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不是鸟-我的第一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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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从西伯利亚来的强冷空气与盘踞在杭州上空的热空气交战。结果是杭州地区一夜之间气温降低十摄氏度,第二天雨下个不停。枯黄的梧桐树叶像狗皮膏药贴满了城市的四肢。这是生命的尸体。来来往往的车辆在马路上发出雨水被压迫的声音。雨落在街头的梧桐树上,又从梧桐树上落下来。我傻妞兮兮地望着鲜花和笼鸟,通氧气管的玻璃缸和潜泳的热带鱼,别的宠物猫和宠物狗……我的眼睛一定傻妞死了。因为我在岳王路花鸟市场呆了有些时日了。

    这样的秋雨天气,很多人把来自大自然的寒气当作人生的寒意了。

    我的第一个爸爸就是这样的。那天,他撑着一把断了两根骨子的雨伞去平海路的什么地方,办件什么事情。断了骨子而塌下来的伞面,流着整把雨伞所承接的雨水,落在他正前方的路面,又从路面溅到他的裤腿上。我的第一个爸爸走到楚妃巷时,周身的寒冷就像盛夏时的爬山虎爬遍了整幢旧建筑物一般,让他无端地生出要抱个暖乎乎的什么在怀里的念头,而且是那么的强烈。他几乎不作任何思考,就来到了岳王路花鸟市场。

    这样我就看到了一个倔强而又善良的老人走进花鸟市场。

    我就看到了伞面的低洼地区在他的正前方,而不是左边右边或后边;哗哗流淌的雨水,因此而没有影响到边上的行人,却影响了他。与此同时,我也是我的第一个爸爸看到的第一只羊脂猫。羊脂猫,一种平常的宠物猫,一团雪白,毛特软,蓝眼睛,美国种。

    摊主是个老手,他说大爷您好眼力,这可是美国纯种羊脂猫。我的第一个爸爸却说,是美国杂种吧。摊主马上就说对对对对,大爷您好厉害;其实美国杂种好啊,联合国都得听它的。我的第一个爸爸一字一顿地说:好!个!屁!

    摊主是纯生意人,理钱不理人,掏不出你口袋里的钱他还理你做什么?谁知我的第一个爸爸阴沉了半天的脸,却说就是它了,而且连价都不还,惊得摊主直叹自己走眼。

    于是,我就有了第一个家,有了第一个爸爸。

    我的第一个爸爸抱着我,确切地说抱着关我的铁笼子,还得撑着那把断了两根骨子的雨伞,回到了半道红街道朝阳居民区九幢九楼的家,大约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我用速记的方法一下子记住我的第一个家,那就是“九九我家”。或者可以记成“救救我家”。雨还在下。我的第一个爸爸回到家,马上换下寒气太甚的湿衣湿裤,洗了一个热水脸。他把洗脸水倒在洗脚盆里,又加了点热水,再舒舒服服地泡了半天脚。泡脚的时候,他点上一支杭州烟,边泡边盯着我笑,大概在思考一些有关我的问题。

    司迈特饮水器开了十来分钟,才从红灯跳到绿灯。我的第一个爸爸用桶装娃哈哈纯净水泡了一杯燕牌牛奶。他喝到半杯的样子就想到了我,就去厨房间找给我盛牛奶的器皿。正当他为猫使用的器皿是碟是碗而犹豫不决时,隔壁的王大妈过来了。

    先关我三天,就是隔壁王大妈的主意。她好像很喜欢替我的第一个爸爸作主似的。我的第一个爸爸面戴微笑地说,摊主也这么说。但据我所知,摊主根本没说过这话。隔壁王大妈说这样我就不会跑掉了。她主人似地打开铁笼子,抓住我的背脊,一把拎我出来,还厚颜无耻地查看我的下身,说我的第一个爸爸不该把一只雌猫弄回家,将来麻都麻烦死了。她对我评头品足一番之后,又把我关在铁笼子里。

