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听到嫩声,一脸慈云,小脚点点,过去,手轻轻地抚摸男孩的额,问:谁家的?男孩怯怯地说:根。叫雨吧?男孩默默地点点头。正好,去把你爸叫来。男孩后退几步,转身,一路风跑而去,顷刻间就不见人影了。婆望了一阵小小的背影,点点头,良久才小步小步地走回家。
叫根的中年人,走进婆泥石的围墙时,就听到婆和云轻轻的话声。婆,云你也在。招呼之后,才低头进婆的家门,找竹椅坐下。也不问什么,直听他们说完。婆说,找你们来,想商量个事,我听说外面瘟疫流行,不知真假,若真,得早些准备,免得到时一团乱。是。是。
云和根忙应和,却不再声响。云抽罢一筒水烟后,装上,递给根,根接着抽。便落入沉默中,天窗射进的阳光西沉,亮一块斑驳的墙,束光中,苍蝇像粒粒黑米,掷进掷出。婆说,这样吧,这里的事吩咐下去,你们俩一个从水上,一个从山里走,探个准,三天后回我。又是两声是。人却不动,婆说,回吧。两人才一前一后出来。
三天后,云和根相继回村。村头早已等满了乡亲,见人就问,怎么说?先回来的根一脸疲惫,眉目间皆是愁云,也不言语,急急地进了婆家。后回来的云也是一脸疲惫,眉目间皆是愁云,也不言语,急急地进了婆家。人说必出大事了。兴奋又不无担忧,便纷纷聚集在婆家门口,不肯离去。谁家的小孩在大人堆中钻来钻去,嘴里呵呵地叫,过节似的高兴。
天黑下来了,众人还是不肯离去,婆家的门紧闭着,门缝间漏出一线光,很暗。人群中小孩的哭声此起彼落,男的叫女的回,女的不肯;女的叫男的回,男的也不肯。大家被神秘的气氛所吸引住了。不多时,见风水先生匆匆赶来,猝起破锣般的声音:让开让开,人群便自觉地让出一条道,眼巴巴地望着风水先生,被塞进门里,不见了。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这样更令人好奇。又有人说,这事大了,这事大了。
婆昏暗的屋里,油灯的光一跳一跳的。婆坐南,闭目,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象在思考什么,又象睡着了。婆的前面,一张八仙桌移在屋的中央,云和根在桌的南北,手牵着绳,绳的中间系着一束筷,筷在桌上铺满的米层中滑动。云和根一脸严肃,双眼牢牢盯住桌面。风水先生拜着,跳着,舞着,唱着……只见筷飞快地动了起来,迅捷而止。风水先生此时早已疲惫不堪,瘫倒在地上了。云和根拿开手中的绳筷,伸头如鸭,见桌上的字,同时啊地叫了起来,婆从椅上弹起,扑到桌前,看到一个大大的封字,凝视不动,仿佛要把字吃进眼里,良久,才缓缓地退缩椅上,叫云去包些铜钿,送风水先生。云回来后,婆吩咐道,明日一早,根带些人去大明湖边,将所有船只凿沉,一只不留;并派人日夜在岸边守护,不得外来船只靠岸。云去山里,把那三道木桥拆掉,掷入渊谷;也派些人守护顺风坡,不得让外面的人进来,就是自己村的也不行。若有差错,拿你们俩是问。两人毕恭毕敬地竖在婆的面前,听婆吩咐,婆想了想,转而语重心长地说,这关系到全村人的生命,马虎不得。才让他俩回。婆说,去吧,我也累了。
这时已午夜,门外的人群已添了不少火把,根出门后,东半村的红姓人家,就跟根向东而去。云出门后,西半村的白姓人家,就跟云向西而去。两支队伍背道而行,火光点点,给大陆村黑暗而平静的夜空,添了几分亮色和热闹。大家围着各自的头:根和云,心情高涨,迫切地恳求怎么干。
大陆村的人被神秘的气氛弄得风风火火,这是他们遇到的头一遭新鲜事。既不用下地入水,又不准出村,岂不是件美事。大家见面都很热情,扯大嗓门喊,也不象闲时聚集,聊一阵,急匆匆地走,跑出几步,才听回见的声音传来;一个便忙答应,回见,却已不见人影了。湖岸和顺风坡守护的人,个个神色严肃,克己奉公;更有大敌当头,决一死战的劲头。村中的妇人也不敢乱说乱动,静静地待在家里,仿佛在等待瘟疫的到来。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依旧没有动静,人心开始浮躁起来,守护的人也松懈了许多,歪七竖八地聚在一块聊天。妇人们窜东家走西家,也走亲访友,也搬弄是非,鸡毛蒜皮的事,陈年百古的事,再度提起。夫妻吵嘴,相邻骂街,时有发生。搞得大陆村沸沸扬扬。有人怀疑瘟疫之事,纯属谣传;有人甚至盼望瘟疫早来早去,这样拖着真难受,都快把人迫疯了。
第一条向大陆村逃难的船,给大陆村一个鼓舞,人心一下子齐了。村人全涌到湖畔,看热闹。守在顺风坡的人,心里痒痒的,希望山里也来一批人,也好让他们出出风头。但没有来,让他们白在这里辛苦。第一条船击退了。大陆村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和无所事事,吵闹再度升温,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小孩,依旧过着他们的节日。
再没有水上来的船。再没有地上来的人。大陆村又散成沙,鸡鸣狗跳,一池死水混浊。
这日,婆叫来了云和根,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该找些事做。做啥事呢?婆看看云,云低下了头;婆看看根,根低下了头。婆耐心地等了他们很久,见不语,才说:我昨日个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们爷了,他说,只要在虎山上造座塔,可保全村人平安无事。我寻思着,这事好,可保平安,可收人心。你们看呢。
造塔的事全面铺开了。大陆村人个个都会几下泥匠活,至于塔上的佛像,白姓中有几个石匠高手,正叮叮叮地敲打着。虎山在大陆村的中央,邻近有一山丘,正好就地取材。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提四两的提四两,挑百斤的挑百斤。大家自带粮食和水,渴了就喝,饿了就吃。更有东家的小孩吃西家的,南家的菜给点北家的,笑笑哈哈,一片融融。
