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2008年底,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刘先平先生的“大自然在召唤”系列丛书(9册),这套丛书可以说集中展示了作家走上文学道路以来最优秀的创作成果。从文体分布上来说,有长篇小说系列《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与《大熊猫传奇》,有散文系列《山野寻趣》《麋鹿找家》《寻找大树杜鹃王》以及《和黑叶猴对话》,还有新近创作的长篇探险纪实文学《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皇皇巨著,洋洋大观,凝聚了作家数十年来生命体验与艺术探索的心血,展现了作家的美学追求与艺术风格,赢得了读者与文学界的赞誉。刘先平的作品曾获得国家奖八项(次),其中包括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少儿读物奖,全国优秀少儿图书一等奖、两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两届国家图书奖。此外,“刘先平大自然探索长篇系列”被推荐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我的山野朋友》(中英文双语版)获国际儿童读物联盟2008年荣誉作家奖。中国少儿读物工作委员会已研究决定推荐刘先平的作品参评国际安徒生奖。2001年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刘先平走进《东方之子》栏目,讲述了自己在大自然探险中的欢乐与忧虑,也讲述了大自然文学的宗旨。在谈到自己多年文学创作的追求与体会时,刘先平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在大自然中跋涉了30多年,写了几十部作品,其实只是在做一件事:呼唤生态道德——在面临生态危机的世界,展现大自然和生命的壮美。因为只有生态道德才是维系人与自然血脉相连的纽带。我坚信,只有人们以生态道德修身济国,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花才会遍地开放。”是的,呼唤生态道德与讴歌自然和谐,是刘先平数十年来追求的文学理想。在此基础上的大自然文学的创作实践,表现出作家自觉而清晰的文学理念与独到而成熟的艺术风格,在文学界独树一帜。在2009年2月由中国作家协会等单位召开的“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30年暨‘大自然在召唤’作品研讨会”纪要的《编者按》中,有这样几句话,笔者认为是中肯而公正的:
他是我国现代意义上大自然文学的开拓者。
30多年来他的足迹遍及我国生态关键区,曾五上青藏高原,多年穿行于横断山脉……
他的大自然文学构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异彩纷呈的人与大自然的世界,谱写出一曲人与自然的颂歌。
他的大自然文学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刘先平的文学生命与大自然息息相关,刘先平的作品研究也自然与大自然文学现象息息相关,刘先平或曰其为儿童文学作家,或曰其为大自然文学作家,笔者的论述也就从这里开始。实际上,儿童文学是最贴近大自然的,而大自然的文学书写,虽然面对的是全社会的读者群,但无疑最容易赢得孩子们的欢心。
一 大自然是文学的生命
应当承认,文学界与读者心目中对刘先平的最初印象,是一位优秀的儿童文学家,他的大自然文学创作首先是奉献给孩子们的。别林斯基说过,作为一个儿童文学家,必须具备“高尚的、博爱的、温和的、安详的、和孩子一样纯真的心灵,具备高深的、博学的智能,具备对于事物的明确的见解,同时不仅要有生动的想象力,而且要有生动的、富于诗意的、能够以生气勃勃而美丽多彩的形象来表现一切事物的幻想力。热爱儿童,深刻地认识各种年龄的儿童的需要、特点和差异”别林斯基:《儿童文学概论》,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2年版,第462页。。热爱儿童,这是儿童文学家理解、把握继而反映自己创作对象的基础。刘先平在谈到自己早年创作时说:“我从事过多年的中学教学工作,担任过班主任,我非常喜欢那些和我朝夕相处的孩子,年月久了,虽不能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孩子们那些幼稚的神情、淘气的模样却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当我萌发起创作欲望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把笔端指向那些可爱的孩子,用文学的眼光去探寻孩子心灵的奥秘。”刘先平儿童文学创作伊始,也正是新时期文学刚刚起步的时候,怎样去表现孩子们的生活?对此,作者是颇费踌躇的。当情感与形象凝聚于笔端时,作家终于为孩子们开辟了一片崭新的天地,那就是要引导孩子们热爱科学、热爱祖国,最好让他们从热爱大自然的一片绿叶、一条小溪与一座山峰开始。从此,刘先平的文学创作掀开了新的关键性的一页。他把自己早年就喜爱的令人心驰神往的大自然探险经历,作为自己文学创作的世界,把自己所喜爱的人物都安排在那里活动,让他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成长。在一如既往的大自然探索生活与孜孜不倦的大自然题材的文学创作中,作家的大自然文学的艺术理念与艺术风格,也在逐渐走向自觉与成熟。也正是对大自然世界坚实的生命体验与真切的情感触摸,才使作家创造性的想象力与联想力升腾。作家在《我的30年》中有这样一段真实而美妙的记载:
