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不是鸟-生活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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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不再想办法找到钱,我想我的老二也将面临下岗了。

    这是有天晚上我和香姣亲热之后的直觉。

    香姣现在还是我老婆。但以后吗,照现在这个情景就难说了。

    那天夜里,其实香姣既不亲也不热,很是勉强地忍受了我的所作所为之后,她说你还有心思搞这个?

    她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何以刚才我热火朝天,她却像冰山上的来客,完了还手脚冰冰冷的。

    不想说我自己刚才就像奸尸似的,但这是实况。

    自从前年秋天我下岗以来,她就像有了外遇似的,对丈夫的态度一日冷过一日。这种感觉,女人最怎么伪装,夫妻之间上了床,什么就明了在胸了。

    我明了我再像这两年那么折腾下去,除了把家里仅有的半点储蓄折腾了,而不折腾出个名堂来的话,别说我的老二下岗,恐怕我的婚姻和家庭都得下岗了。

    这日子真的越活越没想法了。

    那天晚上,我不得不轻轻地将香姣背朝着我的身子扳过来,用粗大笨拙的右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揉着她的瘦峰似的双乳,将乳房里大小的硬块揉得碎碎的。

    她害怕长乳腺癌,害怕因此而将她自以为是的胸脯夷为平川。所以揉乳房成了我唯一讨好她的形式。

    我说我会想办法的,但实际上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有办法想我干吗拖到今天,早奔小康去了。

    香姣冷笑了一声,轻若无声地。

    尽管她把冷笑藏在心里,但我还是听到了。

    和我一起下岗的刘伟健、白郎、何其玉和崔有,有人找到大钱,有人找到小钱,也有人找不到钱;但像我这样找不到钱,还蚀了不少钱的,好像不多。具体地说,就我一个。

    所以在某横向贸易公司做打字员的、整天摸键盘的、每月挣四千多大毛的香姣,常在她和我的朋友面前,笑我是只十足的菜鸟。

    还菜鸟呢。俗得时髦!

    冷笑过后,香姣终于以商量的口气对我说,要不,你上阿妍那儿找找活看?

    这都是我的右手,以小步快节奏揉动她乳房的结果。

    舒服了,话就软多了。

    虽说这是跟我商量,其实就是命令我去B城找她的妹妹香妍,让香妍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那个在某机构当大科长的小连襟,想法子给我找个活。

    我感到自己作为男人的悲凉的同时,不得不说那好吧,明天我收拾收拾就走。

    第二天,我不得不离家,离开我的女人和儿子,出门去找钱。

    从A市到B市,五个小时的路途。

    小连襟家却有些难找,因为B市正处在疯狂的建筑之中,到处都是工场,到处都得绕道而行。我下午三点钟到的B市,五点钟才到小连襟家。

    香妍正在家里忙碌,很青春的样子,和她姐姐有着仙女与村姑的区别,我不免要多看几眼,纳闷她们怎么会是姐妹呢。

    她说她现在白天在中学教书,晚上又在文化宫教健美操。我想难怪她一直不要孩子,条杆这么好。

    说着小连襟就回来了。小连襟见了我好像很吃惊,似乎对我的到来也很纳闷。大姐夫你怎么来了?

    后来在小酒杯中我又一次重温了下岗的经历。

    又从我下岗谈到B市市长被捉,谈到腐败的“土壤及气候论”和“种子论”。小连襟在关于腐败的蚊子为何猛叮社会主义的鸡蛋问题上,主张是因为土壤及气候的原因,才腐败泛滥的;而我则主张“种子论”,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嘛。

    为此,那晚我们不知多灌了多少瓶啤酒。

    那天晚上小连襟的话特多。我估计他谈国际国内形势是一等的,但请他解决个实际问题,恐怕危险。他回家前,我跟香妍挑明了来意的。吃饭前,香妍又特意把丈夫叫进房里,嘀咕了半天。他能不清楚我的来意?

    他胡扯,我也只好跟着胡扯。

    具体到直接导致我下岗的腐败分子,我说触目惊心的见得多了,我们那个厂子的就小儿科了,不值一提。无非这十几年来,头头们吃点喝点玩点捞点。

    据说他们还是比较节俭的,每次去那家集吃喝玩乐为一体的“蝶恋花食坊”,菜单上有三十元、六十元、九十元和一百五十元的小姐,他们本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只要三十元的。

    我是没有见过那些小姐,但据说三十元的与一百五十元的有着天壤之别:前者十有八九是过气的老嫂儿,而后者个个鲜嫩活跳,十八九岁。

    他们能做到几十年如一日只要前者,不容易啊。

    小连襟笑道,你这个人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你知不知道,他们要是一下子把厂里那点家当腐败光了,往后拿什么腐败呢?他们是想永远腐败下去。

    我说没有永远了,统统进去了;不,就那个总经理刘虎,和他的姘妇小会计挪用了好几百万元公款跑了,成了全国通缉犯,现在不知在哪儿落草为寇了。他老娘七老八十的,为这愁得人不人鬼不鬼,每次我瞧见了就替她可怜。

    小连襟嘴巴一瘪,冷笑道,你还可怜她?