有自己的钻凿在自己手上的,大家就说小心点。有碎石飞在别人身上的,大家就说小心点。有我的脚踩了你的脚的,大家就说小心点。虽磕磕碰碰,有些摩擦,但大家不往心里去,和颜悦色,一切为了塔,凡事都可原谅。人心就象村东的大明湖,清澈,容人。大陆村在造塔中,呈现出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
人心齐大山移,一座九层的高塔终于在虎山顶上树了起来。塔内一层一座佛像,共九座;塔檐双龙双凤,龙凤呈祥;檐端九九八十一只铜铃,迎风而响。取材讲究,造工精美,令人叹为观止。塔成之日,鸟枪齐鸣;封门之时,人潮如涌,呼声震天。大陆村人为自己的所为深深感动,哭笑不已。
就在造塔中,大陆村人不知不觉,已过百日。婆叫云和根再探虚实,带足干粮和水,不可在外面乱为,云根两人听话而去。三日再回,皆眉笑眼开,告婆,外面瘟疫已过,特惨!我们幸好及时而动,才免一劫。云又谈及在途中见本村的叶家夫妇惨死路边,一脸凄苦,说我已将他们安葬入土了。婆说,祸来躲不过,造孽啊!便吩咐道,瘟疫虽去,但浊污必会滞留一段时间,叫村人不可轻易出村,待天下场透雨,方可远出。
众人听说外面的情况,都咂咂嘴,一副惊异又不可思议的样子。逢人便把听人说的惨象向人叙述一遍,并渗入自己的想象;添枝加叶,加加乘乘,绕自己转几圈,蚊子变成了牛。思前想后,人人都自豪地说,还是婆。还是婆。
待大陆村人造桥补船,一切照昨,已是秋天。捕鱼的捕鱼,采果的采果,又是一片忙碌,但与外界的路皆已畅通,自由之风吹拂着大陆村,大家心情舒坦,颠颠的牛车在山道上,歌声飘扬。这是白姓人。大陆村西面是山,群山环抱,云峰峻奇,燕雀难度;山与村之间,一川平地,白姓人以种地为生。大陆村东面是大明湖,方圆几百里,湖波滔滔,红姓人风里来浪里去,以渔为业。湖光山色中,便是大陆村,以虎山为中心,两姓的人家散落在虎山四周。
红白两姓,由五百年前隐居到此地的两户人家繁衍而来,祖上取姓红白,意在红白喜事,人从水中来,生为红,故红姓人以渔业为生;人又往土里去,死为白,故白姓人以农业为生。红白两字包含了人的一切。生生死死,生生息息,无穷无尽。祖上规矩,不敢破,故沿用至今。
这里逢七日是集市,初七日,集市在距大陆村最近的前庄,也是瘟疫之后的第一次集市,大陆村人老老少少倾村而出,浩浩荡荡,奔前庄而去。前庄本不大,因瘟疫本已稀落,来的人又少,就更冷清了,直至大陆村人的到来,才热闹起来,象个集市。而大陆村人的到来,如此庞大,如此整齐,使旁村的人更为震惊,交易反而成为其次的了,大陆村的故事才是他们真正感兴趣的。大陆村人边,总聚集着外乡人,一付付朝圣者的面孔,嘴里呵呵地应着。大陆村人赶集市,多半跟人换些布匹,油盐醋酒之类的,这次因塔事深受别人的尊重,讨了不少甜头。大陆村人多半于心不忍,听到随便给点的话,总要比从前多给点,显出大陆村人的大度,慈怀和善心。
平日没有集市,在大陆村,白姓人家的门前,置一些蔬菜;红姓人家的门前,置一些活鱼活虾。白姓人想沾点腥味,就去红姓人家门前,拎一串鱼虾,放一把时鲜菜,没有也无妨。红姓人要换换口味,就去白姓人家门前,拣一把蔬菜,掷一吊水产,没有也无妨,无需与人招呼。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合情合理。
自从那次集市之后,大陆村的故事如秋风,吹遍了远远近近的村庄。外面相传大陆村的虎山,是块人间少有的圣地。外面的人总是这样开始他们的话题,你知道大陆村的虎山吗?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从前大陆村的虎山,是座无名之山。有一天夜里,大陆村的祖上,同几个堂表兄弟,喝酒归来,走至虎山底下,摔了一跤,一只鞋子掉了。那是严冬天气,又下起雪来,大家弯下腰来找鞋,其中一个在地下摸了一阵,高兴地喊,我找到了。找到了。哥,给你。祖上接过鞋子,往脚上套,谁知妙的一声跑了。哈哈哈……是只猫。大家笑得东倒西歪,笑出一手涕水。这时,其中一个猛抬头,见山顶之上的白虎,巨大无比,温顺地蹲着,朝他们咪咪笑。那人摇头拍脑,以为自己喝多了,糊涂;看得眼裂珠掉,还是虎,方尿了一裤子,啊地瘫成一堆。众人东张西望,见一身雪白的巨虎,身子不由得弹起棉花来,个个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地上,缩成一团。白虎倏地立身,一声彻天长啸,便一跃而去。第二年大陆村风调雨顺,年景颇富。大家都说是白虎的造化,故称那山为虎山。而大陆村家家养猫,视为祥物,就是这个道理。你知道虎山上的塔?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记得这场瘟疫吧,当瘟疫将近大陆村时,就是见过白虎的那位祖上,夜里托梦给现在的婆,要婆在虎山上造塔,必须有九层,层层要有佛像,檐上必须双龙双凤,这叫做佛塔镇四妖,龙凤呈吉祥。必能消灾避难,保人平安。这不,瘟疫根本没动人家的一根汗毛。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方圆几百里,连三岁的孩子都知大陆村有座虎山,山上有座塔,很灵的。
当第一个外乡人向他们打听大陆村和塔时,大陆村人还不知道朝圣者已在路上,正源源不断地向他们涌来。塔前从此香烟蔽日,火光醒夜。路近的人当天而回,路远的便宿在大陆村,大陆村人颇为自豪,不论何人,住在何家,都热情款待,不收分毫。一时间人满为患,朝圣者中多为老人和小孩,其中也不乏鱼目混珠,好坏混杂,村中常缺东少西,吵吵嚷嚷的。但大陆村人都能原谅,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
直到冬天,大雪封山,冰结湖面,才无人进村,大陆村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这年冬天,大陆村人比任何一年冬天都过得充实,富有意义。大家进左家出右家,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烤着火,在温暖和祥的气氛中,叙说着今年的事。特别是那些朝圣的外乡人,给他们带来了外面新鲜又稀奇的事情,使他们大开眼界,知道外面还有这么一个有趣的世界,这些已足够他们度过冬天了。
