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塑料袋子总在距他二三米远的前方飘舞。初看,这是只普通袋子,一般农贸市场的摊主都用它来装蔬菜。但仔细看,就觉出它的特别了。它时鼓时瘪,走走停停,若即若离,会哭会笑,哗哗啦啦,和伟大说着话呢。
伟大听到黑色塑料袋的话,大叫起来,疯狂地扑去。
黑色塑料袋不让伟大扑住。结果他扑错了地方。因为黑色塑料袋躲到一辆轿车的车头挡风玻璃上,不让握方向盘的年轻人看到伟大。同样是黑色的轿车并没有因此而慢下来,所以伟大有那么几秒钟,就像黑色塑料袋一样尝试着飞翔,但结果没有飞起来。
伟大本来就没有打伞,整个人湿漉漉的;但他睡到地上时,看上去更加潮湿了。他凭借着车力给自己创造了一条暗河。这条暗河的名字应该叫“红海”。那个年轻人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他如果看到有人,他一定会刹车的,但他只看到那只黑色塑料袋。
这个细雨凄迷的黄昏,伟大一言不发。他甚至也不问年轻人,在自己身上有没有看到灵魂像一股淡灰色的轻烟飘出来。所以谁也不知道伟大心里是怎么想的。
伟大有个老婆。理想是她的名字。她有小龙女的容貌,有舒淇的身材。就外形而言,出门可以为伟大争光,出境可以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争光。她倒是很想为国争光的,只可惜没机会。政府官员出境想不到她,丈夫又是个穷光蛋。而她一直在穷乡僻壤的唐村小学吃粉笔灰。世上肯定有喜欢吃粉笔灰的人,但决不是她理想。理想的生活一点也不理想。粉笔灰太呛人,伟大又挣不来钱,他每晚喝的半杯黄汤,还是她出的钱呢。
所以有天理想要不见了。
伟大发现自己的理想不见了,就像条疯狗,四脚乱蹦地闯入了唐村小学,见人就汪汪汪。但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因为伟大的理想年仅二十三岁,无需有谁来为她的擅自失踪承担责任。唐村小学的唐校长,关切地问伟大,理想的双脚是长在理想的身上吗?
伟大不得不说是的。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唐校长总结道。
伟大默默地离开了这座看上去崭新的学校。但他多少已了解到,唐村小学去年由县里某私营老板出资,重建为财大希望小学时,有位督建校舍的城里人,浑身是膘,倒是一表人才。听人说,那是个缺乏理想的男人,十有八九是他带走了理想。
这些城里人,难道自己没有理想,就可以随便拐走人家的理想吗!
妈的。
伟大在县城西郊的棚屋里找到了我。我们是邻居。我在这片恐怖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已有五个年头了。这儿常要死人的。但只要不死就能挣到钱,像狗把城里人飞出去的塑碟追住一样把钞票追到自己口袋里。这血汗钱,过去伟大也眼红过,但他不干。
因为他是个有理想的人。换了我也不干。巷子口那些姑娘,哪个及得上理想的一根手指头,都要这么贵;而伟大在家里天天有理想,也无需破费一个铜板子儿。
那他来作什么呢?
伟大问我见到理想了吗。
你什么意思?理想不至于到这种地方来吧。
这时候我们俩的身子塞在一个被窝洞里。伟大说她不见了。几天前有一辆黑色轿车直接从学校把她接走了。开车的男人就是来唐村督建希望小学的;我想他们说不定就在这种地方。
我摇摇头。
说句难听话,理想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但在这片工地上,我确实没有见过。伟大失去了理想,我深表同情。我拍拍他的狗肩,问他有什么打算?伟大摇摇头,心里一团乱麻。
我说,在县城里找人是场持久战,不如先打工,立住脚跟,然后通过老乡会等渠道慢慢地找,你看怎么样?