    嗨,不谈这些。谈这些没劲。

    一夜碎碎的梦。

    春天来了我总是这样,爱踢被子乱做梦。

    醒来发觉自己在地上,再一看夜色朦胧的四周,顿时有种像被人绑架到陌生地方的感觉,简直魂不附体。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爬上床愣了很久,才想起昨天的事,明白这是在小连襟家里,现在就睡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

    头沉重得像戴钢盔的游坦之。口干舌燥,想起来弄点水喝,又忍住了。这时候我依稀记起些零乱的梦的碎片,都是人生苦境。于是就想,做人做到连梦都苦涩得不行的地步,心里不免涌上一阵悲凉。

    一阵风的亮灯工程,使城市的夜色没有了黑厚度,晨色也显得那么的薄,像一片半透明的涮羊肉。

    香妍起来时,我闭着眼睛装睡。

    我忽然很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生活的。

    真的,活了三十六岁,我还真没有注意过别人的生活。我家那个臭娘们一直嫉妒她妹妹,说她嫁给我倒了八辈子的霉,说香妍过的才叫人的日子。

    好像她跟了我,过的是狗日子。

    作为一个自尊的男人,有一次她又这么说时,我终于忍不住了,冲她吼了起来。

    她小嘴一瘪,冷冷地说,狗日子都不如!

    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喜欢大吵大闹。

    像座冰山似的阴冷,是她的武器。

    从谈对象到结婚到生孩子到现在,印象中她好像没有热过。她永远是这么冷冷地说一句,声音轻轻的,之后就不再需要理我了。

    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那种冲动。

    真的,她要么丧失了那种生理欲望,要么在压制那种生理欲望;尤其前年秋天以后,她可以一个月一年一辈子都不想我。

    当然,从理论上说,香姣不想我并不等于她不想男人。

    但至少我认为,在家里,她绝对没有想过男人。

    这是一个做丈夫的男人的悲哀。

    所以当我有生理需要时,她就可以俘虏我奴役我。

    香妍先在抽马桶里弄出一些响声来,又到铝合金呵护的阳台上弄出一些响声来。那里有台价格昂贵的跑步机,是有闲有钱阶级花钱买累受的玩意。后来她又在浴室里弄出一些响声来。但最终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在厨房里弄出一些响来。

    香姣说她妹妹从不进厨房,还在电话劝过她也别进厨房,厨房的油烟味最容易致癌的。

    在那个电话里,她冷冷地对她妹妹说,我哪有你命好!

    香妍浴罢,换上亮丽的春装,青春勃发地出门了。

    香妍走了好一会儿,小连襟才懒洋洋地起来,懒洋洋地上厕所,懒洋洋地洗澡,然后换得笔笔挺地站在我面前,说,大姐夫不好意思,我们家早上从不开火窗的。

    他说,我们到外面去吃点吧。

    他腋下夹了个黑色公文包,带我到巷口的早点摊上,吃了碗鳝段面。吃的时候,他不无感叹地说,都在下岗,现在工作不好找哪。吃了会儿,又不无感叹地说,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吃完面又接着说,我这边给你联系联系看,你呢,也出去找找?

    说实在的,我真不习惯小连襟的说话方式。好好一句话,切得像面碗里的鳝段,东一段西一段的。这也难怪他,坐机关的人都这个毛病,说话做事都有便秘的风格。

    我说,我这就去找。

    我们就在巷口分的手。小连襟上单位,我去找工作。

    春寒料峭,瘦弱的我双手护在胸口,伫立在巷口。

    巷子里飘着盗版带那种扭曲了的歌声:人海之中找到了你……

    我不知该往哪儿走。

    没有方向,也就都是方向。

    我就沿一条渐走渐宽的街道走去,城市之中,我找到了你,亲爱的工作,亲爱的钱。心里这么默唱着,人就觉得在某个地方,真有份工作等着我去做,有份钱等着我去捡。

    我甚至听到了钱的声音。

    钱的声音就像我给儿子买的金属风铃的声音。清脆动人。我的心情为之激荡。这些年只有想到儿子,发誓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心情才激荡那么一二下。

    我要挣很多很多钱。我发誓。我要让儿子读书读到我想不到的高,然后有份好工作,挣钱挣到我想不到的多。出人头地。让你们看看我阿德的儿子,就这么牛。

    这时候大街上有了零星的阳光。

    我仰望着阳光的来处,感到浑身的激情。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高呼:钱啊,我来了。钱啊,我来了。

    不明不白地走了很多路,看到临街有家“益民劳务所”时,才猛地从如醉的恍惚中醒来。劳务所门外两边的墙上,贴满了16K的白纸,贴满了过期作废的找工信息。

    我像高中生读墙报那样认真地读了遍,犹犹豫豫地推开门。

    三位年纪不一的小姐,同时笑眯眯地围上来。

    把我围成了一个“冈”字状。我就是那里面的“×”。儿子做家庭作业时,说过这是半包围结构。他读小学两年级了。

    找工作?先登个记吧。呶,填张表格。身份证?啊,A市人,有外出务工证吗?有。有计划生育证吗?有。好,找到工作还要做个暂住证。好了,先交十元钱报名费,三个月内我们不介绍工作给你,退钱,吃硬吧。