    隔壁王大妈一走,我的第一个爸爸就把我放出来了。他把自己杯里的热牛奶倒在一只碟子里。这说明他已经决定给我用碟,而不是碗。

    有些时日之后,我才知道我没有第一个妈妈。她在我来到这个家之前就已经过世了。听说有些年头了。她和我的第一个爸爸有两个人类孩子,老大男孩,老二女孩,几年前相继出去了,连孙子外孙们也都出去了。我的第一个爸爸就一个人在杭州过,过得也挺好的。可儿女们都孝顺,几次三番动员他老人家出去,和他们一起过,好让他们放心。

    但我的第一个爸爸就是哪儿都不去,就是不让儿女们放心。就是倔强。他用他枯藤般的手指头敲敲那张旧书桌上的台板玻璃,说,你妈在这儿啊!

    可儿女们都孝顺,只好依了他老人家。

    这套六十左右平方米的房改房,是我的第一个爸爸心目中唯一的家。在这里他和我的第一个妈妈埋下了爱的种子,在这里他养育了两个儿女,在这里他送走了我的第一个妈妈,在这里他等待着生命的归宿。我的第一个爸爸养在阳台上的太阳花,细细碎碎的太阳光,七色的太阳光,清晨花蕾,中午恣意盛开,傍晚就谢了。阳台上还堆满了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宝贝,那都是一些破烂。后来他就从这座宝山里掏宝,忽而是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忽而是一只漏气的小皮球……我们玩得可开心了。

    那天,我的第一个爸爸没有听从隔壁王大妈的话,在我埋头吸吮碟子里的牛奶时,他就收拾起那只铁笼子,扔到阳台的“金”山上了。他接上第二支烟。他的一次性打火机用得很省,因此香烟很费。他说晚饭我们吃什么呢?他说我们而不是我。我听得清清楚楚,尽管秋雨淅淅沥沥的,像下在屋里一般。

    事实上家里没什么可吃的,晚餐还是桶装娃哈哈纯净水泡燕牌奶粉,外加达能三层苏打饼干。都是我的第一个爸爸从“乐购”超市里买来的。“乐购”超市号称全市最低价。我不喜欢饼干的味道,又喝了半碟牛奶。我的第一个爸爸说本该给我洗个澡的,又说本该带我读那些来信的,但现在都免了。因为风雨之行让他有些疲倦,而且身上总觉得冷,所以早早地上床了。

    我的第一个爸爸打呼噜的技巧连我这只猫都自叹不如。

    一般人只知道,猫白天休息晚上工作,跟人类颠倒黑白;但你知道,婴儿猫与人类的婴儿一样,也需要长时间睡眠。那时候我才八个月大,相当于人类五六岁的儿童,晚上差不多也睡觉。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呼噜声却让我无法入眠。

    我索性就收紧全身,静静地埋伏在我的第一个爸爸脚后的被子上,假设屋子里有一个敌人,令自己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练习眼功鼻功和耳功,为将来做一只优秀的成年猫而努力。因为无论野猫、草猫和宠物猫,捕鼠是猫的天职,不然就不成其为猫了。至于后天我们是仍以老鼠作为天食,还是从人类那儿搞到食物,那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猫的眼睛里没有黑夜。黑夜只存在在我们闭上眼睛之后。只要我睁着眼睛,就能看到一切。现在我看到了被子的那头,本该是我的第一个妈妈睡的地方,却被一只上海产的红灯牌录音机霸占了。这是我从未见过面的我的第一个妈妈的敌人,却是呼噜中的我的第一个爸爸的朋友。所以我跟它决斗,为了我的第一个妈妈;决斗之后,我们又握手言和,为了我的第一个爸爸。在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呼噜声里,在雨声渐渐清晰的深夜,我一个人扮演着双重角色。一个人玩多了就没意思了,玩到后来我也呼噜了。

    我是被一阵艰难而又漫长的干咳声吵醒的。我的第一个爸爸有个不良习惯,或者说毛病吧。他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床上东倒西歪地干咳,而且必须达到一定数量的咳嗽之后,那口高浓度的瘦瘪瘪的痰,才脱离他咽喉的深处,被赶紧揭被起床的我的第一个爸爸吐到厨房间的水糟里。这个黑灰灰的家伙,危险而又狡猾,轻易不让我的第一个爸爸咳出来。

