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4:空洞-《子宫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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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德堂随笔之八

    这是从最近一期的《文摘周报》上抄下来的题目,讲的是一位妇产科的医生做流产手术时,找不到该流掉的孩子,误把子宫当孩子给拽下来了。

    还有吉林一位盖姓男子,在做B超检查时竟被查出体内有“子宫”,且“大小如常,回声均匀”。沈阳一家医院给已经死了数天的“病人”照常打针吃药……

    在《人命关天》一书中披露了这样一些数字:“有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的结核病人,在来到结核病医院之前都有被其他医院误诊的经历。为什么这些过去连乡村郎中都能诊断的常见疾病,在现代医院的高级别医生手里反而诊断不出来了呢?

    原因有二:一、过于依赖现代检验和监测技术,使自己的诊断水平和观察能力下降,即所谓现代化程度越高,医生的技术水平则越低了。二、医生缺少人文精神,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缺乏对生命的责任感,因之发生了失衡状态。用美国的生理学及医学诺贝尔奖得主卢里亚的话说,“原本是人与人之间的医学故事,变成人与金钱的故事和人与机器的故事”,焉有不出事故之理?

    医学包含着两块内容:一块是技术科学,一块是人文关怀。中国医学向来属于“仁术”,仁爱、生生、恻隐之心与遣方用药同样重要。医生也跟其他人一样,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过程,都有体验病人角色的机会。不了解和不关心病人痛苦的医生,怎么可能成为好医生?

    可惜,重技术轻病人的医生却越来越多。

    为此,历史已经深刻地教训了人类。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人类的麻烦和痛苦可曾相应地减少?

    事实是不仅没有减少似乎倒增多了。战争、饥饿、高温干旱、洪水泛滥等人为的和自然的灾害姑且不论,单讲人的病痛,不也是更多了吗?一个肺痨就历经了几个世纪都降服不住,还有癌症、艾滋病等许许多多五花八门的怪病,似乎在证明着一个老掉牙的辩证关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现在,该说到这篇短文的正题了。目前全球有三千一百万人感染艾滋病病毒,其中三分之一合并有结核病,三分之一的艾滋病病人死于结核病。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啊!

    印度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中,三分之二合并有结核病。

    中国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我们有庞大的结核菌感染者,眼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也已达到三十万至四十万人,预计到二〇〇〇年将达到一百万人。一旦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合并结核病,将对我国结核病控制造成极大的威胁!

    唯愿医疗界能将误诊率减少到最低限度,提高对结核病合并艾滋病的诊断,及时地进行隔离和治疗。

    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20.阴阳界

    洛南的晚秋,草木摇落,阴气飕飕,已经隐约可以感受得到冬天的气息了。

    焦最婵刚来的时候,手里有钱,冷得实在受不住了可以买点柴火烧烧炕。那时庄上人对她怀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常来看她,都想知道她身上的故事,顺便也就给了她一定的照应。

    像她这样一个城里的大夫,性格温顺娴静,体态苗条动人,怎么会嫁给郝武长呢?这里面肯定充满了故事。郝武长回庄后也到处瞎吹,好好地显摆了一阵子。

    时间一长,人们就都失望了,从焦最婵的嘴里没有听到任何故事,她含蓄,耐人寻味,神情总是漠然无光。她不讲出自己的故事人们就给她编故事——既然不敢讲出自己的事,就说明她心里有鬼,并不是一个好女人,能跟郝武长凑到一块儿的还会好得了吗?于是,农村人对于外乡坏女人的想象力就都用到她身上了。而她的现实生活中也并没有奇迹发生,郝武长还是过去那个老样子,人们又恢复了对他的厌恶,便不再到他的窑洞里来了。

    焦最婵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自己的窑洞里,实在太闷了就到窑洞外面站一会儿。她极少上街,也不愿意见人,更惧怕庄上人那赤裸裸探询和鄙视的目光。

    幸好有孩子,填补了她苍白、漫长而阴郁的日子。

    窑洞口堆放着一垛还没有剥皮的苞谷,由于天潮都发霉了。这是他们今冬明春的口粮,烂掉以后吃什么呢?焦最婵懒得操心,也不愿意想那么远。她表面上还活着,其实早就把自己当做一具僵尸了。

    至于郝武长,自回到老家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去承包荒山的事,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说过这码事。对他来说,没有一句诺言是可以束缚他的。他依旧到处去耍钱,输光了就找焦最婵要,而且仍旧理直气壮:你们焦家欠我的,你爹妈不给,你就得给!

    他知道,焦最婵临来的时候她的父母不可能不给钱。如果焦最婵不给,他就打。而且下狠手,下死劲,因为他心里绾了个毒蛇般的结子。焦最婵跟他回到穷山村,他不感谢她反而恨她,当初他之所以用尽心机要追到她,就是想靠她过另外一种生活,并不是让她跟着自己回来过他不想过的日子!

    他的感情历来是没有丝毫分量的,他一点都不珍惜她。

    焦最婵能够感受得到郝武长的这种仇恨,每次不等他打到第二下的时候就把钱给他。到昨天,她身上已经是一分钱也没有了。当郝武长又找她要钱的时候,她把菜刀递给了他,心里不再紧张,反而有些轻松。

    她对他说:“我终于熬到头儿了,你想想父母能给我多少钱?自从回到洛南后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多少钱?我又没有印票子机器,怎么能长期供给你糟蹋?这事该了结了,你也不用再费那么大的力气拳打脚踢,用刀一下把我劈死算了,然后把闺女送到你姐姐家去。”

    焦最婵说完就闭上眼,坐在只有半张破炕席的炕边上等着。

    郝武长愣了一会儿,一把将她推倒,然后就开始在窑洞里翻。把窑洞翻遍了,把焦最婵从运城带的所有东西都翻遍了,最后连焦最婵和孩子的身上也都翻过了,一无所获。其实,在郝武长发疯般地翻找之前他就知道焦最婵身上没有钱了,之所以还这么乱翻一通,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或者是他控制不住自己非要这么折腾一番不可。没有钱他就出不去了,这样,从昨天下午他就开睡,现在早已过了晌午,又算是后半晌了,他还在炕上赖着哪!

    郝武长还有个快五十岁的姐姐,就嫁给了本庄上的人,在郝武长所有的亲人中,是唯一能够隔一段时间还想着来看看他的人。一见洞口的苞谷都霉了,叹口气,搬块砖头垫到屁股底下就帮着收拾。焦最婵也只好抱着女儿坐在旁边陪着。

    郝武长的姐姐一边剥苞谷,嘴里一边抱怨:“你说对武长可怎么办呢?成天不干正事,你弄着孩子又干不了活儿,往后你们一家大小吃什么呀?”

    这话不知怎么就捅到了郝武长的肺管子上,他从窑洞里蹿出来,弯腰捡起一个大苞谷就向姐姐的头上砸去:“你要干就干,不干就滚,嘟囔个啥?”

    姐姐被打得身子一侧歪,捂着脑袋半天说不出话来。

    焦最婵也没有吭声,她若一张嘴郝武长也会趁势打她。他没有钱出去赌,这会儿邪火正大。等郝武长走了,她才站起身,掰开姐姐的手,看到她的头上鼓起一个核桃大的青包,还好,肉皮没有破。

    最婵苦笑着安慰姐姐:“真想不到,他对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也是想打就打。”

    “这个畜类,从小就心狠手毒,才十来岁的时候为了争一根木头棒子就打断过别人的胳膊,要不庄上的人都说他是狼投胎呢!”

    “狼投胎?”最婵不解。

    “生他的前一天晚上,庄上有人办喜事,闹喜的人闹得邪乎,折腾到半夜把新郎给关在了门外,不让他跟新娘同房。这时候恰好有一只狼饿坏了,到庄上来找吃的,就把新郎给咬死了。就在它咬着新郎往庄外拉的时候,被听到动静的人用猎枪打死了。狼一死,娘就把武长呱呱地给生了下来。后来看他性子狠毒,人们就说他是那只饿狼转世。”

    焦最婵听得身上起粟,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孩子抱紧了。沉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愣怔怔地对姐姐说:“有一天我被狼咬死了,您能不能给帮着照看静儿?”

    姐姐也一愣:“你这是说的哪家子傻话?”

    “我说的是真的!”

    “别胡思乱想,没娘的孩子,谁照管也比不上亲娘疼!”

    最婵听得一惊。

    一连三天,郝武长都没有回到窑洞里来。

    第四天下午他回来了,神色有些怪异,眼睛通红,以好久没有过的正经态度站到了最婵的跟前。最婵已经习惯了他那副暴躁的无赖相,而今见他突然这么人模狗样起来,反而感到陌生和紧张。

    他用一种很严肃的口吻开腔了:“这几天我的运气坏到家了,在洛南县城输红了眼,越想翻本儿就越输,最后输了一万多……”

    他停下来,观察最婵的反应。

    她无动于衷,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故事。

    他接着说下去:“没有办法,我想卖掉咱闺女还账,你们焦家不就爱把亲生闺女送给旁人吗?我能卖点钱比白送给人又强多了。可丫头片子不像小子值钱,顶不了我欠的账。人家又提出一个条件,叫你去给当一年保姆顶账……”

    他又停了下来。

    最婵平静地鼓励他:“还有呢?一块儿都说出来。”

    “如果你不愿意去当保姆,还有个好办法,洛南是穷地方,得结核病的人特别多,人家知道你是运城焦家的传人,你只管按着秘方给人治病,别的事都由他们管,赚的钱对半儿分。怎么样?这两条道儿由你挑。”

    窑洞里的静默令人窒息。

    现在,紧张的似乎是郝武长而不是焦最婵。

    她甚至还淡淡地笑了一笑:“行,两个方案都不错,当一年保姆就顶一万多元的账,值。第二条道儿也可以,我又可以到城里当大夫了。让我想一想,明天早晨答复你。”

    “真的?”郝武长满腹狐疑。看来男人和女人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从来不能相互理解。

    最婵似乎有些悻悻:“怎么,你还不信?”

    “保姆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那家伙相中的是你的身子,他就想玩儿个有名的女大夫,你会乐意?”

    “我又不是金枝玉叶,身子早就破了,谁用不是用?再说是你把我卖的,你既然不怕当王八,我还在乎什么?”

    郝武长仍不放心:“你愿意拿出你们焦家的秘方了?”

    “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留着秘方又有什么用呢?”最婵用凌厉的目光盯着他,难得郝武长竟显出一丝惊怵。她说:“放心吧,在这个小山沟里,我飞不了也跑不了,不管走哪条道儿,反正明天一准跟你进城。”

    “好!”郝武长高兴了,“经过了这么多事,你终于是我的好老婆啦!”

