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不是鸟-当代鸡们的爱情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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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名晨报的新闻记者,采访是我的天职。

    我刚从南京回来。南京长虹路有家南京现代心理研究所,宣称和美国一家名牌大学合办,是国家重点科研机构,却原来是个淫窝。我此去对淫窝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座以卖淫嫖娼为研究课题的机构,是如何搞到营业执照的。昨夜熬了个通宵,稿子已从南京发伊妹儿给主子了。主子很满意。我说的主子就是我们社会新闻部的主任老猫。老猫五短身材,额上四条抬头纹,天生是个作家命,目光犀利得像刀片,任何事件,他瞟一眼就知道有无新闻价值,新闻眼又在哪儿。比如这次南京之行,有关那个淫窝的新闻早烂了,但他还是派我前往,走时很随意地对我说,去一下当地的工商所。这不,一篇别具一格的新闻就诞生了。主子总是将新闻眼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让我们这帮手下自个儿去琢磨,在采访中豁然开朗。

    从南京上车时,天下起了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场冬雪。在火车上,人虽疲惫得不行,但精神却让这鹅毛大雪吊起来了,我兴奋地想,照这个下法,我到杭州时西湖上大概也下白了,把老婆女儿约出来,拍几卷雪景,非把她们乐坏了不可。但该死的老猫,未等火车到站,电话就追过来了。他让我下了火车,就去解放街73号,采访那些鸡。又是野鸡新闻?又是三陪包二奶?这种新闻早已烂了臭了。主子说不是野鸡,这回是正儿八经的鸡,动物界的鸡,很感人的。我纳闷,鸡怎么啦?触犯了不准养家禽的城市法规?主子说不是,是两只鸡死了,你找当地的刘大妈,问一问就明白了。她家的电话号码是881XX438。我不清楚正儿八经的鸡在这个繁华似锦的现代大都市里有什么新闻价值,但我相信主子的眼光。于是我下了火车,直接去解放街73号找那个刘大妈。

    因为白天下的雪,大街上泥泞不堪,雪很脏。来到目的地,我就放弃了坐的士;我想在店门与人行道之间的雪地上走一走,那儿还有雪保持着我心目中的白色。我觉得很好笑,主子竟然说动物界的鸡很感人的,莫非这又是新闻眼?

    这个雪花满天的午后,我走访了刘大妈,又走访另一个主要人物龙大爷,以及附近的邻居们。鸡们的故事,渐渐地在我的内心清晰起来,亮丽起来;我终于明白了主子因何而感动,因为我也被鸡们的故事感动了。在这里请允许我对鸡使用“他”和“她”,我倒觉得把“它”留在别处,使用在我的一些同类身上更合适。他们的故事说来话长,朋友,请听我慢慢道来。

    2001年一个油亮的春天,刘大妈接孙子毛毛从幼儿园里出来,到了外面,路边两筐五彩羽毛的毛茸茸的小鸡崽,勾住了毛毛的脚,他再也挪不开小步了,刘大妈没法子,买了四只小鸡崽,才总算把毛毛哄回儿子家里。那四只小鸡崽,毛毛养宠物似地养了两三天。他见羽毛退了色,也不再毛茸茸了,就兴趣顿失,儿子媳妇又嫌脏,又不忍心弄死小鸡崽,只得将他们送到刘大妈这儿。

    从春天到夏天,四只小鸡崽在刘大妈的抚养下,一晃长成了大小伙子。其中一个大小伙子,刘大妈叫他红翅膀,是鸡中的吕布,红黑白三色相间的羽毛,就像出自世界级服装设计师之手的时装,美仑美奂;一对太阳色的红翅膀,宛如两团燃烧的火焰;而鲜红如旗的鸡冠更是又大又厚,迎风招展。一天早晨,红翅膀啼鸣不已。这是他成年的标志,他的引吭高歌,便是向母鸡发出爱的信号,但在都市,在禁止豢养家禽的地方,红翅膀那一声声爱的呼唤,纵然嘹亮地穿过幢幢高楼,终究消失在车水马龙的噪音里,没有回音。