雪止天晴,太阳出门,照在山山水水上,雪融冰解,湖水荡漾,大地渐渐现出近却无的绿色来。大陆村人方从冬闲的舒适中走出来,看到了春天,这富于阳光的土地,收起无聊的嘴皮子,为一年之计开始忙碌起来。白姓人清晨开门,望一望天色,扛起农具,去攀登那崎岖的山路,竹鸡拍拍地从脚下飞起,鹰在岩石间翔舞,听着那些以生命充满天空的东西,在头顶上歌唱,和着不远处湖水拍岸的声音,清风吹面,也不觉太寒。还有箫乐,在这边的山谷里,在那边的山谷中,行走,回响。
红姓人家家家有条船,这时也收拾整齐,出水捕鱼了,整个村子只剩下老人和小孩,显得空空荡荡。守家狗在主人出门之后,便自由散漫了,三三两两在村间的小路上,在田野和晒谷场的空地中,谈情说爱,相互嬉闹。也有的为争偶,争风吃醋,两雄相斗大打出手,争个你死我活。鸡们则在土堆上觅食,尘土纷纷后扬,鸡婆们则在生蛋之后,得意地鸣叫,向主人邀功;见主人不在,不无遗憾却又举止文雅地走向土堆。
一阵忙忙活活,该布的种子布下了。春雨一浇,鲜鲜扑扑地向上冒,让人瞧得心疼。于是又有些空闲,待大陆村人消受。不知谁忽然发现去年守护顺风坡的破茅屋,升起细细的炊烟来,便呼啦一群人去探奇,一看吓了一跳,屋里冒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来,一个人孤孤地住了一个冬天。这无疑给大陆村人一个度过闲日的出路。大陆村人一批又一批地来看女子,打听她叫什么?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听听女子那悲凉的故事,听到心酸处,陪女子几多眼泪,同情地安慰几句。
对于女子的出现,大陆村人起先只是好奇,随后是一种无事找事的消遣罢了,最后才落入对外乡人的不可容承。
大陆村这样的灵杰之地,怎么可以让一个外乡人插足呢?而女子的故事到此时已引不起大陆村人丝毫的同情,人们带着微笑重复着女子的悲惨故事。一个故事在反反复复中,早已丧失了让人心动的兴趣,更多的从叙述中发现错误,自相矛盾和种种疑点。这女子会不会在骗我们呢?人们不能不这样想。这样想时,人们打心底里觉得应该让这女子离开,眼不见为净,也落得个清静。
于是在大陆村就产生了两种意见,一是请她走。一是让她留下。请她走的多为红姓人,而且理由充分。让她留下的则多为白姓人,理由也很充分。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不相让,无法统一。大陆村成了辩论之地,好在大陆村人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从不把事藏在心里,以诚待人,以理服人,说完了就抛开了,倒也不伤和气,仍一团和睦。
其实大陆村中最早知晓的要数云,云在冬天大雪封山后的第十天便遇上她了。
云是白姓人的头人。大陆村选头人,有个规矩,白姓人中是男姓的,皆上山打猎,谁的猎物最贵重,不论人大小,头人便是他;红姓人中是男性的,皆下水摸鱼,谁的鱼最大,不论人大小,头人便是他。但他们只是红白两姓的头人,大陆村的主是婆,雷打不动,他们必须听婆的话。这两种捕捉,都必须赤手空拳,不准借用任何工具。当年云和根都年少,血气方刚,一听选头人,热血沸腾,马不停蹄地走了。根很幸运,不到期限,便稳操胜券,当了头人。而云则一去不回,最后期限的那天,婆不放心他,便叫人找,结果在深山的枉人谷中找到了,他僵僵地躺在那里,和他相偎的是一头野猪,众人都惊叹不已,自叹不如。云和他的猪被风风光光地抬进村子,云睡了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众人大喜,高呼头人。头人。根听到村西的欢声,觉得自己争的头人没有云来得光彩,心头亮出一丝不快来。
这天,云又独自进山打猎,在雪山中转了几日,自己也糊里糊涂,见带的干粮所剩无几了,所猎的也日见丰富,便寻思着回来,刚拖到顺风坡,人摇摇晃晃,眼前暗无天日,正要迈步,人就扑嗵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女子被北风冻醒,搓着手,忽听一声响,有些怕人,又有些好奇,披衣而起,撕开一丝门缝,见雪光中,门外有一堆东西,越发好奇,出去用脚踏踏,硬得痛脚,又弯腰细看,见一死人,吓得夺门而进,汗毛直竖,大叫妈啊。后自己给自己壮胆,又开门出来,摸心口尚有一丝温气,才把云拖进家来。歇了两天,云才活转过来,朦朦胧胧中见面前有一人影,以为在家。雾,我没事,好着呢!来来,我们日上几回吧,我想。折起身来要拉人,手在虹的面前捞了几捞,人又倒下了,呼呼死睡过去。虹一脸羞色,两腮火烧,心扑扑急跳;又感到云的脚在她的乳峰间蠕动,撩得人心坎痒痒的,浑身无力,酥成面团。虹痴痴地想,这膘壮而又坚硬的汉子,肯定是下面大陆村的,他的妻一定叫雾吧,该去通知他的家人,但她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舍,她在这份犹豫中,度过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两天。云再次醒来方看清眼前的人不是雾,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女子,又见自己的脚塞在人家的胸口,忙缩回脚。问,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虹见他醒来,缩回脚,早已满脸红云,低头说不出话来。
屋里烧着一堆火,暖洋洋的,云得知在顺风坡,掀起薄薄的被子,立马要走,却又突然捂好被子,眼里全是惊慌,自己怎么如刚出娘始的娃娃,一丝不挂。回过神来,见自己的衣服还挂在火堆上方,方才明白,心里多了许多对这女子的感激,心想有朝一日我要好好报答她。