    山村黑得早,他主动帮着看孩子,让最婵做饭。

    他们的饭太简单了,吃过饭,收拾利索,家里既无电视机,又无收音机,哄孩子睡了觉还干什么呢?所以焦最婵从来都不企图阻止郝武长出去耍钱。

    今天他不可能再出去了,便甜言蜜语地向最婵套近乎:“我的好婵妹呀,今天晚上是咱们在这个破窑洞里的最后一夜,以后再想干你还不知道方便不方便,咱怎么也得留个纪念,好好地乐和乐和……”

    最婵当然知道他要领她往哪儿去,就顺从地满足了他。之后他很快就像死猪一样睡过去了,不到明天晌午他是不会醒的了。

    最婵起来穿好衣服,打开手电,用手遮挡着强光照照孩子的脸。女儿睡得有点热,一只小手伸了出来,脸蛋娇嫩润红,小嘴抿得很紧,幸好母亲的灾难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印迹。最婵抓住女儿伸出的那只小手想掖回到被子里去,眼泪却禁不住像雨滴一样扑簌簌落在女儿的手臂上和被头上……她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伤感而潮湿。

    人生这么认真又这般辛苦,它的目标却就是一个死。

    尽管她的生命一直如飞絮随风而行,但总觉得自己很年轻,死亡是遥远的,前面还有希望在等待着她……今天晚上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这一刻,她顺理成章地滑入自己人性中最晦暗的一面。女人本来就像大地、像死亡,一切也都可以在大地和死亡中找到归宿。她下了决心,将沉落负重的心抖搂一轻,有了一种解脱感,情绪随即也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走出窑洞,用一把破铁锨在墙脚下挖出一个小塑料包,抖搂干净上面的泥土,里面包着二百块钱。她又回到窑洞,用手电照着写了一张纸条——

    大姐:

    您肯收养我的孩子就是我和孩子的大恩人,我在阴曹地府也感念大姐的恩德,保佑大姐一生平安。这二百块钱是我这一生最后的积蓄,作为我对大姐的感谢。

    一个将要去死的不幸的女人

    一九八九年十月二十七日夜

    焦最婵用塑料布重新将钱和纸条包好,拆开女儿小棉袄的前襟,把塑料包缝在里边。一切都收拾好以后,她静默了一会儿,便俯下身子亲了亲女儿,而后决然走出窑洞。

    一股凛冽的罡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

    她用手电照着路直奔庄西的剑山。山风猎猎,寒气透人,由于没有星星,四野一片漆黑,整个大山里仿佛就只有她的手电发出的这一点亮光。正是这一点亮光,把山里的枯寂给搅乱了,随着她手上光柱的摇动,路边的草丛里、荆棘中,有夜鸟惊飞,野物奔逃,扑扑棱棱,吱吱咯咯,原本静得出奇的夜随着她的脚步躁动起来。焦最婵自幼就胆小怕黑,被惊得一阵阵头皮发紧,毛发直立。但她没有畏惧,镇定地攀上了一个被当地人叫做“阴阳界”的地方。

    这实际就是一块断崖,前面有万丈深涧。过去庄上有权势的人想处死犯了庄规的人,就逼迫他从这崖上跳下去。也曾有人因打架怄气主动来跳崖的。凡从这崖上跳下去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活着上来。断魂崖上,阴风荡荡,前进一步是阴间,后退一步为阳界。

    焦最婵在断崖边上站住了,她已经不是很着急了。可以喘口气,歇上一会儿,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想想这个世界。她并不慌乱,镇静而坚决,一场孽缘就要结束了,她甚至还有几分轻松和报复的快感。

    她闭上了眼睛,几乎想喊出声:“爸爸、妈妈,我就要回来了……

    她正要抬脚,蓦地从身后传来小孩的哭声:呜哇——呜哇——

    一阵恐怖倏然袭来,令她心头抖颤,她慢慢转过身来。呜哇,呜哇的,有一只幼兽朝她爬过来。实际上是被她手电的光亮吸引过来的,也许是饿了,闻到了她身上的某种气味。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凑近小兽,小兽并不躲避。她把它抱了起来,毛茸茸,软乎乎,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身子却一个劲儿地住她的怀里偎。

    当地人管这种东西叫野猫子,状似小老虎,却比老虎小得多。焦最婵抱着它,如同抱着自己的生命,所有的善良都涌到两只手上。她轻轻地抚摩着这只可怜的小兽,可惜自己身上没有可吃的东西,也不可能老是这样抱着它,或许应该检查一下它身上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这时从山坡上传来更为粗哑凄厉的呼叫:呜哇——呜哇——

    焦最婵怀里的小兽开始仰起头呼应。

    眨眼间,便有两条大如狼狗的野猫子蹿到断崖上,四只眼睛像小灯笼一样对着焦最婵,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警告声。她放下怀里的小野猫子,它们“嗖”地扑到一起,转瞬便消失在沉沉的黑暗之中。

    焦最婵猛然站起身子,稍一愣怔,拔腿就往山下跑。

    静儿睡醒一觉或要起来尿尿,见不到妈妈会怎么办?她定会大哭,郝武长被哭醒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女儿。天亮后他发现我不在了,怎么能保证他会把静儿抱给他姐姐抚养呢?以他的脾性,很可能是带到洛南城里仨瓜俩枣地就把女儿给卖了……焦最婵心急火燎,加快了脚步,磕磕绊绊……

    都怪自己,从一来到洛南就只想到了一个死,脑子没有再拐弯儿。事情走到这一步能怪自己吗?既然不怪自己,为什么要由自己和自己的女儿承担后果呢?即使非要死一个的话,死的也应该是他,而不是我。我下不了手杀他,是因为我杀不了他,这并不就等于我非得死。生命的承诺如此不公,我就应该活下去,自己去寻求公道,也给女儿一个公道,等待着有一天让生活本身给我一个交代。

    她回到窑洞,给女儿穿暖和了,抱起来就走。为防备郝武长万一醒了追赶,她没有走去县城的路,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二十里地以外有个大镇子,到那儿再搭头班车去潼关……

    几天后,焦最婵回到了运城,只是挑挑拣拣地向家里人轻描淡写地讲了一些在洛南的经历——完全不讲也糊弄不过去。但,她谈着命运的诡谲难测时已经能够不杂一丝火气了。她顺便还告诉父母,自己拿准了主意,死活要跟郝武长离婚了。

    人们忽然想到当初她给女儿取名“姣静”,离婚后改姓她的姓,顺理成章地就成了“焦静”,可见她有此心已经很长时间了……

    她又回到父母的医院里上班,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旁边住着弟弟焦安国两口子,卓欣运腆着大肚子,看样子就要临产了。再隔一个门是刚结婚的黄福根和杨希的新房。她让弟弟和黄福根把她的房子也彻底粉刷了一下,换上了新家具,清除了所有跟郝武长有关的东西,生活重新安定下来。

    可是,焦家人的心还都悬着,没有人相信郝武长会就此善罢甘休。

    消停了两个多月,农历刚出正月,有天早晨七点多钟,郝武长混在看病的人流里进了医院。焦最婵还没有上班,在屋子里被堵个正着。

    焦最婵没有丝毫的惊讶,似乎早就在等着他来。孩子则害怕地把头扎到了母亲的怀里。

    郝武长从来不懂得怎样当儿子、当丈夫,因此也就不懂得怎样当父亲。他没有特别地看看自己的女儿,却站在屋子当中东瞅瞅西看看:“呀嗬,这屋子收拾得跟新房似的,是不是就等着我回来呢?”

    焦最婵态度冰冷:

    “是啊,咱们俩还有一笔账没有了断,我知道你会来的。”

    “什么账?”

    “在离婚书上签字。”

    “离婚?”郝武长勃然变色。

    焦最婵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他:“你在上面签个名就行了。”

    郝武长啪的一声将协议书打掉在地上:“没门儿,我不同意!”

    “这可由不得你了,你不是已经把我给卖了吗?我早就不是你的老婆了。你不签字我们就去法院,我到运城法院打听过了,就凭这些年你对我的态度,人家说不治你的罪就算便宜了你!”焦最婵用手一指地上的那张纸,淡淡地说:“你最好把它捡起来,这是你的那一份儿,我还有。”

    “哟,几个月没见长本事啦?你以为我是破鞋烂袜子,想穿就穿,不想穿一扔就拉倒了?”怒火把郝武长的脸烧成了青紫色,“反正我这条命是白捡的,多活这些年已经赚了,顶不济再把它还给你焦家。你就不想想,你们不让我好活,我能让你们活好吗?我就是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你可想好喽!”

    焦最婵面带嘲讽地看着他:“行啦,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能耐吗?成天价地杀七个宰八个,公安局正等着你呢,到时候也省得我跟你费话了。”

    郝武长颈筋鼓暴,神情阴冷得可怕,看看最婵,又看看孩子……慢慢地弯腰拾起那张离婚协议书,看完后叠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竟看着焦最婵笑了:“你不怕我啦?”

    “郝武长,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你,以前只是懒得答理你,是老对你还存着一线希望。现在卖也被你卖过了,死也算死过了,我们两个已经恩断义绝,两清了,还怕你什么?”

    “你要早这样,敢怒敢骂,能降得住我,我们俩也许还闹不到今天这一步。”

    郝武长走近最婵,想摸她的手,被她甩开了。

    欲望又烧红了他的脸颊,他神态淫荡地说:“你还是这么漂亮,说实话我忒待见你现在的这股劲儿。即便依着你离婚,这会儿我们还是两口子,再让我跟你亲热亲热吧。”

    焦最婵往床边一靠,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刀子,腕子一抖护住自己的前胸。

    郝武长没有防备,吓了一跳,慌忙躲避:“你这是干什么?”

    “你现在还敢动我,我就告你强奸。”焦最婵一脸怒气,“我只要一吆喝,医院的人就会把你押走,让你到局子里去待着。”

    “你看你看,这是干啥?”郝武长转眼间又变得正经起来,“好吧,不跟你闹了,说真格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跟我过下去了,这次来找你是有事的。你知道我大姐对你和静儿好,你们走了以后她特别想这个孩子,跟中了病似的,叫我来接她去洛南住几天。再说咱们要离婚了,也让孩子跟我单独待几天,尽尽当爸爸的责任,过几天就给你送回来。”

    他说得合情合理,焦最婵没有理由拒绝,却总是不敢全信:“你又在转什么肠子?不会是把闺女骗到洛南去卖了还你的赌债吧?”

    “那样做我还算个人吗?再说女孩儿家也没有人要哇!”

    最婵考虑了一下:“我信不过你,你得给我写个字据,保证在一个月之内把女儿给送回来。不送回来我就报警,你就犯了拐卖罪!”

    郝武长不服:“天下哪有这样的事?爹见闺女还得立字据!”

    “你不立字据就别碰我闺女!”

    “好,好,我写。”

    最婵拿出纸和笔,等郝武长趴在桌子上吭吭哧哧地写好了字据,她又提出了新要求:“光这样还不行,你得在离婚书上签了字,再带孩子走。”

    郝武长有点恼:“焦最婵,你别得寸进尺,我一签字就等于离婚了,还要孩子干啥?我就是想趁着还没有离婚,好歹还有点感情,跟孩子亲近亲近。男子汉大丈夫,老婆不想跟你了还能赖着不成?我送孩子回来的时候,就给你签字画押,正式离婚!”

    话已至此,焦最婵也只能答应:“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记住了,就一个月!”

    两个大人谈好了,孩子却哭着不跟郝武长走。

    焦最婵把女儿吃的用的东西都给带上,抱着她一直送到汽车站,又在售货亭买了一大包零食,最后总算哄着她跟郝武长上了汽车。

    焦家人全都松了一口长气。武桂兰帮着快临盆的卓欣运轧了十斤面条,没有明说,实际上是为最婵吃了顿喜面,没想到郝武长能这么容易就答应离婚。

    大家东猜西猜,七言八语,最后似乎都倾向于武桂兰说出的理由: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好歹也跟最婵夫妻一场,再说这些年也没少从最婵身上刮擦钱,什么事情都该有个头儿,老拖下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只有焦最婵心里仍在打鼓,她太了解郝武长了,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自从女儿被郝武长带走以后,她老做噩梦,梦的内容是一样的:静儿被卖给人贩子了!