    红翅膀没有绝望,他天天为爱而引吭高歌。

    后来的一天,红翅膀高歌一曲之后,从二楼的刘大妈家下来,想到楼底下的绿化带、垃圾箱附近散散心;不料在垃圾箱附近与那位芦花姑娘相遇。芦花姑娘是对街龙大爷给一窝小鸡崽买来的代理妈妈,前天才到龙大爷家,正带着一窝小鸡崽;昨天她听到红翅膀美妙的歌声,就犯了好一会呆。他的嗓音深沉浑厚,暖如春日,有着帕瓦罗蒂般的歌咏声,令她沉醉。今天,当红翅膀的歌声再次令她心旌摇撼时,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带着小鸡崽冒着生命危险穿过马路,希望能一睹歌咏者的风采。她就候在垃圾箱附近,一边教小鸡崽刨食,一边咯咯咯地呼唤着歌咏者。

    当红翅膀进入她的视野时,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他歌唱得这么美妙,鸡也长得如此高大、英俊和完美。她面颊绯红,眼睛发亮。某种神秘的东西像薄雾一般环绕着她,某种她正在慢慢展开的东西。但她竭力克制着,她甚至不无伤感地别过头去,因为她感到自己的丑陋,配不上他。但要命的是她好像已经爱上他了。其实她不知道,她同样是一位令人伫立惊艳的美人儿。她的美貌同样让红翅膀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自家楼底下,遭遇到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用那双矢车菊般的眼睛看他时的神情已告诉他,什么叫一见钟情。她已经爱上他了,就像他已经爱上她一样。

    他喜欢这双水灵的大眼睛,喜欢那里面有着契诃夫小说里才有的那种可爱的忧郁,但又清澈透明。他喜欢她秋日芦花般惹人怜爱的灰羽毛,渴望能够靠近她,触摸一下她的羽毛。他也喜欢她催眠般的嗓音,其魅力令他陶醉。鸡不需要隐瞒自己真实的感情,他向芦花姑娘唱起了情歌;他又像时装模特儿展示自己美丽的华衣,像健美运动员展示自己强壮的体魄,惹得她咯咯咯地大笑。他忽然对她说,他可以在她的身边坐下来,一道凝望这座城市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再清楚不过了。

    芦花姑娘哭了。她是因为幸福的猝然而至而流泪不已,颤抖不已。她情不自禁地在白马王子面前,十分灵巧地左右扭动着她丰满的臀部,犹如从岩石上流淌而过的小溪。鸡不是哺乳动物,没有美乳,所以她们以健康的身体、丰满的臀部为美;当她们身心相许时,就左右扭动臀部,形同人类的亲吻。他像一座坚实的大山,而她却像一只小巧的蝴蝶,但她温柔地蹲下身来,半伸的翅膀支在地面上,以便和他洞房时保持身体的平稳。他轻轻地上了她的身。简直难以相信,蝴蝶是如何撑住大山的重量?这或许就叫爱的力量吧。

    黄昏时分,刘大妈来喂鸡时,她看到红翅膀和芦花姑娘趴在一起,窃窃私语,那股子亲密劲儿就像一对情侣似的。其实刘大妈不知道,他们已经是夫妻了,他们在一起凝望这座城市,说说话。说动物追求感官胜过情感,那是人类的谬论。人类不相信爱情,人类远离动物太久了,他们已经不理解动物,他们的爱变幻无常,他们从彼此的仇恨中享受的乐趣比从爱中获得的乐趣要多得多。他们想靠一夫一妻制的法律、想靠结婚证来约束他们的爱情,但结果呢?

    人类的世界是可怕的,尤其在人密集的都市里,到处充斥着毁灭性的危险。即使人类自身,也同样漂浮不定,没有安全感,他们对物质和精神双重家园的呼唤,一浪高过一浪。而生在人类的世界里的鸡就更不用说了。听红翅膀描绘他们将来要过的生活,是芦花姑娘莫大的幸福。这时候的他是个诗人,让她看到了碧绿的田野,听到芳香的草丛中传来羊儿的咩咩声,想到各色美味可口的虫儿唾手可得……她爱护他的羽毛胜过他自己,她一边用喙轻轻地、轻轻地梳理他的羽毛,一边听他描绘未来,渐渐地醉了。

    就如诗中所说的,我们对峙花丛中,甜蜜地战争。他最后说。

    她害羞地瞪了他一眼说,讨厌!