云没有马上就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虹。云又听了她的身世,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苦的人,安慰她莫担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在这里好好地过日子,没有人会欺辱你的,虹姑娘。虹一直将心事藏在,今全部吐出,更有一个人关心她,竟越说越伤心,说到断肠处,扑在云的怀里,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流成泪人,湿了云一胸,哭罢,两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却在心底生出一些东西,让人爱惜又让人烦恼。
云好象哄女儿一样哄虹:乖,不哭,我给你讲个故事听。相传大明湖边,住着一户人家,只有娘儿俩,儿子还小,倒是个孝子。一天,他在湖边嬉耍,见水中一粒五彩珠,上浮下沉东晃西荡,以为是粒宝,忙捞起,捏在手中怕掉,便含在嘴里,飞跑着去找娘,见娘急开口喊娘,谁知娘字未完,珠子已咽下肚了。娘也不当一回事,谁知当夜儿子发高烧,头上长角,身上长鳞,变成一条巨龙。三天后,乌云蔽日,风雨大作,儿依依不舍离开了娘。从大明湖到顺风坡,有九曲十八弯,就是龙儿含泪一步一回头磨出来的;上了顺风坡才腾云而去。龙儿每年都要回这里一趟,探望老娘,龙身在云中挂得很低,并保这里风调雨顺,年年好景,直到老娘过世,才不再回来。所以这儿叫顺风坡,是祝龙升天一路顺风,奇怪的是顺风坡看似上坡,其实是下坡,走来特别轻松,该是天意吧。
云只顾自己说话,完了才发觉虹,头支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睡去了,微微的鼻息均匀而清脆。云悄悄地起来,穿好衣裤,才抱虹上床,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从猎袋中取出野兔和山鸡,在火堆前,弄将起来。虹醒来,天已大黑,屋里火暖,有一股诱人的肉香钻得她肚里慌得像头饿虎。虹轻轻地说,香啊。
这夜云没有走。虹坐在床上,对着火前忙碌的云,断断续续地说些话。你说的是真的吗?虹问。说真便真,就像你没来这里,不知有大陆村;而大陆村以前没有,现在不是有了,以后有没有那是以后的事了。这人世间的事,谁说得清?像你们那儿,是男婚女嫁;我们这里则是女婚男嫁。你们那儿女人挑粪担,下地干活;凡事男人说了算,整天捧个茶壶闲得像个仙人似的。我们这里正相反,这怎么说呢?但不管怎么,变来变去,有一点是不变的,有人的地方,都是一样的;而只要是人,你就得像个人地活下去,你说呢?虹摇摇头,说你说的我怎么不太明白呢?云说以后你会懂的,就不再说话,默默地干他的活,一直到天亮。
虹醒醒睡睡,这夜睡得不怎么扎实,也许是白天睡多了,也许不是;到丑时方睡实。太阳晒屁股了才惊醒,见云已不在了,火堆全凉,成一堆白灰,灰前放着不少剥好皮的山货。
云回家,懵里懵懂的雾梦游般地为他开门。云掷开猎具和猎物,抱雾上床,就弄将起来,八仙床咯吱咯吱响成一片,日了数回,才精疲力尽心满意足地死睡过去。雾稍息之后,整衣起床,笑云猴急急的,去外间收拾山货,见这么少,又有不少兽皮,问云,云鼾声如雷。
云几次想对雾说虹的事,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这年冬天,云常送些粮草和兽皮给虹,叫虹把皮垫在床上,这屋里潮湿,又寒。云说待来年这屋也该翻翻了,这怎能住人。云多是夜黑才去,放了东西就回,怕人瞧见。
大陆村人对虹该去该留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时,云常安慰她。但事情越演越烈,这春又有几户外村人家,在比较冷僻的地方冒了出来,特别是在村东的,红姓人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赶了出来。于是他们便转到村西,在那里又安了家。红姓人认为这是白姓人不给他们面子。让他们做恶人,你们倒做起好人来了。既然你们不赶,那我们来赶,做恶人就做到底了。不料白姓人手臂朝外,不帮自己人偏帮外村人。于是一场内外摩擦,渐渐转为内部摩擦。先是吵,后是闹;最后因白姓人无意失手伤了一个红姓人,而成了打斗。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火,以前说了心里不再有什么,现在说了心里还是有气。陈芝麻,烂谷子,再度泛滥。长舌婆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阴阴阳阳,从中煽风点火。谁对谁的不满,哪家与哪家的宿怨,以至造塔时,谁伤了谁,不是无意,而是有心的……甚至对婆偏心云,等等,都有人暗中微议。好话成了反话,无心成了有意,人的一张嘴,什么都能嚼碎,什么都能吐,翻上翻下,就是一场是非。白红之争,就在这样的琐言碎语中逐渐升级。
虹常常站在顺风坡,茕茕孓立,怕云来,又怕云不来。云不在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委屈要倾诉;云来了又哑口无言。想到那次她叫他云叔,他板着脸认真地问她,我真这么老吗?她就想笑,他转而默默地点点头,说,这样好,这样好。我就是你叔,你住在顺风坡,不会有事的,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顺风坡吉利着呢。
根和云都独自去叩问过婆,而且再三求婆,婆就是不开门。婆稳坐后院,今天是揭谛揭谛婆罗揭谛……明天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却有巨大的力量,让婆安心立命,充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求得西方分;却让根和云似油锅上的蚂蚁似的,愁得焦头烂额。两人都心想既然婆默许于我,可见婆是支持我的观点,回去之后更加坚决,事就在他们的猜测和鼓动下,推向高潮。