    人想人是天底下最苦的事了,何况是母亲想孩子!她几次冲动起来都想去洛南把女儿接回来,又怕中了郝武长的圈套,去得了回不来了。没有办法,她给郝武长的大姐发了一封加急电报,回电证实静儿确在大姑妈家里,她才算放下一颗心。

    好像郝武长是焦家的丧门星,跟他的关系一了断,焦家的喜事就一桩接一桩地来了。刚刚开春,卓欣运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真让焦起周夫妇乐坏了。一有了孙子,他们就是爷爷、奶奶,人长了一辈儿,生命更趋圆满。这可是焦家非同一般的大事,不仅仅是吃喜面,还要发喜糖,热热闹闹地过满月,给老家的太奶奶报喜讯,如今焦家是四世同堂了。可惜老太太冬天着了一次凉,身体一直没有缓过来,不然就接她老人家到运城来亲眼看看自己的重孙子。

    孙子的出世,使焦起周雄心大振。既然医院已经走上正轨,他就不能不为将来设想,决定让子女们一个个都去接受正规的系统教育,便通过各种关系跟大学联系。运城市卫生局给争取到一名山西中医学院的进修指标,但安国暂时还离不开,他就决定先让最婵去上学,取得大专文凭后再继续往上读。

    焦最婵听到这一消息后自然是喜不自胜,到暑期跟郝武长的离婚手续肯定会办妥,静儿也能脱得开身了,她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致志地去实现自己上大学的梦想,眼下就得开始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准备功课。

    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九日,天空浑浊,不阴不晴。

    说来也怪,快到中午的时候,最红突然从原田跑回运城来了,说是学校放春假。实际上,是她想看看欣运给她生的小侄子。她跟这位嫂子格外近乎,对她的孩子也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和好奇心,进家后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扎到欣运的屋子里。

    由于昨天晚上饭菜吃得干净,这天上午武桂兰早早地就把病人交给儿子处理,自己下厨炒了几个菜,焖了一锅米饭,做了一盆黄瓜鸡蛋汤。由于最红也来了,焦起周就答应小女儿最芳,下午带她和最红去看关帝庙。

    十二点钟,饭菜都摆上了桌子,焦家人按惯例应该都回到“焦家楼”来吃饭。焦斌丹先来了,坐在焦起周的旁边。

    焦安国刚要走出门诊办公室回家吃饭,就被黄鹿野喊住了:“小安子,快来看看,我的电子表坏了,你给修一修。”焦安国仍旧像在矿上一样以手巧出名,谁的什么东西坏了都来找他。

    焦最霞早提出来跟医院的职工一块儿吃饭,她实话实说,在老家做饭做怕了,来到城里可不想再做饭。如果在“焦家楼”跟家里人一块儿吃饭,以她的辈分不做饭怎么行呢?眼前焦最婵的兴奋点是上学,利用中午休息的这点时间先跑回房子去抄材料,耽误了吃饭的钟点。

    卓欣运和焦最红在叽叽嘎嘎地逗孩子,忘了时间……

    郝武长经过多次踩道儿,算准了在中午十二点至十二点半之间,焦家的大部人马都会集中在“焦家楼”里。更何况这一天正是星期天,至少他最痛恨的人会都在,那就是焦起周两口子和焦安国两口子。

    他们是有钱人,是正人君子,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仇恨。这回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郝武长活着还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痛恨一切。他憎恨所有的人,也包括他自己。

    因此,他选择了在中午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压低帽檐儿,身披风衣走近了“焦家楼”。一进屋,他抖掉风衣,露出了腰间捆绑着的炸药,一手捏着炸药包的芯子,一手举着打火机,眼睛血红,激动得有点神经质,进门就嘶哑着嗓子喊叫上了:“焦起周,你的末日到了!我用一条命换你一家子,值了!还有你的宝贝医院,你的狗屁‘焦家楼’,都要完蛋啦!”

    喀嚓一声,他打着了打火机,做出要点燃炸药的样子。

    屋里的人全都一惊,小女儿最芳吓得扑到了父亲身上。

    焦起周镇定了一下情绪,眼睛盯着郝武长手里的打火机:“你有话好好说,别做傻事!”

    郝武长咆哮着:“好好说,好好说你听吗?”

    武桂兰大着胆说:“武长,不管怎么说我们救过你的命,现在还是你的长辈,你炸了我们自己也活不成,图的是什么?”

    “我图的是解气!”这一刻,郝武长脑袋大了眼睛蒙了,他又何尝愿意死呢?此时他甚至后悔听了自己那几个哥们儿的话,这炸药绑在身上倒是真的吓住了焦家的人,可他自己似乎更害怕,感到腰里的炸药像魔鬼一样缠住了他,再想解下来是不可能了,想不点着它也不行,他拿着打火机的手哆哆嗦嗦地老往芯子上碰,简直就不是他在使用炸药,而是炸药在使用他。看来进了“焦家楼”,再想囫囵个儿地走出去可就难了。但他发现焦家最重要的第二代人都不在……他浑身抖动,说话的腔调都不是人音儿了:“快,给我拿十万块钱来,我就饶你们不死!”

    焦起周似乎也看出了他的胆怯,说话的声调镇定多了:“十万块钱没有问题,可手底下没有这么多,得叫你三叔到银行去取。你先把打火机放下,让他们都出去,把我压在这儿不就行了吗?”

    “不行,谁也不许出去,快把你儿子媳妇也都给我叫进来……快!”他抡着手臂气急败坏地比画着,在紧张中不知怎么就点着了炸药包的芯子……

    还是欣运提醒最红该去吃饭了,最红却想去拿点东西回来在嫂子的小屋里守着孩子一块儿吃。她刚跑出欣运的房子,觉得脚下一晃,随即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猛烈的气浪把她推得噔噔后退了好几步,烟尘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打着旋儿地把她包裹住……

    “哗啦啦——”医院门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待烟尘消散,才发现后院一片空旷,两层高的焦家楼消失了,变为一堆瓦砾。

    焦安国冲到瓦砾堆边,两眼呆滞,不哭不喊。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扑下身子,发疯般地用两手挖刨着瓦砾堆。很快,他的指甲掀掉,两手鲜红……

    最霞、最婵以及欣运也都从不同的方向跑过来了,她们抑制不住地哭喊起来,边哭边扒那些砖头瓦块。现场的气氛立刻变了,由惊讶变为悲戚,围观的人都开始帮着扒瓦砾。黄鹿野组织医院的人维持秩序,看好医院的东西……

    焦最婵猛地站起身,两眼赤红,神情疯癫地四下里寻找,声音变了调地呼喊着:“安国,安国……”当她看见了弟弟焦安国还活着,就扑过去抱住他:“安国,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警察赶来了,开始了有组织的救援。

    但,挖出来的都是死尸。焦起周、武桂兰、焦斌丹、焦最芳,四具尸体尚完整,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焦最婵哭得背过气去。卓欣运和焦最霞用清水一点点洗净死者的面孔,一边擦一边喊叫着:“最芳,好妹妹,你是咱焦家最漂亮的女孩儿,也年纪最小,你不是还要上大学吗?……”

    她们擦洗一个,就这样把跟死者想说的话和满腹的哀伤、悲愤都倾诉出来,又哭又说,说得自己泪水滂沱,说得旁边的人也跟着一块儿掉泪……

    黄鹿野在旁边大声提醒着:“先别哭,可不能让眼泪掉在死人的身上!”他自己却老泪纵横,满脸泪花。

    焦安国抓着三叔焦斌丹的一只断手,木木地站着,不哭,也没有一滴眼泪。

    卓欣运惊恐地摇晃着丈夫的胳膊,不知如何是好。焦最婵拍打着弟弟的脸颊:“安国,你说话呀?安国你怎么啦?”

    她又抱着弟弟大哭起来:“安国呀,咱们家可就剩下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那我们可就没法儿活啦……”

    黄鹿野摇动着焦安国的膀子,带着哭音叫喊着:“安子,哭哇,快哭出声来!这样会坐下病的……”

    焦安国脸色蜡黄,眼睛通红,仍旧不说话,也不哭。

    罪犯郝武长的尸体也被挖出来了,已经炸成了几块……

    21.生命的完全燃烧是死

    出了这样的大祸,医院自然也乱套了。还不光是乱套,似乎已经完了!

    众口铄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角落不在议论焦家和郝武长的恩怨……什么故事都能编得出来,什么猜测都有。爆炸不只是炸死了几个人,这种七嘴八舌的胡猜乱想,最能把医院的心气搞散。

    大家同情院长一家的不幸,但更关心自己的命运。医院的职工在盘算到哪儿去找新工作,是马上就走呢,还是再等两天?院长刚死抬脚就走,似乎显着太不仗义了。可不走,医院还能办得下去吗?病人心目中两个治痨的权威医生都死了,即使有人还想把医院办下去,由谁来挑头呢?这是私立医院,院长死了理应由他的儿子接任,可你看焦安国那个样子,显然是受刺激过重变傻了。两天来他不吃不喝也不睡,就守着那堆像坟头似的“焦家楼”的废墟,不哼不哈不哭不闹,今后很有可能就是个废人啦……

    黄鹿野挓挲着长发,像个疯子一样对医院的所有人都重复着相同的话:“你们要还有一点人味儿的话,就先别散,等给焦院长他们开完追悼会,我当着大家的面向焦安国问明白,他要说医院不办了,咱们再散伙也不迟!”

    废墟前摆满了花圈、花篮,焦安国披麻戴孝守在旁边,有吊唁的人来了,他会磕头谢礼,没有人来他就呆呆地坐着发愣。谁拉也拉不走,谁劝也劝不动。

    追悼会的前一天下午,尚德堂赶来了。爆炸的当天他就接到了运城新当选的专员王尔品的电话,第二天一早便乘飞机到太原,又由太原转乘火车赶到运城,下车就直奔医院。他带来一副长长的白色挽联,展开了放在废墟上——

    起恨无常以怨报德摧丹桂

    周天有情济世救人谢椒兰

    老先生向废墟鞠躬,焦安国向他磕孝子头。卓欣运跟着丈夫到尚德堂家里去过,认识老先生,怕焦安国现在的样子慢待了老人,就请他到屋里坐。尚德堂摇摇头,从旁边拉过一个小凳子,坐在了焦安国的旁边。

    卓欣运把最婵、最霞以及黄鹿野介绍给尚德堂,大家也只好都坐到跟前来,这样有什么话可以分着说,好能替安国遮掩一下。

    尚德堂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始终没有出声的焦安国,只见他整个人带着满身劫后的荒芜,眼神狂乱,面孔透出一种野性的执拗。老先生心有所动,将目光转向废墟,神色恍惚,轻轻自语,就好像是焦起周坐在他跟前——

    “起周兄,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中条山巧遇,我要被揪回北京批斗,当时你送我走的眼神儿,像是在送一个有去无归的人。我也没有想到我们还能重逢,今天倒是你不辞而别了!系哀思而不忘,诉真情之茫茫,世事不可知啊!你救了后来成为你女婿的人,也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可你忽略缘分旁边的陷阱啦!人的所有错误尽可归结为一条:愚昧和邪恶。‘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啊!仇恨也是社会历史进程的一个因素,近半个世纪来,我们社会的某些做法,不就是用仇恨来培养和教育青年人的吗?改造,批判,反右派,斗批改,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伤口可以由时间愈合,而仇恨则不能。现在我们要自食其果了……”

    在尚德堂刚说了几句的时候,焦最婵就开始抽抽搭搭,终于忍不住跪在废墟前放声大恸:“爸呀,妈呀,都是我害了你们呀!要不是我提出离婚,他也不至于下这样的毒手啊!我原以为他顶多就是想杀死我,哪承想害了你们啊……在洛南的时候,我为什么就不死啊?如果我早死了,哪还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啊……”

    在场的人眼睛又都潮了。

    卓欣运用力想把她扶起来:“姐,你别说傻话了,你死了他就会甘心吗?照样还会做这样的事,也许还会提前哪!”