黎明,我在鸟的叫声中醒来,走到山岭,山野清香扑面。我深深地吸了几口,似乎已将一夜的污浊涤荡干净。晨曦正将天宇展现,欢快的鸟鸣声中,山谷里逸出了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丝,山岚飘忽着,在绿色的森林上空汇聚,宛如怒放的望春花。清风裹着花的芬芳,柔柔地拂动,露珠“滴滴答答”地响着……啊!山谷里升起一朵白云,冉冉飘浮,云花灿烂,在绿海中,在山的怀抱中,变幻无穷。山在动,树在摇,鸟在唱……充满生命的欢乐,大自然展现出无比壮美、宏伟、惊人的和谐之美。太阳出来了,一道电光石火突然耀起——创作的冲动,使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我听到了大自然的呼唤,心灵已追着森林、白云、红日……这么多年来,大自然探险的种种生活,都变成了生动的画卷展开。是的,就在那个早晨,就在那座山岭,就在山谷里升起了一朵白云时,以后几部长篇小说中的无数场景、人物都鲜活地在脑海中展现。……
大自然孕育和激发了作家美妙而神奇的文学灵感,大自然赋予作家广阔而丰厚的探索与创造的领地,大自然博大的胸怀与恒久的质感培养了作家的智慧、勇气、才情与修养。一个深爱大自然的作家,一个深刻领悟大自然的作家,一个将自己的创造力、想象力与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的作家,他笔下的大自然世界,必然能达到知性与诗意的完美统一,达到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的艺术境界。
刘先平的创作经历是漫长的,至今已有半个世纪。他195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于1963年停笔,1978年恢复写作,从此一发不可收。
这样我们可以把刘先平的文学创作分为三个阶段:
1957年至1963年是第一个时期,先是写诗歌、散文,后又涉足文学评论。这是作家创作的尝试阶段,一个刚刚接触社会的血气方刚的青年大学生,凭着对文学缪斯的一腔真诚,挥洒文字、指点江山,结果被阶级斗争的大棒打得晕头转向,文学梦想也就此搁浅。
1978年至1987年是第二个时期,对于作家来说,这一时期虽然是文学回归的开始,但也是作家文学生涯中的黄金阶段。“1978年对我来说,也是人生新的一页。这年7月,我带着一包稿纸,捡起已搁置了15年的笔,悄悄地来到大别山的佛子岭水库,开始了艰难的文学之路和大自然探险之路,30年来一直在天地之间跋涉。”就在这一时期,刘先平先后创作出版了《云海探奇》(1980年)、《呦呦鹿鸣》(1981年)、《千鸟谷追踪》(1985年)和《大熊猫传奇》(1987年)四部以大自然探险经历为题材的长篇小说。这些作品以崭新的面貌开辟了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创作的新领域,在审美理念与艺术风格的追求上独树一帜,刘先平因此被称为“当代中国最早投入大自然文学的拓荒者”。
1987年至今是作家创作的第三个时期,也是作家的文学理念与实践更加自觉与成熟的阶段。这一时期作家先后创作出版了《山野寻趣》(1987年)、《红树林飞韵》(1997年)以及《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2008年)等多部大自然探险的作品。值得关注的是,作家这一时期的创作,虽然延续着大自然探险的题材范式与叙事精神,却一改过去长篇小说的文学架构与叙事风格,而继之以纪实文学的形式与手法。对于这样一种文学转向,作者是这样解释的,“在写完《大熊猫传奇》初稿之后,我想对这一阶段的创作进行思考,希望有新的尝试,希望我国的大自然文学更加多样化。1987年,记叙大自然探险奇遇的《山野寻趣》结集出版了,这种新的尝试,受到了读者的欢迎和评论家的关注,它也影响着我以后的创作”。这段话是中肯的,它表现出一位优秀作家的理性与智慧。作为大自然文学的拓荒者,不断开拓与丰富这一文学流派的表现手法与艺术境界,从而激活与提升大自然文学的艺术空间与审美张力,是一种创新,也是一种责任。这些以纪实文学样式出现的作品,记叙了一个个真实感人的探险故事。因为作品使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所以故事情节更加逼真生动,人物面貌更加细致入微。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倾听着人与自然的对话,与作家共同经历着大自然探险的种种神奇与奥妙。与小说创作相比较,这种纪实风格的文学叙事,使作家的生命体验、情感诉求、性格冲突与人生焦虑更加袒露无遗,更增添一种特殊的文学阅读魅力。
刘先平说过:“我热爱大自然犹如我的生命。”“我要写的是原旨大自然文学,因而把考察大自然看作第一重要,然后才是把考察、探险中的所得写成大自然探险文学。”作家的这段内心独白,最真实也最准确地道出了自己的文学理想和追求,大自然文学首先是探险的文学,没有探险的经历,就没有大自然文学的文本。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张之路甚至评价刘先平是“冒着生命危险写作的作家”。此言不虚,30多年来,他从未停止过野外探险与考察,足迹遍及天南海北。下面我们展示的是作家近10年来探险经历的真实记录:
1999年、2000年、2002年与2005年五上青藏高原,曾到达三江源头、珠穆朗玛峰5200米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2000年,他先是探索三江源头,再追随澜沧江大峡谷由青海转入西藏,再沿金沙江大峡谷转入云南,历时两个月。
多年来穿行在横断山脉,时而带着帐篷、马帮露宿在无人区,寻觅着大树杜鹃王、戴帽叶猴、滇金丝猴……仅为进入独龙江(中国西藏、云南与缅甸交界处)就经历了2002年、2004年、2006年多次怒江大峡谷探险。
1999年在贵州梵净山、麻阳河探访黔金丝猴、黑叶猴和神奇的喀斯特地貌。梵净山高号称八千级台阶,攀登这相当于四百层楼房的高山,其艰难可想而知。攀登过程中,他曾因流汗过多而脱水,只好将盐放进矿泉水饮用方摆脱困境。
2001年赴广西考察白头叶猴、黑叶猴、银杉王和热带雨林。途中突发高烧,因误用药物差点送命。
2004年、2005年连续两年横穿中国(三次穿越柴达木盆地,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从南北两条线直达帕米尔高原(直到红其拉甫),朝拜万山之祖。骑马在海拔5000米的高山寻觅大角羊的身影,并仰视“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的雄伟。
2007年在莱州湾考察候鸟迁徙路线,在川西北考察若尔盖湿地、贡嘎山、西姑娘山等。
2008年在东北三省考察火山群及朝阳化石群。
……
作家是在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和认识大自然,是用生命去体验大自然的风采与底蕴,旨在将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世界谱写成壮美的诗篇。
二 大自然文学文本解读
对刘先平全部作品的文学解读是困难的,因为他迄今已经创作出版了三十多部作品,笔者只能选择其代表作品进行艺术剖析,以期把握刘先平创作的基本面貌与美学特征。我们还是从他的四部长篇小说入手,因为这些作品确立了刘先平作为儿童文学家或大自然文学家的基本品位。
《云海探奇》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描写在猿猴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小说描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生物科学工作者王陵阳带领考察组来到紫云山区,开展对新型短尾猴等珍贵动物的考察工作。护林员罗大爷的孙子——望春和黑河,参加了考察组的活动。在密林险谷间,孩子们饱览了大自然的奇妙风光,经历了种种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在科学家叔叔的影响下,他们开阔了眼界,亲近了大自然。在作家的笔下,动物世界激烈的生存竞争、大森林中各种珍禽异兽和奇特的自然风光让人尽收眼底,读者仿佛倾听到娓娓动听的人与自然的对话。
《呦呦鹿鸣》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描写在梅花鹿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描写的是保护梅花鹿的故事:九花山区的金竹潭中学成立了自然保护小组,在老师和科学家的带领下,孩子们活动在深山密林之中,遇到了许许多多奇特而有趣的事情,并且最终机智地从打猎队的枪口下救出了梅花鹿。小说展示了梅花鹿世界的种种趣事以及神奇的畲族传说。
《千鸟谷追踪》被称为“中国第一部描写在鸟类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小说展现的不是走兽的世界,而是飞禽的天地。中学生李龙龙、刘早早和林凤鹃,出于对鸟儿的特殊喜爱,几次远征千鸟谷探险。在校外辅导员赵青河的指导下,他们终于找到了千鸟谷的神奇秘密,追寻到了名贵的相思鸟的踪迹。
《大熊猫传奇》被称为“中国第一部在大熊猫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大熊猫赖以生存的主食竹子大面积开花、结籽、枯死,大熊猫因此濒于饥饿与死亡的边缘。果杉小兄妹跟踪并救护被豹子追击的一对饥饿的大熊猫,偷猎者却又想在乱中牟取利益,一场错综复杂的捕杀与救护,在冰山、雪原和森林中惊心动魄地进行着。大熊猫神秘的生活习性、川西高原充满野性的自然风光以及神话般的少数民族生活风俗,在作者的笔下袒露无遗,令人心驰神往。
前面已经说过,刘先平这一时期的创作,主要是奉献给孩子们的,因此,这四部长篇小说的主要内容,是孩子们与大自然的交往、对话与融合。尽情描绘大自然的神奇与奥秘,让孩子们在大自然中自由地抒发美好的天性,从而诱发和丰富他们的生活情趣,陶冶他们的心灵和情操,发挥他们无比的想象力和无穷的创造性,这是刘先平的四部长篇小说的基本特色。
