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ret base-bro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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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最推理》2011年第22期

    栏目:惊艳100%

    第一节

    “我回来了。”玄关处传来了三上崇水的声音,他匆忙换了运动鞋,鞋架旁的指针已经转到了十二点过半,过了三上家午餐开饭的时间。

    “哥,你好慢。”干净的声音自里屋传来,那是崇水的弟弟三上雪哉,“菜都冷得差不多了。”

    “抱歉,整理资料慢了一点儿。”崇水并没有露出多歉疚的表情,他本来就是个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

    “我刚才把锅子热了一下,”父亲笑眯眯地从厨房走出来,他把手里的青绿色石锅放在木桌上,招呼崇水赶快坐下吃。

    “嗯。”崇水打开了电视,他把频道调整成NHK,准备看午间新闻。

    “今天的竹轮真美味。”雪哉从锅子里夹出一个煮得刚好的竹轮,脸上是满足的表情。

    “大概是鱼泥比较新鲜。”父亲和蔼地笑了笑,他的头顶开始有些秃了。

    崇水正在专心听着新闻,对于崇水来说,吃午饭时就一定要看NHK的新闻。正在东京医科大学制药系念大三的他性格比较细腻,也有些循规蹈矩,做事却非常谨慎认真。

    “哥,要来一个吗?”雪哉夹出了锅里的最后一个竹轮,还没等回答就硬塞进对方碗里,当然崇水也喜欢这个,于是欣然接受下来。

    雪哉虽然在上高三,但是自由时间却不少。他还会利用晚间的时候去汽油站或者烧烤店找兼职来做。他生得很秀气,软软的黑色头发垂下来,眼睛像一块玻璃通透通透的,浅茶色的眼瞳很少见。崇水的眼瞳则是较深的棕色,他好看的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左手手腕上是小时候父亲送的表。两兄弟都处在人际交往很复杂的阶段,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其实都要面对各类人事甚至还有欺凌,不过他们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疏远开来,反而关系愈来愈好。

    “经过两个月的调查,警方宣布今日释放江口组的夫人大道寺知佳。大道寺知佳被怀疑利用其擅长的化装术,进行结婚欺诈以及商业欺诈数百起,但经过调查发现大道寺本人并没有问题,而是江口组内部的诬陷……”主播面色凝重,好像从口中道出的是非常不好的消息那般,眉头紧锁在一起。

    电视机已经用了好些年头,不仅画面有些闪烁跳动,连颜色也变得不那么正了,但崇水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这时候坐在对面的父亲开口了,他好像有些为难,假名一个个地从嘴里蹦出来:“你们明天晚上回家吃饭吧,明天是4月23号了。”

    “每年都等有意思吗?”接过话头的是弟弟雪哉,他已经吃好午餐,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神,双手懒散地搭在两边。

    崇水收回了摆在电视屏幕上的目光,他大口扒着饭:“明天可能学校的实验会做到很晚,我尽力吧。”

    每年崇水都会这么说,但他没有一次缺席过,这就是崇水的性格,总是有些犹豫亦或是说软弱,是被骂了也绝对不会出手的类型。

    六年前的4月23号,那是雪哉才出院没多久的日子。那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就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般,态度生硬冷淡,甚至责骂了雪哉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怀揣的梦想。原本母亲一直很温柔,也很喜欢鼓励孩子,但是她就在雪哉出院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表现得像个陌生人。接着4月23日那晚,她做了最后一顿晚餐,就从此离开了三上家。

    桌上是冰冷的食物,苦瓜圈和鸡蛋的味道充斥在房间里,牛肉在盛夏里发出奇怪的腥味。父亲看着桌面上的纸条,那上面只有“不用等我”四个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菜重新倒入锅中热一热,然后说了一句:“可能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等妈妈回家了。”

    之后很快,崇水和雪哉就意识到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实际在母亲离开之前,他们就知道了一个秘密。但就算是六年后的今天,兄弟俩还是没有人开口问过父亲。

    “晚上要去吗?”雪哉坐在玄关穿鞋,他转头问自己的哥哥。

    “啊……”崇水扯了扯嘴巴考虑着,他一歪头然后答复说,“奈津子说有很急的事找我商量,空出来我打给你吧?反正前天我也才松过土。”

    雪哉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站起来,他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舒服,推开门,明亮的阳光照在了他有些苍白的皮肤上,雪哉皱起眉:“那好吧,我今天课后可能也要补习,那就下周再去吧。”

    雪哉提到的那个地方,是指永森小学后面的一块废弃的田地。他们总是在每周日晚上跑到那里聊天,说说这一周各自的烦恼,这个秘密活动已经坚持了六年。而那块田地上也收获过土豆、茄子、西红柿等很多果实,父亲曾经也想加入进来,但雪哉总说那里只是他和崇水共有的秘密基地,父亲也只是笑笑看着两兄弟。

    就算是崇水升入大学,雪哉也在高中交到了别的朋友,这个秘密活动一次也没有停止过。但就是这两个月,崇水和雪哉都因为身边的事没能聚到一起,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两次,雪哉隐隐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变化,但就他自身来说,是有原因的。

    第二节

    入夜之后东京的温度又下降了一些,穿着绒质灰色格子衬衫的雪哉缩起了身子,现在他呼出的气好像都被冻住一般。

    约定的人还没有到,雪哉看了看手表,已经过去了25分钟,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状况。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刚想拨出号码,就有电话打进来了。

    “你在哪?”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微微有些苍老。

    “在‘白虎’楼下。”雪哉回答得毫无感情,他稍稍歪头看了看附近,并没有行人走过。

    “白虎”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是一栋已经废弃的白色大楼,里面堆满了沙料和水泥。

    自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风声,雪哉感到地面在震动,接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右边拐弯开过来,速度极快。

    “上车。”里面的人摇下窗户,语气更像是命令。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15号国道上,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颜色模糊成一团。霓虹灯光拌着湿冷的雨覆盖在玻璃上,雪哉开始设想此刻家人的行踪。父亲应该是独自在家看历史类电视节目,照哥哥中午的说法,他应该正和大学同学吃着美味的晚餐。这一晚雪哉只匆匆吃了包里剩下的一块紫芋松糕,现在浓稠的甜腻感伴着饥饿刺激着胃部,弄得他阵阵反胃快要吐出来了。