    这种时候,无论想用什么话来安慰,都是徒劳的。无论什么样的安慰也都是无力的、空洞的和短暂的。

    尚德堂趁乱观察焦安国,他喉头跳动,面无血色,显得病态、痛苦、又极其神经质,但就是不哭不开口,也不去劝解他的姐姐。

    尚德堂瘦削、冷峻的面颊上多了一层哀伤和不安,对卓欣运说:“让她哭吧,只有彻底感受了痛苦,才能解除痛苦。但是,不要被死的观念所欺骗,忘掉生存的意义。人们对死的想象力加重了自己的不幸,对死的恐惧似乎超过了死本身。现在你们只知道哭,只知道恨、后悔、发傻。可杀人者也付出了自己的性命,这件事情已经了结了!死亡结束了美德,也结束了罪恶!可知因你们父母的死,有可能带来的真正可怕的后果是什么吗?”

    女人们的哭声渐渐弱下来了,大家的理智并没有垮,都想知道尚德堂所看到的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黄鹿野有些急不可耐:“尚老,您请讲。”

    “身体的死亡无所谓,对死者来说不过是感觉的休息,肉体的解放。死是生的空,生是死的色。与死相比,承受痛苦更需要勇气。真正的死是生的完全燃烧。现在对焦、武二位大夫来说,真正可怕的是灵魂的死亡。焦院长和他的夫人,身体已经死了,他们的灵魂死不死可就看他们后人的了。他们的灵魂是什么?是最能体现他们精神的‘回生灵’和医院,也就是他们创下的事业。他们是被杀害的,死亡就应该是有用的,因为有人怕他们活着,证实了他们死的价值。被迫而死,却能永远活着。你们在悲痛之余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要不要让你们的父母精神不死?怎样才能让他们的精神永远活着?”

    天要黑了,人们劝尚德堂进屋休息。

    尚德堂转身,用双手同时抓过焦安国的两只腕子,搭了一会儿脉,然后从口袋掏出纸和笔,开了一个小药方交给卓欣运,又低声跟她交代了几句,随即起身告辞:“明天上午追悼会上再见。”

    黄鹿野用右拳击打自己的左手心,似蓦然憬悟——大家都是医生,怎么就忘了给安国吃点小药调理一下?天降大祸,突然大悲大怒,气血猛升,清窍闭塞……多简单的道理。这位尚老爷子,真是高人!

    第二天上午,乌乌涂涂了好些时日的天空终于聚集起足够的阴云,黑如锅底,却仍在憋闷着。没有电闪雷鸣,也不想痛痛快快地下场大雨,努力隐忍着的空气湿得几乎能攥出水来。

    追悼会在运城烈士陵园的礼堂里举行,人多得礼堂里站不下,一直排到大门外面,隆重而悲怆。

    运城人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追悼会了,一次竟悼念四个亡灵!

    何况焦起周夫妇又都是行医多年,结交的人更多,得到过他们救助的人更多,碰上了这样的事,哪有不主动来为他们送行的?还有许多没事干的人,从报纸上读到了关于这一惨案的新闻,怀着一种同情和好奇心也来了。

    运城市政府和卫生系统的头面人物站在最前面,从平陆县焦家老家也来了几十口子人,顺着礼堂的墙边站着,一直排到大门口,一个个披麻戴孝,阵势浩大,哭声凄切,极富感染力。大部分参加追悼会的人眼圈都是红红的。

    追悼会后,领导人物和一般来送行的人都散了,亲戚朋友以及医院的职工和病人都留下来等待遗体火化。

    黄鹿野邀请尚德堂再到医院坐一会儿:“等一会儿焦安国可能要对医院今后的前途拿出个主意,有您老在场,也许会有利于他做出积极的决定。”

    “是这样吗?”尚德堂看看手表,尚在犹豫。

    专员王尔品也在旁边怂恿:“这样也好,送佛送到西天,帮忙还要帮到底。把我的车留下,十二点钟我在宾馆等你。”

    还有什么说的?尚德堂无法拒绝。

    火化工把四个人的骨灰送出来了,又是一阵号啕的高潮,又是一番死去活来。将骨灰捡到骨灰盒以后,焦安国抱着父亲的,焦最婵抱着母亲的,卓欣运抱着小妹最芳的,单是这种场面就足以令在场的人鼻酸!

    大家先到陵园的骨灰堂,将这三个骨灰盒存放好。

    焦斌丹的骨灰则由老家来的人抱着上了汽车,大哭着回平陆去了,一路从汽车上抛撒着白色纸钱……

    焦安国蓦地冲着汽车驶去的方向跪倒,大叫着:“三叔,对不起了,你要走好!三婶,对不起你呀……”

    他一边哭喊着一边拼命地往地上磕头。待到他被拉起来的时候,脑门儿上全是鲜血……

    参加追悼会的人回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焦家楼”的那堆废墟不见了,院子已经清扫干净,还有几个工人在为门窗更换新玻璃,无不感到惊疑。这是谁让干的?焦安国这种时候还顾得了这个吗?莫非医院已经易主,新主人要急切地驱除这院子里的丧气?这也未免太急了一点吧……

    人们都聚集在门诊办公室门前,小声嘀咕着,等待着,似乎都猜到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安国被欣运搀扶着走到大家跟前。

    黄鹿野嗓子哑了,却尽量让大家都能听得到:“安国呀,我算是这个医院的托孤老臣了,不能不当着大伙儿的面问你一句话,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焦安国额头挂血,眼泡红肿。众人心里一动,他是从什么时候能哭出来的呢?竟哭成了这样!焦安国没有说话,眼睛在寻找姐姐最婵。这是对的,父母不在了,应该先听听大姐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了焦最婵。

    黄鹿野催促:“你是大姐,先讲讲你的意见也好。”

    焦最婵面色哀伤而苍白,未曾开口眼泪又哗哗地下来了。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使大劲强努着说出自己的意思:“黄叔叔,我的爸妈不在了,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弟弟,他可不能再出事了,爸妈留下了一点钱,能让他们过上平安日子。我爸妈行医治病一辈子,积德行善的事做了无数,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祸根就是我们家的药方,这是好心没好报啊!我是已经看透人情冷透心了,等过几天把该料理的事情料理完,我要出家了,先奔五台山试试,不收留我再去别处,总之是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唯一未了的心事,就是静儿,若是郝家能养她到大再好不过了;如果她大姑不要她,把她又送回来了,只有请弟弟和欣运把她带大,将来给她找个工作或找个人家嫁出去,我在地下会感激你们的……”

    这番话显然不是现想出来的,她语气决绝,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转身就走。焦安国一把抱住了姐姐。

    他吃力地仰起头,对黄鹿野说:“我姐有主意就听我姐的,她没有主意就听我的。你放心,我不可能让她出家的,那怎么向我爸妈交代?我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让姐离开。我想让她负责门诊部,霞姐主管住院部,欣运负责制药。目前我最需要一个业务副院长,黄叔叔,你既然是托孤老臣,能不能委屈一下就当我的副院长?”

    黄鹿野抹一把眼泪:“好,我平时都是倚老卖老地喊你小安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焦院长。我带头先叫你一声——焦院长!”

    然后他又对大伙儿说:“大家一块儿叫一声我们的新院长!”

    “焦院长!”院子里响起一阵回声——焦院长!

    “谢谢大家。”焦安国显得敏感而坚毅,“还有一件事,市卫生局找过我们几次了,要我们医院改名字。人家认为我们现在叫的这个运城中医结核病防治院的牌子太大,容易让人误解是运城市政府开办的国家医院,必须按规定在运城下面加上一个具体的医院名字。”

    尚德堂站在人群后面开腔了:“这很容易,就叫运城市安国中医结核病医院——安国者,民安国安,身安神安。”

    黄鹿野带头叫好:“好,这也等于是国家结核病防治中心的尚主任给我们赐名,有不同一般的意义。”

    安国一直搂着自己姐姐的肩膀,这时松开了,看着最婵的眼睛问:“姐,你说这个名字行吗?”

    最婵点点头:“行,挺好的!”

    卓欣运忽然尖叫起来:“哎呀,最红呢?”

    是啊,自从出事后就再没见到焦最红。一开始大家都被震蒙了,后来又忙着办丧事,怎么就把最红给忘了呢?

    焦安国的脑子轰的一声,立即疼痛如裂!

    人们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说最红可能被那天的变故吓坏了,独自跑回矿上去了。了解自己妹妹性格的焦安国和卓欣运却都认为不大可能,但还是立即给矿上的同事打了电话,请他们赶快到最红的养母家里去问一问。

    又有人猜,追悼会结束以后,她会不会跟着老家人回平陆了?

    这就更不可能了。为了祛除疑心,焦安国又给平陆打电话去询问。

    他心里越抽越紧,已隐约感到了强烈的不祥——焦家在这场灾祸中丧失的可能不止是四条人命!但他不能说破。开始往坏里想的还有其他人,但谁都不愿意再发生什么雪上加霜的事了……

    尚德堂悄悄问黄鹿野:“贵州的那个小姑娘朱二艳的情况如何?”

    黄鹿野说:“差不多算好啦,已经开始上学了。”

    “哦?上什么学?”

    “起周给联系的,可能是运城卫生学校。”黄鹿野的眼睛在人堆里踅摸着,从焦最霞的身后找到了朱二艳,把她拉到尚德堂跟前。

    小姑娘眼睛红肿,神色惶恐。

    尚德堂安慰她:“没关系,老焦院长不在了,新焦院长会继续照顾你的。你还有什么难处吗?”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摇头。老人趁其他人不注意,把手里的一卷钱塞进二艳的口袋。然后他跟大家告别,众人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看他上了汽车。

    尽管焦安国看到姐姐神思恍惚,他还是把最婵、欣运以及黄鹿野和焦最霞召集到一块儿:“寻找最红的事就由我来办,拜托大家从现在起要把全副精力都用到医院的工作上,各想自己负责的那一摊事,明天早晨我们开院务会。”

    不一会儿,最红的养母就打电话来,她知道焦家出了事,也知道死的四个人中没有最红,可一听说最红不见了,登时对着电话就大哭起来。她说最红的脑子有毛病,是在八九岁的时候因煤气中毒造成的,怕她受不住刺激再出别的事……老人开始千不该万不该地埋怨起自己来了,说不该让最红一个人来运城,还说她明天就到运城来,不找到女儿决不算完。焦安国在电话里又劝了半天,说运城由他负责,只要最红还在运城他就一定能找得到她,叫老人在家里等着,也许最红随时都可能回去。他还建议说,如果有可能,再请人到原田和下古林去找一找……

    到晚上,平陆也回电话了,说没有见到最红。

    焦安国让妻子找出两张最红的照片,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先奔运城日报社,找到当班的负责人,交了连登三天寻人启事的费用,拟好了启事的内容,留下照片;然后又赶到运城电视台,如法炮制。办完这两件事,他心里又稍稍地升起一线希望,只要最红还活着,就一定要找到她,不能让焦家再白白搭上一条无辜的性命!