伟大没有吭声。
那天晚上,后来谁也不说话。棚屋四周都是开膛剖肚的大地,在夜间释放着厚重的泥腥味。这是种陌生的揪心的气息,是大地死去的流血。伟大睡下去后,不停地翻身,他找不到适合的睡姿。或许环境太新鲜了。我起身到棚屋外面,借着一天的月光,信手采了几株野草叶子,搓成两个小小的草叶团儿,潮漉漉的,让伟大塞在他的鼻腔里。那野草的青气息迅速占据了他的呼吸道,随后在他的大脑中弥漫,恍惚间像又回到了天大地大的老家。不久他就轻轻地起了鼾声。我刚来打工时也这样,有位老乡就教我这个破失眠的法子,很管用的。
但那晚我却毫无睡意。
几个老乡拉伟大同去,爬到四楼的脚手架上,一个个像晨鸟一般候在半空中,迎着红红的朝霞,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前排简易房二楼的一个窗户。因为这个窗户归工地老板所有。老板姓刘,不带家小,和民工同吃同住。不同的是,过个十天半个月他的窗户里就会出现那种女人。那是我们做不到的。
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刘老板是个光明磊落的男人,喜欢打开窗户做亮事;而且喜欢在清晨忙碌。晨鸟们为刘老板加油鼓劲,喊声震天动地,也喊得自己汗流浃背,好像刘老板有责任把我们那份也捎带上似的。所以昨晚刘老板带女人回来的消息一传开,很多民工就缺乏睡意了。
民工们兴奋地争抢着阿三的望远镜。那是他给儿子买的玩具望远镜,要等半年后过年时才带回去。不料想倒另有妙用。大家抢着想瞧个真切。其实也真切不了,因为那是个儿童玩具;但为了那份心里的念想,大家争抢不已。
伟大开始不明白大家拉他同去干什么。后来他明白起个老早爬到这么高的危险处,就为了看这个,就觉得不值,甚至觉得可耻。他哼了声就准备下来。老乡阿三忙拉住了伟大,他把他儿子的玩具望远镜递给他问,有没有理想漂亮?
他是指刘老板屋里的女人。
伟大一怔,脸有猪血色。他猛地一划手,不但把玩具望远镜划落了,还把五个手指印到了阿三右脸上。那副众望所归的望远镜从四楼跌下去,忍不住就碎了。阿三触摸自己麻木的脸,神色也挺麻木的。伟大却若无其事地下楼了。
后来阿三大吼着追了下去。不少人也跟了下去。伟大和阿三在地面上踏踏实实地动起手来,结果用不了几分钟,伟大就被人送进了最近的普济医院,脖子上很斜地缝了13针。
这是阿三用半块红砖创造的杰作。
那个礼拜我刚巧都在七码头搬运红砖,等我回到工地,听说了伟大的事情,再赶到普济医院,伟大已经不在了。他也没有回到我们工地。我找到阿三,我说你不知道理想跟人跑了吗?阿三眨巴眨巴眼,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拍拍阿三的狗肩,我说算了。
大概又过了三个月,秋风都起了,我才见到伟大。他撑了张瘦黑脸找到我们工地上。我们正忙着制造凶猛的噪声,除非他说话不想让人听见,不然他就得扯破嗓门吼。他说他在城南那片工地打工。他说理想回过唐村,跟他家里人说了,她要和他离婚。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伟大在离婚书上的签字。
我问他签字了吗?
伟大说坚决不签。
那天晚上,阿三从巷口的杂货店里拎回来两瓶“枪毙烧”。一种劣质的廉价高度糟烧。还有两包兰花豆。他、伟大和我就在我的铺上,用“枪毙烧”来浇灌我们的胸膛。这是一种幸福行为。当那种幸福感来临的时候,伟大和阿三都哭了。伟大因为理想,而阿三因为那半块红砖;尽管原因不同,但流出来的东西却是一样的。
那晚我还注意到,在伟大随后的一派胡言乱语中,他还提到他现在的老板的妹妹。他没有说她漂亮,也没有说她难看,而是说她特别。至于怎么个特别法,他没有展开。捕捉到这个信息,我穷追不舍;但伟大好像忽然酒醒了,光摇头不说话,走了。
他要回到城南那片工地上,要走20多里路。我说送他,他坚决不让。他走进夜色里,风怎么吹都没用,夜色太厚了,不见了。夜色很美,可是白搭。我一刻不耽误地回到自己的铺上。
作为民工,每晚能活着横陈在铺上,是莫大的幸福。
后来我看到了伟大所说的那个老板的妹妹,一身农村姑娘的打扮,但仍然亮得可以。20岁左右,是朵等待春天的鲜花。她给人的感觉火辣辣的,尤其当伟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眼里时。
伟大不和她说话。她就利用职权,擅自在伟大的饭碗底下,埋伏一大块红烧肉。一天三顿,吃得别的民工的眼睛火辣辣的。工地上有100个民工,99个都对这个老板妹妹兼厨娘的韩霞姑娘示爱,但她连眼梢都不给他们一个,唯独伟大这个哑巴般的,工余时间总是独自远远地蹲在人群外的民工,让她另眼相看。