    “今天去总部。”开车的男人丢下一句话,他嘴里叼着根烟,喷出的白雾带着呛人的烟味环绕在整个车厢内。

    “从明天开始,每天会有人接你到这里来,你在顶层的屋子里工作,”这次开口的是刚刚打电话来的男人,他染着一头白金色的头发,黝黑的皮肤上打了两个耳钉,“因为这次的破解很棘手,所以才找你试试看,不过也没对你抱多大希望,不过是个高中生罢了。”

    雪哉双手抱臂低头休息,他没有接话,却不料这激怒了对方。

    “喂喂,你至少给我回一句话啊小子!”白金色头发的男人在车里回过身子,很不爽地想要伸手扯住雪哉,却拉了个空,“从来还没有人能在两个月内就到总部顶层,你给我珍惜点儿,要不是因为上次你破解得很成功,老大也不会这么相信你。”

    “会见到老大吗?”雪哉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那个人好像有火也发不出了,径自点起一根烟,“他最近一直在忙嫂子的事,现在嫂子被保出来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反正只要给我相应的报酬就好。”雪哉重又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车子停在了金球大厦楼下,那是一栋位于市中心,有58层高的高级办公楼。最下面4层是作为百货商店利用的,里面有世界顶级的奢侈品牌,还有来自全球各地的高级美食餐厅。现在已经进入春天,大楼内部的冷气依然打得很足,雪哉感到自己藏在外套下的皮肤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他们乘坐A栋的电梯直达顶层,透明的电梯像是城市的一粒尘埃随着夜色上升。

    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在瞳孔里沉淀下来,而在他身旁的,是一个穿着深紫色和服的女人,她把头发盘起来露出好看的饱满的额头。对方抬起眼睛,眼神也落向雪哉。

    第三节

    崇水一手缩进棒球外套口袋里,一手拎着空纸袋,往三丁目的SAGA居酒屋走去。他突然很怕在路上碰见弟弟雪哉,毕竟中午拒绝了他晚上在秘密基地见面的事,要是现在被雪哉看见,自己像白痴一样缩着身体往居酒屋赶去,一定是会闹脾气的。

    但今晚,的确是有不得不做的事,这点崇水并没有说谎。

    “欢迎光临!”见崇水拉开深蓝色的布帘,里面的老板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在角落的位置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翘着二郎腿,大口大口喝着面前的啤酒。而对面坐着的两个年青男子,则显得有些拘谨,他们甚至没有动点好的烤肉。

    崇水迈开步伐朝那里走去,他把空纸袋往桌上一放说:“东西交给对方了。”

    “我知道,”那个中年男人的眼睛上还架着圆圆的眼镜,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不屑的语气里又带着几分惊讶,“没想到你小子胆子还挺大。”

    “我想要加入江口组。”崇水说得非常诚恳,他埋下身子鞠了一躬,弯着的腰隔了很久才重新直回来。

    “那你想要加入的原因呢?”中年男人叉起一个爽口的萝卜章鱼小丸子往嘴里塞,酱汁和碎葱末一起包裹进嘴里,他满足地眯起眼睛,完全没有正眼看崇水。

    “和我上次说的一样,”崇水又在脑子里组织了一遍语言,然后顺畅地答道,“我觉得现在黑道才能真正解救大家,我父母就是被另一个组织给杀害的,我想要报仇。”

    听到这个回答,那个男人稍稍抬眼扫了崇水一下,然后正经声音问:“哪个组织?”

    “是白阑山。”这个词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崇水的心一瞬间慌了一下,但面部表情却在努力维持镇定,他希望自己没有被看穿。

    “哦,他们组织规模虽然不大,但的确是到处惹事。”男人并没有追问下去,又挑起一个小丸子塞入口中,“你应该知道入组的规矩吧?这样的话也许我还可以想办法。”

    “我没选文身,”崇水掀起自己的外套袖子,肌肤一下暴露在空气中,他的手臂上覆盖着大大的白色纱布,“我已经准备好的。”他又加了这么一句。

    江口组是日本关东地区有名的黑社会,他们和警察建立了很微妙的合作关系。崇水想加入江口组,并不是突然逆反萌生的念头,他虽然成绩优异,做人也很稳当,但想要加入江口组的想法从几年前开始就在心房里不断膨胀,几乎占据他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

    “你还真的把‘江口’,刻在身上了?”吃着章鱼小丸子的男人有些惊讶,他动作粗鲁地去扯崇水手上的纱布,崇水被他弄得生疼,手臂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手臂上的伤口显然是前不久才弄上去的,还有血从裂痕里渗出来。皮肉分离,深红色的伤口合成了利落的“江口”二字,那是直接刻上去的。

    “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加入江口了。”崇水清了清嗓子,又郑重地说了一次。

    “你现在……已经工作了?”男人又喝了口啤酒,这次终于是睁眼开始打量崇水,他收起无谓,眼神很是犀利。

    崇水尽量避免与他四目相对,有些卑微地低下头:“我还是大学生,在东京医科大学念制药。”

    那个男人听到这句话,显然是眼前一亮,他露出一个笑容,放软了对崇水说话的语气:“竟然还是个大学生啊,我们分部里还没有这种人啊。如果你跟了我,那我们部也算是多了一个保障啊。”

    江口组分为很多部,这有点像等级制度,每个部之间也会互相竞争。从几年前就开始传说江口组的组长老大的位置要更换,却一直都没有动静,想必每个部的部长都不会错过这次接受老大位置的机会,努力发展自己优秀的部员。江口组的组长,崇水曾经在电视上看见过他的照片,不过那大概还是他年轻的时候,脸部轮廓明显,皮肤白到近乎透明,一点也没有给人粗暴的感觉,反而是睿智英俊的。

    “你也帮我送了两个月的货了,”那个男人考虑着,又喝下一口酒,“不然后天带你去组里看看吧。”

    崇水立刻又弯下要来,声音里满是真诚:“谢谢。”他这么说着,心里却在考虑其他事情。

    居酒屋里热络的气氛涌上来,崇水却觉得有些反胃,他在那个男人的招呼下坐了下来,匆忙地往嘴里塞了一些芦笋煮菜,圆芋头和鸡肉混在一起炖得很烂。崇水取下眼镜,伸手捏了捏鼻梁,他觉得自眉心到双眼,整片都有些酸痛。

    第四节

    结果到了4月23日的第二天晚上,崇水和雪哉都乖乖回家吃了晚餐。父亲买了上好的牛肉做了牛肉汉堡,炸虾裹着金灿灿的颜色整齐地排列在乳白色的薄瓷盘里,中间还放了小碟的千岛酱。

