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这样写扬州:“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说得真好,多让人神往。“烟花三月下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唐诗凝结了风光之美和诗人情致,也让扬州作为一种江南意象,散着脂粉烟花味道,漫着旖旎繁花,成为中国文人一个遥远的梦境。
江南美,小桥、流水、粉墙、黛檐、斜风、细雨,陌上轻烟,满径落红,雕栏镂窗,湖上画舫,还有唐诗宋词,江南直直地成为一种意境,烟笼寒水月笼纱,涵蕴自然,晕染心情。白居易有“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韦庄有“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皇甫松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杜牧有“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汤显祖“肠断江南,梦落扬州”。江南风景好,是文人归隐之所,他们渴望在那里洗濯沧桑疲倦的心。南北朝时,陈伯之叛梁北逃,他的好友丘迟以书信相劝,一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竟让他思乡情切,最终归梁。南朝的陆凯自江南寄梅花,送给居长安的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赠友一枝梅,送友一季春,移情于梅,移江南景至塞北地,让范晔感动不已,虽是寒冬,他的心头已然是一片春天了。
古代的文人士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保持内心的完整和道德的完善是他们一生的追求。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难免被妒嫉、怀疑和中伤,他们被世俗的风雨摧残得零落成泥,只有抱着书箱,担着自己的美政理想,默默地退出,或躬耕田亩,或经营笔墨,或仗剑远游,将一怀苦闷和委屈消隐在山水之中。而婉约轻柔、细腻敏感的江南,最宜慰抚和平静心灵。所以,江南成为文人心中永远的精神故乡。
俞平伯和朱自清二人都写过一篇《桨声灯影里秦淮河》。俞平伯眼里的秦淮河“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他猜想这是被青溪的姊妹们薰染,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密匝匝的绣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朱自清看到的秦淮河水碧阴阴厚而不腻,仿佛六朝金粉所凝。于是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想着《桃花扇》及《板桥杂记》,仿佛看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情景,船成了历史的重载,“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
俞平伯和朱自清两人各用文字兰桨,划出一痕痕绿波涟漪。前者是香艳柔靡的,后者是温婉悲悯的,亦都见出不凡功力,文中有画,画中有文,而秦淮河漾漾柔波已荡然于胸了。记得俞平伯是在茶店里吃了一盘干豆腐丝和两个烧饼后,脚步斜歪,几分醉意,踅上了夫子庙前停泊的画舫,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对着船夫喊“快开船罢”,于是桨声响了。因为江南燠热郁蒸,只有坐船游河才一消暑气,和宋朝人将船驾至芦苇深处纳凉之举相似。而鲁迅小说里面的人物是傍晚摇撸归家,河滩上的邻人拿水泼了家门口的泥地,搬出小方桌,摆上蒸干菜,准备开饭,很平常的江南家居生活,透着凉茶般的温意和清淡,比之俞平伯的名士风雅更多了一层亲近。他们的江南是闲适的,是可以佐餐生活的小菜,远在异他乡时,口里会生出涎水,心里会长出青草,再忆起张翰辞官归家食莼菜羹的逸事,无限乡思扰梦乡了。
江南,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缘概念,更是一个人文概念,唯美,典雅,深藏于古代士子的梦中,成全了中国古代园林般精致细腻的文化品格和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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