    我的第一个爸爸吐了浓痰,又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早已把刚才干咳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便点上这天的第一支烟,坐在暖乎乎的棉被洞里,享受着生命被燃烧的快乐。

    不会因为我的缘故,第二天才是个晴天的。但我的第一个爸爸非要这么说,你看你一来天气多好啊。好像我不来的话,昨天的雨要下到地球都氽起为止。由于太阳的出力,杭州地区气温开始迅速回升。我的第一个爸爸心情也特别好,他说他从来没有睡过昨天这样香的觉。所以他一早就拎了竹篮子,抱着我去朝阳农贸市场,去给我买鱼吃呢。

    我不知道大雨过后的清早,环卫工人是怎样将潮湿的枯枝烂叶点燃的?在居民区绿化带的这边或那边,一堆堆枯枝烂叶燃烧着,但没有火焰,只有青烟,只有充满植物芳香的青烟,在晨风中飘来荡去。我的第一个爸爸称之为焚秋,所以我嗅到了秋焚的气息。

    我们在好闻的气息中走向农贸市场,我就有了天天吃不完的鱼。我的第一个爸爸也跟我天天吃鱼。我们走过那年从秋天到冬天的焚秋堆,嗅着植物被燃烧的清香,从农贸市场里买来各种各样的鱼。扁鱼红烧,鲫鱼清蒸,黑鱼烧汤,包头鱼滚豆腐,草鱼烧西湖醋鱼……但我的第一个爸爸终于甘拜下风了,说你是猫我吃不过你,鱼你就一个人去吃吧,我要吃点别的菜了。从这一点来说,我的第一个爸爸绝对是个对任何生命充满爱心的人。

    第二天我们从农贸市场回来,我的第一个爸爸把两条鲫鱼养在水桶里,就去洗衣服了。隔壁王大妈的鼻子比我的鼻子都灵,她过来要帮我的第一个爸爸洗衣服,说这是女人做的事情,让她来吧。但我的第一个爸爸却好言谢绝了。我的第一个爸爸说,我的第一个妈妈在时,他还帮她洗衣服呢。隔壁王大妈这才想到似的,说你说得也是,那我走了。

    下午,我们就在我的第一个爸爸的书房里度过的。我的第一个爸爸的书房很特别,四壁比别的房间都白,都一尘不染。这是因为他要一尘不染的墙来粘贴海外来信。所以他时常用石灰水刷墙,然后把海外来信一封封地贴在雪墙上,这样便于我的第一个爸爸随时随地阅读这些漂洋过海的中文字。我的第一个妈妈过世后,他常找不到东西。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的第一个爸爸抱着我,有时候甚至是举着我,为了让我看到高处的信,我们要把四壁的海外来信读了个遍。但由于我的第一个爸爸把信贴得颠三倒四的,譬如上面一页是七月来信,下面一页却是九月来信,再下面一页又回到七月来信……如此这般,所以读起来非常值得人思考,也就大大降低了阅读速度。

    另外,我的第一个爸爸在给我读这些信的时候,要不时地插入一些与信同时发生的美国新闻。他说起这些新闻来,就跟发生在自己家里一样;那个跟克林顿有几腿的白宫实习生,就像他的亲侄女似的。他一再地说,克林顿泡妞并非丑闻,丑闻是这家伙为此事作伪证。这也是影响阅读速度的一个因素。

    隔壁王大妈又来敲门,提醒我的第一个爸爸该收晾在阳台外的衣服了。那时候我们才读了两堵墙的信,还有多半堵墙没读呢。隔壁王大妈说要不是晒在我们家的阳台外,她早帮我们收了。所以她对我的第一个爸爸说对不起。但我的第一个爸爸压根儿没听出来“对不起”的真正含义。他既没有让隔壁王大妈进来收衣服,也没有自己去收。直到我们把信全部看完,从灯火通明的书房望出去,天黑透黑透了,已经看不到衣服了,所以也就忘了。