    他揣摩最红被吓疯的可能性比较大,疯了傻了也不要紧,只求她还活着。出事才这么几天的工夫,无论疯了傻了她都可能还在运城……

    隐忍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撒开了泼,雨点砸了下来,急急如箭,须臾便成滂沱大势,马路上的水晕圈层层叠叠,满地愁波涟漪。焦安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被浇得透湿,冻得他抖抖索索,嘴唇发青牙齿打战。他心里却反而觉得好过一些了,仿佛受的罪越大才越能对得起最红,此时倘若被雷电击中,岂不一了百了!

    大雨把马路上的人驱赶得四散奔逃,他却像对雨没有感觉似的慢慢地在大街上骑着车子,仔细地查看着大街两旁的人流。他一条街一条街地搜寻,竖的走完了,再一条条挨着走横的。最红不管是疯是傻,躲在房子里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会在大街上游荡,特别是汽车站、火车站、河运码头。焦安国两脚蹬着自行车,两只眼睛却不放过每一个墙角旮旯,每一个可能会藏住人的暗处。每到车站、码头,他就存好自行车,查遍每一间候车室。

    偌大一个运城市,要把每一条主要街道都看过来谈何容易!夜已经很深了,大街上已经难得再见到人,雨也停了。安国身上浇湿的衣服又被身体焐干,心里落寞而悲伤。最红的模样和神态老在他眼前晃动,他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喊出了声:最红,最红!

    当他大声喊叫的时候,最红的影像反而消失了。在已经睡死了的城市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自己的喊声,这更刺激了他的悲痛,心里发堵,嗓子哽咽。

    如果不是阴天,东边可能都见亮了。他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回到医院时黄福根还在为他等着门,见他只有一个人回来便怯怯地问:“有消息吗?”

    焦安国摇摇头:“你快睡吧,明天也许要派你出趟差。”

    他走到自己的屋门口,看见隔壁姐姐的房子里还亮着灯,迟疑一下便推开了房门。最婵还穿着白天参加追悼会的那身重孝,连鞋也没脱,斜靠在床帮上,眼睛直勾勾地发愣,对有人走进屋来竟浑然不觉。安国心里疼极了,走到近前轻轻叫了一声姐。

    最婵吓了一跳,恍然应道:“最红找到了?”

    “最红会找到的,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呀!”

    安国拿起暖壶往脸盆里倒了点热水,投了把热毛巾,给姐姐擦了脸,然后为她摘掉头上的孝,脱去身上的孝衣和外套,又帮她脱了鞋。正要扶她上床,最婵猛地抱住弟弟,将脸贴在他的胸前:“安国,姐对不起咱焦家呀!”

    安国捧起姐姐的泪脸,口气坚定而明确:“姐,看着我,记住我的话,即便是父母之爱,也有丑恶的一面。不是你对不起焦家,是父母对不起你!郝武长不是你自己挑选的,是父母强加给你的。说白了,这是命,我们焦家该有此劫,那个姓郝的没有人能看得上他,父母偏偏就把他留下了!说到这儿顺便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叫人也买了个骨灰盒把郝武长的骨灰收好了,放在火化场里。我想找个人明天把他的骨灰盒送到洛南去,咱们也算对他郝家有个交代,顺便把静儿接回来,姐这时候需要身边有静儿……”

    焦最婵哭得更凶了。女人的眼泪是一股活水,只要伤了情就会流不断。这次却不全是由于悲酸,还有欣慰和感动。她知道眼下弟弟身上有多大的压力,医院上下和家里家外,大小事情都等着他拿主意,他仍然能想着去接静儿的事。亲姐弟用不着说感激的话,但她的心里却好受多了。

    她只比焦安国大两岁,从小无论是吃的还是玩儿的都让着弟弟,父母天天忙于给别人看病,她跟弟弟在一起的时间比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今天看来真没白疼这个弟弟,不要说焦家人,连外人一提起郝武长都咬牙切齿,安国竟能这样处理他的后事……她忽然生出一种安全感,看来弟弟是可以依托的了……

    大家都住在医院里,碰头很方便,吃过早饭离上班还有半小时,焦安国要召开这个医院自创立以来的第一次院务会。

    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卓欣运,都感到新奇,这是私立专科医院,你院长想怎么干发话就是了,难道还要像国营企业那样统一思想?目前大家还无法从巨大的阴影里摆脱出来,应该说数焦安国最甚,他这么急切地要开这个会,是想说点什么呢?

    经历了这场灾祸,他看上去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面色焦黄,毫无血色,眼睛里布满红丝,神情阴郁。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西装,头发也梳理得较为整齐,嗓音沙哑地先开场:“首先感谢黄叔叔帮着我们处理了这场塌天大祸。那一声爆炸,倒塌的不仅仅是一栋两层小楼,还有医院的信心、荣誉,实际上,我爸妈创建的这家医院,现在只剩下半个空壳了……”

    人们心头一震,都知道确实是这么严重,只是经他的嘴说出来,分量似乎更为沉重。黄鹿野点点头,焦安国对自己的处境估计得很清醒,看来心灵在不幸中发育得快,他真的在一瞬间成熟了十年。

    焦安国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说话自己便又继续下去:“渡过眼前的难关,或者说继续发展壮大我们的医院,我想不外乎三个方面。第一,医院是窗口,是招牌,我们无论如何要保住医院。第二,权威是灵魂,以前许多病人是冲着我爸妈来的,他们不在了我们也必须重新树立起这个医院的权威,这就是我们。不是我狂妄乱吹,不论多大的权威,看结核病却看不过我们,我们对结核病的规律认识深刻,把握得好。尚老应该算是全国中医界的大权威了吧,从他对咱们医院的尊重和信任,可以看出咱们医院在结核病治疗方面的地位。所以,我想请黄叔叔干一件事,到北京跟尚老商量一下,利用国家抗痨中心的号召力,由我们做东,今年秋天把全国各地的结核病专家请到运城来开个研讨会。这样一来,就逼着我们得拿出高质量的论文,同时把我们的药推向全国……”

    “好小子!”——黄鹿野听得兴奋起来,忽然又觉自己失口,赶紧在自己的嘴上拍了一巴掌,郑重道歉:“对不起,焦院长!”

    焦最霞捂着嘴笑。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焦家人第一次有了笑容,大概也是受了焦安国刚才这番话的鼓舞。焦安国却有些难堪:“黄叔叔这又何必?像以前那样叫我小安子,不是显得更亲近挺自然吗?”

    黄鹿野神色庄重:“我又何尝不愿意充这个长辈,在医院里小安子长小安子短地呼来唤去?可眼下医院里人心惶惶,病人疑虑重重,职工背地里嘀嘀咕咕,都认为你会压不住阵,在为你担忧,还有人等着看你的笑话;周围的关系单位很有可能也会来捣蛋凑热闹,上边在等着你干不下去的时候来收拾残局,将医院收编到卫生局……我得先做出服从的榜样,要表现得对你有信心。刚才听了你的前两条我真的有点底了。去北京找尚老,请各地专家来,还要准备论文,我可以拍胸脯。但有一个问题,由我们做东开这样的会,可是要花不少的钱!”

    “钱你不用愁,我父母给我们留下了三十万元,这个钱做儿女的一分都不能动,全部用到医院的发展上。昨天晚上我已经跟姐姐商量过了,不够还可以找银行贷款。”

    在场的人心被震动了。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焦起周到底存了多少钱,但知道焦、武二人会留下一笔钱,准备给儿女和自己养老用。如果焦安国和他姐姐把这笔钱分掉也是应该的,合情合理,省着点用够吃多半辈子的,往后就可以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医院将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焦安国是基于一种什么信念要全部投到医院里来呢?他对医院的未来就这么有信心?

    黄鹿野又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写论文,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回生灵’中的一些成分,你不怕泄密?”

    “不怕,专利在我们手上,我们不宣传‘回生灵’,又怎么把它推向全国呢?我爸妈在他们的能力和所处的条件下已经干到了极限,不能再对他们要求更高了。他们坚持的是传统中医,我们得闯出一条现代中医的路子,把医和药结合起来。他们最早是把秘方当做吃饭养家的宝贝,我们得把它视为救人的宝贝,发展的宝贝。他们倾向于保,我倾向于放。我想也许只有这样做,才能让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如果我采取保守的办法,很可能既守不住父母的事业,也保不住父母的精神。你们说呢?”

    这样干的风险可太大了,因此谁也没有马上表态。

    焦最霞问:“一开始你说从三个方面发展医院,刚才只说了两项,那第三项呢?”

    “制药是我们的支柱,我见过尚老写给父亲的一封信,他讲到现在世界上六大赚钱的行业中就有制药业。我从矿上回来快两年了,这两年来,我们医院的绝大部分收入是来自卖药。亲自到我们医院来的病人是少数,写信来买药的病人是多数。所以,我打算立即在原来焦家楼的地址上建制药车间,购买新设备,当我们有了充足的药以后,就一个省一个省、一个地区一个地区地建立我们的医疗点,先给药,治好了病再给钱,治不好病不要钱。”

    焦安国从一个随身带来的大纸袋子里抽出一大沓资料,摊在桌子上:“这是适合我们的制药设备的样本,我经过比较选出了几种,你们看看行不行?尤其是欣运,这一块将来归你管,要由你拿出决定性意见。”

    大家翻看着制药设备的资料,心里却不能不惊讶,他的这些主意是这几天才想出来的吗?至少这些资料在这两天是找不来的……

    “哎哟,你的胆子可够大的!”焦最霞不知是赞叹还是忧虑。

    焦最婵和卓欣运显然是全听安国的,对他是百分之二百地信任。

    于是,黄鹿野就成了关键的人物。其实他也知道,基于对焦安国性格的了解,即便他不同意,焦安国也会照干不误。他在心里粗粗一算,焦起周两口子留下的那不算少的一笔钱恐怕都搭进去还不够,便缓缓地说:“在这方面,我对你父亲也没有像对你这样佩服过。在怎么办医院上,看来你比我们这一辈人出手要高得多,我老头子今后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得想办法怎么能跟上你……”

    焦最霞调侃他:“您又倚老卖老?”

    “哦,该打……”黄鹿野看见过去的学生江华走进来,便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江华先问候黄鹿野,然后才将目光转向焦家的人:“对不起,正赶上忙于毕业,没有来得及参加追悼会,十分抱歉!”

    焦安国客气地起身让座。

    江华问:“我是不是打搅你们开会了?”

    “开完了。”焦安国又对大家说,“以后每星期一上午是院务会,今天先开到这儿,大家都去忙吧。”

    卓欣运和两位姐姐先走了。

    黄鹿野也站起来,顺嘴向江华问了一句:“听说你要留在省中心医院?”

    “那是我父亲的想法,也确实为我联系好了,可我本人还没有答应,想先来问问,这儿要不要我?”江华眼睛看着焦安国。

    “你放着省城的大医院不去,为什么愿意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

    “我对这儿有感情不假,是焦、武两位大夫治好了我的病,有知恩图报的因素。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原因是这儿适合我,在这儿很可能会干成点事。”

    焦安国说:“谢谢你能这样看,眼下正缺人手,但条件还比较差,你对报酬有什么要求?”