少年儿童有极其旺盛的求知欲,善于幻想,喜欢冒险。随着科学技术和物质文明的不断发展,我国当代少年儿童的生活环境也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心理欲望和趣味已大大不同于过去年代的少年儿童了。这就需要作家根据新时代少年儿童生活的特点,创造出富有时代精神的文学作品,以此来影响并引导孩子们成长。《云海探奇》《呦呦鹿鸣》《千鸟谷追踪》和《大熊猫传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拓宽了新时期儿童文学的创作领域,并以独特而深厚的文本实践,为当代意义的大自然文学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这四部长篇小说涉猎了大量的动物学、植物学、药理学和气象学等方面的自然科学知识,但作者并没有板起说教的面孔,而是在小说的活泼生动的人物对话中,在妙趣横生的情节冲突中,甚至在令人忍俊不禁的嬉闹中,娓娓道来;或者是让孩子们在疑惑、好奇和探寻中,细细琢磨,恍然大悟。在拥抱大自然的过程中,孩子们不仅熟悉和掌握了有关自然的知识,同时也逐渐明白了做人的道理,对人与自然相互依存关系的认识也由此明朗起来。正如作家严文井先生所说:“少年儿童喜爱在动物和植物的生活里找到诗,既是关于动物和植物的诗,同时也是,而且主要是关于人的诗。”
这四部长篇小说在艺术上的一个重要成就是,它们为我国儿童形象画廊增添了新的生命。打开作品,一群生动活泼、天真可爱的孩子形象从字里行间跃然而出。莽撞淘气而又可爱的小黑河、龙龙,好奇而又机灵的小叮当、早早,好学、勇敢而又不失稚气的望春、蓝泉,还有刚强粗犷的果杉与柔和秀慧的晓青……这些少年儿童的形象既反映了当代少年儿童的特点,散发着浓郁的新生活的气息,同时又是有血有肉的个性化人物。
小黑河生性调皮,富于幻想,但是他的小学生活是在十年动乱中度过的。他把唐朝的李白当外国人,把戴眼镜的人都看作是坏蛋。当科学工作者王陵阳只身来紫云山区考察时,他竟然煞有介事地跟踪侦察,结果自己却迷了路,险遭野兽的伤害,闹了场笑话。而当他加入科学考察队后,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他积极协助叔叔们工作,活跃在深山密林之中,但他也捅了不少娄子,给科学考察队添了不少麻烦。他一声叫喊,惊跑了考察队寻找多日的猴子;他用小小的激将法和哥哥望春射杀了受国家保护的名贵动物苏门羚;他冒冒失失,铤而走险,常常使考察队员们啼笑皆非……但小黑河毕竟是聪明好学的孩子,在大自然探险中他逐渐成熟起来。为了使考察队早日完成考察短尾猴的任务,他只身一人在深山老林里跟踪流窜的猴群,“他根本没有想到森林中雷电的危险、毒蛇的伏击、荆棘的扯挂、山蚂蟥的可怕……他一心要追那只大猴和它肚子上吊着的小猴,他一边跑着,一边抹掉脸上的雨水,生怕失去跟踪的目标。追呀,追呀,飞快地追”。
小叮当不像小黑河那样长得敦实、粗壮,而是“那瘦小的脸上,配了两片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显出从未有过的秀气”。他生性胆小,放学时一个人不敢回家,要等家中的小白狗接他才敢离校,因此被同学们抓住了笑柄。他是一个富于想象力并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孩子。有一次他看到姨娘家的芦花鸡在窝里孵小鸡,误以为芦花鸡一次能生几十个蛋,回家后也硬要自家的老母鸡如法炮制,结果弄得鸡飞蛋打。经过妈妈的解释,他知道自己弄错了,“但从此却打开了他小小的心灵的窗户”。那时,他已读小学了,知识为他的幻想插上了翅膀,使他打定主意,要培养出一天能下几个蛋的鸡。学校成立了自然保护小组,要进山考察梅花鹿的生态,他虽然年小体弱,却硬是坚持参加了。大自然的扑朔迷离、千姿百态,使他着迷。考察活动中的种种艰难险阻,把他锻炼成了一个勇敢的孩子。他机智地活捉了珍贵的动物毛冠鹿;在毒蛇的进攻面前,他虽然有过一刹那的恐惧,但很快镇定下来,和伙伴配合作战消灭了毒蛇。他在一天的考察见闻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质朴而深刻的话:“科学不仅给人智慧,而且给人勇敢!没有科学的勇敢,是盲动!”我们不禁回想起作品开头时那个只会在妈妈面前淘气的小叮当,孩子的变化多么大啊!这正是大自然熏陶与磨炼的结果。
在这四部长篇小说中,最能够体现当代少年儿童的人物形象,应该说是《千鸟谷追踪》中的龙龙和早早。在他们身上,已丝毫找不到传统的儿童文学所极力褒扬的敦厚、谦恭、温顺和行为规范的“乖孩子”的影子,如课堂上不用心听课,并时常闹出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恶作剧。但是他们勇于探索世界,善于探索世界,善于独立思考,他们热爱大自然,他们的儿童的天性在大自然中得到了尽情的伸展与抒发。为了梦寐以求的相思鸟,他们几次跋山涉水,探险幽谷,虽然屡遭猴群的围攻、黑熊的袭击、金雕的威胁,仍知难而进。龙龙从一个打鸟王变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鸟类学爱好者;早早也在对自然界的探索中激发了灵感,他所提出的“相思鸟的群体结构是母系社会吗?”这个问题,引起了生物科学家的关注。正如小说中王黎民老师在《班主任札记》中所记下的:“危险时刻,他虽然腿肚发抖,生命攸关时,他也会被吓得魂不附体,但在那种令人战栗的冒险中,同时有着令人难忘的快乐。这种快乐在一生中也只有那么几次。这是因为和危险、恐惧搏斗时,心里油然升起了一种自豪。”大自然正是对当代少年儿童进行“美育”教学的最好的课堂。
值得肯定的是,作家在表现这些孩子的性格发展的过程中,并没有人为地去制造性格的突变,而是紧紧抓住少年儿童思想变化无常的特点,循着人物性格本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去塑造人物。在表现他们的勇敢行为和优秀品质时,始终没有脱离他们活动的那个环境,没有忘记他们的性格成长也有从不自觉到逐渐自觉的过程,也没有忽略他们的勇敢与执着,这些都是以孩子特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这才使读者感到真实可亲。