    即使像刘大妈这样善良的人,也硬是把芦花姑娘赶出了家门。刘大妈一脸凶相,说你是谁家的鸡,怎么跑到我家来了?出去,出去。刘大妈很不耐烦。芦花姑娘不得不离开了新郎红翅膀。她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咯咯咯,把那帮小家伙叫到跟前,清点了一下,然后带他们过马路回家了。

    那轮硕大的月亮在充斥着尘埃的城市上空徘徊,周围都是高大的公寓楼,无休无止的电视已经开始,解放街上如同战场,人类的车辆视死如归地奔驰着,难以描述。这一切要在过去,让她无法容忍,但现在她已经有了红翅膀,就有了足够的忍耐力。

    从此,每天清晨,芦花姑娘就来刘大妈家。

    这天她和丈夫红翅膀正趴在一起,那个叫黑毛的家伙趁红翅膀睡着了,就大着胆走近芦花姑娘,想占她的便宜。芦花姑娘吓出一身冷汗,惊叫着飞了起来,她的尖叫声惊醒了红翅膀。他挺身而出,高昂着头,脖子上的羽毛如矛直竖,他抖了抖如旗的红冠,二话没说就向黑毛冲去。黑毛见红翅膀来势凶猛,一矮身,打了个埋伏,突然钻到红翅膀的右翅膀里猛啄了一口,痛得红翅膀大叫一声飞了起来。芦花姑娘见自己丈夫吃了亏,立即向黑毛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红翅膀又一个飞身,赶在妻子面前,用他的利爪把黑毛抓翻在地,黑毛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便落荒而逃。

    怒发冲冠的红翅膀朝逃跑的黑毛痛斥道:你他妈的还算是鸡吗!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鸡不是人,不像人那样无聊地把女人分成贤妇型的、女强人型的、情人型的、妓女型的……这在我们是不能容忍的!鸡就是鸡,爱与被爱的统一是鸡与生俱来的理念,所以我们不需要法律准则、道德观念、良心结构和爱情经济测算……你他妈的给我记住,鸡不玩阴谋,鸡以诚信为本。

    另外两个英俊年少大小伙子,同样也是芦花姑娘的爱慕者和追求者,但此时此刻,他们都被红翅膀的所作所为折服了。爱就应该是一种信念,一种执著。只有人类常常挖空心思地去得到某种东西,然后又将它抛弃;鸡不企求什么,但一旦得到就全心全意去珍惜它。他们知趣地走开了。

    鸡与鸡从不打群架,鸡与鸡喜欢单挑,他们的决斗受到法律的保护,这是因为鸡从不致鸡于死地,他们点到为止。所以鸡与鸡决斗过后,从不记仇。在鸡的世界里,没有仇恨两个字。

    为情所困的芦花姑娘,在看护龙大爷家的小鸡崽上,显然是失职的。因为自从芦花姑娘每天偷偷跑去刘大妈家,整天与红翅膀厮守在一起之后,已经有一只小鸡崽失踪了。龙大爷一气之下,就把芦花姑娘软禁了起来。

    两天不见芦花姑娘,红翅膀就心发慌。第三天一早,红翅膀就七转八弯地摸到龙大爷家。其实龙大爷家并不难找,在街对面的那栋房子里,底楼。小别胜新婚,芦花姑娘又哭了,两天是个多么漫长的时间概念啊。她怕他不来找她,她怕他把她忘了,她怕……她明知道他不是那样的鸡,但在没有见到他以前,她就那么怕着。她哭了,自从遇见他后,她就成了一个爱哭的姑娘。