    十元钱,不贵。在我们A市得二十元。我想。

    就花十元钱买一份希望和等待吧。

    从益民劳务所出来,头有些晕乎乎的。好像买了保险似的,这样一来,我的工作就有了保障,而且可能马上就有了。

    走在对未来工作的层层设想中,抬头却看到几幢二三十层楼的大厦骨架子,统统网在网里,布满我的前后左右。

    这里过去是城乡结合部,现在叫新区。

    工地的大围墙边上,聚集着十几个民工。

    在城市里少见的大片的阳光下,他们蹲着,围着一口大铁锅,用竹筷你抢我夺地争锅里的红烧肉。那种很红很肥很大块的,却不见精肉的红烧肉。

    他们抢着,吃着,笑着,闹着,脸上闪动着油滋滋的幸福。

    红烧肉一咬油就从两边的嘴角流下来。我看着他们,就有了猛烈的饥饿感。我渴望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我咽着口水,左右张望了一下大街。没有看到饭店与面馆。

    我径直走向工地,围墙门里边忽地冒出一个戴红袖套的老头。他不许我进去。我说我找这里的老板。老头说老板不在,只有工头。我说那我找工头。老头狐疑地审视起我来,问你到底找谁?我说我想找份活干,想挣钱。

    他就不耐烦地把我推了出来,嘴里还不断地“出去出去”。

    我想不到他这把年纪了,枯根般的手还这么有力量。

    也不知下午几点了,我才在一家面馆吃了碗大排面。这时候我已经不感到饿了。吃过那碗面,我明白在饿过头之后感觉不到饿的时候,吃东西是一种错误。

    大排肉老得咯牙,是平生吃过的最难吃的一块。

    出了面馆,我想看人家吃肉和自己吃肉,完全是两码事。

    香姣总说香妍幸福,自己不幸;但香妍呢?

    那天后来我跑了七八个工场,唯一见到的一个老板,是个左右手都有块烂砖似的方戒的胖男人。有过上面的遭遇,那一刻我心里涌满了小宫女见到天皇老子般的感恩之情。

    他得知我来意后,就用秃鹫般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仅此一扫,就朝我摇摇头。他满脸的横肉在使劲的摇晃中,一甩一甩的,让我莫名地想起了儿子玩过的拨浪鼓。

    显然他不想在我的身上浪费口舌。想来他的口舌比较金贵,应该用在发号施令,或都市毒花般鲜艳的女人身上。

    我感激地退了出来。

    谁叫父母把我生得这么小相,谁叫我自己在国营厂吃了十几年大锅饭,也不长点力气。

    隔了天,小连襟问我身上带钱了吗?

    我说有五百来块钱。

    他说那就凑合吧。他说这两天他把自己的朋友都梳了遍,电话打得满天飞。有七八个朋友答应帮忙。他的意思是不是请他们聚一下?反正帮了忙也要谢人家的嘛,谢在前头是个动力,人家会更尽力。

    我说那是。

    那好,小连襟说那就明天吧。

    我说那我明天一早去买菜,不用请厨师,一桌菜我能对付。

    小连襟拿一种看大猩猩的眼光看我。他说大姐夫亏你想得出来的,就在前面巷子拐角的酒家吧;再说你是主角,坐朝南位子的人,下厨不好吧?

    前面巷子拐角的酒家,叫醉仙楼。其风格特点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小楼小门小楼梯,人清醒时都走得碰头磕脑,醉了还不知怎样呢?但一瞧这风格,我倒心里踏实多了。

    我们在二楼订了个小包厢。

    说好六点钟,结果七点半才开吃。一共来了八个,个个人模狗样的,没有话说。开谈就是炒股票炒期货炒“楼花”炒“更”炒炒炒,话都邪门得很,好像他们都在发寒发热地发。

    接着大谈卫慧昨天露着对白晃晃的奶子追着成都男生给人看,号称让人见识见识她的上海宝贝;大谈北京异性合租成风,倡导比友谊多得多比爱情少一点的第三种友谊新潮流;大谈三陪女公开上网,想玩玩点击一下即可预安排……

    这些人抖出来的“猛料”,我听着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尽管我坐在正朝南的位子,但只有闭嘴的份儿。

    瞧着他们高谈阔论,恶狠狠地猛灌蓝带啤,我恍惚了很久才意识到是自己请他们来的,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找工作。

    想到这里,我紧张起来,我暗暗地给自己打气,准备找个机会,将话题拨乱反正,回到我的工作问题上来。

    但他们说时,我不好意思叫他们闭嘴;他们闭嘴时,我又缺乏勇气犹犹豫豫,结果刚把话逼上喉咙口,有人又抢在我前头开口了。所以小连襟踉跄着上卫生间时,我忙跟了进去。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解裤子,一边小心地问他,是不是把我找工作的事再说一说?

    小连襟费了很大的劲才做好排泄前的准备,才有空转过头来对付我。不料他一转身,高酒精度的话语和尿液上下一起朝我喷来。我不得不跳开几步。

    电话里都说过了,再说背不背?他们既然来了,还能不知道为何而来?