婆终于说话了。婆说,和为贵,多做善事,修佛要修心哪。
云和虹的事还是败露了出来。农忙过后,云派了几位白姓少年,用刚干的稻草打了些草扇,为虹翻新草屋,边上搭间厨房,打好灶头。云没有去看,这时人多眼杂,云想去,走到一半又回了。春夏间雨来雨往的,人很烦躁;天晴时已入夏了,云出门散心,脚却不听使唤似的,又来到了虹的门前。是云叔啊,快进快进。虹热情地请云进屋,又忙着添了几样菜,一壶酒,请云;云说不喝,我坐坐就走。虹说要喝要喝。多日不见,虹出落得更加水灵,标致;坚硬而高翘的乳房,在薄薄的对襟衫里,在云的眼前荡漾,且暗香浮动。云对自己说不想这个。不能想这个。可他的心直想着这个。虹说今天我也想喝点,云叔喝吧。云就不听自己使唤地喝上了。酒落肚,云的话就多,虹的话反而少了。虹的脸被酒精或类似酒精的东西涂得白粉粉红嫩嫩的,薄透薄透的,仿佛吹口气就破。云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心,云说我还是走吧。怎的啦?没怎的。那喝啊?好。好。虹咯咯咯咯地笑,把手撩到后背,云低头审视自己一番,觉得没怎,拿眼睛看虹。虹说我痒。要叔吗?要。虹移身到云前,蹲下;云粗糙而宽大的手,在虹背上温顺地爬动时,虹胸口的兔子蹦啊蹦的,浑身颤抖,小腹部也跟着胀痛,嘴里呼哧呼哧吐大气,感到缺氧。云的鼻抵着虹的秀发,呼着发香和虹身上的青春气息,出不了气来;大头裙裤间猛地支起,湿汪汪的;手更是不由自主地滑向虹的胸前。虹如触电一般竖起,跌跌冲冲地跑入厨房,让云愣在那里。
虹再出来,手里多了一盏灯。她说天黑了。
雾对云整夜不回家,也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事以前也有。但这事多了,也生疑端,便让儿子尾随云,看他到底在哪儿过夜。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这事一夜间传遍了大陆村,有人就说难怪他这样护着虹,原来跟她有一手了。有的说我们受了他的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的说这次有好戏看了。有的说非要婆好好地办办他。有的说这事可是大事,他可有好日子过了。
云和虹被拿回来时,村人一场混乱,大家趁黑你打一拳,我砍一棒。有人是好玩,有人是为了出口闷气。云给人打断了脚,虹更惨,人对虹下手自然比云重,她遍体鳞伤,人三番四次被敲死过去,又敲醒过来。大家纷纷涌向婆家,听婆发落。婆早已在门口,见人就说,抬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抬回去,早养伤,以后不准打人了。人问那女子怎么办?一并在云家养病吧,难道要见她死不成?打得死人,打不死人的心,唉!
夏日持续高温,已不再让大陆村人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婆将对云的发落。婆在虹可以行走时,就让她回去了,人人都认为太便宜她了,婆问那你们要拿她怎么样呢?一个外乡女子,孤孤零零的,在这里容易吗?
于是人们把希望移到了根身上。在大陆村,女婚男嫁,男女成亲男的被嫁到女家。男的是红姓人,嫁妆是一套渔具;男的是白姓人,嫁妆是一套农具。农忙和渔汛时期,也让男人回娘家帮一阵子。有白姓红姓自姓里通婚的,也有两姓互通的。但男的成亲后,不能食野;女的可以娶二夫三夫,只要两厢情愿。这是大陆村的老规矩。云这次犯了村规,人们自然想看看婆如何发落,更希望越重越好。当然也有人盼轻些,若轻,那以后自己也去沾沾腥。
婆找来了天字地字辈的,也找来了云字根字辈的几个要人,商量对云的处罚。婆说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云字根字辈的必竟是晚辈,大家都不响;天字地字辈的和婆是同辈人,便叽叽喳喳地说开了,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主张把他赶出村,有的认为要改选头人,有的同意,有的反对,依然是一片乱。但比较统一的是头人决不能再是云了。婆说人在难处,推一把与拉一把可大不一样呵!既然大家要改选头人,现在又不是冬天,我看就在塔前选吧,三天后叫大家都去。
这三天,常有人找天字地字辈的说情,找云字根字辈的说情;转弯抹角,偷偷摸摸的必竟极少数。大家都在心里秤人,秤来秤去,还是没有一个合适的;自然有几个是满不错的,但他上,则与他不相上下的也有不少,他能上,别人为什么不能上呢?这是白姓人的事,红姓人不便插手,也落得轻松,冷眼看热闹;有道是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自有人把里面的网网络络看得一清二楚三明四白,嘴里却不能说。也有红姓人在中间搅的,但谁都不敢向婆求情。
第三天白红两姓全集在塔前。婆在天字地字辈人的簇拥下,来到塔前,婆说开始吧。开头很热闹,但选一个倒一个,场面越来越乱;人选也越评越差。将近黄昏,头人还在云里雾里,众人劲头已过,也累了,慢慢的就静了下来。之后一片鸦雀无声。大家把眼盯在婆这儿,婆说既然选不出头人,就让根代着吧。白姓人虽心有不满,但婆已经说了,也只能这样了。
婆让根跟她回去。根跟在婆的屁股后面,乐颠乐颠的,心里满是欢喜。从此红白两姓皆在他的手下,地位就仅次于婆了,大陆村里再有何人敢与他相比呢!婆在家中只吩咐了根几句话,就让根走了。根气得吐血,他怨婆太偏心云了。婆说,你以后凡事要跟云多商量,多听听他的,切莫盲动。根走在村间小道上,心情一下子暗了下来,先前的喜悦,被晚风吹得无影无踪,却平添了一份惆怅。他拐进家门时,对着村西的云家,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字:球!