    江华正色道:“没有要求,跟杨希、黄福根他们留院的人一样就行。”

    黄鹿野一边点着头一边向外走:“好!”

    22.痛苦的女人才外出

    记忆,是人类折磨自己的一种本能。

    每天一看见那块空地,总觉得医院缺了一块,空落落就如同焦起周和武桂兰留下的无法填补的真空。看着那块空地,就会想起原来在那个地方竖立着的“焦家楼”,想起“焦家楼”,就必然会想起它的主人以及那场变故……想起来就有感慨,就要说,说得越多记忆也越深。那恐怖的场景不仅经常在焦家儿女的梦里定格,似乎也永远印在全院人员的心上了。

    消磨记忆的办法就是摧毁象征物,改变环境。

    焦安国请规划设计研究院的施工队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在原“焦家楼”的位置上修建制药车间。刚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就又大兴土木,热气腾腾的,一下子就把医院从楼塌人亡的晦气中拉了出来,也随之改变了医院的面貌和结构。

    这一切都在表明,这座医院正从毁灭的打击中慢慢恢复生机……

    卓欣运刚给孩子喂上奶就有人来喊她,说有送药的来了。她心里一急,想从孩子嘴里把奶头拔出来。孩子有了感觉,对奶头咬得更紧,吸吮得也更有力,她一阵疼痛。

    特意从临汾过来伺候女儿月子的卓母,用手按住了女儿:“再忙也得让孩子吃饱,你生了这么个儿子是多大的福气,不饿了不知道哭,晚上吃饱了一觉睡到天亮,你还不知足哇?不歇产假就够可以的了,连给孩子喂奶还不想喂饱了?”

    母亲心疼闺女。欣运自打生完孩子还没有着实地歇过,幸好老人家有先见之明,主动赶过来了。女婿和女儿一个是焦家的长子,一个是长房长媳,要撑起焦家塌了的天,操办丧事,打理医院……哪还顾得上管自己的孩子,也就大撒把扔给了老人……

    老人自言自语:“可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开的医院,自己不忙谁忙?”

    欣运接茬儿:“安国说了,等医院正规了,就到外面买房子,要住得好一点。”

    “那还不知要等到什么年月呢!”

    “快了一两年,慢了不过五年。”欣运语气肯定。孩子终于吃饱了,她抽出奶头,在儿子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才交到母亲手里,脸上洋溢着做了母亲的骄傲和满足:“阳阳这么知道疼我,是妈带孩子的方法好。妈不是说我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母亲接过外孙子,又摇又晃,满脸放光,嘴里念念有词:“阳阳是姥姥的好孙子,姥姥的乖孙子……”

    卓欣运面孔白皙,略带产后的虚弱,一走出自己的屋门就看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制药车间,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她的精神随即为之一振。她喜欢自己眼下的工作,分担了丈夫肩上的压力;也正是她,为医院制药这一大摊子建立起了规则和秩序,这里成为一个放置她所有梦想和追求的地方。

    药库门口停着一辆河南的卡车,卡车上码着几十麻袋草药。两个男人蹲在旁边的地上抽烟,一见卓欣运打量麻袋的眼神,其中一个便站了起来。这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留着短平头,貌甚质朴,却又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精明和自信,一开口说话像唱豫剧一样好听:“你就是卓小姐?”

    卓欣运接过货单看着,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又换人啦?”

    “对,跑这一片儿的老刘病了,我姓胡。”

    卓欣运让工人把麻袋都搬下车,打开口儿,她一包一包地检查。有的看一眼就让工人搬到了一边,有的还要用手摸,或抓起一把草药放到鼻子跟前闻一闻。

    河南胡用纳罕的目光盯着她:“卓小姐,你还挨着个儿地都检查?是信不过我老胡啊?”

    “这是我们医院的规矩,老刘没有告诉你吗?”卓欣运微微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齿,显得从里到外都很清纯,办事却一板一眼,不慌不憷。最后她只挑出不到三分之一的药是可用的,让工人搬到药库去过秤。

    河南胡有点着急了:“剩下的这些怎么不要哇?”

    卓欣运漫应道:“太潮了。其实你心里也很清楚。”

    “这还算潮?打开包一过风就干啦!”河南胡露出狡狯的神色,“要不少算点分量,或者我从别的方面给你点补偿……”

    卓欣运面色微变:“这不是分量的问题,包口儿上的药都这么潮,包底下的药很可能已经发霉了,药性就会大打折扣,甚至还会产生毒副作用。”

    “那这包山药又怎么了?”

    “这山药是坏的,你没看见心儿都变黑了吗?”

    河南胡态度软了下来:“卓小姐,我从河南大老远地拉来,你不要可叫我怎么办呢?”

    “你愿意拉就再拉回去,不愿意拉回去可以就地倒掉。”

    “倒掉?”河南胡一脸错愕。

    “还要请你记住,下次你们的药如果还是这种质量,就不必再往我们这儿送了。”

    卓欣运把检验合格的药过完秤以后,把收据交给河南胡,道了再见,便回身走进临时搭起来的制药车间。在整个验药收药的过程中,卡车司机就一直笑模悠悠地蹲在旁边看哈哈,等欣运走了才直起身凑过来:“怎么样,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

    河南胡不甘心,跺着脚说:“这个小娘儿们可真不好说话!咱的车回去还要装别的东西,甩下的这些药可怎么办呢?”

    司机却有点幸灾乐祸:“我早跟你说了,谁叫你非要愣充能耐梗啊?我们跟这儿打交道有好几年了,她可比过去那个老院长还难对付。”

    “我就不信她真会舍得把那些发潮的药倒掉!”河南胡让司机把卡车开到一个地方等着,他假装看病坐在门诊部里看着这堆麻袋。一直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卓欣运身穿白大褂从车间走出来,又看见了那堆药,回头跟一个工人交代了几句,就向住院部那边去了。

    河南胡一阵兴奋,只要工人把麻袋往车间里一搬,他就过去要收据。

    不一会儿,有两个工人推着小排子车出来了,他们把麻袋放到排子车上,推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旁,把卓欣运不要的药全部倒在了垃圾堆上。

    嘿,他们还真敢扔啊!河南胡心疼而无奈,怏怏地离开了医院。

    焦最婵要去上学了,吃过晚饭最霞来看她。

    静儿到隔壁欣运的房子里去玩儿了,屋里只有焦最婵自己,像一团浓厚的忧愁堆在床上。最霞惊疑:“呀,明天一早不就得走吗?东西都收拾好了?”

    最婵欠起身:“哪有什么好收拾的?”

    “怎这么没精打采的,这不是你盼了多少年的好事吗?”

    “咳,此一时彼一时。”

    焦最婵总觉得自己眼下只是假装在活着,每当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就计算自己的生命中还剩下多少时日,哪还有心思去上学呢?就是拿到大学文凭又怎么样?再说医院里正忙,学费又那么高……可安国非逼她去不可,他说凡是爸妈定下的事必须得办。当然,这也是他心疼姐姐,想借这个机会让她调整一下心境。

    但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自己现在真正需要的不是去上大学,而是走出痛苦的阴影,跟生活和解。

    最霞脱鞋坐到床上,身子靠着床帮,一只胳膊伸出来搂住亲叔伯妹妹的肩膀,最婵也就顺势将脑袋放到她的肩上。兄弟和弟媳妇再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讲的,唯有最霞,既是姐姐,又不是自己家里这个小圈子的人,倒可以无话不说。

    最霞摇动着她的肩头:“婵,你是不是还经常想起郝武长?”

    “不是想啊,是恨。这个鬼呀,死了还缠着我!”

    真是怪,她已经永远而彻底地结束了跟郝武长那种令人厌恶和头晕目眩的关系,但噩梦并未结束,郝武长似乎还没有真正离开过她。在深夜,在早晨,甚至白天正在给人看病的时候,他也会突然闯进她的意识里,搅得她浑身一激灵。如果是在夜里被他吓醒,然后就甭想再睡了。她对他没有爱,只有恨,为什么还会是这个样子呢?这可把她折磨得够戗,却又羞于说出口。

    “他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总得再纠缠你好一阵儿。人和人之间,好就是坏,坏也是好;恨就是爱,爱也是恨。”最霞笑着说。

    “你在哪儿趸来这么多新名词儿?”

    “没事了就看闲书呗,在这儿又没有家务事好干。”

    “那你想不想我姐夫?”

    “想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能不想呢?”

    “想了怎么办?”

    “叫他来啊!再说我也得牵着他点,不能让他饿得去打野食。”

    “他来过吗?”

    “来过好多趟了,你从不注意罢了,住两天就打发走了。”

    “好哇你呀……”

    最婵笑着扭过脸来,想仔细地端详最霞。只见她两颊涌起淡淡的红晕,眯缝着一双细长眼睛,精心修饰过的眉毛舒展地伸向两鬓。最婵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同是姐妹,最霞就活得这般自由而惬意。而她自己,即使是刚刚笑过之后,也并不就是朗朗晴空,很快又习惯性地蹙起了眉头。

    最霞说:“婵,你要想彻底从过去的那种日子里走出来,就应该再找个男人。”

    “去你的吧,我一想到再把自己跟哪一个男人拴在一块儿,就浑身紧张。”

    “可屋里没有个男人,你的日子就永远正常不起来。”焦最霞眨巴着迷人的眼睛,半真半假地卖弄着自己的理论,“你别看郝武长是个浑蛋,可浑蛋都有他厉害的一面。你被这样的浑蛋开发了好几年,一个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人家说,最贞洁的寡妇,往往是身子最馋的人……”

    “你还有正经的没有?”最婵真的不高兴了,举手要打最霞。

    最霞躲闪着,嘴却并不闲着:“没有比这个再真格的了,你在人前可以装得无所谓,你现在的处境别人也能理解,可在没人的时候就控制不了自己,孤独难挨,谁也帮不上你。别看男女间的那点事,倒有一股邪乎劲,一下子就让你把什么都忘了。身边有个男人,就当个狗啊猫啊地养活着,你寂寞的时候多少总能解点闷儿……”

    最婵不再搭腔,侧歪着身子静静地发呆。

    最霞推推她:“你怎么了?”

    “前两天还真有个人向我求婚。”

    “真的?是谁呀?”

    “这个人你过去也可能见过,是最红的哥哥,小的时候我们都叫他九哥,倒可以算是知根知底的。优点是人老实,但没有大的本事,不会像郝武长那样跟安国争啊闹的。”

    “哼,每一种情感都有它自己的条件。”最霞抽抽鼻子,“越是知根知底的,越有可能是冲着你的钱来的;只有不了解你底细的人,才有可能是冲着你这个人来的。有些人本来只是个小狗小猫,一见了有钱的女人可能就变成狼啦!”

    最婵心里一惊,焦最霞今天晚上变得像个巫婆。这使她的神色也因此又黯淡下来:“我哪儿有什么钱哪?”

    “人家并不知道,只知道你是院长的亲姐姐,焦家秘方的传人,即使眼下没有大钱,将来也不会缺钱用……哎,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我说我的心已经死了,自己觉着连骨头都干了,没有一点油性了。”

    “瞎说,看看你这模样,依然好看,这是你想丢也丢不掉的。还有这身条,跟没生过孩子一样,细溜儿,优雅……”最霞说着说着起身下床,顺手也把最婵拉了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你的心死了没死。”

    “看你疯魔颠倒的,去哪儿呀?”