    小连襟这么说,我又一次放下心来。

    整个聚会是愉快的,不过在最后结帐时,我让小连襟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

    那晚我可能高兴,多喝了几杯。小连襟招手向服务小姐要买单。那个好看的小姐就用盘托了过来,说一共四百七十九元。我忙摸出身上仅有的五张百元新钞。小连襟忙说,得了,零头就算小费吧。

    我急了,嘭地一声站起身,差点把椅子撞翻。

    我说怎么能算了呢?找给我二十一元整!

    那好看的小姐很不好看地歪了下嘴,一脸鄙夷的神情。

    那二十一元钱虽然找回了,我却让小连襟和他的那帮朋友很尴尬。他们你推我搡地说走走走,逃似地离开了醉仙楼。

    回去的路上,小连襟几次要摔倒的样子,我几次伸手去摸他,但他好像后背有眼睛似的,突然快上一两步,让我的手落空。

    我在心里说,小连襟啊小连襟,你知不知道连这二十一元在内,我现在仅剩二十八元钱了?

    不过,那顿饭还是挺有效果的。

    第二天中午,小连襟就特地从单位赶回家,塞给我一张条子,让我拿了它马上到希望路18号,B市饮食公司三楼,找新事业分公司的劳资科科长金利来,就说是张书记让你来的。

    我问新事业是干什么的?

    小连襟说走吧,新事业就是开饭店旅馆呗。

    有工作的高兴,让我很有些想讨好小连襟的意思。我笑道,人还没从猴子那儿变过来的时候,就懂吃懂住了,到了二十世纪末,这倒成了新事业!

    我自己觉得这话挺好笑的,但小连襟没有笑。

    金科金利来有张像农贸市场里能卖到的特皱而特甜的老南瓜脸。

    他要过身份证一看,就哎哟,说不巧得很,今年年初市里刚下过个文,非本市人员不得在本市从事服务性行业、传达室、打字员和保卫等工作。

    他哎哟哎哟地把身份证把玩了会儿,说实在对不起,上面这么规定,我不能违反。说着把身份证还给了我。

    回来一说,小连襟说竟有这种事。第二天,小连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张本市的身份证,主人叫张国涛,年纪四十三岁。他让我拿了这张身份证再去找金科,还是说张书记让他来的。

    金科看过身份证,叫我到街上复印了两张,一张留底,一张将来给用人单位。他让我在留底的一张上,写上联系电话。我写了小连襟家的电话号码。他说这样可以了。

    那工作呢?我小心地问。

    金科说,都在下岗,现在哪来的工作?等有了,我会通知你的。

    我傻了,折腾了两天,竟是出肥皂剧。

    小连襟家的沙发很软,软得叫人睡得腰酸背痛。那晚我硬是找不到合适的睡姿。我想找点东西想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晚想老婆儿子都不顶事。

    后来我就想到我们那个厂子,我真有些想不通,这厂子前些年还好好的,一下子像得了绝症似的,说不行就不行了。要是厂子好好的,我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想来想去,恨只恨那些小农意识的腐败分子,神不知鬼不觉在地把厂子掏空了。

    他妈的,老子和你们誓不两立。

    我在仇恨中睡去。

    说起来这段时间我也一天跑好几趟,去那个叫益民劳务所的地方,催问我的工作的下落。三个年纪不同的小姐,却给同一个答案。让我自己看她们贴在外墙上的过期作废的找工信息。

    正当我绝望的时候,小连襟又给我找了份工作。

    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就让我想起我们三个连襟难得聚在一起的情形。那当然是在老丈母娘家里,他谈起他的单位来,他这个科长简直比省长都大一截。

    现在,你瞧他小样,活脱活像列宁在一九一八。

    我这样说我的小连襟,是不是我的内心很不卫生?

    这几年着地滚来爬去,我觉得我的眼和心越来越不正了。

    那是家惠民搬家公司,老板自己开车,还兼伙计,他的伙计更是一个顶一个的;唯独我三分之一个都顶不了,也没干啥,一天下来还累成散架似的。老板挺客气的,临走时硬塞给了我十五元钱,算是这天的工资,并和颜悦色地劝我去找份文点的工作。

    也就是说,这次介绍的工作,我只做了一天。

    那天我回家时,天应该黑透了,但走在大街上并不觉得夜黑,只有广告牌、酒家花店、霓虹灯和音乐带来的朦胧和恍惚。我总感觉自己走在大河的暗流里,随时要漂走了。

    一位漂亮的小姐迈着猫步跟着我,问我需不需要?

