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台湾的水晶先生去采访她时,看见她一气儿喝了四杯咖啡。她解释说,自己一喝咖啡便喝个不停。并说自己每天中午起床,天亮时才休息。咖啡是让她晚上保持兴奋清醒的一剂药,而往深里想,其实又何尝不是一杯思乡汤。品着咖啡,她可能想起和炎樱在上海逛街,闻到家附近的起士林咖啡馆,每天黎明烤面包时破空而来的喷香,忆起父亲带她到上海飞达咖啡馆去挑拣小蛋糕,甚至思念在香港步行十来里路,去吃一盘掺着冰屑的冰淇淋的故事。就像她自己说的,在加拿大多多伦多街上看橱窗中的香肠卷,就“一时怀旧起来”。而天天喝着咖啡,记忆的潮水一定是长风万里般扑面涌来,让她回到曾经的上海时光。
因为,上海是她心中的梦和花,她的爱情,她的小说,她的繁华,她的虚荣,都是在这里生出根,从乱世的尘埃里开出夺目的花。有人说她是绽放在上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废墟上令人目眩的红罂粟,是民国时代的临水照花人,是沧凉悲情的最后贵族,真的不无道理。她的表情是矜持、孤高而隔离于世的。於梨华见到她的第一眼印象是:“看人时半扬下巴,半垂眼睑,我不认为她好看,但她的模样确是独一无二”;李碧华看她照片上的倩影,“总是仰镜,镜头自低角度往上拍摄,而她又不自觉(或自觉)地微仰首,高瞻远瞩,睥睨人间”。她的衣服样式是旗袍,连生命都被她比作一袭华美的旗袍,只不过上面爬满了蚤子。她的爱情凄清颓败,和胡兰成的那场爱情最终让她心灵萎谢不振。她笔下的人物,沏的是中国的茉莉香片,用的是陈旧迷离的朵云轩信笺,谈着一场场无望的爱情,沉溺在自酿的华丽爱情梦境中,如此而已。她的人,她的字,镌成了一种姿态,苍凉的,孤傲的,清透的,凄婉的。
这正是现代小资所追求的一种模板和范本。于是,她成为小资文化的创始人。但小资们只是在姿态上模仿张爱玲,她们不会理解张爱玲的内心,所以,她们端起咖啡的手势虽然美丽,却轻巧得没有重量。毕竟张爱玲经历过那种“世纪末华丽”世事,体味到人性的丑陋和无奈,又具有一种深洞生命的早慧,因此她的姿态是独有的、不可模仿的,透着咖啡的苦涩。
咖啡和茶不同。茶是透明的,散着中国式的禅意。蜷曲的茶叶,一经沸水冲泡,滚出的是澄明的前世,啜出的是清冽的今生。咖啡是深邃的,浓郁着西方式的悲悯关怀。褐色的咖啡豆,经烘焙磨煮,早已是把人间风雨凝成苍老的颜色,然后在精致的杯中洇化成一种哲学,喝出苦味的人还清浅,啖出甘甜者便聪慧,如张爱玲。
“咖啡馆没什么人,点着一对对杏子红百折绸罩壁灯,地方很大,都是小圆桌子,暗花细白麻布桌布,保守性的餐厅模样。”这是张爱玲《色戒》里的王佳芝和易先生约会的地方,是不是有她经常前往的常德公寓楼下那个小咖啡馆的影子?应该是的,就像《色戒》里有她的影子一样。和王佳芝一样,情陷进去,便不知所以。王佳芝看着易先生迎着台灯的侧影,“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张爱玲在房门外悄悄窥看胡兰成:“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二人感受简直如出一辙。而张爱玲看出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关系不过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清晰,透彻。轮到自己呢,却是执迷不悟、搅扰不清、混沌不醒,就像她常喝的咖啡。
于是,她借《半生缘》里曼桢之口,“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觉得多余”,杯里的咖啡不会开出清郁的花了,人生的种种顾盼终于凝成了一种手势,苍凉而无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