    从六点开始,三个人围坐在桌子旁,连母亲的那份餐具都准备好了。电视里正在放动漫节目,作为英雄存在的人遭到背叛陷害开始变坏,终于复仇之后却怎样也笑不出来了。

    “真是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呢。”父亲看着电视,有些憨厚地笑了笑,他知道桌上菜的温度在不断降低,连天色都不合常理地比以往更快地暗了下来。

    “到底有什么意义。”雪哉的话像是都被堵在了喉咙口,他勉强又挤出一句,“那种女人,不要也罢了。”

    父亲沉默着不说话,良久之后才低低喊了一声:“雪哉。”那声音是悲伤的,像是即将爆发的野兽,低沉又模糊。

    对话一直零零散散没有重点,天很快完全黑了下来,桌上的菜也不再飘出香味。雪哉转头看了一眼电视,富士台的月九剧已经开播,说明时间已经超过了八点。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出去买东西,你们把东西热热吃了吧。”

    父亲有些尴尬地微微点了点头,他想伸手开始处理食物,却觉得怎么也使不上力。雪哉用力把门关上,“嘭”的一声仿佛是种发泄般,在整个家里蔓延开来。崇水咬了咬嘴唇,准备帮父亲收拾,却不料父亲说:“你去陪陪雪哉吧,他应该没走多远。”

    东京的春天真的降温了,路上已经有人开始穿带绒的夹克了。崇水穿着一件薄外套,整个人被冷风冻得僵住了,他一路小跑着在路上找着弟弟的身影。

    “雪哉——”结果对方并未走远,正在前方的路灯下,像在生闷气般踢着脚下的石子。

    “哥?”虽然是疑问的语句,雪哉的表情却是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我们去吃东西吧,我好饿。”

    “真是的,刚才怎么不在家里吃,爸做了很久的菜。”崇水抱怨了一句,然后加快了脚步走在雪哉身边,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吃火锅吧?”

    火锅店里升腾着暖呼呼的热气,崇水一瞬间就觉得身体暖和过来了,他找了习惯坐的靠窗位置,和雪哉一同坐下。锅子没一会儿就被端了上来,锅底里面有一个超大煮软的番茄,还混杂着土豆和一条新鲜的鱼。他们点的食物已经全部被倒进去,正混着锅底一块煮。

    “哥,下周六你有时间吗?”雪哉夹起一片茄子,吹了吹塞进嘴里,问出口的声音有些含糊。

    “现在还不知道啊。”崇水这么回答着,他抬眼看了看桌对面的雪哉,对方眯着眼睛,脸上挂着有些无奈的丧气。崇水顺着弟弟的手看下去,指节比原来更加分明了一些,仔细看着发现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但周日那里我会去的。”最后还是不忍心,崇水这么补充了一句,他知道自己已经好几次没去秘密基地了,并不是崇水有了新生活,不想好好维系这段兄弟感情。反而正因为他很在乎这个家和弟弟,才会弄出眼下的事来,他觉得为了以后,现在小小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下周六我要去见一个人。”这次却换成雪哉这么说,他用筷子夹碎了碗里的豆腐,然后有些为难地开口说,“哥能陪我一起去吗?”

    “唉?是什么人?”崇水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好奇地接了话。

    “大概是……会让人控制不住的人。”雪哉说了个有些暧昧的答案,他稍稍歪过头,却又不想解释下去。

    崇水喝了一口北海道啤酒,热辣的汤汁熏得他背后汗津津地一片:“嗯,那到时候没事我就陪你去。”

    饭后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便利商店,要采购一些生姜汁回家,那是父亲最喜欢的饮料。

    “是这种吧?”雪哉从货架上拿下几瓶姜汁。

    崇水伸手拿出其中一瓶检查起来,他看了看赏味期限,又找着包装上的口味标志,有些不满地说:“雪哉,你拿错了啦。你看瓶子上是红色的标志,这个是辣味的。爸不能喝这种,他要喝甜的。”崇水弯腰翻找起来,然后在较下面的一层里拿出一瓶,指着上面的绿色标志说,“是这种啦。”

    “啊……”雪哉看着崇水手里的瓶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最近老是做噩梦,而且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梦里好像被谁杀死了。”

    “又开始做噩梦了?”崇水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雪哉曾经在刚升入中学一年级的时候,连续一个月都做噩梦无法入眠。最后还是父亲带着他去附近的神社,拜神驱邪,才慢慢变好的。总之从小时候开始,崇水就觉得雪哉的身体和一般人不同。

    “我也不太清楚,”雪哉拿好了正确的姜汁,转身朝下一个货架走去,“虽说是我做的噩梦,却好像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

    崇水拉开背包拉链取出钱包:“可能是高三精神太紧张了吧,我们先去付款。”他拉了拉有些愣神的雪哉,从他手里接过购物篮。

    “对了,虽然你几乎不喝姜汁,但还是提醒你最好别喝。”崇水把找零装进口袋里,转头口气有些严肃地对雪哉说了一句。

    “哎?”正把速食咖喱装进塑料袋里的雪哉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过去,但对方好像也不准备再说的样子,于是这个话题也只能不了了之。

    “真是降温了啊。”崇水跺了跺脚,把脖子都缩进外套里去了,“今年的春天这么冷,你们的制服穿着可以吗?至少也在里面加件薄毛衣啊。”

    雪哉只穿了衬衫和制服外套,尽管他现在手冻得有些发僵,身上却不是很冷:“我还好。”

    “药还是要吃啊,至少作为预防。”崇水有些担心地拍了拍弟弟的头,弟弟小时候身体就不好,又动过手术,所以一直需要用药物维持身体的稳定。

    雪哉伸了伸胳膊,表示自己很强壮健康,脸上堆起了温暖的笑容。

    这个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猛进地砸下来,地面迅速晕开深色的水块。兄弟两人只好重又回到便利店里躲雨。

    第五节

    隔周的星期日,崇水本准备睡个懒觉,谁知江口组元直部的部长三木舜一打来了电话,对方口气急迫地要求他九点到指原大厦的喷泉雕塑那里见面。结果才七点过半,他就匆匆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六那天,崇水自己在家看了有关抑制血糖新药物的报告,这期间弟弟雪哉打了电话来,可崇水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所以错过了他的电话。那是大概中午十一点左右的事,后来崇水再打过去,就变成了关机,也不知道雪哉到底是去见了什么人。

    先乘内环山手线,然后再徒步走了二十几分钟,崇水到指原大厦的时候才八点半刚过。

    崇水咬着甜蜜的红豆人形烧,又试着打了一遍弟弟的手机,结果对方依然处于关机状态。崇水爬着石阶,芥末的味道把他刺激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精神一振。三木很快就来了,今天他穿得很正式,修身的银色西装搭配了鹅黄色的领带,和他麦色的肌肤形成对比,头上还带了一顶绒质帽子。

    “今天……是什么事?”崇水看着大家都是西装领带,只有自己穿了运动外套和休闲鞋,稍微有些尴尬。

    “老大说想见见你。”三木这么说着,又清了清嗓子,他对崇水的态度突然尊敬起来,“你的全名是三上崇水吗?”