    做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兽类孩子久了,我才发现借着书房窗口一抹夕阳或者电灯光的亮度,阅读那些飘洋过海的中文字,是我的第一个爸爸最最开心的事。他把这种阅读当作人生最大的享受。但儿女们都忙,忙着写英文字,忙着挣美元,忙着过美国人的生活;所以我的第一个爸爸爱读的中文字越来越少。他盼啊盼,盼来的多数是比人民币贵八九倍的美元。有次他开玩笑似地抖着儿女们汇来的美元,也就是张张精美的美国纸币,问我你知道这是用什么制造的吗?我当然不知道了。我的第一个爸爸就说,美国垃圾,都是美国垃圾。

    他几次三番告诉儿女们,少汇点美元,多寄点中文字。可儿女们都孝顺,过几个月汇点美元来,过几个月又汇点美元来。他们不知道我的第一个爸爸根本不用美元。尽管他是个一辈子都没啥值得骄傲的国家公务人员,而且去年已光荣退了休,但他的退休金足够他吃穿了。

    我的第一个爸爸叫我美利,美利坚合众国的美利,而不是隔壁王大妈所喊的美丽。她就会瞎喊。我的第一个爸爸抽上这天的头一支烟时,他就叫美利,到爸爸这儿来。他抽烟已经抽到不是嘴巴吐烟,也不是鼻子吐烟,而是头顶吐烟的地步了。两年前,他抽烟抽得胃出血。医生叫他戒了,儿女们叫他戒了,他自己也叫他戒了。但戒不掉。戒了烟做人就没有手势了,日子就过不到头了。可儿女们都孝顺,没有因为想自己放心而硬逼他把抽了四十多年的烟戒了,而是劝他少抽点,抽好点,钱不够他们可以多汇些美元回来,但我的第一个爸爸雷打不动,只抽杭州牌香烟。他说烟好差倒是其次的,数量一定要保证。

    在没有全新的或者几成新的飘洋过海的中文字可读,而又很想读点什么的日子,我的第一个爸爸就读一本由法国人写的书,叫《自然记事》。记的都是自然中的事,像林子里的树啊,鸡啊鸭啊,蝴蝶啊小溪啊,当然还有我们猫啊。那些个寒意更甚的冬日,我的第一个爸爸就给我和他自己泡香香浓浓热热的牛奶喝,是用燕牌助长奶粉泡的。我们有了牛奶的温暖之后,他就急不可耐地找那本书,把书翻到《猫》那一页,然后用他的漏气嘴读给我听:

    我的猫不吃老鼠,他不喜欢吃。

    他抓只老鼠不过是为了拿来玩。当他玩够了,就饶恕老鼠生命,去遐思。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然而,由于他的利爪,老鼠已死了。

    这就是全文。全文就这么长,但我的第一个爸爸边读边发出令人深感莫名其妙的笑声,哗哗哗……因为漏风,他笑出来的声音不是哈哈,而是哗哗。

    他每次都笑过头,欢笑的快车一个急转弯就拐进了咳嗽胡同,就咳咳咳咳咳咳……声音像敲破锣,把自己咳成一只煮熟的老虾公,咳得老泪与鼻涕都满面纵横了,才得以平息下来。可他一点也不长记性,明天又翻到《猫》那页,又乐极生悲。我为我的第一个爸爸感到难过。因为这样的日子是我的第一个爸爸最痛苦的日子,缺少可读的鲜活的中文字又注定了他无法逃脱的失眠。

    在这样漫长的冬夜里,那只霸占了我的第一个妈妈床位的红灯录音机,就有了我的第一个妈妈所没有的效果。有个电台叫西湖之声,一到十点半钟就发出某种叩击我的第一个爸爸神经的声音。我的第一个爸爸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黑暗中,在别人的故事里,红烟头忽明忽暗;熄灭前的烟蒂常烧焦他的皮肤,但他从不感到痛。他并没有到感觉不到切肤之痛的年纪。

    我也不知道我的第一个爸爸为什么失眠了就听《孤山夜话》?其实全天候的快乐节目有的是。但他偏偏爱听这个,听喇叭里那个倾诉者的哭泣声,以及长时间因为无语而造成的沙沙声。我的第一个爸爸及时或不及时地抽着指间的香烟,把胸头一口屏了好久的气,才长长地大声地吐出来。