    红翅膀和芦花姑娘一番温存之后,便趴在一起说悄悄话,芦花姑娘向红翅膀诉苦。这苦,有她对他的相思之苦,也有她对龙大爷和他孙子小霸王的痛恨之苦。红翅膀劝她不要这么看人,他指了指对面楼上的那个男孩子,问她看见了吗?她说看见了。他又问她那你听见他吹的笛声了吗?她说听见了,如诉如泣好悲凄。他说你知道吗,他嘴里吹的那支长笛,是他用已故的情人的骨头做成的。所以你听,多凄迷哪,那一个个音符仿佛都蕴含着一个个令人柔肠寸断的故事。所以说人也有很重感情的。经他这么一说,她也双眼泪汪汪的,默默地点点头。

    红翅膀对芦花姑娘的依恋,或者说是芦花姑娘对红翅膀的依恋,让红翅膀连家也不愿回了。他就死皮赖脸地赖在龙大爷的院子里。晚上芦花姑娘和小鸡崽们被关在笼子里,红翅膀就在笼子外席地而眠。刘大妈在龙大爷家寻到他时,对他的行径非常生气,她的手比铁铐都厉害,一把揪住他的翅膀,拎回了家。

    让红翅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刘大妈把他关了起来,刘大妈决不会在意他和芦花姑娘的爱情。一只鸡与另一只鸡的爱情,在人类的眼里算什么?刘大妈关他,是怕他到处乱走,被人偷走了,这可怎么办呢?他和她都被人关起来了,鸡各一方。她不知道他这边发生的情况,两天不见他,她会急死的。这可怎么办呢?急得他从早到晚大声地啼叫,他希望她能听到他的话。

    人生下来时没有信仰,所以人一生都在寻找信仰;鸡的信仰与生俱来,那就是对美和爱的追求,所以鸡的一生都在捍卫信仰。这一点你就是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会相信,尽管人很清楚他的大声啼叫和绝食,既是对人的抗议,也是对信仰的捍卫。人类将遵循自然法则称之为人性,其实他们最蔑视人性,也是最没有人性的。红翅膀的怒吼与绝食丝毫没有引起刘大妈的重视。

    度日如年。在绝望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红翅膀发现刘大妈的后窗忘了关,红翅膀顿时豪情冲天,但他硬是按捺住自己久久无法平静的心,守到夜深人静,刘大妈鼾声如雷后,才飞身上窗,犹如雄鹰振翅,向那一片月色幽蓝的自由世界飞去。

    红翅膀翻进龙大爷家的高墙,来到笼子外,轻轻地呼醒芦花姑娘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红翅膀和芦花姑娘,这一对被棒打的鸳鸯,隔着笼子,倾诉着别后的衷肠。当这天的第一束曙光落到这寻常的院子里,当他们借着这束光明相互凝视着消瘦的对方时,芦花姑娘看到红翅膀瘦得令她都快认不出来了。红翅膀告诉她绝食的事情,不过他说,现在看到你好好的,我的肚子就饿得慌,红翅膀在院子里,单腿一蹦一蹦地觅食;就是他不说,芦花姑娘也猜到了,刚才从二楼的窗户飞下来时,他摔断了右腿。

    芦花姑娘哭了。

    红翅膀如扇般打开他的红翅膀,像鸟儿一样振动着,故作轻松地对她说,嗨嗨嗨,你哭什么啊,你别忘了我们也是鸟类,也有翅膀,多少也能飞点吧,不然太对不起我们鸟一样飞翔的祖先了吧。再说我是从二楼飞下来的,不高,只有脚有点扭伤而已嘛。但芦花姑娘看得出,他伤得不轻。

    第二天刘大妈发现红翅膀不见了。

    刘大妈立马赶到龙大爷家,果真看到红翅膀和芦花姑娘又呆在一起,刘大妈又爱又恨,把他抱回家又关了起来。可当天夜里,红翅膀又跳楼了。刘大妈心一软,就还了红翅膀鸡身的自由,随他天天去跟芦花姑娘呆一起。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可龙大爷的孙子小霸王不乐意了。他见红翅膀天天跟芦花姑娘厮混,还抢吃他们家的鸡食,还强行霸占他家的笼子,还和芦花姑娘睡在一起,把那一窝半大不小的鸡崽撵到一边——红翅膀跟他家的鸡崽过不去,就是跟小霸王过不去。小霸王就找了一根木棍子,把红翅膀另一条好腿结结实实地打断了。