    “啊,是的没错。”崇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木拉开一边的轿车门,还稍稍鞠了一躬说:“请上车吧,老大说要见你。”

    “哎?”听到这句话,崇水突然有些害怕,他伸出双手做出向前推的动作说,“等,等一下。为什么?”

    “你今年初参加的制药,获得了法国药物协会的大奖吧?”三木旁边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作出了解释,他带着大大的墨镜,脸上的表情被遮掩了大半,“老大希望你可以参加到江口组的制药中去,因为你很有实力,老大决定特别接见你。”

    崇水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就被旁边身体魁梧的男人推上了车。其实事情这样发展也算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却有些快得让人消化不了。

    见面的地方是一个高级写字楼的顶楼,崇水才从电梯走出去,就被里面奢华的装潢吓了一跳。头顶是由无数椭圆的小水晶组成的大型吊灯,金橙色的灯光从上倾斜而下,照得崇水有些睁不开眼。除了大厅铺的是白色的大理石,其他地方都被高级的地毯覆盖,上面织着繁复的花纹,颜色搭配充满着一种复古美感。

    老大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崇水被要求独自推门进去,实质上陪他上来的也只有三木而已。听三木解释,一般的组员不干个一两年,是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老大的。木质的复合门上有一个刻着龙形花纹的金属把手,崇水推开门去,在眼前展开的是包裹了整个房间的玻璃。不仅整个房间被落地玻璃环绕,连地面都是玻璃质地,可以看见下一层同样豪华的办公室,崇水只觉得有些头昏反胃,在这种透明的屋子里仿佛自己都被剥开了一样。

    “感觉有点心慌吧?”一个声音从白色的长桌后穿来,他应该是躺靠在椅子上,半张脸被电脑屏幕遮住。

    门被关起来之后,也就是下一秒,崇水收起了脸上卑微奉承的笑容。他推了一下眼镜,开口是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语气:“你是江口组的组长?”

    “三木说你是个做事谨慎、憨厚的人。”他并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声音更加慵懒了一些,“竟然忽略我的问题?看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

    崇水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鼓动起来,那个人在眼前越放越大。

    “听说你把‘江口’刺在了手臂上?为什么想加入这里?”虽然崇水一句也未回答,但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是更加饶有兴趣地发问,“或者说,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说到一半,他的声音突然收紧,崇水感到一股寒气逼过来。

    “你为什么要见我?”崇水停下了脚步,他感到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有些发软,但还是努力平稳声音和对方对峙着。

    那个人倏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大跨步着走到崇水面前,那是一张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英气逼人的脸。他大概有四十五岁,头发却还是纯净的黑色,它们像是柔软的小动物那般趴在头上,完全没有沾染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犀利的气息。他用一种想要把人撕裂看透的目光望着崇水,不发一语。

    崇水再次开口询问:“为什么要单独喊我来这里?”

    “我知道你是谁。”那人短促地笑了一下,崇水却听出了语气里混杂着微妙的情愫。对方并没有张开嘴说话,而是咬着嘴唇一个个发音,连听上去也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三上崇水,是你先要找我的吧?伪装得那么好,想要加入这里。”

    “我们家,对于你们到底算是什么?”崇水踌躇了一下,才犹犹豫豫这么问出了口,不知为何连问题都显得有些悲哀。

    那个人突然张开嘴大笑起来,颈脖处的青筋凸了起来,整个肩膀跟着剧烈的颤抖起来:“你是说你们家?你那个懦弱的父亲和你弟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一捏就死的路人罢了。”

    崇水拼命咽着口水,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却不想再开口的第一个音,就颤抖了起来。

    “还是你想问,你们于你妈妈大道寺知佳算什么?”那个人如此调侃着,又满面微笑地摇了摇头说,“显然你们的父亲是被结婚欺诈了,这点你们应该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现在大费周折来这里问我,是为了想听到妈妈有多么想念你们这种话吗?别傻了,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而已。

    “难道还抱着小小的期望?还真是可悲啊……”他伸手拍了拍崇水的肩膀,然后戏谑地说,“不过念在你是知佳儿子的份上,你要是真想加入江口,我倒是可以帮你安排安排。”

    “那为什么要生下我们?为什么要和父亲结婚?”攥紧成拳头的手藏在口袋里,崇水感到有躁动的气息从胸中鼓动起来,他紧咬着上下颚,整个头部都紧绷起来。最后,如同野兽的低鸣终于爆发出来,声音不断提高,其中夹杂着扭曲的不甘与苦楚,“既然是为了钱财,骗到就走不就好了吗?生下我们还抚养的那些年,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利益。”对方好像完全不为所动,就算崇水已经是一副临近崩溃的样子,他还是很淡然轻松地接话,“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会不受伤,不让别人受伤最后伤的就是自己了。”

    就是那种平淡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崇水,他颤抖着手偷偷摸着口袋里那把尖利的小刀。刚准备抽出的那一刻,却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我在谈话,怎么这么莽撞?”崇水看出对面的人正压着怒气,他看着门口跑得气喘嘘嘘的几人,眉头皱在了一起。

    三木也是其中一个,他整个脸纠成一团,然后边喘气边用气音说:“嫂……嫂子,出事了。”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老大像是一瞬间失了魂般,说话都有些不清晰,“你说什么?知佳出事了?”