婆出现在根家门口时,让这家子欣喜若狂,受宠若惊。这时正黄昏饭时,一家起身请婆进屋,在八仙桌前,另设一桌,请婆用膳;由根妻作陪,根妻只坐着不动筷子,根忙进忙出,小心添饭加菜。婆斯斯文文地用膳,看雨又长高了,问多大了?十五。不小了,该成亲了。我看那女孩满不错的,两个孩子蛮有缘份的,我曾见他们在古槐树下欢言笑语的,爱着呢。雨,有这回事吧?雨一脸羞云,心里可喜了,恨不能插翅告诉她。婆见他们吃螺蛳,问螺蛳屁股在吗?在。婆说这可是生命,雨去把它倒到湖里去。雨飞快地去了。婆又说,这孩子我蛮喜欢的,晚上送到我那里,我来为他开课。
根夫妇俩,像送佛一样把婆送上路。直望到人没才回。
雨回来已很迟,被他父母一顿臭骂,死到哪里去了?忙给他沐浴,更衣,已是深夜。虽有些犹豫,还是给婆送去了。婆说今夜,岂能待到明日。婆是大陆村的主,能为雨开课,是雨的造化,也是他的福份。
在大陆村,开课的事是媒婆干的。大陆村的孩子有自找的;有父母定的,而后才叫媒婆,媒婆只是那么形式地走一趟,无需耍嘴皮子。主要的还在开课上,男孩在入洞房前,必需去媒婆家,由媒婆给他授业,教会一切房事。而后才请风水先生选一祥地,独立门户;再选黄道吉日,将男子嫁过去。
婆虽说年事已高,早年夫得伤寒,曾用百年雪参吊命,死得很韧。夫去后婆心灰意冷,不再娶夫。这年春,夫托梦给婆,言坟地潮湿,要移地加衣。迁坟时,从楠木棺盖内得一对口菌,此乃大补之物,婆食后至今月经如常,心似少女。只是岁月不饶人,脸皮已起皱纹。也不知为何,婆见雨后总觉得他身上有不少夫的影子,有些心摇。
雨来时,婆还在等;见雨便牵手入卧房。在那张宽大的八仙床上,婆叫雨宽衣,然后叫雨给她宽衣,睡下。雨躺下后背着婆,没有动静;婆则浮想联翩,想当年和夫逍遥快乐的种种情景,不竟感慨万千。婆轻轻地拉转雨,问喜欢婆吗?喜欢。婆把雨的头抚在胸间,把乳头放进他的嘴里,吮着含着吸着……左手托着他的头,右手柔柔地摸着他的耳根,后脖和光溜溜的背,手缓缓地抚动,缓缓地向下滑,摸到他的鸡鸡,来来回回,当她一点点用力捏他粗壮而坚硬的鸡鸡时,早已春心荡漾体软如水。婆把雨的手放在自己的腿根,教他用手指探那水热的无底洞,婆迫不急待地把雨移到身上,雨一阵乱拱,毫无章法,弄得婆生痛却不祛火,婆亲昵地拍他的屁股,用手夹住,把“徒弟”领进门。
一夜数回,婆恍若前夫犹在。婆领了三日,雨方会自由进出,而且技艺大增。婆说成了,师傅领进门,功夫在自身。你不必来了。
听说婆给雨开课,村人自然对根家另眼相看。趁着农闲,好几家也跟着办起喜事来。媒婆门前,门庭若市,日夜不息;有时一夜里要授课数人。媒婆在大陆村颇受人尊重,当年教过父亲,如今又教其儿,也常有的事。那些男子成家之后,有不再找媒婆的,也有偷着去请教或与她重温旧梦的,人家也不深究,对媒婆是个例外。
像根这样的头人,也常光顾,只是大家不说而已。媒婆玩上性子,常与人唠叨某某人怎么样,某某人又怎么样。在大陆村没有人不知的事。
雨成亲之日,大陆村有许多家都挤在这个日子办喜事,好日子吗。要说排场自然根家最大,根家请婆,婆不来,其他人家自然想也不敢想。婆自给雨开课以后,心里渐生悔意,觉得自己六根不清,佛心太浅,便终日闭门不出,朝课晚课诵经念佛,修身养心。
云跛着脚常去顺风坡,纸已撞破,就大大落落地去看虹,也常宿在她那里。村人是见怪不怪,云是虱多不痒,大家也不再说什么了。割过大麦割小麦,割了小麦割水稻。农忙过后虹为云添了个胖小子,云为他取名为霞。从此,云在虹这里比在家的时间还多。雾说就当家里没这个人,村人也说就当村里没这个人。
秋雨里大陆村忽然冒出一个云游和尚,指名要找婆。此人鹤脸雪须,面慈目祥,也不知有多少年纪。村人将他领到根家,根又将他领到婆家。婆和和尚在后堂,参悟佛义七七四十九天。婆问为雨开课之事,是否有害修佛?老和尚说你若抱在,只一世抱在;你若放下了便不在了,只要心中有佛。婆才释然。其间婆只出来一次,吩咐根在虎山古槐树下,修一座禅寺,必须月内完成,便不再出来。
虎山古槐树也不知有几百年了,高入云霄,冠盖数亩地。根在这事上大权独揽,出尽风头;自从云倒霉之后,他的日子越过越舒坦。
四十九天后和尚欲离,婆再三挽留,并带他见为他而造的虎山禅寺,也无用。和尚云游惯了,执意离去,婆也不勉强。和尚在村口朝婆辞行,一再说,婆佛品甚高,持之以恒必结正果。并说这地方出婆这样的人,尘间罕觅。在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声中,云飘而去。
虎山禅寺留不住和尚,就改为大陆村的祠堂。原先安置在婆家后堂的祖上灵牌,家谱,功德碑和祖上世传之物,皆搬入寺中。
婆普渡众生的头一措施,就从忌食开始。婆说世事没有比吃饭更难的了,这事由来已久从来远矣。民以食为天,看你有没有佛根,就看你吃什么。婆定了些规矩,要村人实行素食,不可吃荤。她认为动物都有其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权。不可杀生,杀一头动物,等于杀一个人。这是最要戒的。婆说的话不会错。婆的话又有谁敢不听。
于是大陆村的红姓人放弃渔业,和白姓人一样以地为生。饭桌少了荤腥,只是少一些口味而已。日子久了虽有些想,倒也能对付过去。一年过去了,也不见有什么异状。婆起初常走动,特别在饭时,看看东家看看西家,是不是有人家胆大妄为,结果她很满意。仅有几家在水缸中养着鱼,婆看着眼皮跳,责令他们赶紧放生。之后这样的事再没发生。
大家都说,这肯定是老和尚传授于她的。大家只是这样想,想到这样下去,修成正果,大家都西方有分,便安心立命,小心从事。
次年婆又出新招,当初许可吃牛奶和鸡蛋,现在觉得这样有损于小牛,既然牛跟人一样是生命,人就不能为自己的贪吃贪喝而损害牛,尤其是小牛;同时鸡蛋也是一条可能的生命吗,所以必须禁了。只有陈鸡蛋还可勉强食用,但要经过检查,证明确已陈年臭坏了。
婆的规矩越来越多,大陆村人的日子越来越难熬,大家心里都想着些什么,都不敢说。大陆村人学会了心里藏东西,口里说的,心里未必想;心中想的,嘴里也未必说出来。