    小霸王将红翅膀从笼子里揪出来,信手一扔,他得意道,我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来不来我家耍流氓!第二天小霸王上刘大妈家告了红翅膀一状。刘大妈随告状的小霸王来捉鸡,刚走进龙家院子,就见红翅膀迎着朝阳,站在芦花姑娘面前。

    在芦花姑娘的眼里,红翅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过。她走出笼子,几步冲到距红翅膀还有两三步的样子,再也挪不动了,她浑身筛糠似地等着。红翅膀用他受伤的双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然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芦花姑娘的心头。她的头紧紧地靠着他的头。他环拥着她的翅膀使她多想永远留在那儿,但刘大妈大步走来,一伸手就是他们的生离死别。

    刘大妈决定不再原谅红翅膀。

    这天是中秋节,儿子媳妇和孙子要来吃晚饭,刘大妈早早地烧了锅水,操起薄刀杀鸡,红翅膀顽强挣扎,几刀下去却不见有血,刘大妈心头一惊,索性把他的头剁下来后,随手将他往地上一扔。悲壮的红翅膀,没有头,脖子向外喷洒着热血,依旧向解放街那边,向芦花姑娘的方向跑出了十多米远,才一头(即使他没有了头)坠倒在地。

    红翅膀死了,他那段所谓的爱情也被刘大妈淡忘了。有一天清早她打开家门时,看到芦花姑娘静静地趴在门口。她见刘大妈家门开了,就顾自朝里闯。刘大妈当然挥挥手,把她撵了出去。可一连好几天,芦花姑娘就静静地趴在刘大妈家的门口,她要探望她心爱的丈夫红翅膀。她知道丈夫的两条腿都断了,再也无法去看她了。现在她自由了,她就来找他,她要和他在一起,生活到永远。

    芦花姑娘自然不知道红翅膀已经不在人世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但这一切刘大妈知道,刘大妈没有想到鸡和鸡之间也有这么伟大的爱情,她就把门开得大大的,让芦花姑娘进来,带她到阳台的笼子那儿看了看。刘大妈对芦花姑娘说,这下你总明白了吧,你丈夫已经死了,不在了,你快回家吧。可是任凭她怎么说,怎么解释,芦花姑娘就是不听她的话,在她的家里乱窜,非要把红翅膀从某个地方找出来不可。刘大妈见芦花姑娘不为她的言语所动,才意识到芦花姑娘毕竟是只鸡,听不懂人话,于是把她撵出屋去。

    芦花姑娘又静静地趴在门口,等他。

    她边等边想他,他是一个温和英俊的人,一个你一个碰他就会颤抖的人,一个诗人,一个心中有歌的歌唱家,一个让人甘愿为他倒下的人……她不相信刘大妈的话。尽管刘大妈的话她听不懂,但从她的眼神和语气里,她已经感觉到了,她是说红翅膀不在了。这怎么可能吗?这个世界在她眼里,除了他和她,就没有别人了。他难道不知道吗?他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的。他知道她为他而活,他活着便是给了她活下去的力量……

    几乎每天,芦花姑娘都来刘大妈家门口静静地趴着。

    农历十一月初九,也就是我从南京归来的那天清晨,杭州也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天,刘大妈开门时,没有看到芦花姑娘趴在门前。后来人们发现解放街上有一只被轿车轧死的鸡,走过去一看,正是龙大爷家那只年轻的母鸡。

    当天黄昏,我随着刘大妈和龙大爷他们,来到芦花姑娘殉情的地方。路面上的雪,因为车辆的缘故,已经很脏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出那些红雪,是鸡血染成的。这血染的风采,在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白天是人类活动频繁期,丧尽雪色的雪地更加肮脏,我想此时此刻西湖边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也就没有了呼妻携女踏雪西湖的兴趣。放眼世界,只有高高的屋顶上,只有城市的上空,雪才白得那么赏心悦目,而且寂静庄严,但那是留给长翅膀的生灵的天堂,与我们人类无缘。西湖不可能在高高的屋顶上,更不可能在空中。雪其实就是雪,没啥看头的;我大步流星地赶去报社,我想这一回要么令主子大失所望,要么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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