    我说我没有钱。

    那个漂亮小姐跟了一段路,停住了脚步。但这个不眠的城市却依旧迈着猫步,悄无声息地走在我的一侧。这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就是一个被城市抛弃的现代孤儿。

    我一直找不到工作,就赖吃赖住赖在小连襟家不走。小连襟肯定很想我打道回府,可他开不了这个口,憋在心里又难受不已,所以气色一天坏过一天,直到有一天彻底坏透了。

    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

    他坏到极点的那天,就是我在他家呆的第十三天。

    其实,我也意识到不该再抱有幻想了,走吧。

    可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在第十三天,真正促使我走的,其实另有原因。

    因为前一天周末,我和小姨子之间出了点事。

    那天小连襟要出去麻将,他前脚出门,我也后脚跟了出去;但我听见了香妍嗨嗨的叫声,而小连襟却没有听见。我回头问她叫谁。她朝门口瞟了眼,不见小连襟的人影,就说随便吧。

    香妍站在浴室门口,飘忽而出的雾气让她有种欲仙的感觉,给人特别的美感。超前意识的露膝短裙和毛绒绒长袖紧身衣,将她的惹火身材渲染到了九分九,还有一厘是她双手环抱在胸口的神情,好像一个有自恋倾向的少女。

    她忽然有些害羞似地问我,可以帮个忙吗?

    她转过身来,给我看她试着去拉后背上的拉链,却无法拉上。

    我看到了一细条花瓣似的玉白。

    如果说这时候的香妍是瓶打开后忘了盖盖的香水,那么拉链处就是敞着的瓶口了。满瓶子酥了融了醉了的香水味,便从这瓶口幽幽地飘出来。这是一种意味深远的扑鼻醇香,确切地说,是上帝才酿造得出的美酒。

    请相信我的真诚。我背地里这样说我的小姨子,并没有丝毫要污辱她的意思。我只是有感而发,你知道我老婆就是香妍姐姐,姐妹一比较,感触就深了。

    人不好比哪!人比人,比死人!

    香姣也爱洗澡。谬就是个整天把自己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女人。但她不知道有的女人一干净就空洞无物的。怎么说呢,她干净得就像是从不来月经和白带的女人,更不要说有像她妹妹这种像“喜之郎”果冻一样美妙质感和意味的女人味。

    我知道香妍要我把她后背的拉链拉上。

    我突然感到手脚冰凉。

    她也分明感觉到我拉拉链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颤了一下。她收了一下光滑如鱼的俏背脊。或许她觉得这时候应该回头,给我一个幸福女人才有的那种嫣笑。

    她这样做了。

    继我的手指颤了一下之后,我的心也颤了一下。

    那天晚上,就在小连襟家的沙发怀里,发生了我二十三岁以后的第一次梦遗。当我幸福地醒来时,我真正意识到我再也不能在小连襟家呆下去了。

    不然,包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恰巧第二天,香妍的宠物猫不见了。这只美丽的雌性春猫,为了和前楼的情郎幽会,铤而走险地沿着下水管道出去了。

    本来吗,春暖花开之际,正是男欢女爱之时,猫类的男生女生上小区绿化带那个一下,完全无可厚非。更何况良辰苦短,永浴爱河的俊男靓女忘了时间,没有及时赶回家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小连襟家着了火似的。

    就是老爸老妈走失了,小连襟也不至于急成那样。

    瞧他那张虚张声势的脸,我就明白他在借题发挥。

    至于骂出那么多含沙射影的话,至于将春猫揍个半死吗?还不是我来后积在心里的不快统统倒出来了。照书上的说法,就是借别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

    说实在的,我倒暗暗有些高兴,这正是我走人的好借口。

    小连襟说工作尚未找到,怎么走了呢?大姐夫你不要多心,刚才我纯粹是骂猫,骂这个小畜生,没别的意思。

    我说听得出来,听得出来。

    其实在他们找猫时,我已经从阳台上找出我的铺盖,带到B市后尚未用过它。我说我这是想家了,想老婆儿子了。我想现在就走,回A市的末班车还能赶上。

    小连襟和香妍看我背起铺盖,知道不用留我了。

    我诚心诚意地谢谢他们。

    我说谢谢时,其实在我心里,有百分之八十是对香妍说的。

    因为她让我明白什么是有层次却又无法看透的女性美。

    我万分遗憾地想,我这辈子不可能有这样的妻子了。

    但等儿子长大了,一定要告诉他他老爸的这个发现。

    就这样想想,我也很幸福了。

    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回A市吗?

    身上除了一根老二,就剩下九元八角钱了。

    别说买张回A市的车票钱都不够,就是回去了,见了香姣怎么说呢?就说她奉命出去找钱的老公,终于在半个月内又折腾掉了五百元钱,现在光荣地归来了。

    可人海茫茫,我又将走向何处?

    我背着铺盖,漫无目的地走在黄昏的大街上。我走过一个电话亭。又走过一个电话亭。我摸摸裤兜里的硬币,决定给家里挂个电话。出来半个月了,还没有打过电话呢。

    此时此刻,我很想听到她们的声音。

    家里没人接,投币电话机又把硬币还给了我。

    这个傍晚,浪迹天涯甚至像亡命天涯的那种感觉,以及想家的情绪,像乱藤一般地匝住了我的心。我被一团糟的情感深深地打动了,我暗暗地流下了热泪。

    泪流出来后,挂上春夜的眼角,热泪顿时成了冷泪。

    没别的意思,我只想听到她们的声音。

    然后亡命天涯,找不到大钱誓不回家。

    但又一只可恶的电话机把硬币退还给我。

    我恨这枚硬币。我将它丢在第N个电话亭边的人行道上,狠狠地踩了几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解气之后,我继续朝前走去。

