛里跳动着火花,“欣运,咱俩结婚你是不是得送给我点礼物?”

    欣运抿着嘴角:“我是要送的,看这意思你已经等不及了,想张口跟我要?”

    “嘿嘿,有点这个意思。”

    “想要台电脑?”

    “哎呀,真是我的好老婆,猜到我心里去了!”焦安国在这个国际村里也变得胆子大了,抽冷子在欣运腮边吻了一下,“目前咱也用不着太好的,只买台286,不要品牌机,我按着自己的意思让他们当场组装,再要一台打印机,有五千七百块就足够了。”

    “这么贵呀?”卓欣运这回可不是装的了,“花这么多钱,爸妈能答应吗?”

    “钱给了你就是你的了,跟爸妈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买电脑可不是只为了自己玩儿,以后医院里所有的表格、材料、病历档案之类的,就不用再到外边花钱了,全由咱自己出。”

    还能说什么?那就买吧。

    买完电脑和打印机,他们的手上又增加了两个大纸箱子,即使再想转悠也转悠不动了。欣运掏出手绢递给安国,他一边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一边伸手拦了一辆面包出租车。上车后安国向司机提出了自己的住宿条件,司机答应着只穿过了两条街,就把他们拉到一家叫“航天宾馆”的地方。

    焦安国喜欢这个名字,给人以尖端而牢靠的感觉。

    在服务台登记的时候,女服务员老盯着卓欣运看,不知是欣赏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帽子。焦安国出示了结婚证,女服务员主动建议他们住单人间。

    安国不解:“我们两个是一起的,为什么要住单人间呢?”

    服务员笑着解释:“双人间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单人间里反而有一张大的双人床,应该更适合你们。”

    卓欣运在一旁听得脸都红了。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他们把大箱小包的东西搬进了自己房间。屋子确实是小了一点,但那张双人床太好了,洞房花烛夜,关键就要有一张能折腾得开的大床。等服务员一走,焦安国反身就抱起了欣运:“哈哈,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啦!”

    欣运假意挣扎着,双手撩拨般地捶打着他的前胸:“先得去洗一洗,身上都和泥了。”焦安国说:“好的,我就去给你放水。”他像听到命令一样跑进卫生间,把淋浴器的水温调好,再出来扶着欣运稳稳地站到浴盆里。

    两个人相互打着肥皂,你抚摩我我揉搓你,你为我冲洗我给你撩水,越洗越洗不够,越摸他们带电的身体就越相互吸引。焦安国眼睛烧得通红,两只手也越来越不老实,下面则越贴越紧。他不再讲什么修养,也不再克制,在水龙头下竟满身洋溢着野性气息。两个人吻着扭着,他下身挺着的硬东西突然顶到了欣运的下体,让她全身倏地一麻,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着:“看急的你,就不能再等一会儿……”

    “我是想等,可有个家伙等不及了……”安国断断续续地说着浑话,声音里带着一种肉感。他的吻像扑了油的火,掠过她的眉、眼、精致的鼻梁、肉润润的耳郭……随即点燃了她的身子,两具年轻的躯体在相互燃烧,彼此熔解。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欲念,就是要把自己整个身体都给了他,渴望他粗暴地碾轧,把她揉碎。她也想把他吞掉,揉进自己的体内,那样两个人就永远不再分开!

    他急不可耐,又毛手毛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了。她下身一阵刺痛,狠命搂紧安国才没让自己瘫倒在浴盆里,欲望却越发地汹涌澎湃。下面胀胀疼疼,颤得不能自已,突然嗡的一声,脑袋像被轰出了一个洞,精神大爽,全身由重变轻,压抑皆无,整个身体都瘫在对方的身上。焦安国也欢叫一声,下身用上死力,想把整个身子都揉搓进她的体内,嘴里似哭似叫:“啊呀,我的好欣欣,我爱死你了……”

    他的吻带着水带着汗,也许还有眼泪,湿漉漉整片地向她的脸泼洒下来。

    安国这种急风暴雨式的爱,像花朵开放,像闪电、彩虹,有一种能使她熔化般的炽热。此时她真想化作水化作泥,化作烟化作气,和他完全融在一起。底下还有一股股热浪般的涌流,火烧火燎。她用手抚摩着丈夫的头和背,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着:“亲爱的,我也爱你。”

    安国在一点点地平息下来,一手搂抱着她,一手又为她冲洗身体。然后给她披上大毛巾,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到床上,自己又跑进卫生间再洗一遍。待他擦干身子出来,房间里弥漫着面霜抑或是发乳的香气,似云烟氤氲。

    欣运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漆黑柔亮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面色红润娇妍,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彩。他禁不住又凑上去亲了她一下,心里洋溢着无限的柔情:“怎么又躺下了,不是说好去吃饭吗?”

    欣运睁开眼,一双眸子无比温柔而幽深,轻柔地娇嗔道:“太累了,我要睡觉……”

    “那好,我到下面去买点吃的上来,你先别睡呀!”

    安国匆匆走了。

    欣运觉得从内到外通身上下无比惬意,两个人的世界真好。愿意吃饭就吃饭,不愿意吃就不吃,想什么时候睡觉就睡,愿意想什么心事就想什么心事,想笑想闹想干自己想干的事,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没有人会说你、管你。这才是自由,真正地享受自己——这就是结婚,结婚真美!

    她心里笑悠悠地睡着了。

    等到她睡了一觉醒来,听到一种奇怪的极其轻微的嗒嗒嗒的声音,身上一激灵,睡意顿消,立即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伸出胳膊到旁边一摸,安国不在。她睁开眼,房子里漆黑,旁边的写字台上却闪烁着一点蓝光。

    是安国在摆弄电脑。

    她扭开床头的灯,安国转过脸来:“你醒啦?”

    “几点啦?”

    “两点。”

    “天哪,你不要命啦!”

    欣运翻身下床,从后面搂住丈夫的脖子:“回到家慢慢地玩儿呗,明天不是还要去看望尚先生吗,你就不累呀?”

    “我的好太太,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还累?是你我的新婚大喜!”

    焦安国关了电脑,打开房间的大灯。把电脑搬到地上,腾出写字台,摆上蛋糕,点着蜡烛,还有火腿、香肠和几样小菜。他怕欣运光吃甜的嫌腻,又用开水泡了两碗方便面,开了一瓶红葡萄酒:“来吧,我亲爱的新娘子,让我们好好地庆祝一番!”

    欣运欢叫一声,扑上来两个人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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