    人类把这称之为叹息。

    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失眠率,重又回升到我没有进这个家门前的那段时间。我想这是我的失职。我在白天勤奋地咬来我的第一个爸爸用花手帕包上黄沙,扎成一只笨头笨脑的小老鼠;交到我的第一个爸爸的手里,请他陪我玩。这美其名是为了培养我追扑抓咬等捕鼠本领,其实我是想给我的第一个爸爸,在几乎没事可做的大白天增添一些乐趣。

    黄沙包像只死老鼠,无论我的第一个爸爸扔哪儿,书桌上或者地板上,它都一动不动;但我毫不犹豫地猛扑上去,用嘴咬它,用爪子抓它。在我的努力下,那只死老鼠就活了,就摇头摆尾了,就乐得我的第一个爸爸像小孩子一样地开心了。但没有用,他照样失眠,照样要靠那只红灯牌录音机来打发黑夜。

    第二天我溜进书房,用爪子刨他用洁白的石灰水刷过之后才贴上海外来信的墙根,表示想第一千零一遍听他阅读这些漂洋过海的中文字。但这一招已经用过一千零一遍了,也就不灵验了。但我的第一个爸爸用石灰水刷新角角落落的小地方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用这种方式期待海外的来信。

    失眠是会传染的。我的第一个爸爸为没有儿女来信而失眠,我为我的第一个爸爸而失眠。我和我的第一个爸爸都把红灯牌录音机视为黑夜的敌人,我们真正的朋友了。我的第一个爸爸倾听《孤山夜话》,我在倾听他。虽然我不是人,但因为我的第一个爸爸,我努力想搞清楚人是怎么回事。

    越是无眠的日子,我的第一个爸爸越是早起,在痛苦地咳出过夜的痰和抽完快乐的头支烟后,来到朝阳的阳台上活动身子。隔壁王大妈总是用高音量的音乐声想把九岁的孙子叫醒,但她的孙子就是不醒。所以高音量的流行歌曲从清晨六点要响到六点半才能停。隔壁王大妈对此曾经问过我的第一个爸爸,影响你休息了?我的第一个爸爸说哪里哪里。

    他基本上六点半来到阳台上,这时候前楼后楼的就热闹了,去上班的人们像过江之鱼一般地游出楼来,挤在一条道上。我的第一个爸爸喜欢嘴里咬着这天的第二支或第三支烟,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目送几十年的老邻居和几天的新邻居们去上班。即使他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前楼的小胖子走到那丛石榴树前,回过头去,将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朝斜对面的他家阳台“飞”去。而那个在电台从事夜间工作的小姜,就穿着一袭乳白的睡衣,在晨光的阳台上。

    我的第一个妈妈也喜欢穿乳白色的睡衣,在迎接太阳的阳台上,走来走去,给我的人类哥哥或姐姐喂奶。她丰满的乳房就像两只可爱的白兔子,在乳白色的睡衣里蹦蹦跳跳。阳光忽然叮呤当啷地洒进我家的阳台,我的第一个妈妈就满脸甜咪咪的感觉,好像吮奶的不是我的人类哥哥或姐姐,而是她。吸吮着阳光的我的第一个妈妈就说,到底春天了。我的第一个爸爸也说到底春天了。

    我的第一个爸爸回忆起这一切时,他也是满脸甜咪咪的感觉。那个时候我的第一个爸爸觉得这个家好大好大,而不是现在所感觉的好空好空。因为我的人类哥哥和姐姐的缘故,原先好大好大的家现在好空好空。七点钟后,那条道路就安静了下来,我的第一个爸爸也就结束了他的早锻练。

    我的第一个爸爸上午跑一趟农贸市场,下午跑一趟农贸市场;有时候为了一块豆腐,有时候为了一把小葱。他参加了区老年大学学习班,每星期三个半天,先后学习过书法、美术、音乐和象棋,但始终寻找不到自己的兴趣点。他还参加了一个老中青都有的书友会,借书读书。他因此读了很多书,但已经记不得都读了些什么。即使如此,我的第一个爸爸还是失眠。