    “别问,到地方就知道了。”

    “我得去告诉静儿一声。”最婵到隔壁打了招呼,然后跟着最霞走了差不多有两站路的光景,来到玫瑰园歌舞厅门口。最霞熟门熟路地掏出十元钱买了两张门票,拉着最婵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玫瑰色的旋转灯光,轻快而铿锵的旋律,一对对忘情的旁若无人的舞客,让最婵感到紧张和新奇,脑子里那些踉踉跄跄的回忆也因之而暂时中断。最霞带着她找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

    最婵感到稀罕:“你常到这种地方来?”

    最霞神秘地笑笑:“痛苦的女人才外出。有一种寂寞是任何人都帮不上忙的,就得靠自己救自己。而我外出不是到这种地方来,就是去逛商店——买东西也是一种逃避,是能让女人兴奋的行为,在溜得腰酸腿疼和讨价还价的过程中,痛苦和烦恼就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一个人,还是有伴儿?”

    “有时候跟杨希,有时候跟医院的其他女人。”最霞伸手把她拉起来,“别提这么多问题了,先跳一曲再说。”

    最婵有点怯阵:“我不会呀!”

    “现在都是两步,跟走道儿一样,没有什么会不会的。”

    最霞不容分说,一手搂着最婵的腰,让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再用手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就下了场子。最婵几乎已经忘记该怎样享受自由和自己的生命了,在最霞的带领下随着音乐声越走越自然。在这里无论她跟最霞说什么,甚至大声嚷嚷,都不会有人偷听,无论她们做出怎样的动作也不会引人注意。她感到了一种刺激,并因此对最霞也生出一种新鲜的亲近感。

    最霞星眸晶亮,直看得最婵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说话:“你是不是一想姐夫了就到这个地方来?”

    “那可不行,心里饥渴到这种地方来容易出事。”

    “现在医院正缺人手,我跟安国说一声,把姐夫也调来吧!”

    “不行,我还没有想好,城里能挣钱,对男人可并不是个好地方。这种地方咱们来没有事,男人来多了准出事。你看周围的人,有几对儿像真正的两口子?还是打野食的多。”

    “嗬,许你来不许男的来,想不到你还是个女光棍儿!”

    “有那么一点。”最霞并不否认,“我喜欢我们那口子的强壮、听话,有男人味儿,又把我当娘娘似的供着。可他一到城里来肯定会变。城里的男人长得像奶油,声音像奶油,又白又细又软又腻,真受不了!”

    她说着话,手上加了力量,把最婵搂得更紧了。

    最婵也默默体验着有对方做伴的滋味。这种感觉真好,安全,温馨,不必担心别人的眼光和闲话,且没有一丝危险。

    她脑子里一片祥和、静谧,宛如消失了自我。

    由于焦安国上任后的头几脚踢得不错,医院的规模扩大,而各种各样的麻烦随着也增多了。有公开下绊的,有躲在暗处写密信告黑状的,还有很多人想来拿一点、吃一点,刮擦他一点……他是渐渐才明白的,发展医院最难的并不是像他所说的是什么医药结合呀,确立权威呀等等。你想确立权威吗?可知谁是你的权威呢?

    他被逼得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经常要在夜里“静坐”。他的所谓“静坐”,不同于佛门中人的打坐,要讲究什么“单盘”、“双盘”,剔除心中杂念,气守丹田等等。他的“静坐”,有时是在电脑前或沙发上一溜歪斜地坐着,有时也在床上躺着,但什么事都不干,准确地说叫“静思”。因为他一到夜里思维就格外活跃,到该睡觉的时候却睡不着,就静静地整理这一天的感悟。听到了一句什么有意思的话或一个有意思的想法,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信息或值得记取的教训,自己冒出了什么有意思的念头……都记下来,直到把所有事情都想透了再睡觉。他身上的压力太大了,不在晚上多用点功,到白天说话办事就会心里没有底。即使是这样,他也常有想不透,连续几天睡不了好觉的时候。

    世界上的事物这么奇怪,这么复杂,以他一个人的小脑袋瓜儿怎么能全想得透呢?想不透就过不去,过不去就像块病似的老在心里堵着,他需要借助外力把它捅开。这外力就是谈话,跟外人不方便就跟妻子谈,借助妻子的识见和智慧打通自己的思路。用卓欣运的话说,人是惯什么毛病就会有什么毛病,夜里“静思”和“长谈”,就成了焦安国的一种毛病。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得跟卓欣运畅谈一通——这不是随随便便地聊天,不是在吃饭的时候说几句闲话,也不是在哄着孩子或干着其他事情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而是郑重其事地谈话,面对面,什么事也不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里除去他们俩没有别的人,孩子和姥姥睡在另一间房子里。

    他们的床头柜上、地上堆满了书,不管多脏多乱也不许别人动,焦安国说别人一动他想找什么书就找不到了。这些书中有医书、小说、各种杂志、报纸,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闲书以及管理方面的工具书,如《疯话集成》、《现代饭店》、《现代管理制度程序方法范例全集》、《医院管理实务全书》……他们或相对而坐,或相拥而谈,或讨论,或逗趣,有说笑,有争辩,当然也有拥抱接吻。他们传阅各自读过的书中的精彩章节,相互了解对方的思考和烦恼,将一个人想不透的事情期望通过两个人的交流能谈透它,两人分享和谐与默契的快乐。

    最令焦安国头疼的是处理跟外界的关系。他常常表现得焦躁不安,有一天为医院无端被罚了一笔款发了大火,竟气得一天没吃饭,连续一个礼拜不愿意见外人,耷拉着脸子跟谁也不讲话。按理说,一个名气不算小的医院院长怎么会如此脆弱呢?他也并不缺少作为院长应该具备的那种强韧的素质啊,为什么常常为一些别人都可以忍受的小事动真气呢?

    老岳母悄悄地对自己女儿说:“快,给他上一课!”

    夜里,卓欣运东拉西扯地想先逗笑:“有这样一则寓言,强盗问鬼,难道就没有你害怕的东西?鬼说我怕人,是人制造了我。那些人再怎么阴损霸道,终究不过是鬼;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是我们制造了它,还值得为它生气吗?”

    安国看着妻子,欣运的身体已经恢复,且比从前胖了一点,白白净净,更增加了一种成熟女人的妩媚。她主管制药,进药出药跟外界打交道很多,遇到的麻烦一点都不少,可很少听到她抱怨。她胖乎乎的笑脸露着一排非常好看的小白牙,完全用自己的本真与人和万物相处,仿佛跟外部世界有了一种天生的通融感。

    他问:“你是怎么跟鬼打交道的?”

    “自身强壮邪不能侵,自己有怕鬼的地方才会被鬼抓住,心里没鬼就不怕鬼。大街上卖冰棍的老太太,被抽查一根冰棍要缴纳九十块钱的检查费,她一天才能卖多少钱哪?何况那冰棍又不是老太太自己制造的,叫人家到哪儿说理去?这个世界上可并不是只有咱才是最冤的!”欣运递过一本打开的杂志,上面用红笔标出了一段话:…生活是平庸的和至高无上的,是灰色的和光明的,是无用的和必须的……’要说待人处事,咱们医院可有位高人,值得我们好好观察,能学得一二就够用。”

    “谁?”

    “黄鹿野黄叔叔。”欣运眼睛明亮,充满俏皮的笑意,“无论跟任何人,他都善于一见面就找到共同的、随和的和让人信任的语言。而且他懂得见机行事,跟小姑娘们在一起能够打情骂俏,嘴比小伙子还溜乎;跟专家学者在一起也一点不输分,一副地道的专家气度。”

    焦安国终于笑了:“大家都说他年轻的时候很花哨,其实未必,当时的院长老提防着他,他干脆就装傻充愣地成天在女人堆里混,不过女人们都喜欢他倒是真格的。欣运你跟我说实话,女人是喜欢花心的男人,还是不喜欢太花的男人?”

    欣运未假思索就脱口道:“哪有喜欢花的!”

    “成了自己的丈夫当然就不希望他花了,对丈夫以外的自己又有好感的男人就希望他花一点,不花怎么勾搭得上呢?所以在社会上有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越花的男人就越讨女人喜欢。”

    欣运稍一愣怔:“你别瞎打岔,我在跟你谈黄鹿野的为人之道,你怎么跑到花心不花心的问题上去了?”

    “善于跟女人打交道的人,一定也善于跟社会相处。”

    欣运不再跟他纠缠男人女人的事情,而是继续自己的话题:“你想想,现在的黄叔叔是不是有很大的变化?自他把全国的结核病专家请到运城,成功地操办了全国第一届结核病研讨会以后,自己也开始跻身于知名结核病专家的行列,论文屡屡在全国重要的医学杂志上发表。有一回最霞姐跟他逗,说他现在好歹也是个权威了,成天在专家堆里泡,在全国跑来跑去,为了跟现在的身份相称,是不是也得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啊?你看看你那一口典型的山西黄牙,已经损害到咱安国医院的形象了,就不想法子拾掇拾掇?”

    安国苦笑:“也只有霞姐敢这样说他。”

    “你注意没有,自那以后,黄叔叔真的开始修饰自己的外表了,花了一千块,把满口黄牙改成一嘴漂亮的白牙。而且开始天天打领带,只是由于成天忙得颠三倒四,那领带看上去永远都是松松垮垮,该长的那一头短,该短的那一头却长。说起忙,黄鹿野现在是每三个月必穿烂一双新皮鞋,什么时候你看他都停不住,坐不住,站不住,老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办,老有一堆电话要打、要接,电话一响,只要他没在跟前,就会小跑着去接,一般不会让电话铃响到第三声的时候就能说上话。连说话他也着急,吐字快,夹杂着口水,嘟嘟嘟地如子弹般向外喷射……”

    安国似乎心有所动:“黄叔叔是太辛苦了,让他把老伴儿接来吧。现在有条件在运城安家了,也省得他每周要来回跑。”

    “我跟他提过了,他说舍不得原田那处宅子。有个挺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两棵甜石榴,还可以种点蔬菜。他每隔十天半月地回去一趟,进门咳嗽一声,老伴儿和闺女、女婿就都迎了出来,像对待老太爷一样供着他。不管年轻的时候是真花还是假花,如今他在家里是彻底恢复了名誉,享受一家子的尊敬。”

    安国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真是吃苦受累的命,没等享受到老年人应该享受的东西就走了。而他嘴上却说:“黄叔叔也曾跟我发过感慨,他说想不到退休后倒进入了事业的巅峰状态,这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

    欣运接着他的话说:“他还说过,如果我们的父母还活着,就轮不上他成为全国著名的结核病专家,他也不会有现在的这种感觉了。其实,不光是他,也包括我们,在父母去世之前过的是一种生活,之后又是一种生活了。所以死亡有时候也是一种积极的力量,极度的痛苦又是精神的最大解放,它强迫你大彻大悟。”

    安国露出一丝惊愕,这话听着有点不顺耳,细想想却不无道理。

    现在他也能平静地回忆当时的感觉了:“火化那天,当我抱起父亲骨灰盒的时候,没有想到会那么重。我原以为人烧成了灰还能有分量吗?那么大点一个小盒子,抱在怀里竟沉甸甸的。奇怪的是,我当时对死亡和悲痛的感觉很淡,倒忽然有了一种生命的冲击感,一种对自己的发觉和塑造。我好像出生过两次,第一次是由母亲把我生下来,第二次是因父母的死让我重新获得了生命的意义。”

    “可你知道这次罚款风波为什么会让你生这么大的气吗?”