    “刚才警局的人来了电话,说嫂子的尸体被发现在公寓里。”三木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他下意识地一缩头,生怕眼前这个男人一拳就捶下来。

    “尸体……”老大默默念了一遍这个自己并不陌生的词语,然后猛地一下扯过三木的衣角吼了过去,“知佳怎么了?你给我……”

    他高高低低的话还没全部问完,三木身旁另一个看起来高中生年纪的孩子就接过话头:“她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好像因为身体内的药物和姜汁里的酒精产生了反应,之后产生的毒素使其心突然心力衰竭,最终死亡。现在看来应该算是个意外。”

    “意外……”

    “姜汁……”

    崇水和老大异口同声叫起来,但现在挂在两人脸上的,是截然不同的表情。崇水像是被雷击中那般,惊讶得张开了嘴,他掩不住满脸惊慌的担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立刻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打给弟弟,可是对方依然是关机状态。

    外面的太阳依旧是橙黄又明亮,崇水也管不了那么多,拔腿就朝电梯的方向奔去。他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瞬间燃烧了起来。

    第六节

    三上一家在还没搬来东京的时候,生活在福冈靠海的一个小镇上。那个时候三上家开了一家专门送《朝日报纸》以及牛奶的店铺,虽然收入不算特别丰厚却也能满足一家四口的生活。父亲在早晨料理完店里的事情后,下午就要到附近的政府福利机构工作,他的职业有点类似于心理医生。母亲大道寺知佳是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她和镇上其他的母亲不同,除了买菜煮饭,还会教绘画和剪纸给孩子。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是从三上雪哉的手术结束开始。那个时候雪哉的心脏不好,这点遗传了妈妈知佳,知佳的身体也一直需要通过药物维持。雪哉的心脏进行了手术,原本因为手术很成功一家人都很开心,谁知道知佳的脾气就在雪哉恢复身体的过程中突然变坏。她开始夜不归宿,开始喝酒抽烟,完全没有了母亲的样子。家里的气氛一度变得很怪异。

    雪哉出院的那天,父亲因为工作上的急事没能请到假,原本说好回来的母亲却爽约了。只有作为哥哥的崇水一个人到医院迎接了弟弟雪哉。那个时候雪哉正在念小学六年级,而崇水则是一名中学三年级学生,那个时候成绩优秀的他,已经被推荐进入了当地一所有名的私立高中。

    崇水准备煮晚餐给雪哉吃,于是他让雪哉先在家休息,自己去一趟便利商店买食材。独自留在家里的雪哉大概是在医院孤单了太久,突然起了玩心。他把自己藏在了衣柜里,想看看哥哥回来何时会发现他。

    往往在我们准备惊喜的时候,它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不那么美好的事情。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对方,或是说旁人下一步会做什么。

    那晚崇水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没出多久,躺在衣柜里的雪哉就听见了钥匙在门里转动的声音,他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期待着被发现,却不料听见的却是女人的声音,那是他的母亲大道寺知佳。

    母亲和父亲一起回来,她一直在细细碎碎地说话,父亲却不发一语。直到母亲推开这间房门,声音才变得清晰起来。两个人好像都很烦躁,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脚步声有时甚至会压过说话声。母亲好像在低声地啜泣,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挤在一起乱作一团的对话中,只有“你何必做到这一步,他根本不是你亲生的啊。”这一句,一字不差地传入了雪哉的耳朵里,它们每个音节都像深深刻在他的耳膜上,直到崇水打开柜子找到他,那句话还在一直不断地回响。

    当晚雪哉就与崇水分享了这个秘密,这个既孤独又有些悲伤的秘密。两个人并不知道谁才是亲生的那一个。但当时,崇水非常郑重地和雪哉拉钩,说了一句:“无论他们怎么样,我们是兄弟,这是永远不变的事实。”

    最初母亲离开家的时候,雪哉他们猜测是因为与父亲之间发生了矛盾,但是父亲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很难想象他发火是什么样子。纸总是包不住火,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明晰起来,就像森林散去了大雾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电视节目上出现了母亲的照片,那是跟着新闻一起播出的画面,在靠近屏幕的右下角位置。而搭配的新闻条目却与一个组织有关,那就是有名的黑帮江口组。母亲成为了江口组老大的妻子,并且掌管了很大的权力,而此前,有关黑道和权力斗争的东西,从未出现在三上家的生活里的。崇水一瞬间觉得,那个曾经煎出好吃牛肉饼的母亲,那个帮他缝补衬衫的母亲,只是自己构想出的一个梦。毕竟出现在电视画面里的女人,已经穿着光鲜亮丽,眼里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关于母亲大道寺知佳的传言,就是从母亲离家后的几个月后开始流传的。母亲是结婚欺诈师,在全国到处作案,赚取无辜男人的钱财。如果这么说来,三上一家也算是受害的一家,理当受到大家的同情,但是流言总是越传越离奇,毕竟母亲生下了崇水和雪哉,也抚养了这些年,仅仅是欺诈应该连婚都不会结成的。镇上的人认为,三上的一家之主三上健太郎,也就是崇水的父亲,也和欺诈的事情脱不了干系,他们已经是一伙人,而母亲为了保全他们,才离家出走去找了更稳定的靠山,甚至有人说江口组的老大,其实就是三上健太郎,从新闻报纸上看见的,只是制造出来的假象。

    这些都不算是最坏的情况。黑暗的日子才真正开始,那时候被推选入有名私立高校的崇水,突然被取消了资格。在小学最后的半年里,雪哉也受尽了了欺凌:书包里被装进恶心的虫子,几个人唱着歌围成圈把他挤在中间踢打,在老师面前进行诬陷,打翻父亲精心准备的便当盒,对家人进行无休止地嘲笑。

    雪哉觉得很不甘,眼泪停驻在眼眶里像冻住那般怎么也掉不下来,这不是自己的问题,却要不断地承受忍让,一步一步向后退。明明是有关于母亲的流言,她却就这么凭空消失在原本的生活中,开始了另一段人生,但自己还是在这个小地方,在这个街道,面对出生后之后几乎不变的人群,艰难地走在满是荆棘的道路上。

    相比起雪哉,崇水的日子也许更令人沮丧。他经历的欺凌有时并不是能够切身感到的疼痛,尽管没有皮肉之伤,但言语上的侮辱和攻击每天都在重复着。原本亲密的朋友形同陌路,原本能够一起分享秘密的伙伴开始背叛自己,合着别的同学一起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令崇水感到最绝望的,是那次与自己最珍惜的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以为终于还是有一个人相信他,却不料那人的母亲突然出现,并狠狠刷了友人一巴掌。

    不是跟你说过他们家很差劲吗?不是跟你说过他有可能是骗子吗?你是想要跟他学坏吗?