    走出七八步时,我猛地折回去,将它捡回裤兜里。

    我是为找钱才出来的,怎么可以跟钱过不去呢。

    入夜的都市看上去隔着层迷雾,感觉不再真切;任何一个方向,你都将走向都市的深处,而且越夜越美丽。

    七走八走,脚酸腿硬时,我发觉自己站在一片辽阔的废墟前。

    这地方好像听小连襟说过的。

    是B市最资深的老城区,人口密集,棚屋如云,水电煤气危房无不问题如山,每年不出点丢B市人民脸面的事情,这一年就到不了头。历来是人民和政府最伤脑筋的地方。

    大前年,B市花了大力气,新区才有第一批迁移居民。

    一大片阴暗潮湿的贫民窟夷为平地后,对这片位于新区中心的废墟,市政府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比安居工程更出政绩、更出形象的方案。

    在此建一座中央花园广场。

    一个像北京天安门广场一样辽阔的中央花园。

    已进来的建筑工程队,民工,起重机,拌浆机,钢管,脚手架,钢筋,砖头,石子黄沙,散装水泥库,太阳灯,本该在此废墟上建设一个新世界的;现在不得不调转枪头,在废墟的外围通宵达旦地生产惊梦的噪声,和梦中的家园。

    于是,这里就一直废墟着,因为花园要最后才建的。

    我看到了废墟上点点星火,来自狗窝一样的人字棚。想得出,人字棚的墙和顶,都出自工地上的破脚手架竹片、石棉瓦、水泥纸袋、破烂塑料、泡沫板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废墟,历来是捡垃圾者、乞丐和流浪汉的天堂。

    而我看到自己的归宿。

    当新的一天到来时,我看到春天的废墟上麻雀如潮。我想不到过去的棚屋区生活着那么多的麻雀。它们白天在失去的家园上空盘旋,晚上回到废墟上过夜。

    麻雀是这么一种鸟类,恋旧,傻得可爱。

    我就像这些麻雀,在拆迁的空楼里转悠,寻找任何可以变钱的东西。因为现在的我,是一位勤劳致富、财源茂盛的捡垃圾者。

    信不信随你,靠捡垃圾我一天能挣到十元到二十元之间的收入。所以这一行竞争异常激烈,阿秋曾戏称咱们这支革命队伍,其年轻化程度不亚于国家机关。

    但我们又非常团结,在都市的纵横区,到处都是我们的人。我们风雨同舟,基本上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们个个肩背着外国尿素袋,手提双钩小铁耙;像阿秋他们夫妻俩,还推一辆钢丝车,怀有一颗赤脚奔小康的心,满世界地转悠。

    有纸板卖伐!

    可乐瓶老酒瓶卖伐!

    说到阿秋,他是个有趣的家伙;右脸三条刀疤,他说老婆抓的。

    这家伙见到一张半张报纸,两眼都能长出腿来。着地滚的报纸,也像长了眼睛,你追它就逃。急了的阿秋不得不作田鸡跳,一跳一跳地,最后将报纸死死地钉在地上。

    手上有一张半张报纸,他能一口气读完最后一个字。

    他满肚子的笑料,是废墟上的欢乐源。无形中,也成了废墟上的王,有什么事总找他拿主意。

    大家累了一天,就高呼阿秋,你今天看到什么好笑的,来一个来一个。阿秋就很牛地点起一支烟,光吐烟不作声。阿秋的领导也就是他老婆,和我们有同样的心情,就用勺子敲敲锅沿:老公狗,你晚上还想不想那个了?!

    阿秋老婆就叫阿秋老公狗。

    一个庸俗而甜蜜的称呼。

    阿秋好像就在等这句话,说来一个就来一个吧。

    美国有个处男,本来过得也挺好。

    后来克林顿的事犯了,他越想心里越难受,身子也开始难受。

    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

    直奔宾悉法尼亚大道白宫边上那家有名的窑子。

    进了大堂看见两扇门。

    一扇门上写着“已婚”,另一扇上写着“未婚”,他便推开“未婚”的门走进去;里面又是两扇门,一扇门上写着“有经验”,另一扇门上写着“无经验”。

    他是位诚实君子,自然推开“无经验”的门信步。

    不料里面还是两扇门,一扇门上写着“五英寸以上”,另一扇门上写着“五英寸以下”。他伸手往下量了半天,打足余量,自觉离五英寸尚有差距,便毅然推开“五英寸以下”的门进去。

    结果一进门,确切地说是一出门——

    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宾悉法尼亚大道上。

    大家那个笑啊。

    这样的夜晚,我躺在自己的狗窝里,会条件反射地想到家,想到老婆和儿子。想自己照道理的话,此时此刻应该生活在A市,老婆儿子热炕头。

    另外,还有份像我这样安分守纪人应有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已经够用了。每天清晨幸福地送儿子到学校,然后脚踏实地去工作;傍晚下了班,又幸福地赶去学校接儿子回家。

    家里,老婆刚把饭菜做好,香喷喷热腾腾地诱人。

    开门时还有个幸福家庭的小插曲。

    儿子坚决不让我掏钥匙开门,非要按门铃,门铃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他就喜欢这样,他妈也喜欢这样。每次我要阻止儿子,她就说这叫生活情趣,老公你懂不懂?