    每当我的第一个爸爸外出学习,我以美国西部牛仔的热情奔放,从阳台上的那座宝山中,挖掘出这样或那样的宝物。一只带奶嘴的玻璃奶瓶,因为岁月而硬化了的橡胶奶嘴一碰即破。两三颗花心的玻璃弹子。这些宝物都能使我的第一个爸爸开心不已。但治不了他的失眠。

    说实在的,我情愿忍受他呼天抢地的呼噜声,而不愿意看到黑暗中火红的烟头永不熄灭,听到他特有的叹息声,非要把一口气在胸头屏了太久,才长长地大声吐出来。听了让人觉得特别伤心。

    那天是怎么回事,我至今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喜悦?海外来信了。海外真的来信了。我的第一个爸爸拆开了那封有英文的漂亮纸包装的海外来信,来不及读就挥舞着捏着信封信笺的手,朝我嚷嚷。我太高兴了,有了这封信,我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那是个好日子,但没有好天气。尽管雨下得不大,但这海外来信毕竟是和春天一起来的。我的第一个爸爸习惯在书房里阅读儿女们的来信。可书房里太暗太暗了。我的第一个爸爸平常读信灯都打得亮亮的,压根儿不算计电费。但那天不知怎么的,我的第一个爸爸没有打灯,而是直接和我来到了阳台上。

    阳台上的窗户开得大大的,晾在外面的衣服在斜风细雨中飘来荡去,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这是常有的事。我的第一个爸爸对此熟视无睹。他左手抱着我,右手捏着信封和信笺纸,并用大拇指和食指迅速将几张信笺纸移开来,便于快速阅读。如饥似渴,我的第一个爸爸一眨眼就读完第一张。他用抱我的左手接过第一张信笺纸。他刚读第二张信笺纸,就对我说,她们还提到你呢!我的第一个爸爸为了让我相信,又用抱我的左手去指那些说我的中文字。

    我因此而掉到了地上。但我也急于要读那些写我的中文字,就在地板上纵身一跃,猛地跳到我的第一个爸爸捏信封和信笺的右手臂上。我的举动可能吓着了全神贯注的我的第一个爸爸,他手中的信封和信笺纸散落下来。一只信封和两张写满中文字的信笺纸落在阳台上,但还有两张写满中文字的信笺却飘出了阳台的窗户,靠近晾着的衣服,开始向下飘落。

    我的第一个爸爸大梦初醒,趴在窗口伸手一抢,终于给他抢到一张写满中文字的漂洋过海而来的信笺纸。初战告捷给予了他很大的信心。但另外一张写满中文字的漂洋过海而来的信笺纸,已经落到我的第一个爸爸晾在的衣服下边了。我的第一个爸爸从阳台的窗户扑出身去,左手按在晾衣杆上,支撑起他的体重,右手笔直下去追赶那张纸。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的第一个爸爸抓住了那张纸,却没有抓住那根晒衣杆。我的第一个爸爸飘落下去的速度,却比刚才飘下去的写满中文字的漂洋过海而来的信笺纸快多了。

    我成了我的第一个爸爸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兽类孤儿。我为我的第一个爸爸而感到悲伤,尽管作为猫的悲伤,在人看来或者说从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儿女们看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在处理完他们的中国遗产前,就把我免费转让给我的第二个妈妈。

    关于我的第一个爸爸不慎坠楼一事,事后有人说,那不就是一张纸吗,又不是美元,至于吗!这老头命该如此,要不他下楼慢慢找呗,什么鸟事都没有。可惜我是一只猫,要不我就打电话到我的第一个爸爸最爱听的那档午夜节目,向这些说话轻飘飘的人,以及我的第一个爸爸的儿女们,讲一讲有关我的第一个爸爸是如何珍惜那些纸的故事。

    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半山。在《江南》、《十月》、《北京文学》、《天涯》、《清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发表500万字。有作品入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麻醉师酒吧》、《爱人树》、《北极的春天》、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等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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