    这些句子就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它们不是泪水,阳光也无法晒干。崇水到现在还对那个友人抱有愧疚,他宁可那狠狠甩下来的一巴掌是打在自己脸上,宁可通红肿起的是自己的皮肤。有人为了保护自己,受到了伤害。他不是不恨,他恨那些不爱惜自己的人,恨那些捕风捉影的人,更恨自己不辞而别的母亲。

    雪哉和崇水都默契地减少和别人的交往,或者说他们就只在家里展露笑容,自事情发生之后,父亲没有一次坐下来与他们交谈这件事,他依旧像个老好人那样笑眯眯地处理着家里繁杂的小事。就算全世界背弃了自己,还有父亲在,即便不是亲生兄弟,雪哉和崇水也决定就这样互相依仗对方存活下去。

    他们开始在秘密基地互相倾诉,开始不再对外人表露自己的感情。由于不用花更多的时间用来处理人际交往,兄弟两人的成绩变得异常优秀。雪哉从小就喜欢做一些小发明,他和崇水一样都非常出色。后来崇水考取了医科类大学,而雪哉已经在全国的青少年电子竞赛上获得了很多大奖,他现在已经可以帮助大型的网站处理黑客,当然自己也有能力入侵别的网站。

    兄弟两人如此拼命地在生活,并不是为了摒弃过去的自己,而是为了今后有一天,要把过去的事情弄明白。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欺负的事情在逐渐减少,但是它并不可能完全消失。无论是进入了新的年级新的学校,还是找了从未接触过的打工,身边人都会在知道自己的母亲和江口组有关之后,变得敬而远之。那件事的影响一直延续至今。

    电影新闻上常常会播出江口组的消息。崇水和雪哉对此都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他们各自在心里记下这些内容,再利用报刊、网络进行搜索,不断追查着母亲的行踪。这个看似冷静平和的家庭,其实每个人都在暗暗计划些什么,他们学会了武装,为了保护自己保护亲人。

    ——要保护弟弟。

    ——不能让哥哥担心。

    就是抱着这样的出发点,崇水和雪哉在接下来的年岁里,几乎是决口没有再提母亲的事,自己承担并消化知道的消息。雪哉的柜子里贴满了收集来的照片,崇水则已经用掉了十几本记录本来记录最新的动向。

    “那为何要生下我们?”

    总有一天,要当面问出这个问题。如果得到了一个玩笑般的回答,如果真如新闻的猜测一样,自己只是取得金钱的玩偶。那么要给那个女人应有的惩罚,就像这些年来命运一直对三上家的惩罚一样,何况无论父亲还是两兄弟,都没有做错任何事。

    两个月前,新闻报道了出国将近五年的江口组老大,带着整个家庭回到日本的消息,两兄弟都知道机会来了。和崇水用直接的办法去请求加入江口组不同,雪哉则是攻击了江口组的秘密网站。他将江口组网站的密码全部破解,在上面留言说自己想要为江口组效力,并要求了高额的报酬。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在雪哉约定的时间内,江口组真的派人来与他交谈,但是对方带着多多少少的藐视,毕竟自己只是个高中生。

    由于崇水要帮江口组送货,雪哉也频繁地被要求去破解对手的网站,两人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无论是何方,都自认为为了最后那个“结果”,为了一直强忍着活到现在的理由,一切都是值得的。

    先一步见到老大的是三上雪哉,那日电梯门一打开,他就见到了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满目淡然的中年男人。他身边站着一个看上起有些憔悴的女人,这个人的脸已经被雪哉深深烙在脑海里,心房上,他连做梦都能看见这张脸。她是自己的母亲,大道寺知佳。

    那天要破解的是警视厅重要罪犯档案的密码,之前雪哉曾经失败过一次。他被关在一间装修豪华的房间里,天花板是透明的,上面就是江口组的老大永山瑛士的办公室。他和知佳出去没一段时间便返回了大厦,那个时候雪哉的破解才开始。

    “这次如果成功了,你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瑛士推门进来,他弯下腰眯着眼睛飞速浏览着屏幕上的英文字符,同时又把手搭在雪哉身上,弄得他浑身不舒服。

    “如果,”雪哉的手指正在飞速地敲击着键盘,他抿了一下嘴唇,缓缓开口道,“如果我不要钱,你们愿意给其他的什么吗?”

    “哦?”瑛士有些惊讶,他觉得这件事变得有趣了起来,“那你想要什么?女人?”

    “我想跟你夫人见个面。”雪哉连敲几次回车,力度大得好像要把键盘砸碎,“也就是大道寺知佳。”

    瑛士叹了口气抬起身子,他微微衡量了一下说:“没问题啊,不过知佳现在心脏病有点犯了,要住院到下周六。如果你能成功破解了,你们就下周日见吧。”

    “不能有人跟着我们。”雪哉很快补上一句。

    “附加条件可不能有太多,”瑛士并没有再过问太多,他把疑问都压进心里,眼前这个少年的样子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的眉眼间好似没有人类的感情,像个干冷的尸体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结果见面的时候对方比雪哉到得更快,那是自己的母亲,裹着厚厚的毛绒外套,看起来好像比之前更憔悴了一些,嘴唇发干发白。她的目光有些发愣地落在大街上,整个人仿佛一尊石像那样靠着门。

    雪哉并没有和母亲在这座城市共处过,这里没有他们的共同回忆。碰头的地方是由雪哉决定的,那是他和哥哥常来的小西餐厅,他挥手和大道寺知佳打招呼的时候,店外深粉色的的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那个女人并没有多看雪哉一眼,就像从来不认识那样,只是礼貌地点点头。

    店内的光线有些昏暗,暗黄色的光线浸透在整个空间里,连投射在墙上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但是知佳的面孔一直清晰地呈现在雪哉的眼底,他一秒也没有转开过目光。

    “找我有什么事?”她坐在英式的皮质座椅上,从金色的小包里拿出一包紫色的女士烟,取出一根开始抽。

    “妈……”雪哉并没有想要兜圈子,他开口就这么喊着。虽然内心已经抗拒眼前的女人是作为自己母亲的存在,但却依然这样脱口而出了。

    乳白色的烟圈环绕而上,空气里充斥着淡淡的玫瑰味,知佳并没有接话,她又抽了一口烟,却因为身体接受不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先点东西算了。”雪哉忍住想让她停止抽烟的冲动,喊来了服务生。他的心里蔓延开异样的情绪,甚至连血管好似都发抖起来,不知是恨还是爱混乱地填满了他的胸口。

    雪哉看着菜单上精致的配图,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妈妈做的杏仁豆腐还有凉拌秋葵,他想点一些对面这个女人喜欢的食物,却又想挑讨厌的东西点,无论哪一种都只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可是雪哉发现,关于知佳的回忆,真的已经变得少得可怜,他说:“那就点番茄塞肉、煮芦笋、鲜虾西芹卷,还有两份奶酪墨鱼意面。”

    “我不喝酒。”知佳突然开口了,她又淡淡地抽了一口烟,脸部的表情有些勉强。

    “两杯柳丁汁。”雪哉把合上的菜单还给服务生,接着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前,他低下头来。

    直到餐点被送上来,两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看起来做工精致的餐盘上放着少得可怜的食物,附送的甜品是苹果柿子泥,熟过的柿子散发着类似尸体的味道让人作呕。

    “喊我出来,有什么事?”知佳把烟灰弹进盘子里,她看起来根本不准备吃,“准备来质问我什么吗?”