根整天为村人检查鸡蛋,检查母牛。全村人也整天无所事事,没精打采,一脸菜色和倦意,说话细声细气的。懒得与人吵,懒得做事,也懒得去想未来。大陆村出奇的宁静和平安。风气也出奇的好,有人就向婆说,现在真是好。大家和睦相处,团团圆圆客客气气的,要是一直像现在,大陆村真是一片乐土,婆听了心里高兴,说,就要这样,就要这样。
雨已添二男一女,女叫小天,出世时脖上挂一串佛珠,村人视为奇人。婆得知非常高兴,请先生教她读书识字,传授佛经。立她为大陆村第十八代主。在大陆村,历代的字辈如下:红姓,天字根字雨字为三代;第四代起为地字云字风字。白姓,地字云字风字为三代;第四代起为天字根字雨字。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从天字中觅一天资高的女子为大陆村将来的主。婆就是天字辈的。立主仪式在虎山禅寺举行,场面壮观而严肃,根家人在大陆村如日中天,更加不可一世。婆抱着雨家的小天,在大堂受村人顶礼膜拜。大家都心想雨到底是婆亲手开课的,自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孩会打洞。
这天云也参加了,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人们在赞叹之余,偶尔在议论中提及云,因为有了云,人们方可把根云两家放到一起比较,才觉全面生动,富有说服力。
婆认为小天的出世,是她实行素食的结果,是这几年的功德修来的,是佛给她的一个嘉音。这些年婆苦心修炼,总算看到向佛境迈进了可喜的一步。
八月正是台风季节,风雨一阵紧似一阵,大陆村家家有泥石围墙,被雨一浇,石间的黄泥如眼中浊泪,一丝丝地被抽走,夜间墙塌声此起彼落。围墙常垒常塌,台风久了主屋也摇摇晃晃,大陆村人以少有的耐心加加补补,才勉强度日。大明湖水位高涨,几家已进了水,无法住人,地势低的人家已搬到亲近的人家去住了。待台风期过去,大陆村早已被水困住,真是百年的大风大雨,有人担心天呈异象,怕今年有大灾了。
秋高气爽的时候,婆推行她的又一新规矩。她认为植物和动物一样地有生命,所以也不能吃。人可以吃的只有那些自然死亡的植物,像在深秋变黄了的菜叶,果子等等。只有这样的废物人们才可以吃得于心无愧,即使这样,吃的人还应该把所吃的苹果或梨的核,杏和樱桃的核及其他的核,都种在地里,不然他就犯了堕胎之罪。至于五谷,那是全然不能吃的,因为每颗谷子都有一个像人一样的灵魂,像人一样具有生存和安全的权利。这是婆在原有食素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她闭门不出,日夜思索着早日走进佛的捷径。她的这一措施使大陆村人一片哗然。大家虽然对婆的这一方针,自己未必相信,也未必相信别人会相信;但婆这样说了,就得这样做,这是确信无疑的。
这时有不少人家把麦子种下了,余下的见人家种下了,也偷偷摸摸地种下,想婆不至于把人的活路绝了。但婆这次和往常一样,坚定不移,阻止了后来还想下种的人家,她说不要眼看着人家,修佛靠自身,会有报应的。果然给婆说中了,第二年春上,天降特大冰雹,把地里的庄稼给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地里一点收成也没有。那些被婆阻止的人家便沾沾自喜,看别人忙碌了一春,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心里的一股气也顺了,也更加相信婆的话。
大家乖乖地听婆的,捡些黄叶,吃些隔年烂果子,聊以度日。小天吃了果子,不小心把果籽吞进了肚里。整日心慌怕得罪天,又不敢问大人,就不敢再吃东西,渐渐地瘦小下去。雨开始以为吃得差才这样,待小天病了才问知是因为吞果籽,就告诉她吃了会拉出来的,不会有事的,她听了病便好了一半。
一年还能熬,二年就显出败象。地也这样,一年不种东西,早已一片荒芜,苗不长草却疯长,高过人腰,连小路也无处寻找。大陆村人面黄肌瘦,病病歪歪的,走不动路来。更不要说村里象往常那样年年能添娃,饱暖思淫欲,现在人都举步头晕,躺着嫌吃力,谁还会去想那劳什子费劲的活。
大家敢怒又不敢言,事事闷在心里。只盼望早日能修到功成,升上西方享乐。
大陆村里已是一片败落,枯叶烂根被吃得精光,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大家都不瞒,只瞒着婆。直到小天的死,才让婆知道;小天的死对婆打击很大,她流下了泪水,这是村人第一次看到婆哭,觉得婆哭起来和常人没有两样。
婆叫来根时,根见婆已瘦如柴棒,皮包骨头没有一丝肉,婆说你去把云叫来,根在外面转了一圈,也不去找云,就回婆云不在。婆遗憾地说,我怕见不到他了,我去后,你要和他商量,他天资比你高。随后婆向根吩咐了后事。婆说我要走了,起身要下床,刚落地时两眼炯炯有神,渐渐地暗淡下来,后如山倒地。婆立地成佛,使根六神无主,顷刻间失去了最强的依靠。就象绕树的藤,大树倒了,藤也跟着倒地,根坐在地上,像个女人样地哭了起来。
大陆村人砍来楠木,为婆制作棺衾。棺底用石灰铺一成,石灰上再铺一层木炭,才请婆安睡,身上盖八条大被。出丧之日选在菩萨的忌日,大陆村上上下下全体出动,哭声震天,十六壮年人抬棺向虎山宝塔走去,一路步履沉重;无数村人哭昏在路上,场景十分壮观。在一片鸟枪声中,塔底的门被打开,塔中央有一石墩头朝南北,正合婆吩咐的棺材尺寸。塔底的门再度封死,在又一片鸟枪声中,婆终于如愿以偿地走到了她人生的终点。婆一生中最为辉煌的阶段以造塔开始到进塔而圆满地划上一个漂亮的句号。