他总是蹲向一个方向,但眼前景物都视而不见,还想看到遥远,所以双眼茫然。手里还采些野草叶子,搓啊搓,搓得手上衣上都是草汁,清香清香的。韩霞喜欢走近他。他身上淡淡的青草味,让人亲切。韩霞问他想什么?但他不屑于回答。
韩霞也就不再说什么,和他并排蹲在那废墟上。
另外99个男人,在夜色深处晃动,他们三五成群地朝这边张望,叼在嘴上的劣质烟,照样一亮一亮的。就是最劣质的烟到了他们嘴上,也不容易熄灭。韩霞好像有意做给他们看似的,酥糖一般的身子靠向伟大,让俩人的蹲样堪似恋人。
韩霞从她围裙的口袋里摸出一包高级烟,放在伟大的脚背上。她说心里闷得慌,就抽棵烟吧。说着,她立起身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拐一拐地走了。伟大想她的脚不经蹲,这会儿就麻了。他不由得举起整包烟凑在鼻尖,嗅嗅,有股特别的香气。伟大搓过野草的双手,将青草汁子染在了烟盒上。
伟大抽起了劣质烟,但那包高级烟他一直不拆,一直带在身上。结果他身上不懂事的汗水把烟丝给霉了。为此别的民工笑他,他也笑别的民工。只有韩霞听说后落了泪。
俩人有过多次默默的蹲之后,伟大终于把自己的那点事告诉了韩霞。韩霞说那你还不回老家啊?他既然知道了理想在的地方,也就等于完成了出门的目的。伟大说他本早该回家了,那天他到城西工地来找我,就是想和我告别的;但浇了点阿三的“枪毙烧”,他忽然不想离开这儿,不想回家了。
韩霞问是不想离开我吧?
伟大定定地望着她。韩霞的心潮湿了。
那个晚上,韩霞终于吻了伟大,像城里人那样。在城里这几年,韩霞知道了城里人的不少事。
伟大请了个假,花钱乘了两趟公交车,找到了“金碧辉煌”。这是幢太高太大的豪华楼,比他们现在在造的还要高大。伟大的脚很不适应。正因为这个缘故,一楼大厅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谢绝他上楼,而是拨了个电话,让在20几层楼上工作的理想下来,毕竟她天天走上走下,脚比较适应冰溜溜的大理石。大厅的高墙上有7只圆溜溜的大小一样的钟,滴嗒滴嗒声响成一片。伟大在等理想下来时,仔细地看着这7只钟,竟然走着7种时间:格林威治时间,北京时间,东京时间,罗马时间,伦敦时间,纽约时间和柏林时间。伟大想不通在这个大楼里工作的人,要7种时间干什么?他们搞得灵清吗。
伟大在7种时间面前肃然起敬。
他想他懂了理想为何要呆在县城里了。
理想不紧不慢地走到伟大跟前时,伟大没有看出来是她。那架势好像她妈就生在城里似的。伟大坚持要理想露出左手腕来,看到那儿果然有枚三毛痣,才确信她是理想。理想说她很忙。她说她每天要围绕一张不怎么宽阔的写字台,一台计算机,一个电话,几个文件夹和一支笔,让它们身上瞬间拥有自己的体温。但从长远来看,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除了在柜子锁的开启孔边缘,慢慢地磨出一些痕迹外,并不留下什么丰功伟绩。但就这样,都已经让她忙坏了。最后她告诉伟大,她爱这份工作以及这份城市生活。这是她的理想。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理想向伟大叙述这一切时,是在大厅西侧的咖啡屋里。理想的手指间夹着“花花公子”牌女士烟,姿态优雅地边吸边谈;而伟大喝了一口热咖啡就不想碰它了。这种陌生的液体听理想说价格昂贵,但他喝绝对是种糟踏。理想又往他的杯子里加方糖,加牛奶,但他望着烂泥色的液体感到恶心。嘴里苦叽叽的。他趁理想扭头时,抓了两块方糖在嘴里,也不怎么甜,淡叽叽的。他同意和她离婚。理想喜出望外,让他一定等一等,自己飞一般地回去20几层楼的办公室,取来随时准备着的离婚协议书。但照伟大等待的时间看来,这份离婚协议八成是理想临时用电脑打出来的。
伟大独自等在咖啡屋里,他轻易地把有关他们俩的往事在心里过了一遍。他高中毕业,名落孙山后,有段时间到唐村小学代课,见到刚分配来的理想,诗兴大发,即使有天大的纸也不够他落墨的。就那么几首歪诗,竟收了一个女孩子的心。可现在,理想就像精致小杯中渐渐冷却的浓咖啡一样了。他伟大硬喝下去就是糟蹋。韩霞说强扭的瓜是苦的,因为扭的人把瓜藤扭碎了。
说到韩霞,伟大突然被大厅里一对过路的男女震惊了。那个男的,有点年纪,伟大不认识;但他的熊掌搂着的女人,却很年轻,而且无论从侧影还是从背影看,都像韩霞。只是她穿着城里发疯流行的翻领仿毛大衣,犹如披着狼皮的羊。