    “你,当年……”看着知佳这种态度,雪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口,他用叉子戳着冒着热气的食物,一句话也说不下去。

    知佳突然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又有些无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健太郎没跟你们说吗?”

    “六年来爸一个字都没说过。”雪哉忽然想到自己刚生病的时候,母亲跟自己说没事,都会好的。那时她的表情有微弱的破绽,就如同她此刻满面的无所谓。

    “所以你是要来确认吗?”知佳好像很冷,她裹紧了绒外套,整个人缩在里面,“是我抛弃了你们,或者说是我终于不再心软。”

    “心软?”雪哉喝了一口柳丁汁,胃酸的香气充斥进整个口腔。

    “你们家算是个特例吧,当时我没能一次拿到预想要的钱,所以和健太郎结婚了。因为他当时算是个心理理疗师,本来是有机会离开北海道那个小地方,出国去的。我想着那样我说不定能捞一大笔,就留在了他的身边。”知佳也喝了一口果汁,她的脸一直纠结在一起,大概身体真的不太舒服。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们?”雪哉踌躇了一会儿,然后用更低的声音问,“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唉?”听到这个问题,知佳有些惊讶,她想了几秒钟突然大笑起来说,“你当然是健太郎的孩子啊。生下你们,也是为了之后做打算,那个时候我需要掩藏身份。所以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虽然很烦很累,也不得不忍。”

    知佳的话像是锋利的刀片割开了雪哉已经结疤的伤口,并且狠狠在上面又划开几个口子,他面无表情地说:“你撒谎。”他还记得六年前刚出院不久的黄昏,他躲在衣柜里听到了她和父亲的对话。

    “我何必说谎,是你期望太大所以想得太多,你们对我来说的确毫无意义。”知佳好像突然释然了一般,她拿起刀叉选了一个番茄塞肉大口大口塞进了嘴里,“是你们的父亲太无能,一直信任我,那也不是我的错。”

    “你认为你没有错?”雪哉笑了一下,他在心里嘲笑那个曾经帮母亲找了许多离开借口的自己。

    “跟我毫无关系的人,他们幸福与否和我无关,至少我现在幸福。”知佳又叉起一块虾卷,她吃得很香,完全不顾及形象,“但今天你请我吃了一顿饭,也算是有一面之缘吧。”

    “但我们却要为了你,一直受人歧视,一直陷入没办法改变的命运。”雪哉这句话说得很无力,他觉得已经没力气再争辩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之前也说过了,你们是与我毫无关系的人,就算受我牵连,也是你们自己的问题。”知佳说完这句话拿起一边的纸巾擦了擦嘴,她又正色说,“要怪就怪你们无能的父亲好了,你们的性格是不是和他一样软弱?”

    雪哉把餐具往盘子里一丢,金属与瓷的碰撞发出难听的声响:“不许说爸的坏话。”

    那边知佳因为这句话又露出笑容,她笑得轻视又诡异,发出“咯咯咯”的声音,整个身子低下去:“你们一家丢不丢人啊?就走不出来,这么需要我?真可怜,还耗费这么多经历找上我。”

    “我和父亲不同,”雪哉仰起脸露出一个笑容,他在心里默默做了一个决定,眼前女人的嘴脸一瞬间清晰起来。美丽的,开始长皱纹的,熟悉却最陌生的脸,“我比较健忘。我们换个地方喝喝东西,以后就再也不见吧。既然如此,帮我介绍份工作,也算是对我们的补救如何?”

    “想通了?”有那么几秒知佳露出了些许迷惘,但接下来立刻就是赞许的表情。她点点头爽快地说,“那走吧。”语毕她又忍不住狠狠皱起眉,之前脸上堆起的笑容瞬间殆尽,她扯了扯胸口,心脏很不舒服。

    之后去的咖啡馆,也是雪哉常和哥哥崇水一起去的地方,熟悉的店内陈设让他感到一些难得捕捉,却确实存在的安全感。选了老位置坐下来,雪哉喊来了服务生:“两杯姜汁,老样子。”

    “看来是常来的店啊,”知佳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然后从包里翻出一个白色的小罐子,“最近心脏的毛病又有点犯了,你的怎么样?”

    “这是和你没关系的事。”雪哉的语调毫无波澜,好像面前这个人真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知佳像被噎住了一样,最后只能扯出一张有些怪异的脸,不哭不笑的表情僵在上面。

    饮料很快被端上来,橙黄偏红的液体装在方形的玻璃杯里,里面各插了黄色和蓝色的吸管。知佳把黄色的吸管从里面拿了出来,然后大口大口地灌了一些进胃里,杯子在空中顿了一下,再放下手臂的时候,知佳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就现在把药吃了吧。”

    黄色的球形药丸看起来像是小糖果,它们并列在知佳的手心里,被她用姜汁一口吞了下去。

    雪哉看着对面的大道寺知佳,看着那个原本温柔抚养自己的女人,看着那个曾经用手擦掉他嘴边咖喱的人。他知道现在也许一切都结束了,也许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知佳又把外套裹紧了一点,她的嘴唇有些发紫,雪哉开口说:“再喝一点吧?”