少年儿童活动的天地不是一个单纯的、孤立的世界,它是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少年儿童难以远离成年人而独立活动。因此,我们在刘先平这四部长篇小说中同时看到众多可敬可亲的成人形象,譬如《云海探奇》中的王陵阳、《呦呦鹿鸣》中的陈炳岐、《千鸟谷追踪》中的赵青河,以及《大熊猫传奇》中的冷秀峻,等等。在大自然探险活动中,他们既是孩子们的生活与科学知识的传授者,也是孩子们的精神导师,正是他们的深情呵护与言传身教,孩子们的野外成长与进步才成为可能。应该指出的是,实际生活中的孩子对超过自己认识能力与理解范围的现象,往往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对成年人生活的天地,也往往抱着好奇与向往的心理。在当代儿童文学创作中,不少作家已开始突破传统儿童文学创作中所固守的孩子的天地,恰如其分地向孩子们展示成年人的生活天地与心灵世界,或者是通过孩子们的眼光来观察、通过孩子们的心灵来感受成人世界,从而充分展示少年儿童天性的自由发展。刘先平的小说自然也无法避免触及成年人的情感世界,譬如《大熊猫传奇》中对冷秀峻与胡蜀锦的情感经历的描述,作家一方面自然表露出对这种纯真爱情的赞美,另一方面又含蓄蕴藉,这也许是作家考虑到自己的作品更多的是奉献给少年儿童的。
在刘先平的小说世界中,不仅有丰富多彩的人物形象,还有生动诱人的动物群体,作家也由此创造了生趣盎然、新奇别致的动物世界的艺术画面。我们看到,作家以考察短尾猴、梅花鹿、相思鸟和大熊猫为线索,为读者展示了种种珍禽异兽:莺、鹛等在幽林间婉转鸣叫,珍贵的白鹇拖着美丽的长尾,罕见的鹰头杜鹃、鹰身猴面鸟,凶悍敏捷的云豹,稀有的黑麂,爱美的“四不像”,会飞行的青蛇,能在水中捕鱼的兔唇蝠,像蜂鸟那样把头插进花朵吸蜜的蝙蝠,以及趁其他哺乳动物和鸟类酣睡时,轻轻刮破它们的皮肤吮吸鲜血的蝙蝠。八哥、喜鹊为什么常常歇在牛背上?穿山甲怎么变成了大松球?黄鼬如何捉老鼠饲养?一窝鸟为什么三黄一黑?群居中的相思鸟是怎样沐浴的?为什么竹子大面积开花结籽会给大熊猫的生存带来威胁?……一个个精彩罕见的动物特写镜头,一串串迷人而有趣的疑问,都为读者提供了想象和联想的广阔空间。
当然,作家如果只是单个地、独立地去描写动物的形状和习性,即使语言再优美,描写再细腻,充其量只比一般生物课本多些文采,刘先平笔下的动物世界是作家审美再造的产物。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世界里,各种动物在激烈的竞争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显示出它们的生存本质。作家笔下的众多动物,并非动物标本的展览,而是经过渲染、加工,富有鲜明的性格特征,从而成为充满生命活力的艺术形象了。你看在那密林深处,野猪和四只斑狗的一场角斗,惊心动魄。野猪背靠石壁,抵挡着斑狗的轮番进攻,最后因失去地形的优势而丧生。短尾猴群简直是一个小小的“部落社会”,猴群中等级森严,有猴王,有“大臣”,母猴和仔猴受到整个猴群的保护,不同的“部落”为捍卫自己的生存条件发生战斗,老而昏庸的猴王被众猴推翻、驱逐,对猴群生存发展有贡献的新猴王应运而生。黄鼬为了储粮备荒,在洞里藏着干鱼、泥鳅,而且用稻穗、米饲养着六七只被咬断了腿的活老鼠。肥胖的黑熊和浑身长刺的箭猪僵持着,箭猪狠命地抖动着身上的长刺,掉转身子,用背对着黑熊,迅猛地向后倒退,黑熊只能笨拙地后退,几次提起有力的厚掌想打,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放了下去。珍贵的红嘴相思鸟在集群漂泊时,仿佛一个母系社会,由老雌鸟呼喊带头,沿着那条神秘的迁移路线像吉卜赛人一样开始了流浪生活。被饥饿摧残得奄奄一息的大熊猫母子,在风雪弥漫中,被红狼和独眼豹逼上了绝路。大熊猫用有力的巨掌数次击退了红狼的围攻,但自己也受了重伤,就在这时,埋伏在一旁的阴险恶魔独眼豹发动了偷袭,鲜血淋漓的大熊猫至死都紧紧咬住独眼豹的后腿,以血肉之躯作为屏障,保护儿子……
刘先平的小说之所以能够赢得读者,除了鲜活的人物形象与有趣的动物世界以外,作家笔下的自然景观及植物世界同样精彩。同样是崇山峻岭,《云海探奇》中是云遮雾绕、奇松怪石的原始森林,《呦呦鹿鸣》中是草深埋人的绵绵不绝的三十六岗,《千鸟谷追踪》中是幽谷深峡,《大熊猫传奇》中是雪山冰川……奇峰幽谷、茫茫云海、高山溪流、地底温泉让人尽收眼底,名花异草、刺棵棘藤、松林草甸、红枫青竹等让人目不暇接。
刘先平的小说还时时插入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使作品蒙上神秘奇特的色彩。《云海探奇》里那位心地纯洁、勇敢朴实的年轻猎手,骑着神马飞过天堑深渊,救出了美丽的采药姑娘;《呦呦鹿鸣》中的梅花鹿偷偷下凡安家落户;《千鸟谷追踪》里,凤尾岩上金色的凤凰招来了千种雀子万种鸟,在千鸟谷建成了鸟的王国;《大熊猫传奇》中关于“姑娘山”的凄楚而动人的传说……这些美妙的传说,点缀了作品的内容,浓化了作品的情趣,推动和丰富了读者的想象力。
1987年后,刘先平创作并出版了大自然探险纪实散文集《山野寻趣》《红树林飞韵》等作品,这些作品的出现,可以说标志着刘先平的文学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从文体变化上来说,作家放弃了长篇小说的创作,转向纪实性的散文创作;从文学理念上来说,作家更为自觉与鲜明地倡导并践行大自然文学,呼唤文学的生态道德意识;从作品的取材对象与范围上来说,区域更加广泛,视野更加开阔,因此叙事手法也更为丰富。