伟大签了字,理想就喜天欢地地消失了。
是理想买单的。伟大一出大楼,就仇恨起咖啡屋里的温暖来了,它让他的身体几乎丧失了抗寒力。他走出不少路,最后还是回到“金碧辉煌”楼前,猫在年轻门卫不注意的地方。法盲的寒风霸道地搜着伟大的身,没完没了地翻动着他的上上下下,好像是他偷走了冬天的东西。伟大无奈地颤抖着,他一直候到有关的公交车都休息了,还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身影,最后用脚一步步量回工地。
但他哼着小曲,他敢肯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第二天韩霞献宝似地把那件狼灰色物有不值的翻领仿毛大衣穿给他看。伟大的心就物有所值地格噔了一下,知道自己昨晚并没有看走眼。
在99个民工嘴里,有个公开的秘密。那就是韩老板为了搞到这个工程,亲切地把妹妹送到刘处长怀里。那年韩霞才十六岁,长得已经很像个大人了。要不,这上千万的工程项目能到韩老板这支无证的游动工程队手上?伟大不信。民工就说平常韩霞敢在她哥面前说一不二,就因为这个。伟大还是不信,兄妹关系好的,都这样。民工就叫他留个心儿,隔段时间,刘处长就开个色狼车来找韩霞;韩霞就打扮得妖里妖气,一钻色狼车走了。伟大更不信了,说,我都来半年了,怎么一次都没碰到呢?
99个民工就都笑他,眼神怪怪的。
现在伟大就不那么自信了。不,让他深感痛心的是,他已经相信民工们的传言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索性连饭也不去吃了。
一连几天他都装病,让搭档给他打饭。
结果有天晚上,给他打饭来的不是搭档,而是韩霞本人。伟大不知道韩霞要来,正气壮山河地给几位老乡唱山歌呢。伟大有这方面的天赋。就说这首《砖瓦谣》吧,就是他瞎编瞎唱的。
叫一声 我的哥,
你个偏心的烧窑人,
一般的窑儿烧出两般的货;
砖儿厚,瓦儿薄,
你拆了秦楼瓦又盖楚阳台;
薄的这么薄,厚的这么厚,
厚的分明是他人,
薄的却是我!
应一声 我的妹,
你莫要把闲气儿生,
两般的货色用的是一般泥;
砖儿厚,瓦儿薄,
但薄的却比厚的金又贵哪;
砖儿地上铺,瓦儿天上盖,
我脚踩的可是他人,
头顶的还是你!
伟大发现挂泪的韩霞捧着碗饭出现在门口时,声音在喉咙口嘎然而止。韩霞车转身离去时,手上还捧着那碗饭。伟大追了出去。韩霞不理他。伟大一直追到她屋跟前,韩霞正色对他说,伟大,你不是人!就砰地把门关上了。
伟大不明白,我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韩霞在屋里说,那你装什么病!
伟大在屋外说,我有,在心里。
伟大又说,我问你,11月24号下午三点钟光景,就是你买那件大衣那天,你去没去过“金碧辉煌”?
屋里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伟大尽管没有吃饭,但说话声倒像连吃两顿晚饭似的。他冲屋里吼道:你说啊!你回答啊!你怎么哑巴啦!
屋里的韩霞终于说了回答了,用她的哭声。
韩霞哭泣着,叫伟大走,叫伟大离开。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永远不想看到他了。
伟大不但没有吃晚饭,而且根本没有喝酒,但他却醉酗酗地来到韩老板的屋里。韩老板的屋和韩霞的屋隔了两间。韩老板叫韩晨。伟大一把推进去,第一次斗胆没有叫他老板,而是叫他韩晨。韩老板竟也不生气,笑着,叫他坐,还递烟给他。
伟大空腹不抽烟的,出手把韩老板的烟挡了回去。
伟大吃力(咬牙切齿)地说,亏你还是韩霞的亲哥。
韩老板一脸费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伟大继续吃力地说,你把她的一生给毁了。
韩老板笑容一收,猛地一拍桌子后,用手指点着伟大的门面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敢来指责老子?你他妈的也不想想,老子是她的亲哥哥,还是你是她的亲哥哥!随后他阴下脸来,换了种口气道,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多的人要养,而那个婊子养的刘处长天天又来找事头,动不动就要停咱们的工!你当老子愿意这样做吗?老子也不想跟你废话,你他妈也是老婆都看不住的人,有什么资格到老子面前来称能,我告诉你,你想跟我妹妹好就好,你不想跟我妹妹好就给老子滚蛋!