    他们又点了一些小菜,第一顿两人都没怎么吃所以现在饿了,就着姜汁吃了很多。姜汁又加了三四次,到最后两人已经觉得有些头昏缺氧,于是就在店门口分开了。知佳回到了附近的公寓,雪哉则是赶上了末班电车回家。

    姜汁分为两种,一种是有红色标志的辣味,另一种是有蓝色标志的甜味。店里的姜汁也是有这种区别的。之前雪哉和哥哥崇水来的时候,雪哉总是只喝柠檬蜂蜜煮茶,而哥哥则一直点的是辣味的姜汁。

    家里之所以只买不辣的姜汁,并不是因为父亲喜欢甜味的,而是因为辣味的姜汁含有成分不低的酒精。父亲的血压很高,一直在服用药物,那些药物中的成分很有可能与酒精起反应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崇水是学制药的,对这方面特别注意。如果说对父亲那是过度关心,但是对弟弟雪哉来说就是必须的了,雪哉从小心脏就很差,为了维持它正常跳动,每天都要服用刺激性很强的药物,其中还包括了阿司匹林。而阿司匹林与酒精混合的时候,是非常容易致死的,如果病人还患了伤风,服用了感冒药,那危险系数就会大大升高了。

    上次崇水在警告雪哉不要喝姜汁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他在帮父亲把瓶子排进冰箱的时候,突然明白了过来。初见大道寺知佳的时候,雪哉就发现了她的身体虚弱,不仅仅因为自己曾经作为她的儿子,知道她患有和自己一样的心脏病。那天知佳的鼻头通红,讲话又有很重的鼻音,想必是患了比较严重的感冒。

    起初雪哉并没有想要害知佳,他只想要一个对这些年来合理的解释。他想看到对方脸上后悔内疚的神情,希望对方至少在不断地关心自己,并且请求原谅,毕竟血管里流的是同样的血液。

    谁知道知佳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雪哉,甚至藐视他们辛辛苦苦支撑过来的家庭,嘲笑那个忍受最多的父亲。他并不知道这种方法能不能将知佳杀死,但至少当时雪哉心里满溢着要让眼前这个人消失的念头,他希望她从来没有存在过,恨意暗涌上来,像是正在拔节的麦子飞速生长。

    第七节

    崇水从小学回来的路上,还在不断拨打弟弟的号码,雪哉既没回家也不在秘密基地,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一遍。要是换在以前,崇水也不会这么担心,但是早晨意外得知他们共同的母亲大道寺知佳死亡的消息,何况原因还和姜汁有关系,这不得不让崇水联想到雪哉。

    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的时间,很快就要迎来天黑了。崇水实在有些饿得不行,于是在旁边的专卖店里买了芒果奶酪口味的麻薯团子。淡而清甜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里,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些。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慌慌张张地拿出来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请问是三上崇水先生吗?”传进耳朵里的是一个有些清冷的女声,却意外好听。

    “我是。”因为还在担心弟弟的事,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现在可以见个面吗?有些事要告诉你。”那个女生依然是不急不缓的语调,她的声音让原本急躁的崇水逐渐冷静下来。

    见面的地方是代代木一家名为“TAKO”的甜品店。崇水刚踏进店门,就有人站起来朝他挥手。崇水戴着眼镜,一下就看清了女生的长相,黑色的长发直直地垂到腰部,短短的刘海在眉毛上面。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线衫,下面则是一条收腿的白色长裤,脚上搭配了卡其色的圆头小皮鞋,粗粗的墨绿色鞋带交叉了几圈直接塞进鞋子里。

    对方已经点好了甜品,留给崇水的是青瓜汁和樱桃布丁蛋糕。此刻就算是色泽鲜亮的甜品也没办法勾起他的食欲,他只想快点知道这个女生要说的事,他连听都觉得不够快,恨不得能够立刻复制对方的大脑。

    “早晨我看见新闻了,你们的妈妈去世了。”她倒是不急,用银质的小勺子挖了一口混杂着水果的焦糖布丁,甜腻的感觉令她堵塞的思维活络兴奋起来,“是你杀的吗?”

    “你在说什么?”崇水已经不能再反驳更多,他明白对方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必定知道点什么。

    女生用手将耳朵别到耳后,又低头去喝面前的西瓜汁:“你们兄弟俩,不都刻意搭上了江口组?”

    崇水再开口,语气里透露着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你是谁?”

    “你们小时候,很喜欢ZONE的歌吧?”女生收起脸上的笑容,她把眼神摆在窗外,像是在回想以前的事。

    听到这句话,崇水更摸不着头脑了。ZONE是他和雪哉最喜欢的乐队,可惜她们在2005年就解散了。那年崇水和雪哉抽中了四张在东京武道馆举行的ZONE告别演唱会的门票,他们第一次离开北海道去往东京。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对面的女生,那张脸孔并不是崇水熟悉的,“我们认识吗?”他这么问着,又在脑海里拼命搜索着几年前的影像。

    “以前在北海道的时候,你们有帮忙家里送牛奶对吧?还记不记,有一家的双胞胎常常和你们在一起唱歌?”女生伸手揉了揉脖子,语气依旧淡然。

    在北海道的日子已经被崇水压入心底,他几乎不再去回想那段黑暗的日子,但有些画面却总是会突然在眼前浮现。此刻他开始疯狂并贪婪地在脑袋里翻找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分分秒秒,很多镜头就像电影胶片那样带着旧旧的色彩一晃而过。

    “你是,那对姐妹里的一个?”熟悉的感觉将崇水整个包裹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苏醒过来,他甚至嗅到了北海道冷冽的空气味道。

    “原来你还记得。”女生像是松了一口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票递到崇水的手边,然后带着拜托的语气说,“能不能帮我把这张票送给你弟弟?希望他可以去看。”

    崇水拿过票看了看,上面用粗粗的桔黄色字体打印着“HEY! JUMP! SUMMER LIVE!”。

    “为什么要给他?还有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江口组的事呢?”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崇水觉得脑子混乱成一团浆糊。

    “既然复仇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只是想要帮姐姐完成遗愿罢了。”她挑了挑下巴对着他手里的票,“这次的LIVE会有ZONE的复出演出,她们现在是限定复出一个月。”

    “你能不能好好回答问题?这和ZONE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有,什么复仇?”崇水几乎就要爆发出来,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有一件足以颠覆他生命的事情在暗地里发生,他却毫不知情。

    “姐姐已经死了,”女生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她眯着自己的眼睛,最后一句的声音竟有些发颤,“她是被人杀害的。而她的心脏,现在正在你弟弟雪哉的胸腔里跳动。”

    就像血管里的血液瞬间全都倒流,崇水觉得整个人都颠倒过来,世界变成单一的黑白色。那边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它们缓慢地钻入崇水的耳里,像是某种催人的符咒般摄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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