《山野寻趣》被认为是一部承前启后的作品,甚至被认为是打开刘先平四部长篇小说的钥匙与注释,究其原因,是这部作品充分发挥了纪实文学创作主体能动性创造的叙事优势,体现了真实自然而又细致入微的文体特征。“我们只知道大熊猫的憨态可掬,谁能了解它竟是食肉动物的后代?一旦惹火了它,它也有一副凶猛异常的姿态。我们只知道燕窝是名贵的营养滋补品,谁能区别金丝燕和白腰雨燕两种燕窝的不同价值?谁又能明白燕窝并非遮风避雨的居家,而是哺育幼燕的生命摇篮?我们只知道可可豆是制造巧克力的原料,谁能分辨它的味道是甜,是酸,还是苦?再有,它的果实究竟是结在细枝上,还是长在树干上?这些为作者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发现,或是扩展了自然美的领域,或是丰富了自然美的内涵,引导着读者在美妙而又神奇的自然环境中兴趣盎然地姗姗而行。”同样,在《红树林飞韵》中,作家通过自己的实地考察,探索与解答大自然世界神秘而发人沉思的现象,为什么绿如翡翠的海上森林被称作红树林?……同时,作家还自觉地从生态整体主义思维出发,去努力改变传统而片面的生态学逻辑,为大自然世界中生物竞争的法则作出新的争辩,即用“大自然的眼光”去代替“人类的眼睛”。因此,材质低劣的高山榕依然也应该有生存的权利,它不去争夺一块宝贵的热带土地,又何处立身?作家赞叹秋茄种子顽强而神奇的生命力:“生命的形态,生命的繁衍,多么奇妙,多么丰富多彩!为了适应严酷的环境,生命的本能做出了令人感叹的、巨大的、坚忍不拔的努力!最伟大的思想家,在它们面前也得俯首沉思!”
2008年出版的新作《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可以说是刘先平践行大自然文学理念的巅峰之作。走进帕米尔高原,是为了探寻生命的奥妙,作家有这样一段话:
水——生命的源泉。雪山、冰川是水之源。山之源呢?——帕米尔高原。她诞生了昆仑山脉、天山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兴都库什山脉,被誉为万山之祖,孕育了一千多条冰川。屹立在帕米尔高原之巅的慕士塔格峰,被尊为冰川之父。它海拔7546米,以浩荡的瀑布冰川和雪帽冰川著名,积雪厚度达一百多米。我们用了两年的实践探索了江河源头之后,又用两年的时间横穿中国,从南北两线走进帕米尔高原,仰望山川的壮观,领悟生命的真谛……
作家的笔下,的确是一首首探索、敬畏与歌颂生命的赞歌。生活在悬崖峭壁的盘羊们,宣扬着生活的险峻与壮丽;可鲁克湖的黑颈鹤,优雅美丽的造型犹如一首诗,但苦寒高原的生存环境,也使它们难以逃避以同胞自残的残酷方式来维持种群的生存;蓝色的绒蒿花与一些黄色的无名花朵,在乱石丛中绽放着生活的灿烂;沙漠中的胡杨,在应对干旱和风沙时,常常是选择自行倒下枯死,以滋养新枝条的生命延续。选择放弃是为了新生。所谓胡杨三千岁,就是说它能活一千岁,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还有雄麝毁香跳崖、藏羚羊生育大迁徙等对人类的生存观念极具震撼力与冲击力的大自然世界中的生命奇迹。这些作家实地考察与亲身经历的写照,使读者仿佛倾听到大自然生物世界中生命的心跳与脉动,从而领略到大自然文学独特的魅力。
在刘先平这些纪实性的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描写,并没有受到真人真事的局限,同样显得生动活泼,跃然纸上。作为文本叙事主体——第一人称的“我”,集探险家与文学家于一身,坚毅而风趣;那位中学教师出身的野外摄影师李珍英,热情而好奇,显然童心未泯;胖子君早是位文学编辑,憨态可掬的他惯用文学的眼光去看待自然界与社会现实,因而常常笑话迭出,自己却百思不得其解;还有那些常年工作和生活在野外的自然科学家们,那些已真正与大自然世界融为一体的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
三 大自然文学的审美价值
研究刘先平的文学创作,首先涉猎的是大自然文学。有评论家认为,“刘先平的大自然探险文学是中国最早的现代意义上的生态文学,他的大自然文学是以大自然为原创母题的,涉及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生态平衡与环境保护、动植物世界的探微等诸方面的问题,同时他的大自然文学立足大自然,将‘我’置于大自然之中,审视人自身存在的问题。刘先平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实际上是在试图寻找人类生存的根”。作家也有自己的文学独白:“现代意义上的大自然文学是以大自然为题材,观照人类生存本身,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种文学观念和审美追求,表现了作家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深刻理解,也与当代世界文学发展的潮流一致。大自然文学或曰文学中对自然的书写,在中外文学史上源远流长、丰富多彩,如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田园诗派”,俄罗斯20世纪30年代兴起的大自然文学,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美国文学中以“重返自然”为主题的文学流派,等等。但是,“文学的自然书写有两种:一种是以大自然为书写客体,强调作家主体精神的写作——这类作品通常以人为本位,赞美大自然的神奇美丽,借大自然的景物和山水来张扬人的主体意识且将人置于大自然的主宰地位;另一种是以大自然为本位,站在大自然的立场来批判人类对大自然的肆意改造和破坏。后者也被称为‘生态文学’”。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作品,应该是属于第二种创作现象的,因为他的文学宣言,就是通过大自然文学,引领读者走出“大自然属于人类”的误区而进入“人类属于大自然”的境界。