好好好……我滚,我自动消失。伟大边说边退出来。
我去找伟大才知道这家伙已经不在那儿了。这时候阳历年已经过了,阴历年也快了;我是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的。结果很失望。就在我离开那片工地时,有个女人追上来,要我带两样东西给伟大。一样是话,她说她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女人。另一样是钱,是他不辞而别未算去的2000元工钱。她当然就是韩霞。韩霞还告诉我,她们的工程年底收工了,听她哥说,过了春节可能会去城北承包工程。我懂她的意思,如果伟大找她,到时候可以去那儿找。
我回家去过年,在伟大家里见到了他。
大年三十晚上,伟大硬把我拉去喝酒。我们都吃过年夜饭了,满嘴酒气。但碰到伟大,我觉得应该再来两盅。在他家自酿的米酒的陪伴下,我们聊了很多。我估计我把碰到韩霞姑娘的那段经历,以及她叫我带回来的两样东西,以及她当时的神情,一夜之间反反复复讲了不下八遍,讲得我舌头都起泡了。伟大也承认那是个好姑娘,他回来后没有一夜不想她。我就问他初几走?他却反问我初几走?我说初三,我们一起走吧。但每到这个节骨眼上,伟大就犹豫了,就说再说吧。于是又轮到我讲碰到韩霞姑娘的那段经历,接着伟大承认那是个好姑娘,接着我问他初几走?
就这么几句话,结果用掉了伟大家20多斤米酒。
初三我离开老家,重返县城。伟大还是没有和我同行。因为初二那天理想突然出现了。这是谁都意想不到的。理想不是唐村人,唐村除了她的前夫,没有别的亲戚,那她来做什么呢?她在伟大面前据说哭得比死了亲娘都伤心。这当然是关起门来干的事情,所以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后来伟大进城来找韩霞,在我们工地上过夜才知道的。我和他挤在一个铺上,就听他讲理想的事情。其实,我发现伟大也很想找个人,说一说这些鸟事。
伟大说,原来那个“金碧辉煌”也不是个好地方,你知道理想得了什么病吗?说出来会吓死你。艾字开头的。这么个漂亮女人,硬是把自己毁了。我说她既然得这种病,还跑到你家去干什么?伟大说,那个男人也得了。她想来想去,就我这个人靠得住,就想把那个男人的孩子托付给我。但她也不敢打包票,所以先来问问我。
那个男人的孩子?我问。
伟大说是的。是个女孩,才三岁,很漂亮的。
他说他看了照片,真的很漂亮,是个小天使。
我说你有病啊!
伟大说他已经答应理想了,所以他赶忙来找韩霞。经历了理想的事后,他相信韩霞让我带去的那句话,他原谅了她。他想说服韩霞,离开建筑队,和他一起回唐村去。
我问伟大,你对韩霞这么有把握吗?
伟大说是的。
这时候,天开始放亮了。伟大起来了。走了。
伟大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趟城南的工地。伟大去年干过的那个工程果真峻工了。这一点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但伟大还是向隔壁的建筑队打听了一下,和我告诉他的一样,也说他们在城北又包了个工程。于是伟大马不停蹄地赶去城北。
在城北的外环线一带,伟大找到了很多已开工和将开工的工地。伟大一个个工地问过去,但没有一个工地的老板叫韩晨的;他问韩霞这个姑娘,人家也说不知道。伟大再一个个工地问过来,终于有个包工头样的男人,满脸横肉,告诉他一件他自己也是听说的事,说他这个工程原先听说承包在另外一个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板的妹妹无缘无故地吊死了,那个老板就带着东西全部回家了。
伟大不相信有这事。
伟大再次找到我时,已经是他进城的第八天了。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个鬼似的。深陷的双眼有着来自冥间的幽光。他说他把整个县城掘地三尺了,就是找不到韩家的建筑队。他问我知不知道他们是那儿人?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伟大不再说什么,他在我的铺上沉睡了两天两夜,一动不动,连东西都不吃一口,爬起来就走了。
我劝他回唐村吧。
伟大摇摇头说,我再去找找。
他走出棚屋,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我再去找找。
他这一走,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但当时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这是伟大无数次出门中最平常不过的一次出门而已。谁料想他走得那么远,以至于把自己走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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