大陆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想起平日婆的种种好处,不由得流下眼泪。当年婆是何等的英明和伟大,特别是带领大陆村人战胜瘟疫,功比天高,自然婆要我们做的,我们必须继续做下去。婆去了,从此在西方享她神仙一般的清福。可大陆村人依然在火热水深之中,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有人怂恿大家集体自杀,追随婆而去,被根及时阻止了。他说婆让我们修炼,不是要我们轻生,这样去西方是没有位置的。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大陆村人今天送走这个,明天送走那个;活着的人也不再有多少力气,也不再请风水先生,草草了事就完;见多了大家也不再悲伤,觉得这些人走得真是福气,不必在世上这样痛苦,一了百了。这些死的人都是老人和小孩,老人什么都经历了,死后无憾;小孩是什么都还没经历,无忧无愁的,去了也不必在世上受罪。只有那些知痛知苦的心里尚流连世上的人活在世上,痛苦不堪。
云已一直住在虹这里。一家人常对大陆村的事议论,儿子说,爸你也是大陆村人,你该该救救他们啊,这样下去这个村庄就完了。你曾是他们的头人,你说话他们会听的。云说曾经是曾经,现在是现在,我未必说得动他们,他们在婆下面生活这么久了,如今还生活在婆的余威和阴影中,难哪!云关照儿子,进山打猎越多越好,云再将他们打来的猎物,出山换成麦种和食物,虹问要这么多干吗?云说吃啊。屋里堆满了麦种谷物和猎物,云说差不多了,大家休息一天。是夜挟着一匹白布,潜回大陆村。夜深人静,虎山忽然传来白虎悲壮而又凄惨的长啸,一声又一声,响彻云霄震动了大陆村,家家户户都倾屋而出,朝虎山跪地叩拜,人头磕地如拔葱一般,虎啸更急,一声长一声短,大陆村早已遍地哭声;虎才一道白光,跃入塔边林中,不见踪影。人说白虎重出,怕要变天了。大家都传要变天了。
第二天云进村找根,根闭门不见。云又找几位根字云字辈的人,有的肯见,有的不肯见;见到的听云谈及开戒,大家又如见到瘟疫一般,把云请出门外,不敢再开了。云一跛一跛地走遍大陆村,再没人敢见他。云慢慢地踱回顺风坡。
云在心里已计划很久了,他连夜和儿子们动手干上了,虹和花忙着烧一锅锅的肉,一锅锅的食物。第二天一早挑的挑抬的抬,把烧好的食物放在虎山桥头,也不招呼人,自个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肉香和米香早已浸透了整个大陆村,大家纷纷涌向桥头河边,人群簇拥又不敢靠近,眼巴巴地看着云虹一家人大吃大嚼,口水横流。雾和雾的一家也来了,云拎起野兔山鸡的大腿给他们,他们退缩着逃到人群后面,云说想吃的自己拿吧。人群潮涌却不敢接近,这样僵持了半天,终于有人忍不住,怯怯地伸手,又缩回;再伸手一把抓住,没命地狼吞虎咽起来,一人动全盘皆动,众人你抢我夺,老人和小孩踏伤无数。
开戒了,人们就不再有了顾虑,一切可以找来吃,便海吃山吞,仅三日大陆村因涨死的不下十人,这些人死时眼里流露出心满意足不枉此生的神情。这时将近冬天,云把先前准备好的麦种谷种平分给大家,也有嘴馋的,偷偷地烧了吃。吃饱了,喝足了,人也有了精神,大家便出门开荒种地,布麦施肥好忙碌,人人心里都有了着落,日子又变得踏实了。红姓人放弃了地,他们叮叮地造船理网,恨不能立马去湖中捕鱼,久违了这样明亮的日子。大陆村到处呈现出一片勃勃的生机,一个冬天就把大陆村理得整齐而面目全新。生活又有了奔头,大家起早摸黑也不觉累,在冬日寒冷的北风中,也不肯闲着,红姓人和白姓人一样,纷纷进山打猎去。大家回忆起以前的日子,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真象一场梦,一场恶梦。
人们回过头来,现在想的都是云的好;人们说话时,总要这样说云,看人家是啥眼光,远着呢!云的高,就使根显得矮了。根坚决不吃荤和五谷杂粮,仍按婆的要求做,根阻止自己家里,但妻和雨他们都不听,他一生气,就闭门不出,也不再捡枯叶烂谷吃。他痛恨云,深深地感叹世态的炎凉,人心不古。现在人变得那么自私自利,眼光短浅胸无大志,连自己的妻儿也不可信了,他在心里哭泣。他一直重复着婆那句话:会有报应的。会有报应的。
在婆带领大陆村人追求佛境的精神运动中,根是最后一个牺牲品。他绝食而死,村人感叹他的忠,给了他很隆重的厚葬。
云常常望着山下的大陆村沉思,儿子问爸想回村里吗?云默默地点头。云跟村中云字根字辈的人商量,大家都说好;也有面和心不和的,见大家都偏向云,也就附和着说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人家正红时,免得自己祸从口出,得罪了。于是云请风水先生在虎山脚择地造屋,挑吉日从顺风坡迁入大陆村新家。这天全村人夹道欢迎,云也宴请村人,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节,给大陆村添了不少喜气。云也不回老家,和虹住一起。
云的孙子一岁多了,儿子说,爸你给取个名吧,云想了想,就叫他人吧。云早晚常抱小人人在村头散步,村人见了就亲切地叫云一声爷。从此云就是大陆村的爷了。
老人们偶尔谈及婆那档子事,就问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云说,人生营营所为何事,无非饮食男女,这是人之大欲,也是常人之本,滥则堕为野兽;绝了人也不为其人了。人又问你既然明白这理,当时为何不跟婆说呢?云说,婆是高人,自己做得到,却不知别人做不做得到,以为人都是一样的;再说当时我人微言轻,婆也未必听得进去。大家都说,那是那是。
虹第二个儿子成亲时,已是男婚女嫁,落户在白姓人家这边,大家觉得也满好,没有感到什么不妥,这以后大陆村便实行了男婚女嫁制,要的彩礼不是农具渔具,而是谷麦物品了。
大陆村的小孩在路上,见到云,便叫:爷,就退到路,落眉,恭敬地待爷经过,才上路跑动,游戏和大声地叫喊。
傍着低语的湖水,傍着高耸的山峦;人们又听到那抑扬顿挫的箫声,在这边的山谷中行走,在那边的山谷里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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