当代世界文学发展的趋势,表明了当代人类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关注与审视,而人对自然的关注,实际上是对人类自身命运与前途的关注。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自然文学的强势呈现,是理性主义文学观念与美学观念的苏醒。人与自然的和谐程度,是与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成正比的。关注自然和谐、呼唤生态道德,是当代意识,是当代人意识,也是当代文学意识。提出和讨论这个问题,并不是简单地为刘先平的文学创作归类,而是充分肯定其创作实践是对当代人类的生存理念与审美价值的自觉认同。
刘先平作品的审美特征,首先在于对作品的艺术空间的开拓。
评论刘先平的创作现象,论者几乎都无法避免其文学文本的儿童文学元素。
因为构成其文本叙事的主要意象,如短尾猴、梅花鹿、相思鸟和大熊猫等,都是既往的儿童文学的形象原型,并且在这些原型身上,已集中积淀了人类既定的精神向度和真善美的道德评判色彩。作为一个从传统儿童文学理念起步的作家,他的作品仍然难以避免传统文学思维的影响,这是很正常的,我们从作家早期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也清晰可见其时代的痕迹。但是这种现象是短暂的,当他逐渐自觉树立起一种新的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价值理念与伦理诉求后,他的全部创作,无论是文学叙事中心的确立,还是文学终极境界的构建都有了新的根本性转向。“在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作品中,他似乎有意地以探险的姿态,对传统的儿童文学进行艺术改造,突破过去儿童文学以‘童心童趣’、儿童生活作为创作基点的模式,将读者的视线引入更为广阔的自然空间,让他们在感受大自然的丰富多彩的同时,实现对人类生存普遍命题的思考。这一艺术上的晋级,无疑实现了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沟通,在儿童与成人之间架设了一座公开的审美桥梁。”这段话是有道理的。让文学引领读者热爱大自然的每一片绿叶、每一座山峰与每一条小溪,作品所面对的不仅是少年儿童,当然也包括成年人。在《山野寻趣》《红树林飞韵》以及《走进帕米尔高原——穿越柴达木盆地》等作品中,作家新设置的一些自然场景与情感境界,就是普通的成年读者也要仔细揣摩,才能领悟其中的哲理意蕴与道德诉求。譬如《大漠寻鹤》中关于黑颈鹤兄弟相残的血淋淋的场景的描述: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当兄弟之间你死我活地搏杀时,作为父母的老鹤在一旁却悠闲自得……在作品的结尾处有这样一段文字:“我曾向鸟类学家叙述了这件事,他听后长时间沉默无语……两年后的9月中旬,我在若尔盖、红原的高原沼泽草地,最少观察到了三个黑颈鹤的家庭,全都是三口之家——父母带着一个孩子……惊奇之余是沉思,难道对这种高贵而美丽的鸟来说,同胞相残是保护种群强大的法则?或是对高原苦寒生存环境的选择?还是苦寒高原环境对它们的选择?”这一连串的问号,埋藏着大自然世界的冥冥玄机。对神秘领域与未知世界的探微与追问,不仅为少年儿童,也为成年人提供了巨大的视觉与心灵空间。
刘先平作品的审美特征,还取决于作家文学观念的演变。作家自觉的生态整体主义立场,是其大自然文学创作的出发点。
传统文学的表现对象都是“以人为中心的社会生活”,即使是描写大自然的作品,其“景物实际上只是表达心态的道具,是对应灵魂的形象;而人才是中心,是主宰,是高于所有其他生物的灵长,即使是在他面对飞禽走兽自叹不如的时候”。而在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中,大自然世界无疑成为其文学叙事的中心。在他的笔下,大自然的动植物都已处于文本的主角地位,而改变了传统的大自然文学书写中大自然的那种被观赏、被主宰的被动次要的位置。在作家的心目中,野生动植物这种非人类的生命形式同样应该得到应有的尊重,在这个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休戚与共、相互关联的一个整体。“假如地球上没有蓝天、碧云、青草和鸟儿的歌声、鱼儿的嬉游、走兽的奔跑,假如人类生活在光秃秃的水泥环境里,人类的生存还有意义吗?人类失去了最可亲近、最与自己本质相通的动植物,生活还有乐趣吗?”作家的这一意义追问,正表明了他对生态文明与生态道德的自觉向往与追求。