    “为什么?”

    “因为你老觉得自己是在为父母而干,不能忍受丢了父母的面子。”

    “不错,父母永远是我心里最大的财富。”

    “正因为你有了这笔财富,所以你想要的东西就更多了。而恰恰是对一切都不满足的人,才会拥有得更多。”

    安国笑了,反问:“你呢?”

    欣运目光明亮灼人:“你为父母而干,我是为丈夫而干。女人的最高职业是当女人,在她所嫁的人身上能寄托自己的一切理想时,就变得能包容了。我并不渴望,可我该有的已经有了,暂时没有的以后还会有。”

    “真的?”安国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显得本真而动人,“你为我而干,干得愉快吗?”

    “有愉快的时候,比如,你把制药这么大的一摊子交给我,进进出出动辄几万、十几万,全由我自己定,你从不过问,更不怕我把钱折腾到娘家去。你越是这么信任我,我就越得把账弄得明明白白,一分一毛对你都得有个交代。”

    “不愉快的是什么?”

    “跟你干太累,主要是心累,跟不上你。你夜里不睡觉,第二天不知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我就得在后面跟着去落实。而真正的创意是难以揣测难以模仿的,你一个主意我就得忙乎好些日子。男人的特点确实应该是攻击、冲刺,每一分钟都不是空耗的,特别是思想,老是要超前一些。而女人的特点是保存、安宁。你逼得我也天天去攻、去冲,你说我能不累吗?”

    “可只有你干我才放心哪,我想把全院的财务权也交给你,提你当副院长。”

    “你坏不坏呀?我一个劲儿地跟你说太累了,你还往我身上加码,就不怕把你孩子的妈给累趴下?”

    “能者多劳嘛!”安国挤咕着眼睛,“我还想把那位转业的空军上校招聘为行政副院长,他底气足,敢决敢断,不怕邪的,却又不是硬碰硬撞。因为他是飞行员出身,知道飞机在空中飞行的时候要高度集中精神,小心翼翼。让他负责医院的日常事务,应付那些不速之客是再合适不过了,这样我就可以腾出时间干我想干的事……”

    欣运接上嘴挖苦说:“你就可以夜里不睡早晨不起!”

    “我夜里不睡是在工作,想搞一套医院管理程序,到明年给每个医生配备一台电脑,联系病人,储存病历,利用电脑诊断、开药,有问题也好检查好纠正。你以为如何?”

    欣运没有马上回答,她已经可以想象得出今后焦安国要怎样当这个院长了。他让一个大兵管理别人,自己却要实行机动上班制,重要决策将在家里完成。他是院长,反而是最自由的,按照自己的兴趣办医院,把医院办得符合自己的兴趣。他管别人容易,别人想改变他则难。杂事由别人顶着,他只干自己认为值得干的事,他想找谁一找一个准儿,别人想找他却没有门儿。医院在明处,他这个院长却在暗处,他该知道的事你想瞒也瞒不住,他想抓的事你不让抓也不行。

    这样当院长有多美呀!

    然而,不是人人都能这样潇洒得起来的……

    焦安国催促着:“嗨嗨,想什么哪?快说话呀。”

    “说得不少了,今天好像光是听我说了。”

    “这就对了,刀在石上磨,男人要经女人磨。”

    “你看,刚不发火了就又耍贫嘴。”欣运用手指点点安国的鼻头说,“你就只管按着自己的心意干吧,我在后边给你守家护业。”

    焦安国抱着卓欣运的肩,有渴望和冲动的火在身上冲撞。他慢慢体验着对妻子的感觉:记得当初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爸爸说过,女人跟男人就得配套,不配套一辈子都好不了,他们俩就配套。这种配套,仅仅有生物学上的关系还不够,还要在精神上能找到一种深刻的共鸣,那样就会产生一种更牢靠和更令人神往的关系。

    正是这种夫妻关系,使他们的精神系统处于一种润滑的流畅之中,滋养和释放了他的灵感。

    夜间的空气温馨而惬意……

    23.漆黑宁静的夜间

    每当焦起周和武桂兰的忌日,焦安国总要带着姐姐、妻子和两家的孩子来到陵园,把父母和小妹的骨灰盒搬出来,放到祭拜堂里,焚香点蜡,摆上供品……营造出一种生者与死者能够沟通的气氛。之后,焦安国便开始向父母汇报上一年来医院和家庭的变化。别的人也可以说,谁想说什么都行,最好是讲出声——至少他的“汇报”要说出声来,让活着的人都能听得到。

    这种形式既是告慰先人,也是检验活着的人。

    中国人有个传统,敬畏死者。对活人可以糊弄,对死者却不可说假话。另一方面,不能对活人讲的话,却可以对死人讲。把要告诉先人的话讲出了声,至于先人能不能听到不得而知,旁边的人是一定听到了。借着祭奠死者的这种氛围,可以向生者表达许多平时不好表达的信息。

    焦起周、武桂兰和他们的小女儿去世四周年的时候,正好也是一个星期天。焦安国从外地赶回运城已经是傍晚了,好在周六、周日陵园里的祭奠活动可以延长到夜里十二点钟。他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开车装上祭品,再拉上姐姐和她的女儿以及自己一家人来到陵园。

    陵园存放骨灰的地方是一个大院子,铁门敞开,焦安国到院门旁边的小屋里办理了祭奠手续,然后领着姐姐和妻子进院去搬骨灰盒。

    院子四周是清一色的红砖瓦房,每间房门也都是铁的,房内的铁架上码满了一个个的骨灰盒。他们拿着像活人身份证一样的卡片,找到了父母亡灵安息的房间,搬出三个骨灰盒,来到祭奠堂,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放好,点着了香烛,摆上父母及小妹生前喜欢吃的东西,烧纸,磕头……一切祭拜仪式都进行完毕以后,焦安国在三个骨灰盒的前面坐下来,眼睛望着父母的照片,要开始他的“汇报”了。

    他要挑选那些自认为是重要的或父母最想知道的事情先讲:

    “爸爸、妈妈,还有最芳,去年夏天奶奶也过世了,你们是不是也知道啦?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老人家就一病不起,笑了好几年忽然就再也不笑了,勉强又凑合活了两年多。有件事情我拿不准主意,请二老将你们的心意昭示给我,这就是你们的骨灰是继续放在这里呢,还是运回老家,跟爷爷、奶奶葬在一起?陵园这个大院子里太拥挤了,也没有老家的空气好、水土好。再说让你们能魂归故里,认祖归宗也是一件好事。我当初把你们留在运城,是为了离我们近一点,除去忌日,每到清明、过年,我们也都可以来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想你们了就可以来看看你们。另外还考虑到你们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女,不放心医院,留在运城好看着医院,保佑我们。今年我又买了三十二亩地,准备投资一千三百万,重建一个更大的医院,是找副市长批的——运城已经改成市了,王尔品也调到省里当了财政厅厅长。我花了五十万请北京轻工部设计院给设计出了新医院的图纸,共有三大本,很现代,又非常漂亮。今天下午我刚拿回来,也带来请你们二老看一看。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等新医院建成以后,你们也真正对我们、对咱的医院放心了,就把你们送回老家安葬。过去你们二老的心愿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今年年初‘回生灵’获得了省级科技发明一等奖,由咱们医院主办的全国结核病研讨会已经开过四届了,基本上是每年开一次,今年的会改在四川的九寨沟举行,秋天是那里最好的季节。咱们医院在全国有了四百五十个治疗点,全国各省、各中等以上的城市和结核病多发地区,都有了咱们的点,总算是实现了你们的遗愿,把‘回生灵’推向全国了。

    “还有,我一直没有找到最红,各种办法都用过了,还委托我们在全国各地的医疗点在当地帮着寻找,在新闻媒体上刊登寻人启事,都没有消息。最红的养母王妈也快急疯了,她把整个山西省差不多都跑遍了。王恩奎师傅已经去世,王妈她老人家的下半生肯定就陷在寻找中了。爸爸、妈妈,你们一定知道最红的消息,如果她现在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就证明她还活着,你们怎么想办法给我一点启示,找不到最红,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安生……”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蜡烛的火苗,燃烧得格外美丽、温暖、宁静,森然映出三个骨灰盒的孤凄。

    听着焦安国对父母的诉说,就仿佛父母真的坐在他们面前。大家都被这亦真亦幻、无边无际的虚拟世界包裹着,淹没了……

    焦最婵擦擦眼泪,哽咽着说:“爸,妈,芳妹,安国干得很好,你们泉下有知应该为他骄傲,他已经拿到了经济学硕士的学位,目前还是运城商会的副会长、市政协的常委……去年夏天我毕业回来就又结婚了,这个人你们很熟。记得爸曾经说过,当年爸向王师傅暗示过愿意跟他结成儿女亲家,却被拒绝了,现在他的儿子倒过来三番五次地向我求婚,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他。我无法摆脱第一次婚姻给我造成的自卑心理,我只需要一个老实的对家庭负责的男人,能对焦静好,没有野心,不会跟我的弟弟捣乱……安国花了十几万给我买了一套不错的房子,我的屋里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婚后跟他到东北待了几个月,离开你们太远;离开了弟弟,我什么事也干不成,今年年初就又回来了。正好听说可以花钱买户口,欣运就花了九千三百块钱,为我和孩子买了城市户口。你们放心吧,你们的女儿和外孙女现在终于有了城市户口!我们家所有不幸的根源之一就是没有城市户口,如果妈不是走那么早,今天也可以堂堂正正地享有城里户口指标了。还要请你们原谅我的丈夫,他没有跟我们一块儿来祭拜你们。他可能是有些发憷,担心你们不太满意他,在我面前他也经常会流露出掩藏不住的谦卑,也正是这一点才让我有安全感,所以才选择了他……”

    祭奠堂里的人越来越少,陵园的工作人员开始催赶祭祀者:“到点了,到点了!”

    焦安国开始收拾祭品,只把带来给父亲喝的白酒,全部洒在骨灰盒前面的地上,其余的东西又都放进篮子里带回。

    他们抱着三个骨灰盒送回原来的房子,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该哭的哭了,该说的说了,既告慰了亡灵,也宽慰了自己。

    他们走出房门,听见看守骨灰大院的老人把所有存放骨灰的房门都打开了,然后用木棍敲击着大院的铁门,高声叫喊着:“行啦,到点啦,该见面的都见着了,想听的话也都听到了,没有见着面的是活着的人太忙,没赶上,下次再说。该回屋喽!回屋喽,都回屋喽!”

    他敲击一顿铁门,再叫喊一遍:“回屋喽!”

    焦安国以往都是白天来,没有见到过这一幕,便走过去向老人打问:“您老在跟谁说话?”

    “这儿能有谁呀,还不是吆喝这些死鬼回屋。”

    焦安国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们能听得到?”

    “听得到。他们也跟活人一样,有贪玩儿的,有耳朵背的,有跟家人恋恋不舍的。你不多吆喝几遍,等我把房门锁好了,有进不去屋的就会砸门,闹得你一夜就甭想睡了。你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屋的,只好再把所有的房门都打开,重新吆喝。我可有过这方面的教训……”

    听老人的口气,就像是在管理一个幼儿园。

    焦安国毛骨悚然的感觉消失了,有了一种酸痛般的眷恋和感动。在浮朦朦的月色下,他忽然感受到了春意的明朗和温和。

    2000年冬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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