    我千万次地想到这一切时,我觉得那个笑容可掬的老婆,不可能是香姣。那会是谁呢?

    这是个有趣而又诱人深入的话题。

    我常常靠它打发大半夜苦涩而漫长的时光。

    这毕竟是乌托邦的夜思,现实是我成了“乞丐”。我常反思我的人生轨迹,不明白我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捡垃圾。

    捡垃圾的工作,大家都知道。我倒不是看不起捡垃圾,我认为这倒是份很好的工作。它常常让我想到刘晓庆扮演的春桃,心想某年某月某一天,说不定我遇到一个春桃一样姑娘。

    另外一些夜晚,我甚至想回A市去捡垃圾。这样既能找到钱,又能和家人团聚。但我能回去吗?要是让香姣知道我是这么找钱的,你想我距离婚还会远吗?再说这样一来,我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一落千丈呢?

    胡思乱想有胡思乱想的快乐,也有胡思乱想的痛苦。

    从小连襟家的沙发,到现在露宿废墟,我对腐败分子的仇恨又深了几许。

    是啊,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敢给家里打电话,万一说漏了嘴,事态就严重了。你不知道,我就是那种缺心眼的人。

    现在每天多少能找到点钱,我也就心安了。从一元积到十元,从十元积到百元。有张百元就在牛头短裤缝个小袋袋存起来。

    不瞒你说,我那条牛头短裤就是一家小银行。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家小银行,贴身又温馨。

    有了钱,做人就是贱到捡垃圾,你也心里踏实得很。

    钱真是个好东西。

    谁也想不到到了秋天竟冒出那么桩奇事来。

    那天下过几点小雨,路上不怎么湿。我和往常一样,左肩背着尿素袋,右手提着双钩小铁耙,出去工作。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戴那顶遮丑的大草帽。

    就在废墟东头的那条人民路上,一个穿长裙的女人匆匆掠过。好面熟的身影。说不上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尾随着她,快步走在那条叫人民路的路上。双眼就像勘探矿藏的钻头,思绪飞扬。

    她是谁?她会是谁呢?

    那个女人突然双手提起裙子奔跑,像外国电影中的苔丝。

    一把钥匙启开了记忆的旧门。

    小会计!将厂子里的公款席卷而跑的小会计!

    我掷了鼓鼓囊囊的尿素袋,双手高举双钩小铁耙,疯狂地追赶。我同样疯狂的吼声,把路上的行人惊呆了。他们以为这个嘴里高呼着婊子之类的男人,绝对是个疯子。

    这不是午夜狂奔。

    它发生在一九九九年十月的某一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天上没有太阳。惊慌失措的小会计,在我疯狂的追势下,自己的脚踩住了自己的裙子。

    她被自己绊倒了。

    你不知道,在我认出她是腐败分子刘虎的姘妇那一刻,以及在后来的狂奔中,我真正认识到自己对腐败分子的仇恨有多深。

    我本想一铁耙结果了她的小命。

    但我还是把她交给了人民路派出所。

    想不到有一天,我这样的平头百姓也能为反腐倡廉尽点力。我简直太高兴了。但我没有在人民派出所耽误多少时间。因为我惦记着那只掷在人民路上的尿素袋。

    过了十几天,有人来废墟上找我,是个剃小平头的小伙子。

    他自称是A市晨报的记者,叫黎晓天。

    从他的嘴里,我方得知B市的一张什么报纸,头版有则主打新闻,就是刘虎和他姘妇落网记。文间刊有我高举双钩小铁耙追赶全国通缉犯的图片。由新闻线索提供者提供的。

    我不知道他找我为了什么事。

    具体地说他是A市晨报周末版新闻大特写的专版记者。他坐在肮脏的废墟上,神情像坐在世纪公园的草坪上。他说他非常吃惊,想不到我会是个捡垃圾的。

    他用一览无余式的目光看着人,让人觉得与他对视的目光,可以沿他的目光逆流而上,一直深入到他的内心。

    他让人信赖。

    他坦率地说,我想了解你的生活、工作和家庭等等。

    这有意思吗?我问。

    他说,来前我已经了解到,你就是那个厂子的下岗职工,为生活所迫而到B市来打工,结果抓住了刘虎姘妇,B市警署又顺藤摸瓜,挖出了当年号称“A市第一贪”的刘虎,这本身就非常有意思。阿德大哥,请相信我。

    他叫我阿德大哥。

    我心儿一抽两眼有些潮湿,没有人这样叫我,恐怕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吧。

    在我从头开始痛说革命家史前,他从附近的小店里扛来了一箱瓶装啤酒,和很多下酒物。他让我随便说,想到那儿说到那儿。于是那个晚上我和我的朋友们七嘴八舌,往他采访用的小录音机灌了十八盘磁带。

    此外,我们喝掉了四箱啤酒。

    当然都是他掏的钱,我的朋友出的力。

    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废墟上醒着的只有我们俩了。他极力劝我回A市。我说我不回去,我回去又要给家人添堵了。他说他能帮我找到工作,说A市有家独资企业,叫大光明仪器公司你听到过吗?