中国古典哲学中“天人合一”的境界,当代西方文化中生态美学与生态批评的理念,都对作家新的文学理念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当代生态批评与文学生态学研究中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思辨,对于当代文学思维与价值的调整与重建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同样,对大自然文学或者文学的大自然书写,有着鲜明的理念与思维的对应关系。生态批评关注的是人与自然的整体关系,它以一种世界观的姿态重新审视当代人类的生存理念与行为准则。“文学生态学将历史地承载着重新审视人与自然关系的实质,催生人类生存的生态自觉意识和生态责任。它在本体论意义上,反思人类与自然在整体生态系统中的信仰、伦理和审美生存的诗学特征,最终建构人、人类文化与自然、自然环境和谐关系的新人文精神。”人类社会与生俱来的生态危机与当代世界愈演愈烈的生态灾难,从本质上来说是人类文明的危机,是人类自由和谐发展的桎梏。因此生态整体主义世界观既包括了对人类自身生存与发展权利的充分关注,又把这种关注扩大和延伸到生命环链中的其他物种,从而形成整体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与有序平衡。在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中,读者就深刻感受到作家对大自然物种生命的关爱与悲悯情怀;感受到作家对那些破坏生态平衡、践踏野生物种生存权利行为的否定与批判激情;感受到作家对人与自然共存共荣关系的“天人合一”境界构建的期待与呼唤。刘先平作品的价值取向与精神向度,大自然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有着如此独特的艺术魅力,都是与作家自身的审美理念的演变与升华密不可分的。
刘先平作品的审美特征,还表现在作家对大自然文学新的文体与语言风格的探索与实践上。
文学理念的变化往往带来文体形式的变化,这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传统的文体理论无论是从外延上,还是从内涵上,都已不能准确而合理地诠释当今文坛丰富而复杂的文体现象,这是不争的共识。从文体理论的视角来考察,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就具有探索与创新的特色:作家力图突破小说或纪实文学单一的叙事功能与叙事模式,力图探寻大自然文学文本叙事的多种可能,并最终构建一种能够容纳多种文体功能的复合式的叙事模式。从刘先平作品的文本呈现来看,小说的叙事、散文的言情和报告文学的纪实性熔为一炉,各种文学元素既独立呈现又自然依存,孰重孰轻难以分辨。刘先平的作品多为探险类,探险自然故事曲折,探险也自然惊心动魄,令人感慨万千,因此它离不开小说式的情节,甚至性格刻画,离不开散文式的抒情和哲理表白,当然也离不开对探险经历与自然场景的真实展示。
与文体形式密切相关的语言风格,也是作家在文学审美个性上所着力追求的重要方面。在刘先平的作品中,语言的诗意化追求是显而易见的。请看下面这两段文字:
四五月的三十九冈,正是花兴勃发的时节,山坡、溪边、峰峦、幽谷……花开得比天上的云霞还要明丽。碧蓝闪亮的沙参花,淡黄淡黄的黄连花,鲜红耀眼的凌霄花,素洁高雅的百合花……熏得风也沁香,浸得水也流彩。
这儿是雪的故乡,山的母亲,江河湖海的摇篮。天,蓝得滴水。云,白得耀眼。太阳多情,纯净辉煌。鲜花,妖艳得炫目。连空气也像是彩色的,弥漫着紫色,飘逸着苍绿,喷溢着红晕,而日光却恣意纵横……巍巍大雪山雄踞霄汉,银峰群立蓝天,周天寒光迸射。峡谷跌落,冰川浩荡。无垠的山野,漫漫的荒漠……犹如地球两端的极地。这儿是威严和壮美的集萃。
这两段文字分别是长篇小说《呦呦鹿鸣》和《大熊猫传奇》的开篇语,前者是写江南春天的秀美与热烈,后者是写西北高原的豪放与冷峻,两种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象,形成了风采各殊的语言色调,但都透露出诗一般的韵味,山水画一般的色彩。这是作家以语言为媒介,来实现自己与大自然的心灵对话与情感交流。在这些如诗如画的优美的语言文字中,分明凝聚着作家敬畏自然与赞美自然的深情厚谊,广大读者也从中获取了诗意与知性完美融合的享受。
除此之外,对于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创作,众多的评论家都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刘先平是一位将文学审美追求与人生价值取向自觉统一起来的作家,更可贵的是,作家毕生努力利用文学的形式,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去传达这种追求。过去我们更多的是从文学与科学结合的视角,从影响青少年性格成长与道德培养的视角,来考察刘先平作品的价值,这显然是不够的。在践行科学发展观的今天,对刘先平大自然文学创作意义和价值的认识与判断,还有待进一步地深化和提升。笔者认为,这些观点是有说服力的。
注:
该文原载《1949—2009安徽作家报告(下卷)》(安徽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编,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部分内容刊载于《人民日报》(2009年8月16日)以及《安徽日报》(2014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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