    我说这么大的公司我怎么会不知道?总裁叫黎明。

    他说黎明就是我老爸。大光明仪器公司就是我家的。真的,他摸出一张他的名片给我。他说回A市后,你按名片上我家的地址,就能找到那个公司,找到工作。

    我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老爸会喜欢你的。他总说我们的宗旨,就是把光明带给每个人。见我还在犹豫,他接着说道,这样好了,我明天回去,不,应该说今天,现在都早晨了,我去新闻社看个朋友就走;明天一早我再去你家找你,然后带你去见我老爸怎么样?

    你去过我家?我急忙问道。

    是的。

    见到我老婆了吗?

    没有。

    见到我儿子了吗?

    没有。

    怎么会呢?

    黎晓天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会发麻的双腿,收拾东西走了。走时又叮咛我,就这样约定了。

    他走后,我把我尚未出售的垃圾,以及异味扑鼻的铺盖什么的,连同那个避风雨的狗窝都送人了。我去买了套衣服,然后径直上巷口的澡室,洗了个十元钱的澡,准备干干净净地回A市了。

    我本想打个电话到香姣单位的。

    在汽车东站边的公用电话亭,话筒都拎起了。我的手正在摸身上那两千七百四十元钱(这是买好车票后的实数),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这回我不但挣到钱,而且要上A市最伟大的公司上班了。你要晓得大光明仪器公司可是我A市唯一的一家上市公司呵!

    我靠!她听了还不知喜成怎样呢。

    从今往后,咱们穷苦人翻身得解放,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这样想想,我就情不自禁地哼哼:浪哩格浪,浪格哩格浪……今宵美辰,娘子,我们浪它一个晚上吧。

    长途车一点不慢。

    但五个小时的路途,在我仿佛翻过了千山万水。

    其实这天下午二点十分左右,我已经坐在家中了。

    家里不知怎么的,没有人气。

    我看看自己的房间,儿子的房间,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一切依旧。我坐下来。但我坐不住。我又站起来看看儿子的房间,我们的房间,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回家太好了。

    我爬到今夜将被幸福折腾得够呛的大床,抱起香姣的枕头,像狗那样捕捉着老婆的气息。软软的枕头散发着叫人软软的气味,那就是香姣的。我突然想到爱人这个词。香妍或别的女人毕竟遥远,香姣我要好好地爱你。

    将香姣放回去的时候,我把那两千多块钱压在下面。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了会儿,我又去卧室把钱放回身上。我哈欠连连,看看墙上的钟,去学校接儿子太早了。

    昨夜一夜未睡,这会儿阵阵困意袭来。

    那就回房休息一下,我想养足精神,才能上好大夜班。

    后脑勺一落枕头,梦就满天飞。

    突然惊醒时,墙上的钟告诉我已是夜里九点钟了。

    惊醒前一秒,梦境清晰得一塌糊涂;惊醒后一秒,脑里脑外一片空白。这种人生境遇的突然转制,让我过了很久才明白,我是谁,现在何处。

    家里还是没有人气,静得出奇。

    这是怎么回事?我拎起床头柜上的电话。那边是我老丈母娘接的电话。她听说是我后,足足有两分钟说不出话。想象得出我的突然出现,让她老人家也有突然惊醒的感觉。

    我问:香姣呢?小岗呢?

    小岗就是我儿子。

    老丈母娘在漫长的两分钟后,说小岗在我这儿,你在哪儿?

    我说,妈,我在自己的家里。

    她说,那你来一下,阿姣她……

    我问,她怎么啦?

    老丈母娘说,三言两语在电话里也说不清,你来了再说吧!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在我冲到楼底下,找到我那辆闲置了半年多的自行车,发现我根本无法骑它时,变得尤为强烈。他跑着来到8路车站牌前,却等不来公交车。我咬牙挥一挥手,平生破天荒打了回的。当然是夏利车。

    香姣生病了?香姣让汽车撞了?香姣……

    我说司机同志你再快点?

    我赶到老丈母娘家时,小岗已经睡了。

    老丈母娘说,大概十一二天前,香姣突然把小岗托咐她,说话颠三倒四的,说家里出了个赫鲁晓夫,她要出去一下。我不知她说出去一下是什么意思。这两天才听说她跟她的老总出去的。我还听说那个老总贪污受贿的钱,足够吃枪子了。

    我冷静得像在听刘虎和小会计的事。屈指算来,十一二天前,便是我的光辉形象见报的日子,难怪香姣说我是赫鲁晓夫了。老天爱捉弄人,就在我奋起直追小会计后没两天,我老婆竟和一个高度腐败的家伙跑了。

    我对老丈母娘说,你等着瞧吧,有她们好看的一天!

    老丈母娘就责怪我,好像是我把香姣当作闲置物品,才出这种事情的。

    得了,妈,我说,你女儿是跟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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